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文岳:书呆子的少年时期(一)

1989-06-04 作者: 章文岳 原文 #这样走过 的其它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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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呆子的少年时期(一)

--作者:章文岳

咏松 ( 古哲代序 )

尔生数寸时,常为草所没。

弱干风摧残,纤茎兽作践。

总因凌云心,岂乏傲霜骨。

道长魔消日,为众所望仰。

第一章 13 岁就要半夜磨豆腐

1948 1 月,我在东钱湖陶公山中心小学毕业了,尚不足 13 岁。父母早曾求托原在同里弄后去上海做工经商的几户“出门”人家,以求摆脱父亲所从事的低贱又劳苦,被称之为“豆腐郎”的职业。但上海人一直没来带他出去。孩子每夜被母亲叫醒起床帮爸磨豆腐。按老家象山人的习惯,孩子小学期间,就让他放牛牧羊或上山打柴。现在他帮爸谋生是理所当然的。

那是手转的石磨。长长的竹竿上端在屋梁上固定,下端插在磨柄的孔洞内。父亲的左手抓住竹竿转,右手不断往磨口添入泡涨的大豆。儿子的活儿是在一旁,将右手捏住竹竿,小身子扑上去,力推和力拉;磨石在一推一拉中便“咕噜噜、咕噜噜”的运转起来。

在万籁俱寂的深夜,这磨浆声给孩子以沉闷、压抑,且是没完没了。

童年的生活节奏全被打乱,脑袋里的生物钟乱了套;刚起床的孩子推着磨有一种说不出的苦味和扭曲。为了温饱,老百姓是顾不得孩子的身心健康的。中国的千千万万家庭大都如此。而我家所从事的行业,春苞未绽,却临夏阳;我常常边推着磨边打瞌睡,迷迷糊糊的很不得力。

这时候,内向的父亲习惯作法是停一下,中止“咕噜噜”的催眠曲的吟唱,让孩子突地醒来。然后父亲又紧握竹竿“咕噜噜”地运转起来。孩子也抱歉地用出吃奶的力气,力拉和力推。父亲不习惯训斥孩子。他口里从未有一句骂人话或脏话发出来。也从不与人吵架斗殴。

父亲出身于象山苍岙,山岙口一户自给自足的农家。他会劈篾锯木修理农具和日用家具。他从小受大自然山水的滋养,少与尘世纷争,心地宽厚,惟独对孩子急于求成的蹩脚的书法,他是发了脾气的,曾手把手地教孩子如何使用毛笔。父亲念过私塾,背过“人之初,性本善”的《三字经》,有一手古朴的毛笔字。

一天,本弄大屋里的忻乡长走过家门口。他在草根阶层的乡邻面前,平时路过,总是视而不见的。这次停下脚步,脸容带着同情,对我娘说:“你家孩子怎么啦?活泼泼的雀跃劲儿哪去啦?嗯,我看孩子该有别的出路。”小学读书期间,我常去大屋柴门里在忻校长家和他子女一起玩,看五颜六色的小人书。

“是哪!乡长先生,吃一行,怨一行啊。实在没有好行当哪……”孩子娘对当地的乡绅、富户,长字辈之类,总是笑脸相迎的。对于一乡之长的关心,更是感激不尽。表面上,对本弄的赌头、地痞也如此谦卑。这叫已经懂事了的儿子老大不舒服。比如清明、七月半鬼节设宴请客,母亲总要他把弄内那个赌头请来吃喝,使孩子很不理解。

我没有看到有一次忘了请他,便在光天化日之下气势汹汹地责骂父亲,说豆腐水溅上他的衣衫了,要赔礼道歉!亏得母亲慌忙出去打圆场,赔尽不是,最后送了一板豆腐、两斤豆芽才了结这起纠缠。

每逢过年祝福,总能听到她“好人相逢,恶人远离”重复几遍的祈祷,常常感叹:“我是沉着脚趾末头做人啦”。我虽不能理解,地痞对外来户草根阶层的欺侮,但心灵上难免有了不平和屈辱感。

另一面,母亲常常把她在人际交往和豆腐豆芽买卖中所受的欺压转来家里发泄。她常打骂那个倔强的二女。甚至埋怨老头老给她生女孩;她那种好胜要强而又急躁的性子,更是她为了摆脱生活的拖累,甚至不惜将刚出生的双胞胎女闷死在被窝里。当时农家由于生活所迫,溺婴现象并不罕有。她在家里主宰地位,也常在父亲抽烟问题上爆发,恶声恶气的吵闹时有发生。父亲逢此光景,有一次避在作场的一张谷柜床上抽闷烟,床头上烟灰一大堆,不入席吃饭。……

我多么渴望摆脱磨石的重压,避却沿街穿弄叫卖时所带来的羞耻感呵。血液中流着岳飞那种壮怀激烈的冲动,可是容纳青少年自由发展的乡村天地,又是如此的狭小。

1948 年暑期,一个傍晚。村人纷纷前往邻村大堰头裴君庙去观看城里请来的京剧团演出的《盗仙草》等全武行节目。小朋友没有不去瞧热闹的,母亲却以夜半要干活为由不让去。我决然不听活。待她一转背,就往裴君庙跑。激烈的锣鼓闹场声催他加紧脚步。那背山面湖座落于堰头的神庙人声鼎沸。“哼哼”作响的是挂在庙门口的锃亮的汽油灯;“笃笃”敲响的是馄饨担上的竹筒子。还有瓜子花生的叫卖,时新鲜果的吆喝。人群摩肩接踵,如潮如涌。

我奔上庙前的高高条石步阶,挤进了庙门,汇入于人潮,终在庙堂正中石阶上支撑定了。但这是人潮的中心,是一些力大气猛朋友们的“包厢”,好在以武功为主的表演,使人眼花缭乱,心驰神往,把人带去远离现实的世界;这逗人开心的演出,使我排除了烦恼,忘却了不快,也不觉得被人潮挟持于哪厢了。

这是农村孩子的节日,而庙宇是他们的乐园。但当收场锣鼓敲响,人群纷纷拥出庙门时,我又回到了磨石阴影所笼罩的世界,感到寂寥又凄凉。慢吞吞地他在大堰岭墩站住了。

月亮已过中天,静湖轻舟般地向西山头边悄悄滑去,那个永也不为世事为怀的苍白面孔,给人间一片清淡冷漠的光。夜路上更无行人。孩子的左边是山头,松涛犹在悄声细语;右边山脚下是大堰村落,早是更深人静,夜色沉沉。我想到父亲即将起床干活了。那里已准备了牛轭,等我套上去。日复一日,何日得了!

我突然转身往回走,从已人散庙空的后面走下大堰岭的那一头,卜沿着通向平水堰的长堤缓缓而行,并无目标;背离这个家庭似乎就是一切。像个小小的孤魂。没有哭,尽管泪水正在翻腾;自觉很坚强,母亲打也不哭。这是一个不安现状的灵魂,总想突破困境,开辟一个新境界的灵魂。老话说“从小看到大”。这个草根子弟终将会出人头地?

东钱湖上尚泛着月。亮的倒影,并有几盏夜间作业的渔火。走在湖水拍击的塘堤路上,皓月洒下了一连串斑驳的树影,身旁堤岸起伏的絮语,在漆黑中像隔世的回音。然而走向何方 ? 长长的堤塘那头山峦重叠,影影绰绰:韩岭、横溪。……周侗老师在哪里 ? 这世界还有得道高僧吗?要是韩岭那边有武当山,昆仑山就好了。

月亮隐没了,湖堤模糊起来。他止了步。然而不是回家。这个家已经失去了魅力。他感到疲乏和困顿,摸黑走进了大门虚掩,刚才尚是人头攒动,热闹非凡、且是灯光通明的裴君庙。在满是瓜子花生壳的地上走,迈上他刚才被人潮涌来涌去的石阶,在隐隐可辨的红脸菩萨面前的拜凳上,一屁股坐下了。

人散庙空黑咕隆冬。角落有响动!老鼠?准是老鼠。瞌睡虫爬上眼皮,我倏然失去了知觉。

刹那间,猛的醒来,隐约中一阵阵拖着长声的唤叫,伴和着庙宇后面松涛的起伏。那是母亲在山岭墩上的呼唤,还是父亲的心灵感应?菩萨在说:怎可让他独立支撑磨石的重压?赶紧赶紧。孩子想站起来,却发现自己躺在高高的祭坛上,是作为神灵的祭品。以换取保护和出路吗?

这无可奈何地回到碾子弄来。“咕噜噜”的磨浆声执拗沉缓清晰可闻。孩子进了作场,父亲并没有停下来。他搭上去。父亲淡淡地说:“你娘找你去了。”孩子一声不吱,躬起小身子,力拉和力推。但是,实在难以支持这牛马般的日子啊。……

这是生下娘胎后第一离家出走。

看戏后几日,骄阳似火。父亲在弄内一隅遮荫透风,躺在藤制的卧椅上午休。为了一早出售的豆腐鲜嫩可口,做豆腐得半夜起身劳作,使这一行业与打铁、拉牵一起成了天下最苦的行业。母亲在家门口和刚从上海来乡下小住的阿娥姑姑边针线边拉家常。烫过发的阿娥眼睛近视,缝制东西总是贴近鼻子。她是一个热心肠的妇女,关心孩子,也爱逗孩子玩。她们这时谈着日常生计,谈日寇投降后国共内战。老百姓何日能过太平日子呀……孩子却在闷热得蒸笼似的小房里独自饮泣。无非是一件小事,他认为可以得到满足,而遭到母亲粗暴的拒绝,兼之早上出担叫卖豆腐时又受了同学们的嘲笑。常受邻村几个强横同学的欺侮,没有过往甚密的朋友。

就这样,孩子从小橱内找出了一条绳索,将垫脚的凳子放端正了,然后站上去将绳索挂上屋梁的一枚粗钉。不料他拉着绳索的手开始发抖,眼泪扑簌簌地流下来。他打算把头颈套进绳索,了结生命。

十三岁,即将开始青春的年华。忽然,阿娥姑姑谈到了吊死鬼找替身的故事。按她说法是替身者鬼迷了心窍。她还毛骨悚然地说:要是吊死绳套在耳根后,死人的舌头会伸出来。孩子见过小人书的吊死鬼,舞台上也见过一次,舌头老长老长的,面目可憎。他的心凉了半截。孩子一向受到眉清目秀娃娃脸蛋的赞赏。这反差,对他刺激太大了。

母亲低头补着衣衫未表什么,孩子觉得沉默得奇怪。通常她的话不比阿姑少,藏不住的,有时也是粗俗的。只是阿姑怎么会感到屋子里悄悄进行的自杀?光天化日怎会跑出个吊死鬼来?难道早有潜伏?伺机而动。真有点莫明其妙。孩子从凳上爬下来了。木然地站着,静听她们还会讲些什么。

阿娥又谈她丈夫撑着外国轮船,长年在外颠簸。比他小一岁的她的独子叫美国这次没来乡下度假。跟着奶奶在上海,小美国回乡来总是夸耀他学了 ABC 。他知道乡下小学不开英语课,以此来显示上海人的优越。有一次他们两才五、六岁的小朋友,坐在阿娥家楼梯上玩。阿娥风趣地逗他们,让他们吵吵嚷嚷争夺对门一个人人赞美的已十八岁了的阿英姑娘当老婆,着实被大人们取笑了一阵……

想着想着,寻死的冲动不知哪里去了。阿娥是个不识字的家庭妇女,未必知道有一种以毒攻毒的解救法。她们不知道孩子的绝望和短见,这纯粹是巧合。最后孩子将绳索偷偷放回原处。

孩子总是以天真无邪的心,用充满新奇喜悦的眼睛看待大千世界的。如果一个十三岁的孩子就想与世诀绝,那个生活着的小天地就得变一变了。挣脱磨担的重压这是首要的。家长要调整让孩子急于分挑家庭担子的心态。但文盲的母亲却是个自我中心,自以为是,易走极端,悲剧就在无知中产生了。

幸好,孩子还有生的留恋,阿娥姑姑无意中挽救了危局。

转自《共识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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