穆广仁:悼敬坤:一个“钦批右派”,一个“有所不凡的凡者”

1989-06-04 作者: 穆广仁 原文 #这样走过 的其它文章
分类:

悼敬坤:一个“钦批右派”,一个“有所不凡的凡者”

--作者:穆广仁

2009年1月28日,即己丑年正月初三,约冯健去永安南里社科院宿舍探望敬坤。此前,友人相告,刘敬坤患食道癌住院治疗,可他本人只知道是食道里“长了个东西”。我给他宿舍打电话,他的老妹妹接电话说,春节期间他可以请假回家住几天。

爬上三楼,老妹妹迎我们进去。一间大约十几平米的房间,一张小桌子,一张单人床,堆满了书籍、报章杂志。敬坤半坐半卷曲地倚在床上。我们的到来使他非常兴奋。依然是高谈阔论,并没有病入沉疴之态。不想,节后他回到医院不久,就驾鹤西行了。

40年代,在南京中央大学就读期间,我俩并没有太多接触。因为他操着一口近似豫南口音的话,我总把他当做河南人,实际上他祖籍安徽霍邱,与河南固始县相邻。

友人向我提供了他的一份口述历史,他那惊人的记忆力令我惊异不迭。他口述了他一生经历的时代背景、个人故事,无论事无巨细、正确与错误,都毫无遮掩地、如实地道来。

1937年12月,日本侵略军攻陷南京,并沿津浦线北向进犯,刘敬坤的故乡临近抗战前线。他的长辈们在故乡组成刘氏宗族抗日自卫队,少年刘敬坤参加了短暂的抗日宣传工作。次年5月,徐州失守。敬坤就学的颍州中学首迁河南潢川,再迁汉口,最后移至湘西永绥,与其他安徽流亡学校合并成安徽中学,后改名为国立八中。18岁高中毕业后,他这个流亡学生只身闯荡重庆,于1945年8月考入中央大学。解放战争期间,他激情地参加爱国民主学生运动,1947年加入党领导的秘密组织新青社,1948年入党。

这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追求真理的知识青年走过的一段历程。1949年南京解放,作为地下党的成员,他无例外地受到审查。原来被他供职的南京市委宣传部提名他到北京中宣部工作,因有复杂的社会关系上调没有成功,被退回到南京工作,1955年到南京大学当教员。解放后的这些挫折对他说来也不足为怪。到1957年反右派,他被划为右派,也是意料之中。1961年11月,当了摘帽右派。1978年春,全国右派开始改正。1979年7月,南大党委会做出决定,撤销划刘敬坤为右派的错误结论。又过了些时日,公安部等单位下达文件,解除了对刘敬坤“控制使用”的限制。

22年的劫难,是所有右派共有的命运。知识分子地下党员在解放后的坎坷遭遇,也有其必然性和共性。就此而言,他没有超常,是个“凡者”。可是,刘敬坤却有其不凡之处。70年代末右派改正之后,在南京大学任教的王觉非告诉他,57年反右时,毛泽东要国内各著名大学上报右派材料,南京大学上报两个人,其一是刘敬坤。毛在刘敬坤的材料上批道:“像刘敬坤这样的人不是右派,谁还是右派?”刘这时才恍然大悟,原来他是个“钦批右派”。

一个钦批右派,自有其不凡之处。

之一,  质疑废弃新民主主义。50年代初,当众人在高歌欢唱中进入社会主义革命之时,他就与人争论:为什么刚一解放就放弃了新民主主义?他在学生时代曾下工夫研读过《新民主主义论》,认为它是正确的理论,并为之奋斗,满怀期望全国解放后付之实施。他和别人辩论,背弃新民主主义是错误的。有人回答说,新民主主义是夺取政权的一种策略,有人则责备他是个民主派。彼时,他和许多普通共产党员一样,并不知道中央领导人里刘少奇是坚持新民主主义的。

之二,  批判苏联模式的院系调整。 一边倒,全国在热学苏联。1952年,南京大学(原国立中央大学,设有7个学院40多个系科),被分割、或与其他院校合并为南京大学、南京工学院、南京师范学院等11所大学院校。1957年毛泽东鼓动大鸣大放,讲大民主。刘敬坤放胆写了一篇大文章《是什么东西害了南京大学?》批判“壮汉们”(极左分子和官僚们)把国民党政府经营20多年的国内一个完整的第一流大学,“打得稀里哗啦,打走了不少有成就的学者,打伤的也不少……打得断腿残足,五劳七伤。”此文被当做重点批判材料,登在《新华日报》上。

之三, 揭露骄横的军事学院院长   南京大学校园(原金陵大学校园)附近有一处设备齐全的房子,原是何应钦的房舍,解放后为军事学院某首长住用。南京大学校园太小,需要扩大,该房舍处于被扩的校园之内。校方允诺将满足这位将军另选房舍和迁居的一切要求,却被这位将军拒绝,坚决不搬家。某日将军驱车进来,门口传达室人不让车子进入,将军的警卫将传达室的人痛打一顿。此事引起同学们的义愤。刘敬坤仗义执言,迳向校长申诉,说这不是“骄兵悍将”吗?校长劝他缄口。到57年大鸣大放时,刘又将此事公开捅了出来,学生们一哄而起,在将军住宅上贴满了大字报。刘因此惹了大祸。

之四, 议论共产党腐败   刘所在的南大历史系支部几个成员(多是地下党员)曾在支部会上议论过,共产党腐败了,要挽救共产党。他们建议写封信给党中央,由刘敬坤执笔。当时刘忙于别事,未曾动笔。到反右时,这件事被追查出来了,却大大地走了样。7月2日的《新华日报》报道说,有人揭发刘“要另外成立党中央,由刘任主席”。这个罪名就非同小可了。

刘敬坤是南大出名的“炮筒子”,口无遮拦。1951年他在市委工作时,曾代表市政府参加三野举行的一次豪华的宴会,事后他对时任《新华日报》的记者季音(后也打成右派)发泄不满说,老百姓那么苦,“军队怎能够这样子(阔气、浪费)?”。 1956年,他听了毛主席在国务会议上谈话的传达,其中有一句话“共产党有一批党内民主人士”,他就对南大校党委书记说,“我就是党内的民主人士”。  他自认有社会主义民主思想,曾说他主张把各民主党派组合成社会民主党,由两党民主执政。 在南大校领导召开的一次座谈会上他批评党的用人政策,说“共产党对喜欢的人用青眼看,对不喜欢的用白眼看。” 南京要拆南京城墙,他说不能拆。如此种种,刘被认为是南大民主派的代表人物。到大举反右时,已是在劫难逃。校领导安排一次批判他的大会,采取“引蛇出洞”办法,要他发言。他浑然不知,竟直说“马克思主义是变着的,不是老在一家。”于是,反党反社会主义的罪名逃不掉了。6月20日《新华日报》头版头条登出:“刘敬坤幻想国民党统治”,报道中引了他的文章中一句话,“南京大学办得不如中央大学”,因中大是国民党办的,南大是共产党办的,从而推出结论:刘敬坤攻击共产党不如国民党,幻想国民党统治。

他这个钦定右派,不是划成一般的右,而是“极右”,倒也不算意外。因此,不是发配到一般的农场劳改,而是发配到滨海的东直劳改农场,一个公安部关押反革命罪犯的劳改农场。干的是重体力劳动的活,吃的是早晚两顿稀饭,中午半稠稀饭。饥饿到了极点,什么都吃,沟里的茅草、地里的棉桃、未长成的玉米棒子、偶尔抓到的蛇、青蛙、小鱼……都生吞活剥塞进肚子里。派上喂鸡的差事,他就偷吃比劳改犯的伙食要好些的鸡食;有幸轮上送饭的“美差”,他就以刮光饭桶上的余渍充腹。他饿得无力干活,以“偷懒”论罪,被罚以“饿饭”(不给饭吃)。刘敬坤这个一米七几的大个子,瘦得体重剩下30公斤。劳改犯们已经无力从地铺上爬起来,要靠拽住拴在屋里的一根绳子才能起身。某个劳改犯早上起床时躺着不起来,推也推不动,就留下一具活活饿死的尸体。

最残酷的莫过于用饥饿对人实行惩罚。这是刘敬坤在劳改农场几年所得的的人生体验。他说,人到了那时,已经没有思想,一天到晚脑子里只有一个念想:吃饭。做梦也是梦见吃饭。结束农场劳改之后,落下许多后遗症,都是“饿极必反”、暴吃暴喝引起的。

没有亲历过“饥饿惩罚”的人,无论如何也体会不到那“饿”的残酷。我的许多老友被打成右派,共历劫难,体验各有所异。而最能体验“饥饿罚律”之残酷者唯刘君耳。这是他“不同凡响”之处吧。当然,较之于夹边沟、兴凯湖,东直农场也许只算得上是个“小巫”了。在广袤的国土上,大跃进时期被饿死的几千万人和他们的乡亲们,都是真正体验过这种残酷的见证者。

非左不共,无共不左,是敬坤的自白中的一句警语,也是他这个党员“不同凡响”的坦承。我读过的一些右派和其他“贱民”的回忆录、自述中,记述其人格受辱、酷刑致残、家破人亡等等苦难历程,不亚于、以至甚于敬坤所描述者多矣。而对于在那以左为荣、个人迷信的时代,也曾害过人、整过人,做过些错事傻事之类,有些自述却语焉不详。想来,这也未必是有意掩盖。敬坤的自述的不凡之处,却在于他的诚实,忠于历史,从他的自述中不只看到一个知识分子走过的道路的真实,也看到一个时代的真实。他在南京市委当几年“党官”期间, 出于对党的服从和忠诚,也做了些错事、害了些人。当然,他做“党官”时做的也并非全是错事。镇反时上头交他整理一些人的材料,有3个人(包括他的一个亲戚)被镇压或判刑。但他也保护了些人。接下来,三反五反中他也整过人,被整的都有名有姓,他并无掩盖。当胡风案的大火烧遍全国时,由于他在中学时就订阅过《希望》与《七月》,他的一个在《中国学生导报》的朋友与胡风有关系,校党委书记找他”谈话”了,胡风案的火马上要烧到他身上了,他连忙揭发了南大党委宣传部长李某,一个与胡风有关的人物。李某也是《中国学生导报》的,地下党员,曾对刘敬坤谈起过他和胡风的关系。由于刘的揭发,李某被抓起来了,刘却躲过了这场焚身之祸。他坦承,他要“赶紧把自己身上的火拍掉,不要烧到身上来。”当时他一方面相信共产党,而另一方面自己也确实有私心。他并不想掩盖他一生中任何一点不光彩。这就是他的自白,他的坦诚。

经历过个人迷信时代的人,做过驯服工具的人,都不同程度地染有“以左为荣”症。在中央大学期间我和在校的地下党员们,虽然还没有把参加“托派”或与托派有某些瓜葛的同学视为“敌特”,却要和他们划清界限,尽管他们和我们站在反对国民党政权的同一战壕里。解放后的历次政治运动中,所犯左的错误就更多了,多得不胜枚举。或者以左为荣,或者以左保存自己。刘敬坤从这种历史现象中归纳成一个命题:“无共不左”(共产党员无不犯左的错误的),或者是“非左不共”(你不左就不接受你为共产党员)。这是他的精辟之见。

敬坤的自述,包括“不同凡响”的部分,是一份真实的史料,也是一份供人深思的启示录。

作为一个近代史学者,刘敬坤也有许多精辟见地,卓有成就。他勇于突破中华民国史、共产党史中许多传统论点,钩沉索隐,提出了以史实为依据的新见地。他辨正国民党消极抗战之伪说,客观地、正面地阐述了国民党政府在抗日战争中不同阶段的战略、策略,盛赞国民党在抗战期间排除万难,大力扶持中学教育、大学教育的成就,为中华民族培养了大批稀世之才。他在民国史中的典籍制度、外国租界的消亡、省界变迁等诸多方面,都有论述。他曾对我说,他正在修一部民国史,可惜未见问世他就撒手西行了。

(初稿,2010年9月,2011年2月改定)


感谢作者来稿,版权归作者所有,转载请与作者联系。
文责由作者自负


转自《民间历史》网( www.mjlsh.usc.cuhk.edu.hk ),文章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二维码分享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