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文岳:书呆子的少年时期(三)

1989-06-04 作者: 章文岳 原文 #这样走过 的其它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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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呆子的少年时期(三)

--作者:章文岳

第三章 被母亲挟持离校回家了

由于寄宿在学校,家里得每月为我支付食宿费用。就在第一次支付后没几天,小脚伶仃的母亲抱着刚满周岁的七弟,在市内开豆浆店的大脚姨母陪同下,突然出现在我上课的教室外面。老师允许我出去接待。母亲说来宁波市内买东西,顺便看望我一下。现在她即要趁航船回家了。她难得进城,我信任地接过她怀里的弟弟,送去江东新河头上船。

一路上母亲沉着脸闭着嘴,走街串巷全凭她那双坚强的小脚。当时市内没有公共汽车,三轮车、黄包车是化费不起的。我也只有怀抱着弟弟随同步行。但我兴奋,谈得很多。比如忻乡长蓄起羊角胡子在城隍庙卖印泥啦;志愿军已经跨过鸭绿江帮朝鲜人打美帝啦,等等。两位长辈都没答理。母亲一反平时唠叨没完的性格,一路沉默。心胸比较开阔城市化了的姨母尾随在后,也不替我抱一会弟弟。天真无邪的小辈无论如何不会在两位大人反常表现中觉察到什么。晴空决不会起霹雳;努力划行在书海中的小舟决不会突然抛锚。怎想到两位至亲至尊联合起来在暗算一个孩子呢!

过了灵桥,就在“新华兴理发店”对面横街转到新河头。恩福已去苏州华东革命大学,也没法向他打个招呼。我已累得手麻臂酸。穿过人群货物济济的航运客站,在码头找到了去陶公山的航船。船内已客挤货满。我小心地跳下满装日杂百货的船头,钻进乘客众多的中舱。我见船老大已在进行开航作业即转身将怀中的弟弟向母亲递送过去,打算回民办无线电校继续我的学业。可是说时迟那时快,母亲一把拖住了我,还将我拽到舱板上的一个空位,然后号淘大哭起来。

这场面和景况,在大庭广众中出尽洋相,弄得我十分尴尬,十分不自在。母亲死死地拖住我,毫不顾及体面的哭号献丑。好象她有无法让人理解的苦衷,好象我继续读书下去便要家破人亡了。

母亲为何如此急不及待的将我哄骗回家呢?在我下次回家讨取食宿费用时将我难住不给分文不是稳当得很吗?这是可以肯定的:她受了姨父母报复性的挑唆--看姨母长久地守候在码头上,以防我逃上岸去。不过此事详情还得从我进城就读说起。

上一章我已说过,我已被“洗脑”了。旧社会受欺侮的草根子弟,接受阶级斗争观念是不化力气的,可谓顺乎自然。在无线电校就读之初,每逢周日,我常去县前街我姨父母开张的豆浆店吃早点。也邀恩福去吃了几次。就在劫持我回家的上个月,我在姨母家遇见了一个黑不溜秋剃平头的汉子,脸色严重地要我为他写状子。说他几个朋友被象山县军管会镇压了,罪名是土匪、海盗。他不服,认为好些检举是捕风捉影、挟嫌报复。他来宁波想告状喊冤。我并不知道他是姨父的胞弟。我这位姨父右腿微瘸,拖着它走路以保持身体的挺直。他满口无顾忌的骂娘话和脏话,常在赌场走动。有人说他有江湖义气,也能见风驶舵,顺应潮流。我姨母是个不肯缠脚、开放、个大力大,能在小本买卖上独挡一面的劳动妇女。当时我见这位平头汉子灰溜溜的气色,警惕性使我敏感地觉得他可能是漏网逃脱的坏人。当时,共产党正在全国范围开展镇反运动,尤其在象山这样靠近舟山群岛地区,声势浩大。我以为他可能是姨父的拜把兄弟。他象头伤枪野猪,在哥儿兄弟家避风头。但我怎么不想想他若真是坏人,何必要申诉暴露自己?

怎么办?我想起就在附近孝闻街道派出所当上了文书的忻元泰老师,决定由他作出定夺。于是我借口才上中学,怕写不好,便离开了姨母家。我向忻老师作了汇报。

忻老师作了笔录,一本正经,但不表示什么。他心事重重,开口就打听他父亲怎么了?他问陶公山人对他阿爸有何反应。我对他父亲忻乡长已有对立情绪,那是接受了毛主席阶级斗争观的必然。而对温文尔雅的忻老师一直是亲切和敬重的。我在他当大堰小学校长时,在他父亲推荐下,由他面对面地教授了三个多月的《古文观止》,熟背了《桃花源记》《归去来兮》等传世之作,在理念和人生追求上多受感染。现在他提出现实问题,使我想起一次周日回家,路过与我村贴邻的余家祠堂,见墙上贴着一张揭发和贬斥忻乡长的小字报:嘲讽他一字不识当乡长。獐头鼠目、中饱私囊、作威作福、横行乡里。看来有些乡民是仇恨他爸的。张贴小字报制造舆论,以引起共产党的注意,惩治“伪乡长”。而忻乡长也颇有应变功夫,竭力活动,通过关系,让儿子弃教从警,既表他家弃旧迎新。再说他并无血债,不是区党部级人物,民愤不大,也就不去通缉他了。

他在城隍庙跟背着行囊卖印泥,小心翼翼地过日子。忻老师那种关心父亲命运的人子之情,以及脸上的忧郁神色,是我这次背着姨母家之行留着的最为深刻的印象。后来我得知忻老师是忠于职守的,派出所即去人查缉,抓走了平头汉子。后来还听说被镇压了。从此我再不好意思去享用豆浆糯米饭那种风味早餐。而且很快得到了报应--中断了学业,压上了磨担。

实在不幸,我母亲竟是个极爱虚荣却又管不及体面的急性子妇女:目不识丁而自以为是,撇开父亲 ; 她偏激易走极端。这次无疑受了挑拨并得帮手,读书原不是她安排的路。

在乘客济济的船舱内,我怀里的七弟倒没有和母亲一起号淘大哭。也许哥的怀里有安全感,也许已听惯了母亲的大哭大闹。他只怔怔地瞪着眼睛。我被母亲死死地缠住在舱板上动弹不得,也未着意反抗。

我羞于演家丑给旁人看。我自始至终未吱一声。大概那时我已形成了不愿白费口舌的沉默风格。这也许是父亲内向性格的移植。再说航船已不慌不忙地离了岸,着力反抗大声嚷嚷都徒劳了。

母亲将我关在小阁楼上,抽去了小木梯子。不让我去城里读书了。她已从姨父口里得知这电校私办不包分配工作。她也知道了该校经济困难,在发动学生向社会商界募捐。她放我长线难钓大鱼。要不在恩福家食宿,要不邻村小朋友王善质同行,她不可能让儿子走上祖祖辈辈未曾涉足过的读书求业之路。这迷茫之路、不可捉摸之路 ; 现实一点,让他爸带着他,继续挑豆腐担做小生意,等待上海爱爱母亲的来信,介绍进工厂学徒。可人家怎能爱上小学程度的进赘女婿!

我挨到次日天明,都是以沉默对待母亲的欺骗和劫持。父亲无话,他每于凌晨一、二点钟起床磨浆制作豆腐,一早出担沿街沿弄买卖去了。我进城读书后,母亲就从老家象山叫来了她大弟帮工。舅舅更早一步出担去大堰村买卖。母亲舍不得再丢一天豆芽生意,关照在家的二姐大妹看牢我,之后,往邻村赶市去了。

二姐大妹搞家务兼管店铺买卖。再小几个弟妹不懂事。我决计逃!逃避磨担的重压,逃回学校。这是对劫持的反弹,对欺骗的回礼。好端端在上课的,怎么会关阁楼呀!至于进城后生活费如何着落,往后的事根本不加考虑。逃跑就是一切;以逃回学校来表示我的反抗及继续读书的强烈愿望。坚决拒绝又沉重又屈辱的磨担生涯。当时只凭少年人一种强烈的自主意识和青春冲动。

我先做吊环动作下得了阁楼。房门已被反锁。于是我转向临街的窗口。对面店铺里只大妹一人。她比我小两岁。我爬窗了,小心翼翼,但不发抖。窗口下是只在大雨时才淌水的阳沟。它从山脚伸延下来至弄堂口转入石板铺砌的路面下,成了阴沟通过阔大的晒场直达东钱湖。我小心地稍一跨越,双脚便点落在坚实的石板路面。不知二姐她们有没有发现我,只拔腿便跑。

这是生平第 2 次逃离家庭。

母亲对我搞突然袭击,将我从课堂里哄骗出来,还利用我分担她身上拖累的孝心,把我劫持到家,继而又反锁于阁楼。她毫不理解孩子那种挣脱沉重的束缚走向自由发展的本能和决心。她不想想自己从象山出来创业、弃农经商,和今天孩子进城求学的行径,其性质是一致的。生存发展啊!

那时我的脑袋尚未发达到六十公分帽子尚嫌不大的程度。正面看,人说我天庭饱满目若明星。可那是两颗愈见其阴郁的星星;从侧面看我,后脑明显地凸出,那里似乎有无穷的忧思。性格倔强。性格气质有我母亲的因子是无疑的。依仗母亲重男轻女和对二姊歧视所产生的优越感,她即便目睹我跳窗逃跑,也是不敢阻拦的。

逃出村口,已有三、四华里。接着是左通大堰村右至后庙湾渡口的三叉口,碰巧舅舅肩挑空担款款而来。他一愣,叫我一声。我扭头往渡口方向跑。无疑已有二十岁的娘舅尽管老实巴巴,向母亲通报我已逃往后庙湾方向的能耐还是有的。我必须尽快搭上渡船,蜇伏在船舱中,让追拦者对着湖面茫然若失。

刚巧有一只凑足四位乘客即开渡的小摇船。我赶紧跨脚下去,渡船剧烈地晃荡了一阵。船老大边点篙边唠叨说:“你这个小后生,慌张啥呀?我这摆渡船刚修好下水呢!”

他嘀嘀咕估地摇起来。我一声不吱,只望他用力的摇,只望船儿离开湖面,插翅飞行。我从船篷内张望充当渡口的后庙湾凉亭,观察有无追兵。渡口尚有两只候客的摆渡船。果然娘舅大步流星的赶来了。他在石帮岸上大声呼喊。三叉路口为啥不拦阻他?母亲一定责怪过他。这时遥河隔水地叫喊又有何用!我毫不答理并不动声色,装得与我毫不搭界的样子。我希望船老大没有怀疑孩子是逃跑的,而只管他的营生。而实际上,同船的三位旅客都注目我了。他 ( ) 们猜测着。众目睽睽,好不自在。这时娘舅不傻,雇了船紧追而来。

更糟糕的是,我家主宰--母亲怕娘舅不顶事,又雇了一只渡船,也哗哗地追上来了。并大声喊叫,我的命运之舟停止运行了。就在上乘庵对出的湖面上三船“会师”,一左一右,将我夹在其中,以防我跳湖逃跑吧。我是被迫着回家了,又不知要那舍不得化钱的当家付了多少代价。

二姐没有管住我,受到了竹丝棒 ( 撩豆腐皮工具 ) 一顿发狠的责打。她的痛喊声十分清晰地传上阁楼来。

我赌气不吃饭。在我坎坷的人生中,在受到强权者迫害时,曾多次进行绝食。弱小的或非暴力主义者,绝食是他最激烈的反抗。但在封闭社会内无法无天的强权者面前不起作用。这次在母亲面前的绝食大概是苦难岁月的预演。

萌发绝食这一招,原是父亲的榜样。在他受不了母亲唠叨逼迫时,曾多次不入席吃饭。他避开大家,独自在豆腐作坊一谷柜床上一支接一支地抽闷烟。床头边烟灰一大堆。这时候母亲总示意我去请父亲吃饭。父亲面对爱子怯生生的叫唤和依恋情态,也总默然地下得床来开始正常的生活。……

而我一整天不吃。傍晚母亲爬上阁楼,看看放在床头橱上早已凉的已换过一次的饭菜。床头橱上还放看一个切切察察走动的钢壳闹钟。

“你姨父从吃豆浆早点闲话的文教局同志嘴里得知:无线电校是办不下去的!读出也没有工作。本钱不是白放吗 ? 家里弟妹多,豆腐生意也难做了……”她好声好气开导说。我从床上坐起来,脸面朝向窗口望远天。我不在乎包不包分配!也不管父母手头紧不紧,不理她。问题在于我无法承受磨石的夜夜重压和沿街沿弄豆腐买卖所带来的天天屈辱。

“你爹已写信给你杭州姑父,让你去学铁路木匠。”她不可能不知道孩子为啥这样不听话;吃一行怨一行,是她常挂嘴上的。但有啥办法?这时候她竭力耐着性子,保持语气的平静。而我偏过头去,觉得又是画饼充饥。碾子弄有好几家出门定居在上海打工经商的,父母户户拜托送礼了,尤是有青梅竹马情谊的爱爱家。连她家也杳似黄鹤。

“你吃不吃?”看来她又上火了。

“不吃!”我斩钉截铁的回答。

她一时语塞,僵着了。闹钟在切切察察走动。据心理学家说:子女的反抗是来自青春初期的特有现象。这是自然的。到了这一时期,人产生了一种强烈的自主性和独立性;如果不能满足这一点,就会感到失望或者进行反抗。

突然,随着她的一声哭喊:“你这个讨债鬼啊!”她顺手拿起那个钢壳闹钟,“篷”地摔了过来,落在我铺板上。“啊啊”他嚎哭着爬下阁楼去了。

当这钢铁制品“篷”地摔过来时,我没有马上反应过来。“篷”的砸落声把我整个儿心灵都震颤了。

从小被她当作“手掌肉、手背肉”,可以想象她将我抱在膝头上的春风得意。她重男轻女,却到了三十八岁还只有我一个儿子。在我身上,她寄托了差不多是全部的心血和希望。她按自己设计的模子来造就我。你怎能如此不听话!由于一担行李从隔港象山长途跋涉前来陶公山创业,经过这些年的日夜劳动、精打细算 ; 低声下气、笑脸相迎的做人,成了现在温饱之家,站稳了脚跟。使象山一些穷亲也常来求助。自家原本也是穷苦的呀!所以她对阿炳瞎子算命说她“要是个男子,陶公山一半天下将是你的”十分下怀。一个未成年的孩子怎可不听她呀!全家生计,重大交易,如卖 ( 老家 ) 田买 ( 碾子 ) 屋,都由她来提议决策。父亲也总是顺着她。稍后土改,她去老家将祖母几亩养老田几间屋也卖了,并非预见合作化的剥夺,而是为了买进陶公山的五亩田!她以为在陶公山扎下了根,就应有陶公山土地的依托。她不知道时代有了根本变化,土地即将从立足之本变成妨碍自由的脚镣了!

传统观念是:土地是传家宝,是财富的永恒标志;不会贬值,不会腐烂;偷不走也抢不去。于是她要父亲将象山卖得的一笔款子,凑上一些,把邻村“缠头鹅”嫂廉价抛售的五亩水田买了下来。人家子女工作在外,有文化,合作化土地归公的消息灵。真叫“买来的炮仗给人放”;个人出钱,给公家买田,百分之百的蠢事。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仅仅两年,除了在饮食合作店工作的父亲,全家成了挣不脱割不断的跟 ( 着农民受穷的 ) 社户! ( 注— )

三年困难中,生产队拒绝供应食油,扣克口粮。农跟户哭闹、苦求,联合上访县府,又有何用!共产党历来信奉“我们的干部绝大多数是好的或较好的”原则,一万年动摇不得。农跟户们只能变卖家产、细软换粮借以活命。我家多年来的积蓄大都“进口”了。即便如此失算我母亲也从不认为自己背时和无知,承认自己的能耐只在管理家政、劳动生产及小本买卖上。

不!她仍是全能的主宰,家中的女皇。她敢于残忍地闷死出生几天的双胞胎女儿;她的小康路上这是太重的拖累,摔掉她们!

然而,母亲又是意志坚定、从小经受生活和劳动磨练的顶头女。是勤俭持家的能手。她是在象山港湾边农村成长的。放牛打猪草、织渔网、拗田水,抵得上一个男劳力。她不讲享受,无嗜好。真正是“吃的是草,挤出的是奶”。不管是大着肚子临产前夕,还是月子里,她一样操劳家务、经营买卖。就在首次我拿食宿费回家的那天夜里,没叫我起床劳动,但听到“咕噜噜、咕噜噜”的磨浆声,我总难入睡。起床小便一眼瞥见她穿著单薄,微敞着刚奶过七弟的胸怀,汗涔涔地和坚韧不拔地助着父亲一臂之力。在这深更半夜,这咕噜噜的推磨声,总使我有一种沉重感和负债感。

老人家总共怀了十一胎十二个子女,成长了九个。我是第三胎。大女二女三子 ( ) 四女五女,第六胎竟是双胞女,上帝对重男轻女的母亲大开玩笑。

双胞胎女不到一周双双离世。那时我才七岁,发觉大床空了,没有 2 个小妹了。也没有看到母亲的悲伤或难过。她对邻家不无轻松地解释说:两女都死于七日瘟,“不足月产下的”。不足月,体质弱,母乳顾此失彼,这不可否认。但她重男轻女,在吃口还将增加,拖累太重难题下已至嫌弃女婴,也是不足为怪的。这是无文化修养的原始人类的返祖。作为儿子,羞于提到它。但作为可以传世的文学史作,又不能不实录这一时代的真相。否则也不好理解她将最有文化知识、能振兴章家门庭的大儿子多次逐出家门,及至推入人间地狱!

父亲草草地往后山坟堆集中的地方将两女埋葬了。

第七胎谢天谢地,总算产下了第二个男孩。而且早慧、清秀可爱,取名文德。两周岁时已识得了五六十个汉字。要知我家不是书香门第,一天到晚所受的多是生产劳动、小本买卖的熏陶。那时家里也只有我一个人上学。大姐只读一年,通过两年级考试。二姐没让她上学,认为嫁出去的人不读无妨。所以文德的五十余个汉字多是我在惊喜于他过目不忘的高兴下一个个教给的。他还在众人 ( 包括邻居 ) 教授下数上了百位数。全家高兴,邻里也无不称赞。父母不再因宁波姨母、莫枝叔父有众多儿子而常苦恼和感叹了。

谁想乐极生悲,在文德迈上四虚岁那年春节,一个寒风凛冽的夜晚,由一个叫“酒葫卢”的象山老乡,背着他去观看露天戏。这个单身汉也出于喜爱,常常争着背负文德去邻村赶热闹。这次又不知给他买了什么吃的。回来第二天便发高烧。当时乡村缺医少药,一旦有病,老百姓一般是不会求医化钱的。母亲以为是伤风感冒,烧点姜汤,调理几日,就可对付过去。谁知一病不起,病情迅速恶化。第四天便在父亲怀里溘然断气。

我记得全家围在一起,目睹弟弟他哀怨的眼珠向上一翻,父亲恸哭起来,连喊“文德文德!”父亲不断提拉他天灵盖上疏稀淡黄的头发、恸哭着,终于叫不回还。老天爷戏弄了母亲,也对全家来个恶作剧;装模作样送你一个神童,然后又冷酷无情地召唤回去。是这样的突然。正月初一那天他穿上花棉袄还在唱呀跳的。由于未经医生诊断,谁也说不准他的死因。我在他埋葬后许多天,犹去后山小坟地看他。幻想出奇迹,象神话死后还阳。可是坟头上已长出一颗小草,在迎风抖动,却没有叫我哥哥之声。

老天没有做绝,十来天后,我又有了弟弟。这就是今天浙江戏校出身的那位。我走上读书求业之路时,第九胎七弟也出世了。三男四女,仍然阴盛阳衰。

母亲在妇女界算是高个子了。年轻时面似满月,眼睛热烈明亮。健步但小脚。“小脚一双,眼泪一缸”她形容小时缠脚的感受。缠脚是对肉体的摧残,但也磨练了中国妇女的坚贞和百折不挠的韧性。她是顶头女,在穷苦家起了长子的作用,养成了男子气魄。但在低下屈辱的社会地位中,她的要强,受到了抑制和扭曲 ; 为了在异乡站稳脚跟,她不能不低三下四的对当地一些权势人物笑脸奉迎,而在家中则颐指气使、自我中心,显露好胜耍强自以为是的本色。

在管教子女方面,她总是教我们做好人,要循规蹈矩,讲话要实。说实在:无权无势的老百姓,也只有“夹着尾巴”做人,不占人便宜,才能避免意外的损害和气恼。她有一付挺直的腰板和一双壮实的手腕,表明她是能把持这个家的,也反映了她的正派和靠自己双手劳动吃饭的风貌。现在她用一双充血的眼睛、用钢壳的闹钟堵住了我无限憧憬的自由发展之路。这是母子两代冲突的序幕。

我终于屈服了。学校也即将放寒假。我又开始了夜半起床与娘舅一起磨豆腐,一早出担走街串巷买卖的生涯。“豆腐呵……”不知怎的,当了几个月中学生,我更羞于抛头露面做买卖了。

注: ( ) 跟社户,农跟户。有几亩田地的农村居民。省府规定对这类居民的粮油及所有副食品国家概不供应,由当地农业生产队负责。子女就业概不负责,并不准报考技校。

转自《共识网》


转自《民间历史》网( www.mjlsh.usc.cuhk.edu.hk ),文章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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