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文岳:书呆子的少年时期(二)

1989-06-04 作者: 章文岳 原文 #这样走过 的其它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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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呆子的少年时期(二)

--作者:章文岳

第二章 他犹如梦中白鹤童子化身

1949 10 1 日,毛泽东在天安门城楼上宣告“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了!”

新的朝代打乱了原有的社会生态,重组了人际关系,让我结识了从宁波城里避战祸而来乡下的同龄少年,已在宁波三一中学读上初三年级的潘恩福。出生在陶公山的母亲是虔诚的耶稣教徒。一家三口就住在我碾子弄靠近山脚的一个家庭型的,由本乡信徒在星期日才聚会做礼拜的教堂楼上。父亲潘伯收拾了灵桥东侧那个被国民党飞机轰炸殃及的“新华兴理发店”,迁移在碾子弄口开张起来。当地赶时髦的妇女可以不进城,而在这店里烫发时尚,那也是新社会出现的机遇。

白天我挑几板豆腐沿西路余家村王家村叫卖后,约八、九点钟回家,吃了早餐,较为闲散,便到弄口理发店看热闹。那天正在帮学徒迪生拉风箱煨烫烫发钳,忽然,一个阳光、帅气的小少年从后门闪了进来。我转脸看去,他好奇地痴痴站着看我,转而露出欣喜的眼光。随后他雀跃地伸出手说:

“让我拉一会!”

我们不时地眉来眼去,欣赏的火花从眼神中喷发。我的脑海中映现了梦中曾经出现的画面 -- 那个仙风道骨又天真烂漫的白鹤童子,候在昆仑山下,引我上山,去见师父太乙真人,得道学艺。他是现实中的白鹤童子吗 ?

陶公山是东钱湖内占湖面约有五分之一光景的半岛。环绕山脚,条条里弄从山脚跟延伸至湖边,排列着足有数百条之多。。我家所在的碾子弄最占风光的是她有一条长长的溪流与里弄石板路并行。溪水是从弄底山凹处渗淌的。碾子弄最长,人口最多。有好几户经商打工的“出门人家”,这些人家的家居都有柴门卫护。大门内有院落,种花草,养猫不养狗。狗要叫,要吠人,有损田园静雅风光。

这条在陶麓占尽风光的弄子,弄底还有比耶稣教堂大气的佛教居士林。居士林有众多佛像,不时举办佛事活动,比教堂热闹。此外,弄底山脚跟还住着一位饱学的许安泰老先生,是他带我上学参拜孔夫子神像的。安泰老人还常被居士林念佛的老奶奶们请去讲《济公传》《封神榜》。同里弄的农民、渔民、小贩,还有我们小孩,多在夏夜,请他到湖边晒场,给大家讲《岳传》《水浒传》。老人家讲来,声情并茂。不时让人爆发一场哄然大笑。“武松打虎”“高冲挑华车”等折子,大家都能传诵……

碾子弄更是陶公乡的政治中心。大屋柴门内住着乡长和 2 位小学校长。大堰小学校长忻元泰就是忻礼桐乡长的儿子。在乡长动员下,母亲让我在元泰老师面前学了一学期《古文观止》,我至今未忘“桃花源记”和“归去来兮”的开头几段。元泰老师后来去宁波财经学校任课。他好歹让我卸了几个月磨担的重压。

悲离欢合是人生的常态。待舟山解放,潘伯在老家炸弹废墟上修建了新居,形影不离的恩福要回城了。那是 1950 7 8 月光景,我午休在湖边一爿空闲着的无遮蔽的石筑厂楼板上。炎阳照不到,湖风有吹拂。他不知什么时候攀登上来,我赤膊只穿一条裤衩。也许是被摸醒的,知道是他。即转过背去。他伴着我,悄声说:“你妤大呵。”

他一双脚悬空垂在楼板下 ( 他可以跳到地面上 ) ,间歇地摆动,考虑着怎样仍在一起吧。我躺着不搭话,流出泪水。在他家楼上也午休过几次,睡不安稳。在他身边,不知怎的,不去动它,也会胀大起来。他也如此,他的乳头发育比我成熟有男子气了。他不午休无妨,而我为了半夜起床干活,就非午睡不可。

我在他家,吃了好几种乡下吃不到的美食:美味的牛肉干、蜜饯、荔枝……都是他单独私自招待的。

忽地,他把我翻转身朝着他,说:“妈说要帮你找一个好职业。我家理发业也不好。我不爱,也不想给你。还是进职业学校!民办无线电学校正招生。吃住在我家!”

我转悲为喜,开了笑脸,起身相对而坐。石筑厂底层、我们的搁板下,有农家的一头耕牛在咀嚼干草,“嗦嗦”有声。晒场空旷,阳光普照,四周静谧。我在想,潘伯很严肃,是战火带来巨大的损失让他烦躁。

小少年恩福他伸手抹了我脸上的泪痕,说:“你若再哭鼻子,便成豆腐宝玉了……我会来接你到城里的!”就转身攀附屋柱而下,走了。

我对忻家村几个顽皮同学耻笑我称“豆腐宝玉”很生气,避开他们。

50 年, 8 月下旬,我告别了父亲的磨担生涯,以欢欣豉舞的心情并以一颗认真执著的劲头进入了一个崭新的天地。他是现实中的白鹤童子,学校的中外名著馆藏,以及诸多期刊杂志,则有太乙真人的身影。我能成为现实中的哪吒吗?

现实的学校教学,是马列著作,毛泽东的思想以及媒体按照伟人的理论对形势的诠释与图解。这个时期,我是易于汲取毛的阶级分析理论的,认为蒋介石是地主、买办的代理人,抗日胜利是中共的力量。以苏联为首的社会主义阵营日益压倒了以美帝为首的资本主义阵营。我自然而然地与建国前困苦经历和绝望感受相揉合。一年后在宁中,积极地提出加入青年团 ( 后改为共青团 ) 的要求。不过,宁中不乏中外古典名著借阅,人文精神与书生意气也就生根发芽。与马克思本原的社会主义的公平正义是合拍的。

民办的无线电校设在一个有庭院水榭的旧进士府邸。全校分正科、预料两班,六、七十人。由于我只高小学历,得在预科班补习初中课程,一年速成,即转入中技性质的正科班,学习无线电装修或发报通讯技术。

如不计较阶级出身和政治思想,师资是够格的。他们出身科班经过国民党时代大学的深造,暂无更满意的职业而接受那位也是大学毕业的一家无线电行老板的聘请,组成学校的教学班子。老板兼任校长,做着他那温馨的新民主主义社会的美梦。

只是我出身寒微,与同学们多有不同,对于出身书香门第的同学,包括同乡同学、家庭成分小职员的王善质,学校与家庭是两个有一定联系和彼此渗透的天地。而我手中刚放下磨担接过书本捏上笔杆,自然须作一番适应性的努力。仿效别人但耻于请教--向人请教似乎就低人一等尤在一些抱着明显优越感的城区同学面前。好在我抱着学好本领、自强自立扬眉吐气的决心 ; 求知上一丝不苟,努力认真。我的书舟在划经一个个知识桥洞时,虽磕磕碰碰,而前进的势头是备受瞩目的。

五光十色的城市风情和车水马龙的街头景观,自然吸引来自农村的孩子。但我不敢贪玩。早晚来回于学校和潘家 ( 那是一个充满耶稣爱心的家 ) 之间,每天必经巍然跨越于奉化江上银灰色的大灵桥,己使我足够领略这三江口的都市风光了。

为了守住舟山群岛,国民党飞机轮番轰炸了灵桥却未使它垮塌 ; 最遭战祸的倒是两岸的银楼、商厦和民居。宁波繁华地段几近废墟。恩福家居和雇有十来个职工的理发店彻底被毁。比我晚出生廿三天的恩福,周末假日有他和我作伴 ( 陪我去耶稣教堂做礼拜则是他母亲给予的任务 ) 心灵是充实的和奋发向上的。那时不知道朋友多多益善 ; 他在我心目中太灿烂了,以致对一起进城共读一校的同乡善质的友谊也变得可有可无了。

潘家给我一个小房间,一张颇宽敞的单人床。随乡入俗,临睡前也跪在床前做一会祷告,向上帝交心。只是我多半出于礼貌,并不虔诚。因为报刊与书本对宗教持不以为然的态度。常常把宗教活动与反马列主义或与特务间谍相联,为此而驱逐了一些西方传教士,拘捕了所谓披着宗教外衣的反革命分子。

宗教伴以迷信,迷信成全宗教。宗教劝人为善,修身养性,历来如此。故最好别忽视宗教那种超自然的力量可以制约邪念,释放生活的压力,化解人世间的矛盾,促进社会的和谐安宁,弥补警察外在力量的不足,从而巩固本阶级的统治。

毛共不久就开始了打倒一切基于普遍人性基础之上的宗教、哲学、文学、艺术、道德,而彻底以阶级和阶级斗争的观点加以划分敌我和排除异己。这种充满宗派的政治,“文革”中趋于顶峰,走至絕境。

带我进城求学的少年捷生,倒未继续他的学业上高中,也未和我一起进电校读正科。在清理了他家场院内炸弹碎片和瓦砾后 ( 筑起的新房只占被炸毁的旧居一半 ) ,他在父亲老潘指导下开辟出一块菜地来。他的身体比我壮实起来,文和武都占了优势。我对他只有爱慕而没有什么不舒服。看样子潘先生对他另有打算,在等待机会。理发店的规模和营业收入都比不上过去了。税支占了很大的份额,职工又在酝酿更多的分成。潘伯希望儿子早日自立;儿子也不愿继承父业--与豆腐郎一样,剃头郎也是为世俗所轻视的。

冬天这么快来了,并且下了大雪,整整的一夜。在学校报栏上我突然看到恩福的名字和他的一篇投稿:斥责蒋帮飞机狂轰烂炸的罪行,表示了一个热血少年参加革命的决心,报考华东革命大学。他事先并未张扬,平时也不自吹自夸;家庭遭受兵灾战祸,理发店劳资纠纷对家计的影响,加速了他的成熟。我对他报纸上的扬名、对他出路上的别开生面,只有高兴和佩服。

就在那天下午,我提前离校回他家。我要表达我的祝贺。街道积雪很厚。车辆行人不多。为走捷径,我常串越街弄小巷;行程由此而缩短。我觉得每天节约一刻钟也好,还不说省了脚力。走捷径是表,急于求成是里。当我推开篱笆门忽听得他一声高叫:“文岳回来了!快出来吧,我的大小姐。”接着他朝着我雀跃欣然地说:“秀才!我们打雪仗。你帮福妹。二比一,我们比个高下。”我本想一开口就问他:文稿啥时写的?你保密想一鸣惊人!他却先声夺人,面临着一场好胜要强。他跑过来接去我手中的书包和饭盒子,再不容我说什么了。

他身穿一套鹅黄色运动衫裤,紧裹着他发育了的胸脯及臀部。他曾像传授生理卫生知识似的对我说:妇女臀部大表明她健康。无疑他健康又帅;在菜园子的白雪衬映下,他的两道剑眉更浓了,杏眼更乌亮、脸蛋儿更红润了。结实的身体苞含着青春的活力。这天底下,惟独他光彩照人。

“开个家庭运动会来庆贺你在《宁波报》上扬名吗?”我酸溜溜地说一句。他的反应是立即伸出拳头在我肩头上得意地一凑,说:

“你读报了!你这个知识分子闲话变得文绉绉啦。”

我说我过去坐井 ( 陶公山 ) 观天,进城后我从报纸这一窗口看到了缤纷世界。

“我天天读报,读到了你的大作!”

“好了好了!大作小作,这样一块‘豆腐干’之作,你家有的是--福妹!”他转身朝屋内喊:“怎么还不出场啊 ? ”只听小妹子在大声回答:换雨鞋系围巾。她出来时带着神秘的笑容,不再担心占不到便宜的样子。她声明道:

“哥!我们在妈面前说定的:我打你三下后,你方可还手,噢?!”哥不假思索回答:好好。为不让她逃入屋里,他将她安排在篱笆门边。自站院子中间,他左右开弓了。

我也不甘示弱,防守与进攻交替。嬷嬷含着笑容在窗玻璃内观战。看他娇儿生龙活虎、团团雪弹满院子飞舞。突然,福妹子大叫:哥坏哥坏!“我才扔两下呐!”恩福笑着说肯定“妈妈当了你的军师,第三下怎么不打啊 ? 没这等便宜!”说着他又是一团雪弹。不偏不倚刚在她额头开了花。这下福妹子赖倒在雪地上了。见她伤心不平的眼泪刷刷下流。嬷嬷拿着干毛巾出来说:“小娘鬼一点没用。你们堆个圣诞老人让她玩吧。”这时恩福已将妹子扶了起来,并将沾在她身上的雪花拍拂了一阵。他嘻嘻哈哈,神采飞扬。

第二天,他去省立宁波中学 ( 宁中 ) 体检。通过了政审。录取于开办在苏州的华东革命大学。时年十六虚岁。

朋友总是要分离的。而人们总愿相聚而不愿别离 ; 是怕感情的线索扯断、友谊的弦音绝响。但我们这次分别是带有信念和希望的:我不怀疑几年后的相见相聚。只是我觉得他走后我的生活将有变化。我将失去一种依傍。但根本不会想到这实质上就是永别;世界上不再有这俊美、理性和充满朝气的小少年。我们当时互赠照片、他的金门金笔和我的日记本子交换。一切与送别朝夕相处的莫逆之交踏上革命征途无异。

我住进了学校,与王善质一起成了寄宿生。该校正科一个班,预科一个班,学生不足百名,且绝大多数来自市区的走读生。住校的就我和王善质三四个人。善质的父亲是江东万顺酱园的会计,他可以去父亲处吃饭,而我需要自己准备每日的饭菜。只能因陋就简,以咸菜为主。只是每月回家拿生活费,顺便让母亲烧碗河鲫鱼、肉末酱吃上三四天。来回 60 华里,都是步行的。这是一条航道,我比拉牵的船老大走得还快。在宁波中学念初中的同乡同学王恩樟在航船里瞧见了,回家告诉他父亲。他父亲对我甘心于苦读书以改变草根命运倍加赞赏,还因为我考进宁中读高一时,与我同时进城念中学的恩樟、许善椿同学才读初二哩。

潘老板由于遭到滋长了主人翁意识的职工的挑战,兼之重税、摊派、捐献……搞得他焦头烂额常常是怒容满脸了。我是敏感的,觉得继续在他家食宿很有点不识事务了。我不得不作出加重父母负担的选择,离开了他家。可我对恩福的怀念是刻骨铭心的。想起他父亲不让我们同睡懒觉,不让我们同睡一床看来是有道理的。他使我们的友谊充满朝气、常青和纯洁无瑕。记得有天晚上,潘老在店堂值夜,他母亲带着小妹子去陶公山外婆家了。孤零零的院落只我俩小少年。’他在解答完我几个颠来倒去的英语句子结构的提问,两人打算就寝后,他说不回楼上去了而要和我作伴同眠。我自然欢迎。

平时他什么都要和我比;定期比。比身高,总比不上我。体重则超过了我。比手劲,就在分别前些天压倒了我。他每天举一自制的石担。他好胜自负但不粗鲁。他是在爱心洋溢、循规蹈矩的家庭中成长的。

现在我们分别了。但我在电影《思想问题》中看到一个“革大”学员们参加义务劳动的镜头,有位穿着宽大的白色汗衫背心的小少年,赤裸臂膀,健康活泼,扛抬土筐虎虎生气。只是镜头一闪而过,面目不甚清楚。我真怀疑这部影片就在苏州拍摄,而那个小少年正是我日夜怀念的友人。

现在我们天各一方。然而无论如何想不到这一别几近永诀!我们个人的命运和我们多灾多难的民族之命运意有此不可分割的联系;经过“反右”“大跃进”更是“文化革命”的种种劫难、三十年有零后,我们再度见了面。然而,少年的英雄之星己经陨落,经久闪耀在我心目中的一颗希望之星永远灭失了!灭失在茫茫的夜空中。三十余年后呈现在我面前的是从青海劳改营释放回来掉了门牙白了头发的粗黑汉子。与少年恩福毫无蛛丝马迹的联系;恍惚似隔世重投了娘胎。不是以前的那个美少年,而是别的什么人。他是释放后才得平反的。青春壮年全被白白葬送了。这打击是合乎天理的吗?多么的残酷,和令人伤感不尽。

这时期,苏联的电影、歌曲和文艺作品,大量地翻译过来。这种钱江潮式的文化输入,可用新旧交迭时期,填补我国社会主义文学艺术的空白去解释。但也不仅如此,苏俄的文学经典有其深厚的功底和优秀的传统。她似同她的国土,雄伟辽阔。有时又优雅端庄;有时慷慨激越,也有忧伤彷徨……不管他形象如何,那广袤深沉的抒情性、诗意般的遐想以及对美的不懈追求,赢得了当时我们中国青少年的心。

《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这部长篇小说,以她崭新的面貌和催人奋进献身人类壮丽的共产主义事业的格调,吸引了我这个刚在人生征途上起步的少年。同我过去读了的所有旧小说相比,比如《岳传》《三国演义》,《钢……》闪耀了现实主义和时代旋律的光辉。保尔的形象在我心目中树起了一座新的丰碑、一个航标。他的豪言壮语同他献身革命一生是和谐一致的。为俄国的解放为人类共产大同,他献出了全部青春。在他的双目失明全身瘫痪中,《钢铁……》这本自传体小说是他口述著作。他道出了人生哲理:活着为什么?应该怎样活?保尔 . 柯察金比诸葛亮、岳飞--我童年时期崇拜的英雄--更可捉摸和理解、更贴近我们这一代青少年。我废寝忘食地读完了这本书。为了不致破坏初读的神圣印象,我不敢翻阅第二遍。

当时苏联歌曲十分流行。它迥然不同于时下的一些流行歌曲。今天充斥在电视屏幕上和一些晚会上所表演的装腔作势挤眉弄眼或声嘶力竭加摇头晃脑;模仿港台流派而弄得不伦不类,充其量只反映演唱者缺乏文化素养,甚至内心空虚、醉生梦死的流行歌曲相比,她实有其不可多得的内涵、美感与回味。随便举个例,比如《莫斯科郊外的晚上》。人家的歌词就是一首诗,情与景总是和谐交融。可是我们的歌词,只有豪情而无意境,大话空话连篇;口号标语重叠。实在喊叫不出什么了,便用“爱爱、啊啊……”声搪塞。女声多是尖细而不醇厚。让我生厌。

我怀恋苏联歌曲,今天还不时弹唱这些抒情歌曲,不仅由于声乐艺术上的优美,也许更因对我们曾经拥有而如今已经失落的种种弥足珍贵的东西的呼唤。

看一下诗坛,诗人们似乎竞赛着一种文字游戏,竞赛着语言的错位、悖拗;没有韵律、无节奏、没有美的意境。那些所谓朦胧诗,给人实感的固然存在,而绝大多数是故弄玄虚,不知所云或是自我梦呓。名之为生命体验,其实是对丰富和玄奥的生命世界的无知和曲解。有人说得好: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一些诗人忽然羽化成仙,用白话写成的诗变成了一道道天符,读者如无慧眼、仙缘,无论如何是读不懂了。有些句子长达百字,不押韵、不标点,不知怎么读好。尤要弄懂它,除非开动“粒子对撞机”,轰开其坚硬的内核,或许能发现其内在的玄妙积淀,感受其梦呓般的多维意识与变异心态。

戏剧小品多是俗不可耐,穷极无聊,却被美名为大众文艺而加以肯定。

谈到小说影视作品,其可读可视性寥寥无几。庸俗无聊的节目充斥屏幕。就象学术界的一些东拼西凑的专著,极少能给人心智上的启迪,极缺那种直面人生、关注社会的人文精神。

翻译作品同样不景气。译者往往对原作和原作者知之甚少,对原语既不精通,又缺乏钻研功夫,想当然地随意乱码。许多世界名著被糟蹋了,使今天普具浮躁心情的青少年更加不屑一顾,与我们一代在旧译名著内迷恋感受反复品味情况两样。

苏联和俄罗斯歌曲常常给我以深深的共鸣和久久的回味。

电影《幸福的生活》的插曲“红莓花开”是传达情窦初开的少男少女心声的佳作。今天的年轻人也许不过瘾,但当时我们听了总是情意绵绵。当然演唱者的音色和传神是重要的。影片《萨特阔》有一段俄罗斯大地、田野、森林和草原的空镜头,伴以俄罗斯的民歌,使观众的心胸全被又寂寥又悠远;既热恋又忧思的女声歌唱所占领。

读一下王蒙的《访苏心潮》吧。这本薄薄的散文集传达了中苏友好蜜月中成长起来的一代中国知识分子共同的心声。她以谈论流行在五十年代中国大陆的这些令人销魂的苏联歌曲为宗旨。名家勾起了我对这些歌曲的怀念和追忆。他说:“也许少不更事,也许是那纯洁的年代、纯洁的心的生发,五十年代初……我一唱起这支歌,就觉得感同身受,为之销魂。”

这支歌,他说的是《海港之夜》。而这心声也与我最为贴切最能反映我青春年代心境的那首《在遥远的地方》相合拍。“宁中”广播台转播的那个浑厚、甜醇又不乏年轻激情的歌喉;那执著伤感的男声独唱,将我的神魂导向云雾荡漾麦浪起伏的草原小丘旁。似乎心上人正在行军拉练,那里盼我,使我孤独中深信我有朋友:

…你同从前一样,

时刻在怀念我;

你是每日每夜里,

永远不断的盼望;

盼望远方的友人

寄来珍贵的信息。

这支歌,唱出了我刻骨铭心的思念,和海枯石烂的友情。那时恩福已从华东“革大”一年结业,分配在哈尔滨一支空军部队后勤处服役。

“五反” ( ) 运动开展时,一次我去潘记理发店玩。几个职工都对我说潘老板对抗运动,大骂人民政府苛捐杂税;认捐的支援抗美援朝购买飞机大炮的款子也拖欠至今。甚至殴打学徒。原来这个学徒忘了自己是乞讨中被老潘收留在店铺的,竟受唆使带头提出改变与雇主的分成,由对半分成为六四开。老潘怒不可遏,当场拍拍两下耳光。似乎坐牢也不管了。职工们要我写信给恩福。我一口应承。那时我参加了学校“五反”宣传队,也造资本家 ( 将潘老板那类小业主也囊括了 ) 施放“五毒”拆社会主义墙脚的舆论。所以职工们的要求,也是我份内事。我不知底细,末核实情况,便写信要我心爱的友人跟他爸爸的反新社会行为划清界线。

然而过了十天半月不见回音。我发了第二封问去信可收?务请回复。仍然石沉大海。竟接二连三的不理我。我惊呆了!继而一阵剧痛,心头似被挖去了一角。但我又觉得自己是正义的,是人民大救星毛主席的号召,是我应该响应的。鬼迷心窍,给“救星”掉了包。我读上中学靠毛泽东吗 ? 但毛口若莲花,我很快被洗脑了。所以我也赌气,不再去信。只是心头有了窟窿,不时隐隐作痛。

我们的友谊破裂了。看来他与家庭的血肉联系远胜于我们天真烂漫的友情,只是我多了一颗可怜的痴心。我难过,也因为没有新朋友前来抚慰和弥补,来取代他在我心目中的地位。由于天南地北,后来又天涯海角的相隔,我们半年后除了书信往来,更无有效的办法恢复两小无猜。人生也许没有一辈子的友谊;白发到老只能是夫妻。我常常翻看他在苏州“革大”和在哈尔滨空军部队寄来的照片。穿军大衣的那帧不仅英俊,且已初具一种将军的风度。我从他的英姿中去缓解我的怀念、伤感和弥补现实中的空白。

注: ( ) 反“五毒”:行贿、偷税漏税、盗窃国家资财、偷工减料及盗窃国家经济情报。

转自《共识网》


转自《民间历史》网( www.mjlsh.usc.cuhk.edu.hk ),文章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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