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文岳:东北的东北边陲

1989-06-04 作者: 章文岳 原文 #这样走过 的其它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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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北的东北边陲
——《赤潮年代》选六

作者:章文岳

在长达三千余里的无票乘车中,旅客一批又一批;越过山海关、锦州、沈阳、吉林、哈尔滨牡丹
江等等成百个大小车站,我竟畅通无阻吗?麻烦肯定会有的,但都轻易地避免了。有人说,年轻时
清秀又文静的外表帮了我的忙。
其实,我的内心似一团火。我认真,不能容忍人生的虚假和不公,天公地道的观念差不多是与
生俱有的。尽管多半始发自儿童时代的遭遇,有巧合偶然的因素;家乡对“豆腐郎”的卑视(鲁迅先
生笔下的一位“豆腐西施”形象可以印证),小时常受侮辱的感受,萌发了追求社会公正和合理的诉
求。可以说,我的血液流着马克思的社会主义的基因。
何谓解放?生产豆腐的劳动,照说也成了光荣的事。可在“解放后”又遭遇了以一党专权为载体
的地方和部门单位的特权阶层的作祟,这更是全局性的了。
只是,从小阅读和观看了善与恶的斗争的小人书和农村舞台的演出。在那里,我总看到善战胜
了恶,落难书生中状元。而我的一生难道不能以喜剧和大团圆结局吗?
那时候,客运并不紧张,农民都被束缚在本土本乡。爱发牢骚的农民说他们坐的是“天下牢监”
,和劳改犯一样的感到不自由。“盲流”毕竟是少数,多半发生在黄河流域几省。所以,一到深夜,
乘客便稀拉起来。坐席上可以睡大觉。多几个“扒车”者,不增添列车员的麻烦。反之,倒会自找麻
烦。有的列车员明知你去黑龙江逃荒,或谋生,同情心使她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或关照你下一
站中止旅行罢了。
可我还是提心吊胆的。毕竟是初次“扒车”和长途冒险。我不能舒腿睡大觉,免得招惹注意。我
拿出我的《逆子》来翻阅以冲淡我的紧张心情。这稿本是在大学时,放弃背诵俄文词句挤出的时间
写的。写一青年渔民带着同村一少年投奔四明山共产党三五支队的故事。茅盾复信请上海老作家魏
金枝审稿。来信叫我深入生活。初作难免肤浅。与“人民文学”编辑涂光群作了多次联系,他有去编
辑部修改的意向。后来这《逆子》稿本被象山一小学教师借读。文革后说找不到了。
车窗外的一闪又一闪的灯光,列车轰隆轰隆的飞奔,伴随着我这个埋头看书稿的逃亡者。列车
员毫不打扰。
这种装成沉浸于读书的模样,倒不是还担心什么追捕,而是怕这张不到一元价值的车票查票时
出我洋相。斯文人刻意斯文,保险系数也许高了些。
后来,我索性把那张茶淀至唐山的车票扔出车窗外,让它去空中飘荡,使我不留任何茶淀农场
的痕迹,永远告别这该死的挣路费回家的鬼地方。
“纸船明烛照天烧”吧……
由于长途跋涉、忍饥挨饿,和担惊受怕,也由于尚未证实一党天下这边还存在一个准自由世界
,在牡丹江车站躲在地道等候去鸡西的列车时感受到了北国凌厉彻骨的风寒。接着在林口为了选择
并不把关检票的小站扒车,我又冒着凛冽的风雪步行了二十余里。沿途的暴风把鹅毛大雪揉成一个
一个车轮般雪团,在雪雾中旋转,充塞于天地。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这画是静态的。可那时那流亡跋涉的牡丹江地区,那黑龙江省的东
南角,天公似乎要将这世界回复到远古的混沌和萧杀。为了战胜自然和社会对人的挑战,流浪汉们
常常要忍受严寒、酷暑、饥饿和孤独无援,不断地体验着人类生命的极限。为了活下来,他们有时
还要突破某些极限。靠的是什么?是求生的本能,是对理想的执著追求!
一到鸡西滴道,即发高烧。我跌跌匆匆地绕道出站,逃过检票关卡。
这是一个举目无亲的异国他乡,没有一点乡音的煤矿地区,连遍及全国的上海话也听不到。不
带刘云的弊端显露了。亏得矿工多也是外地流入的,他们是四海的,很能体察一个外流人员的难处
。经他们引导,我先在一所卫生院免费配药。又经人们指点,问到了街道办的一家福利院。
我得的是急性肺炎,几天高烧。在剿匪时残了一条腿的胡院长(大家管叫他胡瘸子)把我安置
在一户孤老太婆家,由她烧点汤面养病。
胡院长没有长字辈的架子,许多人直叫他胡瘸子,他反感亲切自然。可我无论如何叫不出。我
敬重他。他精瘦,目光锐利,但不刺人。听说我不惯农活,高中毕业,万里迢迢前来找出路,觉得
无需怀疑。病倒在异国他乡,他更不能推脱不管。不几天得知,他一家妻小也是从关内来的。他老
婆奶了孩子,还在客人面前露着奶头。一家子都挤在大炕床上,衣衫褴褛,与刚从关内流浪来的差
不多。
我孤单单地躺在大炕上。炕床被孤老太婆烧得暖融融的。炕床与灶头隔着墙,火苗不断地从灶
头那边穿过火墙到达大炕下洞穴里,比在江南家暖和了。
我不由得想起了刘云。真是可惜。但我俩无论如何出不了大门的。命中注定我们的友谊只能是
过眼烟云。可悲的是我不能写信告诉他我的落脚处。谁能说收容农场的魔爪不会伸到滴道来?我不
能肯定王队长和刘同学放我一马。
刘云似乎没有忧愁,见面总是对我神秘含蓄的笑。他似乎什么都满不在乎,尽量往快乐处想,
他一次次调皮地往我身上挖掘快乐的泉源,撞击出差不多凝固了的快乐和舒畅。
那是我临走前的一个休息天,天空晴朗。我们在垛着的干藁柴堆边相遇,坐下晒起太阳来。他
说:
“今天我洗了被子,今晚我们结婚!”
语气是这么爽朗和充满自信,红扑扑的脸儿挂着平时常有的笑容,调皮的眼神透着神秘和羞涩
,且有一种跃跃欲试的味道。我明白他的意思,耳濡目沾,我知道了一些正常环境见不到和听不到
的事。但同性之间岂能“结婚”?小伙子的玩笑出格了。
场地上没有人影,宿舍离此甚远。他挨着我,低低地念起我听到过的一段顺口溜:
“小哥今年一十六,流到北京……”余下极其粗俗的话语没念出来。
他向我一瞄,看我的反应。我知道有些小青年就喜欢与一本正经的书生逗乐。逢场作戏,并不
认真其事。但他握起我的手,郑重其事地说:“我跟随你,永远在一起!……”
可是你是充满阳刚之气的小伙子呀!满身活力,在农村该是姑娘们们注意的中心了。但我什么
也说不出口,感慨万千:都到这个年龄了,壮志雄心要求我赶快摆脱当前的困境,如何与强加在我
身上的不公正和不自由作战,结婚成家想都不曾想。而我的手被紧紧地握着,表示紧紧相连吧。也
许他觉察到我即将逃离收容农场,因为这些天我就向他打听了闯荡关外的必须注意的事宜。他是很
少讲话的,在我面前也多半用他的作为或不作为来达意,而这时破天荒地冒出了一段回忆:他说:
“你象俺乡办中学一位老师,外乡人,大我几岁,常要我帮他记分、批作业。周末晚上要我和他
一起护校。他因为说村长霸道,被坑成右派。走了。代课的老师再也引不起我读书的兴趣。正好俺
爹让我干活……你别离开我。我们永不分手,好吗?”
口气分外凄婉,这是反常的,我不由得瞥他一下:他的脸色凝重,目光遥远,这也不是他的常
态。
他觉察到了!我不能对他保密了。“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我脱口说道:
“明天,我要走了。你告诉了我一些实际有用的知识,为我打开了一个别开生面的天地,为我展
现了一条突破当前困境的出路。你的真诚友谊我永生难忘……”
他突的把手松脱了。要发生的事终于发生了,一反他平时什么都不在乎的神态,愕然了一阵。
但又很快缓过气来,一付小心期待的神情,低低地说:
“你一个人走?”
“我俩只能一个一个的走,因为去野外收集蓬藁子的机会只能在冬天,而现在冬天过去不久,一
起走的机会还有老长的日子。这怎能忍受?我们行动只能一举成功,受批斗,坐禁闭,我是受不了
的。我也不愿让你受辱。两人一起从大门出去,这是不可能的。而我与刘队长有一层同学关系,就
有这种自信。”
我低声细语地向他解释我不得不忍痛割爱的理由。说着说着,突然发现场地上有人影。由于我
和他已形成非同一般的关系,我惊觉地站立起来。遇到这种场合,最好是在未被发现时悄悄分离。
我边走边说:
“明天尚有半天……”
影子显现了,原来是他的组长,那个新婚不久就流浪的北京石油学院学生。此人已玩世不恭油
腔滑调,一付好色的眼睛。他走近我问:
“我组的刘云,你看到过吗?”
我不冷不热回说:“休息天,找他什么?”
“这小子老是避开我,对你却另一套!”他依然挂着嬉皮士的笑容。
我直率地说:“他不喜欢嬉皮笑脸的人,可能认为不可靠。他比我们年轻,要找靠得住的……”
“我知道刘队长是你的同学,他认为你可靠了。”他酸溜溜的,边四处瞧望说:“我多次瞥见晚上
在排队点名时,他遛到后面你的跟前……”
“你好像对他特别关心。”我讽嘲他。
他却嬉皮笑脸说: “我几次想钻进他的大被子,惟他带着被子盲流。不让我亲近,每次都抓得
死紧,他眼里没有我这个生产兼学习双重组长!”
我直白了:“他不喜欢玩世不恭的人!请你自重。”
我知道队部对刘云的劳动是满意的,这就让我不担心他今后被人欺侮。
回想我平时与刘云相处,每逢周三和周末晚上,不点名也不学习。我多半坐在窗口我自己的炕
头上闭目养神,或沉浸在忧郁的思索中。室内灯光幽淡。即使如此,也多次被打破,也查不出谁的
恶作剧。在不破的情况下,看书读报都感吃力,其实也没有书报让看。这两晚只要不逃跑,不打架

闹事,在围墙内有你充分的自由。
这时候,大多数组员在串门拉呱,消磨时间。称职的狱所管理者,必重视囚徒们的工余消遣,
配以必要的文化娱乐设施,使那些自由丧失者有一个心理的平衡。然而这是一个开辟不久的农场,
什么都原始而简陋。流浪青少年只能自找其乐,作自我的精神调剂。室内常留我一人。这时候我便
想念刘云。自从打柴之后,他差不多次次和我作伴。和他作伴时,沉重的心情便轻松起来,冰冷的
居室也就有了温馨的氛围。每逢周三和周末,大家都各找各伴的时候,他先往我的窗口探头探脑,
然后便欢快雀跃地钻进我的被窝来。此时我总有一种松快的欣喜感。我和他相识相处,似乎是菩萨
可怜而作出的一种安排,在收容农场成了我生活不可缺少的部分。
合群是人类的一种本能。孤僻的人不善合群,倒不是不想合群。在一定程度上,这类朋友交友
求爱的心情更为殷切;也就是说:长期受到感情压抑的年轻人,最最知情和多情了。只是心理障碍
干扰着他,总认为可信赖和合意的人太少了或者是觉得主动不好意思。此时此地,我肯定已将刘云
优化,把他和一般“盲流”相分离。在污泥里长出荷花来,这真是奇迹。我多么地欢迎他,只是我的
被褥是农场发的,不如他自带的宽大。在我炕床上,只可相对而坐,互相暖脚。可他的手总是不大
老实,探摸进来,向我隐秘处进攻。

为了转移他的注意力,引导他的精力消磨在正道上,我给他讲了几个历史上和传说中的英雄。

他喜爱哪吒,而对岳飞、诸葛亮说“是各路的。”我也问他家乡一些情况,他说好些人给“三风”刮跑
了。田地荒抛在那里。
他是带着自家的大被子到黑龙江找工去的,说有一个堂叔(也许是乡亲邻居)在那里打工。他
第一次远离家乡,他说他在砂石厂注意我了,觉得“可亲” 。
他所告诉我的外流经验都是从其他流浪汉处听到的。我从未见他与人吵架。他不管别人的闲帐
,也不出风头,让他省了是非。他有气力,劳动好,一般也无人欺侮他。说王大队长对他挺满意。
还记得有一次学习,我室灯泡坏了,队长叫我们到他的一组学习。他光膀子披着公家棉袄坐在
靠窗的炕头上正等着我进去。我待其他组员进去找了伴落了位。然后就进去。他立即从被窝里起身
把我拉进去了。
我们并肩而坐。宿舍由于人数的倍增,顿然热闹起来,有拉呱嘻笑,有玩纸象棋的,走小围棋
的。这就是自觉的“学习”。只要不闹事,不策划逃跑,管教人员也懒得抓什么学习。偶而队长闯进
来了,只要大家端正坐姿,组长开始发言或读报,也就平安无事。队长一转身,便如释重负,我行
我素;不一会也就恢复了自由市场式的喧闹。
天气很冷,晚上更近冰点,刘云让我分享了他大被子的温暖。友情消除了孤独,忧苦暂被化解
了。我发现他是光屁股的,有点不知所措,我想从他被窝里挪移出来。他却一把抓住了我的手,偏
放到他两腿之间夹着。我抽回我的手,端正一下坐姿,以一个兄长的语气,问他:“你的裤头呢?”
“给偷了!有一条新的,藏在枕头里,待天热时穿。”他答。
我告诉他,我家里已给我寄了邮包来(估计是王大队长通知去的。后来得知村支书蔡阿三告诉
父亲,北京有人来调查我了,意思是我还有出头日子,故而寄裤衩到茶淀农场。光邮三条裤衩,别
的什么也没有。也许有一层保护好传宗接代的东西的含意),我有三条裤头,学习后给送去。我能
省出一条。“你要保护好这里。”我不经意地碰着了他的隐秘物。
“你说什么?”他调皮地扭过脸来,我倒有点不好意思。那种羞涩的情态,倒对他起了一种鼓励作用。大被子掩盖下,我装作没事的让他放肆了一阵。
就在我临走的前夜,他宣布要与我“结婚”的晚上,我再一次检查我的逃跑方案,最终决定从大
门口大模大样的出去,从而也最终排除了与他一起行动的可能。正当我朦胧入睡时却有人在拉我的
被子。我抬头一望:黑咕隆冬,见是刘云。他光着身,披着公家棉袄向我招手,示意我到他那去。
我摆手、摇头,但我是伤感的。
他走了,光着身怎能在寒夜中久呆?我听着室内此起彼伏的鼾声,又一次进入了梦乡。但我发
觉有人搂住了我。不是梦,实实在在的,充满青春的气息,但在发抖。是寒冷, 还是心情紧张?这
无疑是刘云。
一个男子,如缺乏阳刚之气,不是美男子。文质书生往往柔中有刚,是含而不露的。他白天说
要和我结婚,我以为结婚是虚,不分离是实。谁知他来了真格。这不是闹着玩的,很易被迫供成犯
法行为鸡奸(肛交)。我正打算推开他,却听到炕里角组长起身下床。我慌忙把他的脑袋纳入我狭
小的被窝,不再动弹。然而他那刺猬般的脑袋重重地压上了我的胸部,他的双手还紧箍着我的腰部
,不仅挣不脱连动弹都不得。是不是我被融化了刚气?只感到他的全身在发抖,间歇地,这似乎别
有一番更深的含意。
起床的流浪汉出去了,这位组长老兄就在门口滴檐下劈里拍拉的一泡尿。紧接着拖着鞋爿踢踢
塌塌地快速钻进了自己的被窝。
刘云冒出头来,解放了我的胸膛。但还是箍住我,余震般的发抖。死死地箍着,象下决心不让
我跑了。而我担心小便的老倌尚未睡去,不能响动;睡在我侧的一位中年汉子白天心事重重,象个
哑奴,此时尚在微微打鼾。我还不能撵他。从心底里说,我也不愿他与我分离。我该做的,是转过
背去,避免敏感处受到过激的干扰而糟蹋了裤衩。
然而,他只是箍着不放我,似乎一辈子靠在一起了,表明他的友谊天长地久。我终于省悟,我
这才发现少年的心象金子般的纯洁,定格于友爱。
当此起彼伏的鼾声再度三重唱时,我转过身去,用嘴贴到他的耳边悄悄地说:“你回去好了……”
一会儿我又作了注释:“我忘不了你的。”
“你…亲…俺一…下。”他也耳语,一字一顿。声气十分伤感。好象有泪。似乎我搂抱了他,便是海
枯石烂的友谊了。
他说罢,便舒展身躯,仰躺在靠窗的一边,坦荡在被子外面。他那赤裸着的大自然杰作,却靠
上了“炼狱”的一堵冻墙。我一阵心疼,立即将那条狭小的被子拉到他身上,而暴露了自身的背部。
他趁势抱起了我。
我不想挣扎,什么都不管了:旁人或当局的误会,造谣或污点的强加……我穿着裤衩的全身整个
儿压在他的身上,并且紧紧地抱住了他。我的脸紧贴着他的脸,感到心酸,流下泪来。
室内没有响动,邻铺仍有微微鼾声。想到明天中午一次重大冒险。我必须立即打发他回去。枕
头下尚有一条多余的裤衩,右手就离开了刘云的身体,从枕头下轻轻抽出来,然后毅然决然坐起来
。他还赖着不动。我给他穿上裤衩,忍不住抚摸了他的男根,是兄长,还是恋人?觉得他龟头有点
精液。深感少年的情意的浓烈。
接着,我先下炕,再将他拖拉起来,下炕床即在没有门的门槛边。他沮丧似的呆看着我,我又
忍不住发狂地搂抱他,只一下,不等他反应过来,就将他推出门槛之外。
他回去了……

转自《共识网》

转自《民间历史》网( www.mjlsh.usc.cuhk.edu.hk ),文章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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