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文岳:乔司劳改农场

1989-06-04 作者: 章文岳 原文 #这样走过 的其它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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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司劳改农场

——《赤潮年代》选卅八

作者:章文岳

大概是 73 年底,我与一批囚徒转移到了钱塘江冲积平原上。那里的农场以种植棉花为主,兼种水稻及一些瓜果蔬菜。青壮年劳改犯占了绝大多数。

这次调动使我摆脱了绍兴恶讼师、劳改霸头邵奕功的魔爪,虽他越来越难以给我损害。他因共产党的阶级斗争和专政,而倾家荡产,而穷途末路,而对这个社会怀有刻骨的不解的仇恨。正巧遇到了我这个不被极左接纳,仍苦苦追求社会主义理想的文弱书生。他有了发泄的靶子。在老党棍极左那面夹击下,让他发泄得痛快淋漓,足足折磨我三年之久,且有三年的消极影响。从此他也可以闭上死眼了吧。

石浦佬也留在十里丰了。他还够不上具团级资格,不可能于“四人帮”粉碎次年特赦回家,仍在劳改队度他风烛残年。傅可刑期快满,大眼吕需要这样一个既有文化又有劳力的犯人,未能放行。但他见我出工时是留下调离的一个,赶紧回大监房,从自已床铺拿给我一本《唐诗三百首》,说声“后会有期!”就去跟上出工队伍。大眼吕和帯班队长看了,并无闲话。祝愿他今后重整旗鼓,关心民族命运,干一些有利于促进民主和法制的事业。

老流氓黄锦财跟着一起转移了。似乎我与他前世结下的冤仇尚未了结。不过他毕竟六、七十岁啦,力不从心。尽管他对劳改工头拍足马屁,也无法取得以劳动强弱、奴性足缺为改造标准的现代奴隶主的青睐。临起程凌晨吃早饭排队打菜时,他就在我的屁股后,信誓旦旦地说:“咱可不是婆婆妈妈的没完没了,过去的事一刀断!”

我不理,连看都不看一眼。我企求这类人毫不搭界,“恶人远离,好人相逢”。

到了乔司那平展展的钱塘江畔,进入大墙没几天,就与台湾上校情报官贺哉孝在大伙房门口相遇。原来他早已落在大伙房过着吃粗吃饱奴隶生涯,享受着大陆的基本人权了。人家毕竟是县、团级以上级别的人物,可作政治交易中讨价还价的筹码。而我虽曾名见各大报的 57 学界风云,但仅昙花一现,早就湮没无闻。所以我更不愿象宁海神学王教授那样在监狱中死去。谁也不会为我掀起闹不平风波的。

贺哉孝站在伙房门前的步阶上,向我点头微笑。他还是从前那个老样子:那种不即不离的超然态度,天生的高傲气质;胸有成竹的洒脱;那种虽不信任你,却显得彬彬有礼;那种廉价的谁也奉送的微笑;那种按监规行事而又装做认为这样做颇为可笑,若隐若现地表示他是出于无奈;只因虎落平阳,难免也得受犬欺的样子。

他高大挺拔,气色比在“省一监”时好得多。但无情岁月难免同样会在他的面额上刻下苦难的痕迹。尤其嘴角那道明显的刀疤,象是永远难忘的大陆之旅的标志。他无疑达观,期待与家人团聚。他终于 77 年获得特赦。临走时在杭州会餐欢送,发到一套毛式制服和人民币两百元。有些战犯经由香港出境,他则直接从厦门送去台湾。

乔司农场的土质与十里丰恰好相反,是松散的香灰土。棉花地上的当家工具是轻巧的刮子。在这个地方,如若久旱不雨,道路便尘土篷松,风起处,灰雾障目。在炎热的夏天,连海风也是热乎乎的。

记得一进入大围墙的大铁门,便是一个开阔的场地。除去这非常的“文革”时期,周末放电影,春节搭台演剧,同时它那里也是整个乔司劳改农场召开宽严 ( 奖惩 ) 大会的所在。围墙比起十里丰大了不知多少倍。内有八个中队。中队与中队的监房相隔约 30 米。邻队集合点名、批斗大会,或有什么哄闹打架事件,我可以从后窗口我床铺上向外看热闹。如果是打架,则必有蜂拥而至的各队犯人围观寻求刺激。这种蜂拥现象在十里丰似乎不曾有过。我记不得十里丰我所在的那个大墙内,到底还有没有别个中队。前后右边都是空房,左面是围墙。而空房规定是警戒线;越过警戒线就算你逃跑。我早在学校,甚至早在父母教育下养成了循规蹈矩的习惯,在劳改队更不去以身试法了。在乔司,封闭和死水一潭的景象似有进一步改观。

监舍以小组为单位了。上下铺仍然一样。集合点名都在众监舍门前场地上进行。场地上挖有水泥浇筑的水渠,贮存一百二、三十来个犯人的用水,天天由搞生活杂务犯人用水车拉来。犯人使用的盆架则搭建在水渠边靠近邻队的后窗。八个中队都是如此的一个模式。离大铁门最远的一排房子是大队医务室和病房,紧挨着高墙铁丝网的阴影。

一个劳改了 23 年的伪乡长

不幸的是,当局又将我放在一个老反革命当学习组长的组内。这位劳改长达 23 年了的温州佬,与邵奕功不同之处是他实心向共产党投降,做到了认罪服法。他已从无期改为有期,并且一再减刑,刑期只剩半年了。按常规,即将和同犯们分手,该客气些。然而他为了在共党天下有一个较好的出路,至少不落在稻田里赤脚弯腰“修地球”,他善始善终,带好最后一个班组。象只老母鸡,带领十来个犯人,一起进出,一起动作,稍有偏离,必叽叽咕咕唠叨过不休或干脆猛不防的啄痛你一下。这也许他为人如此,在社会上当乡长时已养成了控制百姓的习惯。

从精瘦无肉彩的身形看,他已六十多岁。实际怕他仅五十花头。大跃进后三年灾荒,饿死了数以万计的囚徒,即便是在无常索命绳中挣脱下来了,他还能不打上饥荒的烙印吗?只是他显露在皮肤上的筋骨仍很强劲,尽管脸面上满是折纹和老斑。是不是因为过了二十余年独身赋予他一种女性的东西?他长形削骨的脸庞,妖头娆脑;精瘦的长条身子和手脚,天冷时爱围起一幅自制作的打满布丁的裙子,走路弓着背,加以细碎的脚步。他不象邵犯挺胸,摇摆着身子,一副蛮横。除非天热,这位温佬决不露出光头,是否他嫌自己的头颅小了些 ? 不过即便他露着光头,看上去仍然象个女流;很象一位庵堂里搞炊事的老尼姑。

他爱注意我,估摸我。有时还带一种难辨忠奸的笑容,使我讨厌。在我眼里他与邵犯一样是残渣是余孽。我有时在瞥他一眼时,无疑流露这让他恼怒的结论,于是他敌意固化,更叮牢我不放。

“章同犯!学习时你不能靠着被铺。”“章文岳你要坐好啊 ? ”他手捧语录本不让我有放松的一刻。他说“我从解放改造至今,不是这样过来的吗 ?

他端坐在小板凳上,确实以身作则,一本正经。从皮色上看,他近于老朽,而筋骨仍然强劲。在被我蔑视得激怒时,他即撕下长辈老太的面具,猛扑过来,抓你的手臂,要拖你下床,叫你站好,接受小组批斗。小组是他的天下。这一认定,比邵奕功有过之而无不及。

劳改折磨整整七年了吧,可我尚未学会处世应变、能屈能伸的本领。也许一辈子也学不会。似乎这与清高、自恃自重大相径庭。我越是蔑视老狗奴型人物,他往往越企图在我头上拉屎撒尿。他管得很宽,既抓学习,又常常越俎代庖生产性事务。这使一直患着红眼病的生产组长周仲高不快。只是老太婆身体力行,不象邵奕功阳奉阴违、装底盖面地弄虚作假。也许他是共党劳改政策少有的成功范例。

可是犯人组长能有多少鸡零狗碎的权力呢 ? 通常一个有官瘾的人,到了劳改场所,当个组长,带上十来个犯人,也不失用舌尖沾一下官味的机会。甚至可以象邵犯那样一度挥发得威风凛然,成为劳改霸头。

他为了制服我,让我服帖,也不免绞尽脑汁。他的主要手法与邵犯一样,是利用学习组长有反映汇报组内情况的责任,不断歪曲和捏造我的表现:生产上、学习上、生活言论上等等。他无非说我天天作广播操练身,可劳动死样怪气--出工不出力 ; 年龄比他轻,劳动却落在他的后面。又说我不认罪服法,还打听别人的案情,给喊冤的出主意,写翻案书。这些汇报没有得到立竿见影的效果,便捏造我议论队长,说王管教队长“文不象读书人,武不象救火兵”,满脸络腮胡子,倒象电影中的土匪。证人:同组黄锦财、周仲高。象“土匪”这话恰恰是周犯与老流氓无意中的谈笑和对管教人员的评头评足。他栽到我的头上,出于集中火力整倒我的需要。

这下子,问题大了。王胡子队长指示“小组帮助”。

晚上,他面带笑容地突地宣布要“帮助”我。这是他中午去队部领来的旨意。下午工地上他倒对我分外的客气。特意来我面前教我如何用刮子刮去棉株间的杂草,并且在我分配的那一畦劳动了一阵子。我直觉这怕是黄鼠狼向鸡拜年——不怀好意。由于乔司农场围墙的扩大,我的自由度也有所增加,视野有所开阔。如果平静地当个奴隶,等待光明的降临,也就无所求了。谁知老流氓陪嫁还不够,又与劳改精怪结上了不解之缘。下午,他在帮红眼组长分配生产任务时,还特意给我最狭小的一畦,显示他颇有长者之风。而晚上一坐下来学习,我还以为象往常一样集中了却各干各的。现在他一本正经坐在门边自己床前的小板凳上,戴上老花镜,老气横秋,注视着大伙一个个地坐定。空气沉闷,这是暴风雨前的氛围。果然他庄重地宣告:

“今晚学习,根据队部指示:对章同犯进行小组帮助。现在要他自己交代:你到了乔司将近两个月来,违反了那些监规?进行了多少反改造活动 ? 队长指示:小组解决不了,拉到大会批斗!”

真有点胆战心惊。一点不假,我是心有余悸的。也许是乔司离“省一监”近在余杭本县,它的阴影压上了我的心头。

他停顿了一会,见全组肃然,一切小动作已经收敛。接着说:“章同犯!你讲。你交代。”他摊开了笔记本,扶正了老花镜。他提起笔杆子,一双锐利的目光从镜片上直射过来。那种煞有介事的管家婆和政府代理人姿态,娘娘腔配以慢条斯理的温州普通话,不再妖头娆脑而全神贯注我的反应。他经过周密策划,充分准备,务求必胜--让我服帖。

我坐在床铺上一动不动,紧张又愤慨。觉得根本不存在反改造活动那么回事。这虚张声势的伎俩,早已在邵犯身上领教腻了。但我分析他的品质和作风,虽固执又独裁,但无邵犯身上那种蛮横和流氓气。他还受着旧礼教传统道德的一定制约。他尽量将自己的感情控制在文明范围之内。再说队长又没有来小组作公开布置,谁知道他传的圣旨是否走样!我决定抵制。对他人为制造的改造与反改造的斗争,以求达到制服我的企图报以一声轻蔑的冷笑。

“你坐好了!快交代!”当家婆恼怒了。我这种冷笑曾激怒过好些霸头流氓。

“你坐好了。”生产组长周犯表了态。但他说了就转去脸面,并不在意我是否坐得端正。小组批斗一事,老太婆是和他通过气的。他说声“你去搞好了。”就在床铺上专心制作一把洗饭盒子用的小洗帚。他在社会上是篾匠,曾在杂务组混过一些日子。由于单独劳动缺乏监督,搞了好些偷窃调换名堂;将监内赃物私带出去与老百姓交换烟酒和现金,他从中渔利。被医务犯宝法抓住多次而“下放”至小组。

但王胡子管教队长还常叫去干些私活,比如打凉席就陆陆续续化了一个多月时间。他名义上是生产组长,但由于老太婆积极改造,大包大办,使他几乎成了傀儡。当有损于他的面子和肚子时,他是不满意的。不过他更看不惯我这个家属毫无接济的大学生,对我在每旬一次吃二两猪头肉时,对他掌勺分后,提倡什么抽签叫头,使他无法多吃多占,更是心存介蒂。

“平常学习也要坐好的。嘻嘻!”狼外婆黄锦财觉得又可以在我身上看好戏了,而幸灾乐祸地表态。

“同犯们!”老太婆站立起来微俯身子,手里还握着纸和笔,叫道:

“先要整整他的态度。态度不端正,我们的话等于放屁!”

说着他三步两脚地冲我而来:“站出来!站在床铺前!”

接着他猛地扑来,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臂。他那满是老筋的爪子也够强劲有力的。要不穿着长袖子上衣,皮肉肯定被抓破了。

我坚决顶住,愤急地说:“你报告队长去!你弄虚作假。我不相信,会批斗……”

他同样气喘吁吁:“好,好!”

说罢带着本子和钢笔,匆匆而去。不光是他气壮如牛,我确实担心那个王胡子队长曾同意他便宜行事。老乡长多年来的奴隶般的尽心,牛马样的汗水,换取了统领十来个人的犯人小组的官帽。他并不想在物质上多吃多占,而为了满足全是精神上的官瘾。他匆匆离组,这一去多半是去找王队长 .

而王胡子队长也确实让我看不惯。我调来不到两个月期间,他来监舍搜查了三次。一有尼龙袜子发现就被没收而去。他说“不让你们与老百姓搞名堂。他妈的,这是逃跑的资本!”

“他妈的”是他口头禅。每次点名讲话至少放出十来个“他妈的”。但我并未在小组公开对他品头评足,因为新环境中尚未遇到傅可那类狱友。 所云“土匪”的比喻,原是老犯们对他的看法。

组内犯人们等候得有点心焦。本以为倾刻就回,谁也不敢跑出室外去搞什么小动作,甚至大声说话也不曾发生。渐渐地开始各干各的,我则靠拢被铺,觉得老乡长没有啥花头了。果然不出所料,他一进门便说:“队长指示:叫你写出深刻的书面检查。现在队部正在开会,队长没空。”口气虽仍严厉,事情虽然没完,我却松了一口气。我实在不屑与之计较;需要安宁。再与残渣余孽磨擦与纠缠,太无聊、太损耗我的心力了。

三个月后,老太婆调去出监队。学习一个月即可释放。这期间吃饱饭,不干活,队长们客客气气,精神压力大为减少。所以社会上给予印象是:气色不差且胖,说明劳改能吃饱穿暖。我家属对我也就可以问心无愧,向已故的父亲交代了。

新学习组长是才入监不久的陈范,原是一个完全小学的教导主任,对十六岁女学生有过不规的行为,判了五年刑。他倒是不出风头的组长,也不会无事生非捞人家稻草。他戴近视镜,三十岁左右,闲时常靠后窗口自己高铺上看书。这样的组长是能和平共处的。他不像傅可活跃好交际。他的眼镜后面是一双明白事理的目光,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想或不惯多费口舌。只是他认为必要也会亮相说两句倾向性的话。

然而,生产组长周红眼的实权大了起来,尾巴翘了起来。他要求组内成员在吃方面让他多占些便宜。谁如果有剩饭菜给他,他在安排生产任务时,可得一点照顾。狼外婆与周红眼勾搭突出起来。这个老流氓对他处处奉承,护他的短,给予捧场,在吵架时为他帮腔。

我的苦难远未尽头。在这狭小的囚室,你无法不与社会渣滓接触,无法避免与狗、狼和蛇蝎的磨擦。恶狗、势利狗总要对你狂吠,狼要咬人,阴险的蛇蝎总在觊觎着你,怎能有个安宁的日子呢 ? 因为你觉得自己与他们迥异,你就无法与之同流,更难与合污。

排除或打击异己,这是动物世界普遍现象,人不是动物,又是动物。因为生存的空间有限。要想当个高级犯人 ( 在外管作物单独劳动者、统计犯、生活杂务犯 ) 或保持这个地位,或纯粹为了发泄私愤,他们往往用种种丑化、造谣、搬弄是非、暗中破坏,甚至不惜大打出手以达到他们的目的。是够残酷的,无人心可言。由于我不惯打闹,又怕流血伤残。兼之,狼外婆观察到王胡管教有想整我一下的苗头,他故伎重演,又在跃跃欲试,对我进行捉弄和侮辱了。这种人需要刺激和发泄,不然日子便不好打发。

老太婆刑满释放回温州农村不久,给队部寄来一封感谢信。吹牛说他已当上了会计 ( 可能是小队记工员 ) ,脱胎换骨做了新人。中队队部利用这封信,不失时杋对全中队犯人进行一次认罪服法的教育。全体坐在室外场地上听王胡子说:

“这就是积极改造,他妈的,便有光明前途的生动例子!他妈的,多年来,他服从管教,积极劳动。他妈的,做到了不折不扣的认罪服法。我就给他一个最好的改造鉴定。”王胡的脸型有点象猫咪,拉渣胡子。他瞧我的目光充满戒意。自然,我是铁笼中的猎物。不过他似乎不能随心所欲捉弄或折磨我。后来清楚我是属于场部关照的囚徒。他这次点名集合训话中,最后几句记述如下:

“在这里,我要警告一些反改造分子,服从管教是你们的一切!他妈的,散会。”

王胡的讲话尚算爽气,只是多了一连串“他妈的”。他,具有初中毕业文化。这在劳改场所管教队伍中算是高的。他强调服从,有他特别的含义。关键一点是对他个人的服从。他要求管作物的犯人主动送成熟的瓜果去他家里。有一次他说他需要一只水缸,对几个组长说:“他妈的!知青农场偏偏有几口空闲在那里!”

周红眼几个犯人心领神会,晚上向他请假将知青农场的露天饲料缸偷盗了来,并且在王胡家后门安置妥当。王胡赏赐了两斤饼干。未几被知青找到,前去交涉。王胡子说:

“他妈的,全是犯人胡闹!”

大队部指示这几名犯人作逃跑处理,大会批斗。到了王胡手里也就不了了之。当时向犯人派工搞小家庭建设是普遍性的,而王胡子叫周红眼制作竹凉席,耗工月余,则是个别现象。

对王队长来说,犯人就应绝对服从。借着“文革”掀起的高压风,大显他奴隶主、皮鞭工头的身手。只是他不亲自动手打犯人,而是通过犯人打犯人。有一次我身心疲乏,但无发烧体温,他不准我在监舍休息。我出工后赖在工具房不干活。他瞥我一下,没说什么。但他走后不一会,来了统计犯。他拉我,还想打我;举了手,而垂下来。他非流氓型犯人。余姚农村一个大队书记,因婚外恋,又是站错了队,判刑三年。他见我气色确实不好,就让我赖下来了。

有一次集合点名,他说:“你们当中还有不认罪的,总想翻案。他妈的,放在社会上不被红卫兵打死才怪!”后来知道他这恐吓并非空穴来风。

1966 8 26 日,河北大兴县公安局传达了谢富治在北京公安扩大会议上的讲话后第二日至 9 1 日,该县的 13 个公社, 48 个大队,先后杀害“四类分子”及其家属共 325 人。最老的 80 岁,最小的才 38 天。有 32 户被杀绝。广西不少地方在光天化日下宰割肢解“牛鬼蛇神”,然后煮熟分食。仅在武宣县,被吃达百几十人。武宣中学吴树芳老师在批斗中死去,肝被烘烤药用……

即使并非归入五类的知识分子,只要你在某个领域有所建树或创新,而被称为反动权威的,如复旦大学苏步青等一批教授被批斗,逼令他在操场上爬,其中一位叫潘世兹还从红卫兵裤胯下钻过去……例子不胜枚举。

大陆的人治,历史悠久,自秦汉确立官僚专制政体始,多半可谓德政和礼治,实行的是王道。王道并非无政府主义,法律仍有配合作用。但在仁政之下,人民丰衣足食,安居乐业 ; 崇礼修德,无虑无争,统治者懂得正人首先正己、修身尊贤的人伦儒学,遵循“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的风尚。

儒学的开山祖师孔子虽没有对君主世袭统治的权利提出疑问,但他坚持君主首要的责任是树立一个合乎道德的品行优良的适当榜样。在强权即公理时代,他明白地提出政治成功的真正标准不是权力的占有,而应当是统治者 ( 包括大大小小的官僚 ) 具有的美德以及被统治者的满意。这也就是孟子所竭力主张的“王道”政治。

“政者,正也。子率以正,孰敢不正?” ( 《论语》 . 颜渊 ) 几千年沿袭下来的传统道德使社会得以稳定与安宁,法制相对薄弱或轻视而无关大局。惟独兴起人为的阶级斗争和过火的专政,社会便动荡不宁了。

今天传统道德软弱无力,人际交往复杂频繁,相互间你虞我诈、竞争激烈,也只好凭借法制的威力了。加强和完善法制无疑是顺理成章的。问题在于谁执法 ? 多半是腐败分子及其鹰犬!是官僚特权分子及其依附者!地方上那些不学无术 ( 尽管他们捞取了种种职称,披上了知识分子的外衣 ) 、以权谋取着私利的大大小小具有凡是色彩的干部们,他们是不想法治而维护人治的。他们可以把它说成是“中国特色”、“中国国情”用以抵制中央加强法制的努力。

他们习惯于以毛主席为典范:以言代法,及粗线条的政策。 1958 8 月召开的协作区主任会议上,毛泽东说:“不能靠法律治多数人,民法刑法这么多条谁记得了 ? 宪法是我参加制定的,我也记不得…我们基本上不靠这些 ( 繁琐又束缚人的东西 ) ,主要靠决议、开会传达…来维持秩序。”他后来干脆说:“要人治不要法治,《人民日报》一篇社论,全国执行,何必要什么法律!”

是的,他的“最高指示”和政策可以“因地制宜”可以“因人而异”也可以随时改变,随意解释。不是有句堂而皇之的官场口头禅:“政策是活的”吗?要是这个法,那个法,又给予法律一些实施细则和清晰的阐述,大大小小的凡是号必然叫苦不迭。所以,他们常常是有令不行,有禁不止。踢开法规,自行其事。

他们相信中央不会放弃“我们干部多数是好的和较好的”这一护身符。毛泽东赞赏法家的“一刀切”,而法家的宗师韩非子的主张:“明主治官不治民”,却置之脑后。王胡队长之流更是主张:一切应按毛主席语录办事,去寻求答案。越粗越有随意性,越粗越有老子大呈威风的余地。他每次集合点名,总叫犯人读如下两段语录:“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它就不倒。”“只许他们规规矩矩,不许他们乱说乱动”随后他喊声:“行了!”他觉得犯人能领会这两条语录的精神实质,还有什么解决不了的问题呢?真是灵丹妙药,一句顶万句。

我在王胡队长的中队,发生了工伤事故,处处在意的书生险些儿瞎了眼睛。请看下面的一篇狱中记实。

监内的赤脚医生

他的外表并不文气,而是魁梧健壮、粗犷豪放,深色饱满的脸上是一对关云长式的单凤眼。他叫宝法,原是湖州农村一个赤脚医生,廿二岁。在一个娇嫩又美丽的姑娘前去要一张创口贴时,他正收工在家赤身露体的洗澡。十七岁的姑娘推门进去竟呆在小伙子面前了。其实两人早在眉目往来。这次宝法的父母又不在。失魂落魄的姑娘竟让他拥抱抚摸了。第二次想在野外一破茅棚 ( 农民白天劳动间隙休息处 ) 幽会,恰被姑娘父母半路撞个正着。回家后又是质问又是检查。娇嫰女儿只得照实奉告:摸了,并恳求大人成就好事。然而家长嫌赤脚医生出息不大,断然拒绝,并向治保告发,以便彻底拆散这对野鸳鸯。宝法被判刑三年。

他在劳改农场也当医生,但不象多数医务犯,肩挂十字箱,光在工地各小组场地或田间转悠。他听从当地看守所长的指点,凭借自身强壮的体魄,加速用汗水洗刷自己的灵魂--争取减刑和提前释放。其实他也是一个闲不着的人,充沛的精力总想找一个宣泄的机会。用他自己的话说:“体内有劲,使出来痛快!”

他在工地上见缝插针的劳动,干上二、三个小时,足可抵上一般劳力的一工。贵在坚持,他差不多天天如此。青年人的多余精力他可说找到了恰当的出处。医务犯也算高级犯人,因为他们受到队部的信用。吃住、发放衣被以及接受家属接济都比一般犯人占到方便和得到实惠。他们在吃饱的基础上在追求吃好、讲点营养了。所以宝法的精力不减自由生活的当年。

没有一个队长不从心底里说:“这家伙积极改造!”看他那不离雨露阳光的深色皮肤,壮实魁梧的身材,园园纯朴的脸容,每每是一种正直严肃的表情,也许是对自身一度冲动的忏悔。未婚少年男女是不该偷尝禁果的。只是他没有进口,有点冤。

由于自身已经正直,他对狱内犯群中以强凌弱的现象就不能容忍。他常打不平,多次站出来制止一些劳改霸头的胡闹和作恶。他给我的印象就是这样,差不多一见面就好感,觉得他与众不同。可我在他眼里呢 ? 瘦长清秀、柔声寡言,常躲在墙角做他五十年代的“劳卫操”吧。

记得是一个炎夏的中午,七月骄阳象一把硕大的火伞罩在上空,毒辣辣直烤地面,直烤得砂土冒烟,几棵零星的杂树卷曲着已经干枯稀疏的叶片。热燥燥,昏沉沉,整个大墙内的空旷地上,没有一点活动的影子,连那只偶尔进入大围墙内干部家养的黑猫也在墙脚跟避开毒日走。大地似乎即将冒火了。而下午开工时间一点点地在挨近。一些犯人嫌室内闷热,已懒散洋洋地和无精打彩地坐在监舍门口透气等待出工。我按老习惯午休,迷糊昏沉着睡了一阵。那草席贴体处已汗水淋漓。这些日子大家都光身,只着一条裤头,连裤腰也汗湿了。我听门外过道上有来往响动,出工时间临近,就起身拿了毛巾,顶上光头,去毒日底下盆架取脸盆打水洗脸抹身。为少受烈日的猛射,走在场地上是大步流星般的。接着我在自家门口阳光射不到的过道上清脑凉身起来。裤衩的腰部都汗湿了,顺便擦洗一下男根。见场地上无人,便让它见见阳光。

周红眼就坐在我身后一侧透气消暑。

“劳改霸头来了!”他轻声似乎好意地关照我。我边洗身边侧过脸去看,却是医务兼贮藏室出来宝法。他兼犯人暂不使用物件的保管,独住一室。他作出工前卫生督促和床铺整理,向我这边巡视过来,含笑对着我,似乎瞧见我身上的秘密了。我想周红眼叫他为霸头,真是“贼喊捉贼”。

这倒不假:宝法边走边大声质问:“谁又把水倒在门口过道上?一塌糊涂!”原来有几个犯人为了自家监舍消暑,在门口泼上了水。我见宝法如此生气,作为对他怀有好感的人,便越加小心洗抹了。我惟恐将水过多地溅落在地上,而宝法却在我面前停下来。接着他竟武断地吆喝道:

“你又要把水乱泼了!”脸上却含笑。

但他的咋呼粗鲁无礼,我很生气,立即反唇相叽:

“你怎知道我也乱泼?好象你有先见之明似的!”

“我一脚踢翻你!”他似被刺痛了,粗犷地反弹:“劳动拿不出劲头来,用水倒蛮积极!”

“好吧!”我横下心来,不慌不忙地直身起来,冷冷地说:“我倒要看看你的表现。”他呆了一下,然后“扑哧”一声的笑了。眼脸是这样的憨厚与宽和,并且一步跨过我的脸盆,嘴上说着:“你这个臭知识分子!”

其实我在周红眼、狼外婆处是不敢说“看看你表现”这句高人一头的耶喻话的。那些蛮不讲理的红眼绿发之徒,真的会飞起一脚,踢得你脸盆滴溜溜泼啦啦场地上滚动打转。我相信宝法不是流氓,他的案情也只可说偶尔越轨。如果他有当干部的亲戚,也不至于如此被人摆布了!他有点粗鲁气质,难免还有内心的烦恼。他也不可能对我有足够的理解。我以凌驾一切的口气刺他一下,希冀不要象那些凶神恶煞那样排斥、打击我,象无知之徒那样小看我。我看他继续在各监舍作卫生督促和检查。我这边洗抹了后,把水泼远一点的地方。坐在小板凳上一旁观戏的周红眼居然大嘴一咧,对我奉承起来:

“到底是大学生,一句话就将劳改霸头轰走了!”

我不加理睬,自管自地把脸盆放归原处,然后回得监舍。他却尾随进来,在自己床头上摸出一把洗铝饭盒用的小小竹制洗帚来。这是他在杂务组当篾工时惯搞的小动作,用来交换饭菜。他家属也无甚接济或接济极少,肚子大,天天闹饥荒。这次他却无代价地和慷慨地扔在我的床上,说一声:“大学生,给!”啪的一下,江湖上够义气的。

我可怔了一下。这是很实用的清洁铝盒工具,洗刷时可以手不沾水,寒冬腊月更加实用。收下吧,却又使我想起“黄鼠狼向鸡拜年”这句歇后语:不怀好意。我不管他按的是什么心,反正我不惯与这些人打交道。在狼窝,我不学狼叫,学也学不像的。和他们合不到一块,生性如此,没办法。然而要是拒绝他的“好意”,又怕他当场翻脸,骂得你狗血喷头之后,加深了一层敌意,日子更难过了。

在床铺上坐着的狼外婆黄犯,他见什么事都要搭一股,插上一手 ; 腿脚是不灵活了,但身材高大,毛力尚不小,一向吃甲级饭,甲级劳力。他此时插嘴说:“组长看得起你!和我交易,也要五客青菜哩。”说着伸出一只手来,五个手指间隔分明:五餐副食哩!黄犯讲话,总是口水直流,尤其在讲到吃方面。他满脸谄笑。他也怕宝法,奉承宝法,倒不在乎请病假图方便,而在于宝法敢于碰硬,有威望,敢于对他们进行监督和干预。他刚才也关注着宝法在我面前的退让,那场未爆发的冲突。要是我有权或拳头硬能打架,他一样会向我摇尾巴的。

“收下吧!你自己有数好了。”周红眼说罢,大方地往室外走。室外走来过去的行人多了,这是即将出工的征兆。只是他“有数好了”的话着实使我担心今后不知要我怎样。于是我迅速将这把小帚子拣起“啪”的扔还他的床上。组长的床都在进门窗口边。我说:“谢谢,我不用这东西。”

他一脚已迈在门外,但他还是转身收回了这一脚。涨红着脸,而那双红糊糊的眼睛冒着火了。他正要发作,却听得叫子“瞿”的一声。出工了!你总不能在队长面前耍流氓吧?我如释重负,赶紧擦过他身边出门站队。然而,躲过初一,还有十五啊。他是生产组长,排在头里,还回头狠狠盯我一眼。这种苦中苦、难上难的日子真够我受的了。十三年劳改生活,我足有十年光阴是心有余悸的。我今天尚在担心晚年心脏会不会发病。

在这个组里战战兢兢地挨到了次年春播届临。为防止田里苜蓿被老百姓偷割,队部命小组派两个甲级劳力在留种的田上喷洒石灰水。我吃乙级饭,是乙级劳力。可周红眼派我和黄锦财同去。我在农村背过这家什,打过药水,所以不加抵制地去了苜蓿田间。我学着忍让,过得去的就算,以免受到更大的冲击。可是劳改队的工具比社会上公有财产更不妥善保管。长久不用的喷雾器极少不生锈的。我又不惯争夺,留给我的一部锈迹斑驳,自然是最不好使的了。当时我不大介意,觉得只多化一点力气吧。

然而,石灰水与药水不一般。药水虽有股难闻的味,但它没有砂粒,喷吐顺畅。现在我沉重地背上装满石灰水的喷雾器,走在田埂中,一手掌握喷头,一手用力挤压唧筒,喷洒时断时续。

不一会石灰水内的砂子堵住了喷头,再拚命挤压也打不出来了。只得停下来,旋开喷嘴,用田埂上的枯枝捅它几下,然后再打。然而未打几步又堵塞了。如此反复多次,弄得我极不耐烦。不是火冒三丈,说不准七窍已经生烟 ; 一时性起,拚着全身力气地挤压,还是死不出水。

其中空气是十二分的足够了,内压达到爆突的临界点,危机已经潜伏。而我以为再捅它一下或许就行。于是又一次停下,再一次旋转这该死的喷嘴。谁知刚一松动,“通”的一声,石灰水夹眼夹脸的喷射过来,象火山爆发。眼睛睁不开了,并开始火辣辣的刺痛。中学化学书上讲石灰吸水发生化学反应,放出热量来 ; 这就是说石灰在竭力吸取我眼睛中的水份,而火辣辣的刺痛。并且眼球还会因燃烧脱水而毁坏。想到这层,我赶紧放下背上的喷雾器,跌跌匆匆地摸索着跑向水沟边。

书呆子不惯大声呼救,而习惯自力更生。然而生活中许多急难和危险,独力是无法排除的。忽然远处有人在呼吁了:“有人把石灰水打进眼里了!医犯,快啊!……”

眼睛火烧火燎的刺痛。排水沟积水有限,并且是咸的;看似清洁,实则溶化着农药和化肥。但我仅知它一接触便混,没有想得更多。头脑不冷静了。我扑在沟边,小心翼翼的用手巾蘸水,轻轻地洗涤。洗了一阵,睁眼一试。谁知眼皮未露缝隙,一阵猛烈的泪雨扑簌簌而下。我估计是有点空气进入,加强眼眶内的氧化--燃烧。周围是一片混沌,眼睛始终睁不开,并且火辣辣的刺痛;想寻觅宝法而不能。这时候还不喊救援,还讲什么自重,真是书毒头。

不知宝法在哪个组劳动?阵阵泪雨扑不灭眼眶内的火焰。燃烧在继续。几个附近劳动的狱友已经围了拢来,一只有力的手拉着我上了沟渠边的田径上,让我坐好,原来是宝法。

他用双手托起我的脸面,说:“糟了!水沟里有农药、化肥……”他没有嘲笑我这个知识分子,说我给自己灾难“火上加油”。他问:“你的水壶呢 ? ”那只“二进宫”时带在身边的军式水壶挂在一棵孤零零的小树干上。但我已搞不清方向,只笼统地回答:“挂在树上的。”我忧心如焚,垂着头,我想自力更生与自救,却在火上加油、雪上加霜。

“快!去拿来!”宝法向谁命令。

只一下子,有人把我的水壶拿来了。宝法用壶中的凉开水冲洗起我的眼睛来。燃烧的势头有所遏止。也许象烧焦的木头,尤在火辣辣的刺痛。

“组长怎么派工的 ? ”中队指导员来了。是一个个子较小的老头,罗圈腿,走路有点摇摆的样子。但和善,不大声咋呼;缺乏魄力,中队实权在王胡子手中。这时他命宝法:“送他回去!”

“他妈的。”这是王胡的声音。整个队部惊动了。王胡说:“劳动死样怪气。叫他喷洒在草子种上,却打进自己眼里!他妈的,回去吧!”口气中宽严混合,弄不清他按的是什么心。宝法说:“是需要立刻送医务室的。”

他边说边把我搀扶起来。他一手掌握我的胳膊,决定方向,一手往我肩背推进。我在他强壮稳当的支持下,放心地向前奔走。不管田埂的高低,道路的曲直,为的不让眼晴失去光明。有时他放松,有时他加速,那是由路面的平坦与否决定。他的步子是坚实的,发着一种无声的命令:快呀!人说时间是金钱,我说时间是你臭知识分子、臭老九的光明哩!可在身后的工地上,狼外婆黄犯在幸灾乐祸地叫喊:“这下子,大学生的眼睛准报销了!”

耳边风吹,远处狗叫,都不去理会了。我借着宝法能托起光明的巨手,腾云驾雾地小跑前进。两人越过水泥桥,冲刺防风林,直扑监狱大门。

“报告班长:两名犯人进去!”宝法将我拉住,抬着头向岗楼报告。

“去!”这是看守兵的爽朗回答。

当我躺在大队医务室的手术台上时,眼睛尚在刺痛。干部医师象事先就得到情报似的,正好在场。这位讲话细声细气的知识型干部,为我眼睛作清洗手术,实是再合适也没有了。

蒸馏水一瓶接着一瓶,医务室两名大队医务犯侍候一旁,学习、会诊、听候使唤。蒸馏水清凉又纯净。干部医师象当年白求恩大夫,躬着身子,全神贯注他的救死扶伤。大凡一个正直的干部总是重视身教的。

“报告。”宝法开口了,他说:“国家医师:他眼里除了石灰、炭酸钙,还有农药、化肥。他刚才一声不响在沟渠边用脏水洗眼。”他此时真象一个做了大好事的大孩子,流露着兴奋不已的口气。干部医师又接过一瓶蒸馏水,轻缓地应声“噢”以表认同。

一瓶瓶的清洗消毒,犹如清风在我眼睛世界一阵阵的吹拂,一场足够毁坏我整个视觉系统的大火扑灭了。让我振奋,和快意。这不光是身上某一官能的舒畅,更是我被打入十八层地狱多年来第一次人道主义的感受。此时,极左势头因批林批陈受到遏止,干部身上的人道精神有所回归。本来就善良,可作为健康力量一员的干部已无需顾忌地执行报刊上宣称的革命人道主义了。然而,反复依然存在。

我自信这双已初具社会细微镜和望远镜功能的眼睛 ( 由于铁幕的限制、新闻的封锁,使我无法多角度看问题 ) 一定还能正常的读书写作,一定还能观察这风云变幻的世界和复杂的人生,怎不令人快意和振奋 ?

干部医师和宝法轻轻地谈了什么。然后对我说:

“感觉怎样?还痛么?”

“不痛了!国家医师。我有一种放心感……”我回答。我就这样不惯装假,投桃报李。在好人前面更无城府。此时如果我说“还隐隐作痛”,可能留在病房过清静的日子,即便三五天也好啊。可不知怎的一种无名的惆怅充塞了我的胸间。我真想说:国家医师啊,举起你的手术刀,直刺我的灵魂,解剖我吧!看看我灵魂深处的王国,究竟是怎样的颜色?难道不是赤红的吗?

我愿敞开胸怀,推心置腹;我所追求的不正是社会主义与平等竞争吗?这将近十年的非人生活还要我继续下去吗?这冤狱,何时得以昭雪?这混淆的矛盾谁能予以迎解?我内心天天在呼吁,就是遇不到一个仗义执言的干部。我的眼里,这世界已经是混沌一片了。宝法把我从手术台上扶持下来,说:

“回中队休息去。”

我的双眼已被纱布包扎起来。怀着怅惘的心情,离开了大队医务室。

对我来说,世界已漆黑一团,而无法辨别动静、颜色和光亮。我只能凭听觉和嗅觉,凭触摸知道自己可悲的处境以及周围是些什样的犯人。我躺在囚笼中呆想:如果光明不再,我的人生,还有什么意义!

我没有给任何亲属写信。我明白这只能引起他 ( ) 们的厌烦;死都不管,还管你眼瞎吗?我是不该死要读书求业,脱离了现实的土壤,自摘苦果自己尝。从十九岁教中学开始,自力更生。打成右派后更是孤军一支。一种男子汉的自强不息,支撑了我的生涯。

但这些天的饭菜,不能不由人代取代打。由于不干活,我可以省下一部分给为我跑腿的。第三天下午,我仍休息在监舍。他们出工去了,我独在床铺上,觉得眼睛发痒;由于老不透气而不适。于是我轻悄悄地除去了纱布罩,一阵凉爽加轻松感。我睁开眼来,监舍内的一切呈现出来了。拿起小圆镜一照:眼睛红火火的,人家可管叫我“章红眼”了。拿起《毛泽东诗词》读,不行,未看完二行,就头晕眼花,模糊一片。只得闭眼静坐。

糟糕的是:脱下了纱布眼罩,再也粘贴不上了。觉得宝法面前不好交待;偷偷摸摸的行为再也无法不让败露。我索性出去洗抹身子,背着沉重的喷雾器,拚命的打气挤压是出过汗的,三天了,索性让身子也爽快一下吧。衣服也洗换一套。初夏的阳光在室外场地上照耀,光明,光明没有离我而去。

当大伙儿收工回来时,我正在折叠洗净晒干的衣服。周红眼第一个冲入宿舍。他总是先去打菜取饭盒子,排队打了菜后一边走一边先填肚子,及至拿来饭盒,一盆子老芥菜已吃得留了一点汤水。吃了饭才去搞洗手洗脸搞个人卫生。他发现我已去了纱布眼罩出口便骂:“他妈的!老子干死干活,和你一样一盒子饭,一勺子菜!”

这种人骂街是家常便饭,一天三次少不了。被骂者大可不必认真对待,装糊涂或当之狗叫即可。偏偏我听了生气。但也无可奈何,只能容忍,折磨自己。这也是我活得很不洒脱的一面。书呆子实在不适宜活在一个无序的人治世界。

周红眼坐在门口已将自己一盆子包心菜叶子吃光,此时吃着别犯倒给他的饭菜,一面往里观察我。当我分出一部分饭菜给这些天为我跑腿的某位时,他竟气势汹汹将不去洗涤的空盒子“匡当”一声地丢向生活杂务犯准备着的空箩筐去,他的身体还坐于小板凳上未动。

偏是这次用力过猛,空盒子反弹出来,并且盖身分离,双双落在砂土地上。他不得不站起来去收拾,嘴里像王胡那样骂着“他妈的”。

他的心情总处在不满足,又不平静的状态。他总是用那双又红又糊又有光剌的沙眼窥测着猎物。看中了弱小的,便扑过去,以填塞他深不可测的欲壑。这时他从监舍拿了半瓶子洗衣剂出去了。当我出去洗饭盒时,我瞥见他与狼外婆交头接耳,行状鬼祟。在我进入监舍之际,突然,听到他怪声怪气地叫嚷:

“他妈的!我的洗衣剂怎么多了!我早用了大半瓶子,今天还有大半瓶,怪怪!”先是“哈哈”地魔鬼般狞笑,一下子又变得像虎狼似的咆哮:“还起了泡沫!有鬼。有鬼!”他高举那瓶子洗衣剂,让全中队犯人看。我坐在床沿边,心在悸动,意识到大难又一次临头,迎接新一场折磨吧。狼外婆在配合帮腔:

“唉哟!真的有泡沫,是你掺水了?”装腔作势,狼外婆有这花招子。

“他妈妈的,自家东西,掺水干个屁!一定有鬼。”

“那你就抓鬼呀!那是偷用了之后,用水代替,可是冒出泡沫来,露了尾巴。”

“逃不了老子火眼金睛!找他算帐去!”说罢,气势汹汹闯向宿舍来。自然后面跟随着一大帮瞧热闹的。我的心紧缩了。周红眼提着加了水的洗衣剂瓶子,煞有介事地冲着我质问:

“你在家里干什么了?有没有洗衣啊?你老老实实交代:有没偷用我的东西 ? 嘿嘿!”对着门外一群围观者一阵狞笑。活象一个恶魔找到了吃人的机会。学习组长陈范避坐在后窗口自己床铺上似乎在读书。组内有几个在外面,在组的都静待着好戏开场。我沉着地冷冷回答:“我从不碰你东西!”

他咆哮起来了,重复地吼叫:“反正我的洗衣剂掺了水。在家的只有你!老子今天决不放过你。明天还要拉你出工!”这是一种色厉内荏的表演。然而组内一个叫刁婆妈的拍他马屁为他帮腔:“有些人无人监督,就搞鬼。这种人我看多了。”这个余姚来的因强娶续妻不成,便毁损了对方面容的刁钻之徒。此犯个子矮胖,脸孔滚园,嘴唇极薄,一天到晚尽在叽叽咕咕闹他的不平,而在软弱可欺者面前耍流氓,以求卑劣心理的平衡。

周红眼把“出工”两字强调得刺耳。是的,我讨厌与狼狗为伍,这是极左迫害所致,悖于天理人情。眼伤使我祸中得福,虽仅有几天时间。可是他们眼红,肆意不让我安闲。除此,还有什么呢?

周红眼转身对着门外已密密麻麻菌集一起的看客,举起瓶子,大声嚷道:

“大家说说,这里头有没泡沫?”

犯人是乐当隔岸观火或岸边观潮者的,也不乏几个弄潮儿、煽风点火之人。一有火苗出现,便蜂拥而至。有几个惟恐不够刺激或挟嫌趁机报复,或象狼外婆早已串通一气。他们煽风、点火、火上加油。一旦出现凳砸盆破、流血又伤残,也就有了某种满足,心理上得到某种平衡。

这场闹剧中,前世冤家黄锦财更是活跃。他本是策划人、怂恿者,在众人面前却又以一个息事宁人的和事佬面目参与演出。此时他在门口边说:“有泡沫表明确有人在作手脚,这是狐狸尾巴明摆着的。不过,我看哪……”他卖弄关子不说了。这一厢周犯已抡起拳头,侍机待动。黄犯连忙说:“慢着慢着,吃这点劳改饭,何苦动大力气。”他边说边把他高大臃肿、佝偻着背的身躯挤进屋来,对我皮笑肉不笑地说:

“依我看,赔周大组长两客青菜算了。”

原来还有这一着棋子!这该是他们这场胡闹的全部了吧。

周犯的拳头悬空一晃,猛喝一声:“赔不赔?”

为了减少精神上不时吃紧的压力,避免流血伤害,两客青菜是划算的。我准备妥协了--也许我宁夏的妹子读到这一节会问:你为啥不去报告管教干部,求政府保护呢?首先干部在大墙外,犯人不能随便报告出去。其次,即使让你出去,象王胡那样的管教干部绝不会给周犯以应有的训诫。他们要看受害者是否“积极”改造,对于不认罪又无劳力,更要对他们的工作予以挑剔的书毒头,除非伤残,他们是决不严肃处理的。

所以每逢这种凌辱和困境,我从未想到求助于他们主持公道。我此时不得不打算让步,要价不高,容易上圈套。我必须防止流氓得陇望蜀、得寸进尺,更要表明自己的清白,使之阴谋落空。我软中有硬地声言:

“给两客包心菜 ( ) 是可以的。但不是赔不赔的问题,也非奉承他组长的事。他肚子大,相助一点是可以的。我没有给你造成损失。这你自己有数。我看黄锦财一样明白。”

“哈哈!”狼外婆咧嘴大笑。露出他残缺的黄牙,既流口水,又淌泪水,笑道:“赔就是赔嘛!大学生爱面子,咬文嚼字。”

我对黄犯愤怒的一瞥,但也只一瞥而已。我不敢揭发和痛斥他们的阴谋诡计,撕去他和事佬的伪装,还他一副为虎作伥、狼狈为奸的真面目。

何况我的眼睛尚未康复,也是红火火的。

“赔不赔啊?”周犯猛地推我一把,让我几乎撞上了后墙。大概在他抡上拳头的时候,我已退后至陈范的床铺下了。我的下意识要求学习组长站出来说句公道话,即便缓冲一下红眼咄咄逼人的势头也好。我仍坚持原则回答:“我说了,不是赔不赔的事……”我抬头看望陈范。我多么需要救援呵!

“他妈的,这犯贱骆驼--”正当周犯拔拳欲捅我要害部位--腰部,在这狭小的监舍,我已后退无路,跳窗又不得,正在危急万分之际,忽听得门外一声大喝:

“周虫交!”人群立即让出一条路来,闪现一个威武雄壮的宝法。他得到风声赶来了。“你敢殴打病号!”他握紧拳头,对准周犯,一触即发。

“你,你少管闲事!”周犯早已转身去迎战;面对着宝法色厉内荏地叫:“你你的手脚太长了!老子怕你不姓周!”

由于宝法出场,正气迅速上升。一直默不作声的学习组长陈范摘下他的眼镜,放下书本,说:“周仲高,你是组长,组里真的少了什么,你可以报告队部。胡闹不好。”

“不许你欺侮人!”门口一群围观者说。“作为组长,太不像话了!”

周犯咬牙切齿,眉梢露着凶相,瞪大红眼,好象再动一动空气就要爆炸。然而他眼中仇恨火焰,瞬间就灭;在众目睽睽中,擦过宝法身边,速即转身一步步倒退着往外走,嘴巴还挺强硬:“好,好,老子报告队长去!要是队长不管,老子便实施犯人专政!”

他且战且退地走了。

宝法回过头来责备我说:“谁叫你将纱布罩去掉?你能保证视力恢复正常吗?”

我抱歉地看他一眼,眼泪不知怎的扑簌簌地滴了下来。

“看你眼睛还是红鲜鲜的,别形成见光就掉泪的毛病了!”他在掩饰我的软弱,也可能不接受我对他的感情。他命令我:“跟我来!”

我乖乖地跟随他进了他的单人房间。叫我在他的铺位坐好。他打开十字箱。用药膏、纱布重新将我双眼封闭起来。这样健壮的小伙子,他的手指却很柔软和灵巧,触摩我的脸面时,闻着他温馨气息。关了十字箱,他却说:

“你软里柔气的话语是不是常刺人?”

“不不!我那敢招惹这类人。”我马上回答。

“可你刺得我差点跳起来了。”他在我身边坐下来说道。

他的身子与我贴在一起。语气又温和,我舒心地说:“谢谢你的理解。那天你大声呵斥我,但你脸有笑容,我也就不怕了。何况我是循规蹈矩的,心里有一股正气。”他扑嗤一笑。说:“那天看你赤条条的,往裤衩里擦,对着大太阳亮相……。你没有结婚吗?”

“没有。”

“看你每天偷偷在墙角做广播操,体型倒像个体操运动员。”

“你不知道我弯腰割稻比农民还快!”

他用脸贴了我的脸一下,表示认同说:“今天你也洗澡了,洗了衣,惹了麻烦。”说着竟伸手探摸了我的男根。我避不开,就随他。也许休息了几天,我这根东西很快骚动起来,他说道:“你没有其他毛病。唉” 的一声叹即然罢手起身说:“你得走了!这不是我的家……”

我茫然若失,呆坐着不动。黑侠的氛围和气息,一现就隐退了吗?

“我不能再走魂了……”他站在我面前搭上我肩头解释。

“哦!”我明白了这位青春洋溢的年轻人。我伸手想叫他拉我起身,恰不料碰到他硬梆梆的东西。他一闪避,说:“你想火上加油 ? 还是明天…来换眼药吧。”

小伙子刚柔相济,忽温柔忽粗鲁,进了又退,令人捉摸不定。生平奋斗至今,何尝不想有温馨之家落脚。或患难之交相遇 -- 这个时候,门外突然走过嚷嚷着的周红眼:

“什么调查不调,你指导员不管,老子便要犯人专政!……”我紧张不安说道:

“宝法!我在这个中队难过日子的……你知道王管教谈及知识分子总骂臭老九,充满敌意。”

“你先回去。必要时,我找沈国强场长,调一个中队。今回去看他把你怎样!周虫交我已较量了多次了。”

第二天下午,他们出工不久,宝法一声不响进来拉我去他住室。叫我在他铺位坐好,他转身关门插了门梢。然后脱了我的眼罩,他说还有些红。他穿着白色园领汗衫,短裤,朝气勃勃的小伙子。他用双手托起我的脸,不是进一步检查我的眼睛,而是将我压倒在床上,全身压上我,肚皮冲摩我的下体,他硬邦邦的东西又冲又突。活像一个嬉闹的孩子。此时此刻,我能怎样?只能,由他去了。不一会他说他要换那条短裤,才罢。他对我什么都亮相了。

将我眼睛重新包住后,我说:“宝法,我钦慕你的刚直、正气和朝气!忍耐一年吧,在这里,你不妨悄悄自慰解决性的饥渴,千万别找年轻刑事犯,即使他们长得漂亮,但心灵往往沾污了的。把你张扬出去,后果与社会上不一样的。”

总共休息了五天。由于包着眼睛,是病号,周犯也不敢怎样奈何。视力虽保,后遗症还不清楚。想不到出工没几天,一颗门牙差一点被组内一个叫刁婆妈的犯人用刮子击中。嘴巴沾了刮子上的泥沙。事情是这样的:

棉花地削草。老是在强者跟前闹吃亏,经常叽叽咕咕发牢骚闹不平的刁婆妈却过来与我同削一畦。棉株每行六颗,各削去三颗植株范围内的杂草并松好土。一左一右,只见他拚命地削刮上去,留下中间棉地不除草也不松土,让我“擦屁股”。队长远远瞧见,以为我又落后,“劳动死样怪气”。更刺激我的是,他完成了五分之二的地皮时,就拄着工具--刮子等在田头,看我收拾完他撤下的烂屎。这就是说又一轮劳力剥削在等着我。读者:要是我对欺侮我的一律忍受,成为十足的奴下奴,那我不会遭遇暴力的。偏我夹缝中仍在追求着什么公道并维护自身的尊严和权益,对这怕强欺弱、拳脚甚小、卑下猥琐、整日嘟哝的刁婆妈,我不想退让了!

“你为什么不把中间的一半杂草除掉,土松好?”我即将削到头上,质问他。

“谁叫你落后?落后擦屁眼!…不擦?你试试!”他一副嘲弄的面容,并且他将手中的长柄铁刮子往后收缩了。我绝没有想到他敢神经狂乱地用铁制工具来制服对手。这是狼外婆、红眼狗都不取的。他也许一早就受到强者的欺侮,在我身上发泄仇恨了。我正想说“你这个人就是欺软怕硬”,话未出口,他猛然举起刮子,直捅我的嘴巴。棉田高低不平,退让或躲避谈何容易 ; 对这猝不及防的一击,我只作了后仰。不偏不倚正好碰到我的唇皮。有点痛痒感。怒不可遏的是人的尊严和人身不可侵犯原则受到亵渎。而我对他的极端愤怒与厌恶也只停留在目光中。刁婆妈见我也断定我不会用刮子还击,即转身扬长而去另一畦棉田。

这场惊险发生在光天化日之下,宝法远远见了,跑了过来。我在他面前流出了眼泪。他打开十字箱,用酒精擦去泥土,在他带着的水瓶中饮水嗽了口。组内几个人见婆妈兽性发作,大打出手,且轻而易举地大获全胜,周犯和黄犯都窃窃而笑。学习组长陈范此时过去与刁婆搭档同削一畦,叫我让宝法陪同去工棚休息。

陈范对刁婆说:“你这次可大占便宜了。平时一点小吃亏,嘀嘀咕咕,又不敢与他们较量,因为你知道他们比你更凶,你得不偿失。今天大学生被你制服了,吭一声都不敢。这真叫打掉门牙往肚里咽了。你可称霸了!”这些不冷不热的话是对他尖刻的批评和谴责。陈范毕竟是知书达理的教师。刁婆不敢异议。因为陈是学习组长,劳力也不比他差。

宝法叹口气说:“你打个报告要求调队。我直接给送沈场长!”我按他的话做了。

批林批左的大气候,以及曾是 57 北京学界的风云人物 ( 只是我不会自我张扬,投入监狱后,心情一直抑郁,不大开口,十分低调。再说也遇不到值得张扬自己的对象,只在香港神父面前提了一下吧 ) ,得到了场部的关照。在宝法身上体现了。

那是调了一个中队,离开了王胡队长。令人欣喜的更是宝法又与我同一中队了。他说我现在中队搞医务的监内外做黄牛,交换食品,落在小组劳动了,场部考虑他半年后就可新生,就调来代替了他。这至少半年我的健康和安全是有保障的。我要记下那个他与我偷偷摸摸的冬夜,有人称之为“地狱中的幽会”:

在同是男性的部队或监狱里,是存在见缝插针的同性爱或同性恋情的。

下霜的冬夜。整个监狱一片肃静,众人已入沉睡状态。偶尔有跑出监舍小便的。我的头顶被谁推摸了一下。我即醒抬头转脸去看。是宝法招手,示意叫我出去。我立即坐起身,见旁铺与我一同头朝外睡的小象山周环发着轻微的鼾声。少年是张队长几日前安排在我身边的。是个浪迹车站码头的扒手。叫我老师。于是我轻手轻脚披上劳改棉衣,出得监舍。宝法拉起我的手慑手慑脚、不动声色地关进了他的小天地。他兴奋地命令我躺进他的被窝。随后,他脱光衣裤也钻了进来。

我战战兢兢。他说“我不是野兽!”随即不容我多嘴,将我裤头也剥了。他曾说他没有破那个姑娘的贞操。是接吻、抚摸和搂抱那种青涩少男少女的行径。那他也称得上是处子一个了。上次在王胡中队两人都穿着衣服,面对面,肚贴肚缠绵了一会。他多余的精神冲放在自己裤衩里了。他是有自律意识的,对我不放肆的。但他处于精力充沛的青春黄金期,总想见缝插针放松一下。

这次他铺了一条毛巾在我屁股下,但他搂抱我时,我即转过背去。他紧贴住我,肚皮的温暖渗透我的屁股。搂着我的腰,因我身高,他嘴脸在我后颈上。他抚弄我的男根,自己的却插在我双腿中间。这样全身运作,悄声说:“我们变成神仙了……”

忘了身处地狱,幻觉成了天堂,但丁要告别了。我双腿中间明显感到他不断强硬的冲动,深觉他刚中有柔,急切中不忘体贴。它不进肛门,中国当时农村少年人多是这种模式。我魂不守舍,失去主动。末了随他抽出毛巾将我腿上湿漉漉的东西擦干。

他还不满足,说:“你也放一次马吧!”说着钻到下面,将我难得发涨的男根套进他口里。这在黑侠那里经历过的。幻觉中死后成了神仙。

回自己监舍,睡在我铺旁的高中生周环,起床时问我:“昨夜你大便去了吗?”

我“嗯”了一声。

最后一次见面是与我告别。他拿着行李,让管教队长在大门等他。而向我们出监劳动的队伍挥手。他总是向我露着憨厚的笑容,话语很少。他看我墙角里做广播操,说我有“体操运动员的体型。”我总觉得对他有说不尽的谢意和说不出的好感。

从此再也没有见过他的面。当我在深更半夜对月凝望,一幅夜景映入眼帘时,油然地庆幸我仍保存正常的视力。清晰的夜色,闪烁不定的星星;那皎洁的圆月,很象他饱满的笑容。他在家乡当上了正式医生吧。请怀念之神,越过大墙铁网,送去我的一首小诗:

壮健豪放一知青,救死扶伤见精神。

既能下田种庄稼,也攀山巅采药草。

常采灵芝绝壁处,兀将青山作药房;

热汗滴化悬崖冰,春色装满十字箱。

去吧!怀念之神……

转自《共识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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