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文岳:书呆子的少年时期(六)

1989-06-04 作者: 章文岳 原文 #这样走过 的其它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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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呆子的少年时期(六)

--作者:章文岳

第六章 故乡象山

孩子一天天长大成熟、进步,了解的东西一天天的加多,精神领域一天天的加宽,胸襟一天天的开阔,青春气息散发,友爱的情愫加浓,感情一天天的丰富深刻;这是人生最美好的时期了。

孩子成长过程中,如果只让孩子专注于学校的学习及其成绩上,那是不能全面地健康地成长的。要让孩子重视课外阅读,让孩子提问,畅所欲言。让孩子有校外的经历,让他们和不同年龄不同观点不同特色的人交流,懂得友谊。谈情说爱不能追求完美,倘成孤军一支是很不幸的 ( 可我年近花甲对此才有清醒的认识 ) ,为时已晚。要让孩子体育锻炼并适当参加体力劳动。在这样全面发展过程,孩子就不仅靠想象,而且也会以亲身经历学到人生的真谛,即在人生道路上什么最宝贵,在与社会及他人共存的环境中自身该如何不失自我。

念完高二暑假回家的当天晚上,母亲对我说:

“你去象山把顺来表兄一千来斤多年欠租讨来,给你做学费用。豆腐豆芽培养不了你!”我问:“那阿奶的养老呢 ? ”这几亩祖传田是用来赡养祖母的。

“让她迁家来宁波好了!第二号家不是可以住吗?”

我知道第二号指的是莫枝二叔。莫枝与后庙湾相隔只四、五里水面,摆渡往来尚称方便。我巴不得去象山走亲寻根、游山玩水,听不到夜半的磨浆声,让暑假别开生面。童年时代的美好记忆总掺杂着象山半岛的梦。过港去象山的这些日子,也不会有出担叫卖豆腐的尴尬。念高中后,夜半不叫我起床推磨了。但一早还得出担做买卖,赚点零花钱。

虽然不强迫我半夜起床,但我听到“咕噜噜”的声音,总有一种不安感。不在家听不见倒好。

我从陶公山出发,按父母廿年前来此落户谋生的路线,反其道而行。此时尚无直线过港码头和航线。

翔鹤潭是象山港北岸的一个古老小渡口,地处幽僻的山峡谷口,属奉化地界。那里有几家小店小铺,给频繁但为数不多的过往客商提供食宿和购买烟酒之便。帆船在涨潮时进入小港汊靠拢埠头,平潮落潮时起锚开航。我在一家设备陈旧又简陋的旅店将就过了一夜。当朝阳在东山头上露面时,随着大家下了船。

翔鹤潭是个带着浪漫色彩颇有诗意的地名。多少年前该有翩翩起舞的白鹤吧。这里空气清新,山峦苍翠。只是港汊内的海水浑黄而重浊 ; 山峡来风,微起涟漪。两岸边滩涂有无数个小洞穴。小毛蟹常在探头探脑的张望。这些刁小家伙十分惊觉,一有风吹草动,便快速躲进滩涂洞穴。童年时去象山,同龄的小娘舅带我去港边滩涂收拾海鲜时,是和它们打过交道的。而此时,偶尔也发现一、二条滑溜溜的弹跳鱼与虾姑。那时的渡口沿岸尚保持着生态平衡和古朴风貌。

两个船工,一老一少面对着面共掌一支大木鲁,顺水而摇动。当帆船摇出港汊折向开阔的港面时,海水碧蓝碧蓝的了。此时船工必定浑身解数,使出全劲。船头激起了雪白的浪花;万里碧空中飘着几片白云。海风微拂,船工老大响起了“杭哟、杭哟”的号子。我们的帆船向东南,斜对着黄溪渡口哗哗地前进。

船舱内装着奉化土产竹木器类的山货以及一些渔具制品,那是有股潮涩涩咸腥味的场所。我高兴待在海阔天空的船尾,船老大摇木鲁的船栏边。

象山港出产鲜美无比的力鱼,鱼肉连鱼鳞都入食;放上黄酒、姜片简单调料蒸熟后便是风味独特的佳肴。还有一种头小形体扁园的昌鱼,也是港上名产。渔家子女多健美,除了在清新空气的水面上劳作,还与常吃鱼虾有关。啊!我惊奇地发现港面上有一鲜红透明的物体在浮动。老大说这就是生活在海洋中的海蜇。这可跟餐桌上的海蜇皮或海蜇头大不一样了!现在它像万绿丛中一朵鲜花,又像飘荡在碧空中一片红云,悠哉游哉。

海风习习,浪花飞溅,港阔水深,心旷神怡,跃跃欲试。我对老船工说:“让我试试。”

老船工说:“顺风顺水练不出船老大,你试吧!” ( 想不到象山港上老船工就在此时为我的一生定下了格调 ) 我的心胸从未有此开阔,心情也从未有此舒畅。我和少年船工一搭一挡、一推一扳运作着;一进一退,又俯又仰,像是舞蹈。我即满十八周岁,开始青春焕发。那支大木鲁既沉且滑脱,但我还是很快掌握了它的脾气,运用自如。

我们配合默契,富有节奏。船头浪花飞溅,海风拂面。白色的海鸥掠过港面,追逐着我们。老船工说:“起风了,扯帆!”

“现在逆风,能扬帆?”我满腹疑团。我年轻的对手似乎料着我想要他作出解释,汗水涔涔地“嘿”的一笑。只是不说话。

“城里人不辨韭菜麦芽!”是笑我少见多怪。但少年船工是友善的,涨红着脸腼腆的眼神一飘,似乎在说:“你看好了!”现在可没法分神与你说个清楚,也许也说不清楚,你看着就是了。

他青春年少,健康肤色,劳动造就了他的形体美,饱含情愫的眼神,可惜他没有与我同班读书。

原来扬帆的航船不走直线,而是忽左忽右的蛇行线,使之吃饱斜地里吹刮来的海风的帆篷撑得鼓鼓的;海风经过兜揽改变了方向和力度。篷拦是关键,这就凭船工的经验和操作的熟练程度了。

象山港上帆船的航行,犹如人生追求的足迹,总是迂回曲折的。也只有迂回曲折,才能前进和到达想望的彼岸。一帆风顺,一步登天,在人生的长征中是不存在的。尤在我们僧多粥少竞争无序的国家,人生的正直追求,举步维艰。

当时我看着我们的帆船间歇地转向,两岸青山不断地退后;老大以逸待劳,灵活巧妙地掌握风篷,痴迷地想:人就是在不断实践中聪明起来的;本来以为不可能或行不得的事,会变得畅通无阻的。第一个向我灌输实践出真知的老师是毛泽东。他的《实践论》的弦外之音是要王明的国际派,认识中国革命只能从农村至城市。从国民党败退看,这似乎是真理。然而这种革命的成功,是朝代的轮换,而非社会主义政权的诞生。毛泽东死后,邓小平意识到要补资本主义课,他定名为社会主义初级阶段,不至产生与毛唱反调的印象。邓小平的“初级阶段论”,发展了权贵资本主义。这是一党揽权的必然。今天声势浩大的反腐,能否拨乱反正?只能等着瞧。当时纯洁的童心,读了《实践论》,我们学生理解的是,要重视课本以外的知识,不能囿于课堂的教学。

我们的帆船横渡十八里洋面的象山港,进入葫芦形的西沪港不下五、六十里的行程,费时六个多,才靠了黄溪渡头。我又徒步三里,到达村里。随着大墙门内一群鹅公鹅娘“嘎嘎”高亢的生客来了的通报声,小巧温和的外婆移动著她那三寸金莲,摇摇摆摆地从鹅卵石铺砌的场院迎出来。鹅卵石铺砌的场院天井、步行通道及卵石垒起的墙脚跟,紧挨着大墙内几户人家的猪栏、柴篷和发酵的青饲料。邻家表嫂从她家的窗口探出身来,欢迎道:

“哟!这可是大外甥咧!”

高大粗鲁的外公早就过世了。留下的印象很模糊,只高大而已。小舅舅忙下海抓什么虾姑、弹跳鱼之类海鲜去了。每次去象山,总将我当成外甥小皇帝,尽其所有。我母亲性格不像外婆:温和、忍耐。外婆长寿,虽青菜淡饭,吃得粗,并里里外外日日操劳活了九十八岁。

第二天我便去五、六里远的苍岙山村--章家,我父亲的生长之地。黄溪村贴近渡口,与外界多有接触,商品意识早已萌芽,而章家人较为闭塞,多为自给自足。外公务农兼事土窑烧蛎灰担去县城叫卖的副业,偶而也进章家山村去。两家就此相识以至联姻。母亲商品观念有我外公的传统,性格也一脉相承,而父亲宽容、博爱,纯乎是大自然之子。

这时,老祖母和小叔夫妇尚住在村口那个厚实且有过道的石砌墙门里。村口流着一条宽阔、中有石块填脚用以跨水的溪坑。小桥虽没有,老树倒不少。

老奶奶见长孙远道来,赶紧拿出自采摘自晒制的杨梅干和米炮糖。婶母去磨米面作糕团,小叔磨刀杀鸡。章家山村的叔伯兄弟、婶姑姐妹都欢迎来了。这个说晚饭去他家,那个就约定明天中午……好似我就是整个村庄的至亲好友。他们欢迎我这个走知识化道路的同宗兄弟。宗族观念使大家荣辱与共,一种可观的凝聚力。说实在,走上读书仕进之路,列祖列宗尚是第一人哩。

小伙子们身穿干净的土布对襟衫,但见到的气色总不那么健康,没有诱人的水色和丰采。这是否因为他们从小受到柴担稻箩的重压,劳累过度,和营养不良 ? 是缺少防疫防传染的习惯。清新的山村空气,清沏见底的溪流,并不保证人们的卫生和健康。我祖父死于肺结核,父亲也有感染。人们不知如何防止传染,是由于文化低,缺乏科学知识。姑娘们是经过一番打扮的。她们的头发上打着红的绿的绒线。鞋面上镶有花边,朴素中透着春意。

入夜的山村是寂静的。我独自站立在墙门外一口拗井台上,听任草虫的幽鸣,视野中黑糊糊的山峦触目皆是,也似乎伸手可及。树影婆娑,一条溪涧淙淙地流向黄溪村注入象山港。我想起了上一次来苍岙难忘的经历。

那是母亲带我和大弟一起来象的。大弟弟已有两岁,我十四岁了,是刚解放的日子。母亲先将我们俩兄弟安顿在外婆家,自己一早进山岙决计把留在苍岙的两间祖传小屋与几亩田地变卖了。然而,太阳即将落山尚不见回还。弟弟哭着要母亲。我领着他先去村口等候。太阳收去它照在山头丛林上的最后一片光亮了,暮色苍茫起来,母亲还不见出来。

这是晚秋季节,夜幕下降并不太快。只四、五里地,弟弟又不绝地哭喊着妈、妈,我就决定搀领着他慢慢地向岙里进发。我期望能在途中相遇。这时的弟弟将母亲当作惟一的靠山和安全港。我也离不开当时的母亲 ; 一种感情的磁力将我们引向渐见阴森的山岙。

沿途都是卵石砌铺的羊肠道。我抱着他走乏了,便搀着领上一阵。抱着领着,如此反复多次。最后他竟在我怀抱中睡着了!

这时夜幕已渐渐下降,山岙里一种阴森森的气氛浓重了。弟弟倒睡得香。弯曲的小道和山径。路旁是成熟的稻田和待收获的地瓜。炮台似的拗水井架警惕着两边山林中的野猪吧。脚跟草丛中的纺织娘开始嘘溜溜地幽鸣,像是什么冤魂的呻吟。山岙幽静得可怕。突地响起了山鸡的空谷回音,令人毛发悚然。我自己倒置身度外。我担心的是这位弟弟。他出生前两周光景,聪慧异常的文德弟夭折去世了。使全家难过了好些日子。父母担心没有多子的福气,我则担心没有兄弟的运幸。没有兄弟相帮,常让陶公山顽童欺侮。他必须保护好,别让山妖野鬼的觊觎。这是作哥哥的神圣职责。我不断的对着他那可爱的睡脸呵气,以为这能增强阳气和人气,一切鬼怪便不敢轻举妄动。现在想来觉得幼稚可笑,什么妖魔鬼怪、阳气阴气,但这确实有过的思想和念头。感谢马克思的唯物主义,让我破除了迷信。但压在臂膀上的责任不可丢,我毫不松懈坚持把弟弟送到母亲怀里。他后来就是浙江戏校出身的武功演员,英年早逝……

顺来家在岭后。说是表兄,大概是祖母娘家的一层关系。看他模样已年过半百。也许还不足四十。脸近菜色。他带着象山人特有的嘎腔谈到已经开始的互助合作化运动。说在一起大呼隆干活,除了干部,大多感到不自在、怕多干吃亏 ; 不像单干时舒畅和尽己所能。毛泽东不是不了解农民这种心态,但如果政府象地主那样向分散的佃户收租,恰如“满头乱发没法抓”,于是他就把亿万农民“编成辮子就好抓了”!于是分地到戶的第二年,就开展了互助合作运动,直接向生产队征收,将农业税收,用于国防工业化和城市建设,首先是北京和地方上对他的行宫别墅的建设。这一国情农民是不知道的。

毛伟人还有创造性的理论来支撑早产社会主义性的农业合作化呢!当时,刘少奇改造小农经济的路径是先机械化后集体化,估计合作化运动十五年后开始。毛泽东自然反对,要先集体化后机械化,当然由毛伟人说了算。这一争论,后来发展成为两条路线的斗争,到文化大革命中,更上升为走资本主义道路还是走社会主义道路两条道路的斗争。刘少奇的主张是基本正确的。按刘少奇的意见办,合作化、公社化、大跃进等错误可以避免,待到实现了农业机械化,自然就走上了欧美国家家庭农场的道路,根本就用不着合作化了。

在中共党内领导层,对如何建设社会主义的理论准备是不足的。据王力说:“毛主席最大的弱点是没有系统地读过《资本论》。这是上层领导的通病。”“对陈伯达、胡乔木两位,毛泽东认为他们最大的短处都是没有读过《资本论》。别人他并不要求都要通读《资本论》,而中国的大理论家,没有读过《资本论》是不行的。”毛泽东的主要理论顾问是陈伯达。关于农业生产合作社可以像十八世纪的手工工场那样依靠分工提高生产率的观点,毛泽东是受了陈伯达的影响,而陈伯达自己并没有弄通原著,误导了毛泽东。这个理论错误,后果非常严重,后来毛泽东领导全党和全国人民认认真真地搞合作化、公社化,搞大跃进,以他那样高的智商犯那些常识性的错误,都是以这个理论为精神支柱的。

毛泽东看了山西省委的报告、华北局的批语和刘少奇的批语之后,经过一段思考,找刘少奇、薄一波、刘澜涛谈话,明确表示:“我不能支持你们,我支持山西省委的意见。”他的论点是:

既然西方资本主义在其发展过程中有一个工场手工业阶段,即尚未采用蒸汽动力机械,而依靠工场分工以形成新生产力的阶段,则中国的合作社,依靠统一经营形成新的生产力,去动摇私有制基础,也是可行的。

请读者不要忽略上面这段话。伟人毛泽东在改造小农经济的问题上就是在这里失足的。他的整个的社会主义空中楼阁就是建立在这样一个理论基础之上。毛泽东对自己这一理论“创造”却很自负。在民主革命阶段,他“创造”了农村包围城市的道路,解决了工业不发达、工人阶级太弱小的前资本主义国家如何进行革命、夺取政权的问题,中国乃至全世界的急于打下江山的共产党人都认为这是对马克思主义的重大发展。在社会主义革命和建设阶段,他如果能够绕过资本主义的发展,在汪洋大海般的小农经济的基础上一下子过渡到社会主义,建设起一个富裕、文明、强大的社会主义国家,毫无疑问,那将是对马克思主义的更大的创造性发展。有这两大理论贡献,他将使斯大林黯然失色,而与列宁相比肩,理所当然地成为国际共产主义运动的伟大导师和领袖了。

这位老贫农说:土改后那阵子,单干和互助帮工时光,生产生活都有起色。家有肥猪,鸡鸭成群。但老伴小产后一场大病,使我家的千余斤租谷拖欠至今。我家这几亩祖母养老田已在上次母亲来象时连同两间小屋一起卖掉转买进陶公山的。母亲还自以为好算盘。不过此时农跟户的苦头尚未来临。

中午杀鸡招待。看他家中极为简单破烂的生活设施,一派寒酸,鸡肉吃在肚里是不乐胃的。两张木板床挂着发黄变黑的补过多处的旧蚊帐,满屋子充斥着积年的尘埃气和猪食的辛酸味;黑咕隆冬的墙角还不知放着啥样的破烂。这时屋子后“呶呶”地响起猪娘的哼叫声。他老婆在喂食。

我说:“这次能给我带去多少?”下学期的学费尚未着落哩!但我没有摊牌。

他对进屋来的老婆说:“你去代阿金回来吃饭。”转而对我说:“你回去跟才根大 ( ) 讲,今春下透了雨水,山坳里的稻田积水好,初秋即便遇上风水,我宁肯自家吃薯干,也要担两百个大米给阿婆。”

顺来老婆一脸愁苦地出去了。阿金是他儿子,十六岁,小巧内向,似未发育,或刚开始。但还算结实。农家孩子嘛,从小受着劳动的磨练。我问他在干啥活?顺来代答说在拗井水灌田地。这使我又一次想起一踏上象山土地,地野上高高搭着比比皆是的竹木架子。在孩子眼里,这架子是高高在上的。长长的毛竹竿一头吊上一只水桶,另一头压着大石块,如此打水上提就省力不少。有的嫌石块不够沉,还让孩子加压。这是没法合作化的,一直由每户承包记工。按当时大陆的生产力水平,实在是以互助组帮工为宜。 1953 年是一个正常年累。当年水旱灾害极为轻微。但由于急于结束新民主主义阶段 ( 即今天倡导的社会主义初级阶段 ) 在年初展开大规模农业合作化运动,秋季又实施粮食统购统销,结果让农民尝到了社会主义苦果;人为的过猛的合作化势头,对生产力造成破坏,压抑了农民生产积极性,被梁漱溟先生比喻为农民将生活在“九地”之下,应该说是对驱赶羊群入栏式的合作化、公社化后果的警告。 ( ) 象山多溪流,但很少是源源不断的。大雨时,尤在台风暴雨过境时,山洪奔腾,溪流横溢;云散雨止,溪流便销声匿迹,一条条溪涧都成了干涸的乱石滩,旱象即现。只是这些乱石经过亿万年的冲击滚动逐渐形成了鹅卵的形状,附近村民取之用来铺路砌墙。发源于苍岙的黄溪就是一条用黄卵石铺砌成的长龙。农民沿袭古老的井中取水传统,在地头挖土掘出的井边,搭起高高的竹木呆,配以吊水桶,遍布山岙田野,像一座座炮台与老天爷抗争。

五年后的大跃进中,象山县委组织了力量;在发扬共产主义风格的号召下,首先是牺牲了章家村,拆迁了山岙内三、四个村庄,建造了中型的苍岙水库。山林果木都未得补偿,而一平二调。吃水可以接到县城的水库是修建起来了。章家村则永沉水底。小叔叔生肺结核病死了,婶娘改嫁。老祖母终于迁至莫枝镇。

母亲曾不断向我们幼小心灵灌输祖母如何护小 ( ) 欺大 ( ) ,如何对她专制。不让她剪短头发;有次竟迫使老实忠厚的父亲打她。所以我们子女从小就对老祖母抱着成见,我很不想念她。读了毛主席的阶级分析论述,以为祖母属于封建的一类。母亲背井离乡去宁波创业是带有反封建光环的。当我后来认识到母亲的性格、气质和总是言过其实,考虑的总是自身的利益和面子而不会设身处地给对方想一想时;当我认识到人民内部既有阶级共性,也有社会性、个性的差异时,我已无法弥补我对祖母不亲不敬的过失了。我悔恨自己常常不耐心听取她在对待母亲问题上的解释,甚至打断她恳切的表白。尽管孙子是如此无礼;尽管我粗鲁和成见,老人家一样将我当成章门的正宗命脉、嫡系长孙予以器重、欢迎和接待。即使后来我被错打成右派,被推入社会底层成为二等公民;即便在三年饥饿岁月,她也节衣缩食,但只要看我去她山坡边的小披屋,她一如既往的欢迎,尽可能为我这个倒运的孙子接风,蒸肉饼蛋。还叫小堂弟打黄酒为我助餐。她知我爱清洁讲卫生,吃饭时总是声言她洗菜时必将每爿菜叶菜梗“都用手一一洗摸过的”。让我吃得放心,使我至今自己作饭洗菜时每每想及老人家体贴入微的慈爱之心。她更是多次耳语:“我还藏着六块银洋钱,等你结婚前来拜见。”谁知道我终没能顺遂老人家一直来的心愿。

暑期旅游探亲的第三站,就是作为象山县府所在地--丹城。那城中心十字街口的一爿洋布店就是我小姑父史济民开设的。土改时他被评为工商地主。担心于伪保长那层身分,他那位胆小又精明的娘,叫他逃往上海亲友家改名换姓隐蔽一个时期,等待风头过去。如果时局有变自然求之不得。我的这位姑父在丹城人缘不差,没有作威作福、鱼肉百姓的劣迹。所以象山公安部门也没有通缉他。此时洋布店由姑妈主持着,店员尚有两位。

姑妈一家住在有一条溪涧石桥的街巷内,原是一个墙门大院,土改被没收了三分之二的房产,自家保留了后院的一隅。不过一家五口尚有空房。生活维持在富裕中农水平。姑妈和亲家阿婆却安排我在店中和职工一起住宿用餐,大众菜肴。如此招待稀客甚为反常。我不懂其中奥妙。原来两位脚色出众的女流在导演一出戏,我被用来客串:先安排在店里和职工一起用饭,成了布店的债主。临走的一天,正剧拉开了幕布,姑妈在餐桌边亮相。她对两位正低头吃饭的职工说道:“我啦阿岳这次是来要账的。史先生一次去宁波配货,借了他家银洋五十块。今末黑市一比一万二,给他家六十万吧。” ( ) 两位职工神情呆板,只管吃饭。姑妈又补充一句:“利息没有,对不起我阿哥了。”说罢她便去开箱取钱。原来账房先生也是她。建国初期的小店小铺,职工也不知怎样监督财务,店内资产和开支皆不甚了了。也许留在店中这两位与姑父史家原有点瓜葛,对女老板的行为也只有眼开眼闭,撕不开情面,而破产关店也无可奈何。

我可莫名其妙。事先毫无思想准备,以穷家学子的眼界,突然获得一笔巨款,不知如何是好。我只觉得姑妈完全将我当作无需与之说明的孩子,只接受吩咐就是。只是我以为这次象山之行的使命超额完成,可说喜从天降,满载而归了。

最后一餐在姑妈家招待,以为吃了两天工作餐,这一次设宴饯行,桌面上必定丰盛。谁知仍然家常便饭,自制面条。既无祖母家的鸡肉炒杂,又无外婆家的满桌海鲜。这又让我印证了地主家刻薄,劳动人民尽其所有的博大胸怀的革命理论。席间亲家阿婆不绝地赞我聪明气概。她的眼睛却不断地盯到我旅行包去,一大包用报纸捆扎好的六十万元纸币就放在旅行包内,被她吹得快将飞出来了。

果然,我的担心--这笔巨款来得快去得也快;当我起程回陶公山,正在黄溪渡口候船时,我那个长着漂亮娃娃脸的表妹,气喘吁吁地从十二里外的丹城赶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要将这笔巨款拿回去。我是有点不高兴,觉得被愚弄,伤了自尊心。但我还是毫不迟疑的一一清点归还。后来,当我明白这是婆媳俩在玩演抽盗资金的把戏,而将我当作她们的一个工具时,我更觉得我这个翻身的劳动人民子弟受了亵渎。无疑给我那次众星捧月般的探亲旅游大煞风景。

注:

( ) 大,长辈之意。

( ) 那是在一次政务会议上,建国前就一直在研究中国农民问题,实验乡村建设的粱漱溟先生发表了一篇讲话。他提醒党必须注意农民利益。他认为当时已开始的“城乡分治,一国两策”的格局以及驱赶羊群进栏式的合作化运动和统购统销,有将亿万农民跌入“九地”的危险。他直问毛泽东:有没有听取不同意见的雅量?这位有中国甘地赞誉的梁先生,无视伟大领袖已有了中国农民大救星的光环,毛激怒地说:“你梁先生美得很,比得上杨贵妃 ? ……果然吗 ? 不见得。”他一会儿向几百名资历颇深的听众 ( 其中好些是工商界名流、民主人士 ) 讲话,一下子又转身伸手指向正尴尬地坐在主席台上的梁:

( 国民党 ) 那样高兴,称你为先生,骂我是土匪!”他大发雷霆。据说在场的听众很难忘记伟大领袖那种充满窝里斗的语调,与延安时期礼贤下士的传统很难联系得上。其实他对大知识分子早在北大当图书馆管理员时就心存芥蒂了。这是坐上江山后第一次出他积年恶气。而且这也是对所有高知构成的民主党派的预告:我要独裁了,议政参政有一个不能有损于我权威的红线!当时他正在谋划一部让民主党派请出权力部门的宪法,结束“联合政府”昙花一现的历史。

伟大领袖在这次会议上继续质问:梁先生在农民问题上比我高明,但“有谁相信呢?班门弄斧。”他发挥说:“你们说他有没有工商界那样供给产品、纳所得税的好处?没有!”他挖苦地建议梁自己主动提出削减自己的高薪。因为“你是无用的纯知识分子。”毛最后说:“蒋介石用枪杆子杀人。但梁漱溟是用笔杆子杀人。”他又一次转身指着梁的鼻子:

“你就是这样的杀人犯!”

当时报纸上有不少批梁的文章,但会上场面及主席出积年恶气,不得而知。伟大领袖那大政治家风度,普度众生的神人形象依然在我心目中闪耀。从批判的文章看梁是位反动文人,地主阶级的代言人。毛主席所痛骂的所反对的怎能不是坏人?保留他政协委员的头衔正是大政治家的雅量,领袖的胸怀。只是粗暴地拒绝梁先生出自肺腑的进谏,使生活在农村的 80% 以上中国人民,无论在教育、医疗、劳动保障、养老、福利这些社会待遇及公共资源的享受上,都陷入了受挤压遭剥夺的准农奴境地。今天的三农问题,即“农民苦,农村穷,农业真危险”,根子和起源就在毛泽东的“城乡分治,一国两策”。请看万里在安徽省委书记任内对安徽农民生活状况的描述:

万里在安徽经过大量调查,对农村农民的问题有了深刻了解,他说:“ 1977 6 月,党中央派我到安徽当第一书记。安徽是个农业大省,又是‘左’倾错误的重灾区。‘四人帮’在安徽的代理人推行学大寨的那一套‘左’的东西特别积极。农村问题特别严重,农民生活特别困难……: . 吃不饱,穿不暖,住的房子不像个房子样,门窗都是泥土坯 ( ) 的,桌子、凳子也是泥土坯的,找不到一件木器家具,真是家徒四壁呀!我真没料到,解放几十年了,不少农村还这么穷!我不能不问自己,这是什么原因?这能算是社会主义吗?人民公社到底有什么问题 ? 为什么农民的积极性没有了?我刚到安徽那一年,全省 28 万多个生产队 . 只有 10% 的生产队能维持温饱, 67% 的生产队人均年收入低于 60 元, 40 元以下的约占 25% ,我这个第一书记怎么能不犯愁啊 ? …人民公社化后发生的三年困难时期,到处浮肿病,饿死人。据了解,光安徽省的所谓非正常死亡人口就三四百万。……”

( ) 建国初期,一度通货膨胀,引起五四年币制改革,将一万元兑换成一元。

转自《共识网》


转自《民间历史》网( www.mjlsh.usc.cuhk.edu.hk ),文章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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