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文岳:大围墙内死的联想

1989-06-04 作者: 章文岳 原文 #这样走过 的其它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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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围墙内死的联想

——《赤潮年代》选卅九

作者:章文岳

宝法离我而去,生活回归灰色沉郁状态。

在出工路上偶然见到一张或半张,甚至成了碎片的《参考消息》报,我都象叫化子拾黄金似的迅速地拣了来,有时还不管是否违反纪律离开队伍。我渴求在字里行间找到光明的预兆。自然也是对新闻封锁,愚化百姓的对抗。

每次这样做,倒未受到什么批评或警告。在犯群或队长眼里,无非是书毒头的行径而已。这时候,我是把洁癖抛在一边了;不管它沾着泥巴还是什么污渍。稍加清理,脏的叠在里层、干净在表面,折叠好藏进口袋,待到床上休息时小心展开,顾不得有什么异味,美美的享受一番。有时在劳动间隙阅读,半版面半版面的半公开阅读,全神贯注忘了身外的一切。

已是同组的新反革命犯卫坤夫很注意我这一举动。他对此倒并不嫉恶,而是仿效;他也拣,甚至去别中队搞得来。他肯定以为这里头有燃起他希望的东西,比如是美蒋联合反攻的苗头。每当他一知半解地搜索一遍之后,将它亮给我。也真灵,我不因为厌恶他流氓地痞气而不理。他手中的《参考消息》象一块磁铁,不到手我心是不踏实的。捕捉国际风云,已成习惯,这家伙摸透了我对《参考消息》情有独钟。

“怎么样?一客青菜,这可是人家从干部家里搞来的呢!一点也不脏。”他露着友好笑脸。我一本正经地回答:“下次轮到的另头菜!”“行!”他爽气地把报纸交给了我。

《参考消息》独步天下是作为中共国际派周恩来的亮点。这样一个封闭社会,只有她为世人打开一扇窗户,让进行独立思考的人们开阔了眼界,使之形成有别于官方的见解。周总理指示可概括为五个“不”:“原封不动”、“不加剪裁”、“不加评论”、“不要有倾向性”、“不能光登对中国好的反应”。这五个不,正可谓反官方报刊之道而行。

当然不同时期,《参考消息》有不同表现,其“开放性”常受极左的干扰。就說今天吧,关键性的原汁原味报道不一定看到,虚假广告倒畅行无阻。中央倡导的“主旋律”常可以从标题与内容不一致反应出来。

后来,卫犯早一步平反出去。临走时在我面前很是洋洋自得,很让我愤愤不平。其实打了红小兵几个巴掌,至多拘留教育些日子,而作为地主儿子,他一判十五年,被劳改了十年光景。问题是他越改越坏了。

希望,永不失去的希望,可也是捉摸不定的希望啊。我常常想毛泽东可能活到九十岁以上,我年过半百还能有壮美的建树么?还能实现中学时代成名成家的抱负么?

即使我是奴下奴,或是穷犯人,我仍自视甚高;自负和自恃不减学生时期。陀思妥也夫斯基的《死屋手记》里有一贵族知识分子,尽管他正直、善良、又聪明,可是他总难与同犯们融洽相处。张贤亮被错划错打及至留场就业成为二等公民二十余年,却不受犯群流氓的欺侮和排斥,他能否说,我没被污染、没被同化;我的身心仍然是高洁和正直的呢?

狱室内抑郁窒息的空气,精神上无法解脱的忧患意识,长年累月,日复一日,是能毁掉人的活力的。劳动是好事,农场的空气也是好的,因为它远离城市,少受废气噪音的污染。凭良心说,农场的劳动强度不大。问题在于它的强迫性,加上含冤蒙垢心情抑郁,营养不良,劳动成了不折不扣的惩罚,劳改也就成为慢性杀害。

那个名门望族出身的宁海神父,他精通英语,在“省一监”不到百日,就溘然长逝。他无疑是被环境窒息死的。

想起犯群忙着吃饭出工,整理床铺,他仍无动于衷,直僵僵地躺在那里的一幕,常使我不寒而栗。我何尝不是燃烧过半的一支腊烛。即使活着出去;如果一身病态,孱弱不堪,气喘吁吁,步履维艰,我的自由尚值几何?

冬天,特别是阴风凄凄的日子,刺骨的寒冷。记得在十里丰野外刮朱砂土用以改变水田的黏性,和在乔司削草皮泥,在那空旷荒漠的景色中,似有一种肝肠寸断的东西,渗透着你的心胸。然而用任何镣铐都不能强迫我忘却一个顶天立地的人格、自由自在的本性以及执着的人生追求。有时我会对不还击流氓霸头的挑畔和侮辱感到羞耻,问自己:是否缺乏一个男子汉的应有的阳刚 ? 如果不怕伤残,不怕死,不少作恶者将会望而却步。那个余姚刁徒,整日在嘀咕的“老太婆”就决不敢将刮子捅到我的嘴上来。我怀疑吃小亏是否一定能占大便宜。这些狗东西还有这种心理:当众侮辱了大学生觉得更“扎台影”,更能抚平他们残缺的心灵。

高华教授信中曾表示对我母亲很难理解,“对这样一个蓬勃向上的儿子如此的不理解,如此诀绝。”是的,我在劳改场所吃的苦中苦多半是有母无亲作的孽。

中队有一个石浦小伙子王奇,据说父亲是石浦驻军司令。文革中结伙打架,多次聚众滋事。在劳改队,他还是这样,不断地与人打架。不过他决不与老弱较量。他本身个子较小,却专找三大五粗的太岁爷交手。有一次他与大队里称为无敌大力士搏斗了一场,几百个囚徒前去围观。由于许多监舍无人,小偷乘机出动,当晚队长宣布失窃五起,王奇因之当场批斗。王奇好斗,敢于碰硬,不惜皮肉受苦,为的是一个“人的名气”。这次也使大力士主动求和。不可否认他留下了内伤,天要下雨,腰骨便痛。他说只要有名堂,死了也不可惜。

自杀不一定是懦夫

有人说我能在这样恶劣的炼狱般的境地存活十年有余,真不简单,真顽强。我却常常想我这是不是苟且偷生?那个长而痛苦的适应期很难说已经过去了,只是没有发狂,猝死,或自杀而已。是的,希望和信念是坚定的,她的力量是强大的,让我战胜了狂躁和自杀。这也许我尚未看破红尘,并未参透世道人心与人的生死荣辱,而没有绝世的庄严。可是哪,时间没有使我流血的伤口结疤,新的创伤倒时有出现;在乔司致命的打击固然不曾发生,受凌辱,遭不平的痛苦离不开左右。

这世界,谁还关心我呢 ? 没有。没有亲人!没有友人!没有叫得应靠得住的精神依托。亲娘对乡亲们宣称:“死了!”“我前世欠他的债还清了。”其实她是实利主义者,前世今生只是一个借口,借以平衡她畸形的心理。

在乔司,我从邻铺小周环口里,得知了王国实 ( 小宝 ) 上吊自杀的噩耗。使我伤怀不已,我用一首对卢贤军的悼词,沉吟着,心祭他:

未名湖畔十年前,星期假日常谈天。

谁知惊雷青空起,不意红书奇风卷。

阵阵抗争我成“右”,次次忍让你“中右”。

业就青海“文革”死,永别竟在石舫边!

抱病又题追悼词,尚未搁笔泪满襟。

良师遭贬已不幸,益友早逝更伶仃。

你死今日有我悼,我亡他日谁见怜?

他日一死何足惜,最怕再无人知心。

我曾在“文革”保外期去卢贤军母亲处打听他分配在青海广播电台当编辑的情况。她说“过了”。又说是病死的。实际是打成反革命后自杀的。我約这位比我低一届的宁中校友同赴北京上大学,还在我上海大姊家过了一夜。他进北大新闻系,多次去借他的文学课本。我不满足政法教材的简单教条,将文学自定为第 2 学历。

当时占统治地位的生死观,在谈到自杀时,对干部,说是背叛;对被批判者,如贤军,说是自绝于人民;对一般老百性的自杀,如王国实,说懦夫行为。

关于死,怎不想它!偶然飘落在头上的枯叶子,哀叫着从蓝天飞过的孤雁,僵死地躺倒在路边的花草,都会引发死的联想。但自杀也需有非凡的勇气,我不就是没有这个勇气,怕死,怕临死前的痛苦吗?虽说这样在劳改队无声无息的死,毫无价值,虽说希望之光始终不曾破灭,我也觉得我血液中流着父亲懦弱的因子。

对于企求人生价值者来说,其实死不可怕,最可怕的是这一成不变的生活,它像一滩死水,不起波澜,不再流动,只待枯竭。“文革”期间,神州大地上空千百万的冤魂不散,自杀率超常。而自杀的多是民族的精英和才华出众者。贤军、国实不是我所欣赏的少年新秀么?又如储安平、老舍、傅雷、邓拓、吴晗、翦伯赞、以群、闻捷、海默、杨朔、上官云珠、严凤英、筱白玉霜、李立三、阎红彦……他 ( ) 们的“绝世庄严”是在暴政下进行的,自然顽强中难免脆弱。用生命向世间敲响警钟,这也是一种伟大。告诉世人:抛弃幻想!这不是救世主,没有神,有的是一群青面獠牙的魔鬼!在神州大地上肆虐和猖狂。他 ( ) 们是对暴政的勇敢抗议,也是渺小个体在强权压迫下对心中的“道”的最后维护。

虽然我极少产生自杀的念头,我习惯了生命就在于追求、拼搏和从小就有的忍辱负重。但是“为什么还要活下去?”的问题每每提出。

也许是在无可奈何中,且让渺茫的希望继续伴随自己求生的本能、因对死亡的恐怖而苟延残喘。对我来说:死亡的可怕之处已不在于死亡过程中肉体所经受的痛苦,而在于死后的绝对虚无。

我读中学起,就不信鬼神,但对一个恩仇未报者来说,很难接受人一死便成虚无。

苟且偷生?答复也可以是:你已吃饱墨水,人生史上岂是一片空白 ? 也可说,善恶必报是包含 “天生我才必有用”的。

也许在我潜意识中还留存着保尔那句革命英雄主义的内心独白:“把手枪藏起来…即使生活到了难以忍受的地步,也要活下去,使生活变得有益于人人平等,没有恐惧。”保尔 . 柯察金是苏联小说《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主人公。是我初中时期最让感动的英雄。

然而不论怎样安慰自己,怎样坚信你坐牢受苦乃是为了你进牢之前就为之奋斗的那个人人平等参与和自由发展的理想,坐牢仍然是一种消耗生命的无可奈何状态。青春活力被无情的岁月掠夺了,一种固定不变的单调,一种怎样的麻木和僵硬!人身上一些优良的品质、最有价值的能力都被压抑、被窒息,好象没有了似的。在局外人看来,清一色的土灰破烂的劳改服,带着菜色的沉郁脸容,是令人鄙夷的群体。那里头怎么会有民族的精英和才华出众的作家呢?即使有,如果自由没有赶上八十年代的理想主义时期,也会以平淡一生告终的。

是的,对于年复一年,没完没了;接触的都是阴暗、肮脏、罪恶、无耻的东西,而人类美好崇高的东西远远离开了你。你感受伟大东西的机遇受到剥夺,爱和热情得不到培养,没有土壤,也没有出路,总是被连根截断。那痛苦忧郁的生活,如何去冲淡、抒缓和化解呵!只在梦中健壮的宝法一次次拉我进入甜美的海洋徜徉,而醒来难免一番感伤和惆怅。

李锐老在秦城监獄整整七年,他目睹了许多干部疯了、残了。这使他铁下心来作长期打算:必须保持身心健康。于是学做旧体诗,自得其乐!

我是晚辈,后来戴煌读了《赤潮年代》为我与李昭夫人和李锐作了联系。李昭通过他的信“表示对阁下的感谢”。煌老又在电话中说“李锐老估计会与你作电话联系。”却一直等不到李锐与我通话。这是 2002 年的事了。

我也在狱中写仿古诗词,当时双方毫不认识。他在报上知道钱端升有这样一个学生,而我不知这位党内民主派的中坚。这似有点不约而同,或谓“心有灵犀一点通”吧。

在钱端升门下的逻辑思维训练,逻辑概念中分析、综合和三段论,对国内外形势的推理,它弥补材料的不足,固定信念,有助于抑制自杀的冲动,也有助于理智战胜感情。在新的中队,没有劳改霸头的压迫,心情也有舒畅的一刻。身边的小象山周环是个慰藉。

“批林批孔”和“评法批儒”

72 2 21 日,尼克松在派遣他的国务卿基辛格第二次秘密来华。据说听过钱端升讲授的基辛格,他的随行人员中,有一位名叫费正清最权威的中国问题专家,正是钱老在清华任教时结识多年的故交。于是钱老东山再起,出任外交部顾问、国际问题研究所特约研究员。当时我不可能知道这一命运的转折。我得知钱老重新被起用是程思远从美国回来定居,欢迎行列有他熟悉的形象。那是偶然在一次沈场长儿子负责 “新闻联播”播放中看到的。我对着机舷旁正和程老握手笑迎的久违的老师,眼睛顿然发亮,禁不住失声叫:“钱老!”在周末一场电影的上千名犯人观众当中,谁能比得上我更值得活下去呢?我决定写信给他。然而,当时我已记不清他家的通讯址,又担心劳改队长不给投邮,只能等待机会,去试投。此事暂且不表。

要说的是,毛泽东与“美帝”头子尼克松握手交友着实令书呆子震惊不已。报纸上、教科书上没有说帝国主义本质已变了呀?

如果西方国家还是象马克思、列宁时代一样,基本上还保持着资本主义的初期的贪婪性和掠夺性,阶级对立;那么,当时马列主义纯洁性的最勇敢最坚定的卫士,应是曾被你称为欧州社会主义明灯的地拉那。当“真正的共产主义”领袖和尼克松拍板建立联络处的时候,这一欧州最落后专制的小国,同样毫不客气地指责你对共产主义事业的背叛。

1973 3 月,中央工作会议,毛泽东谈到批林问题上,突然说:“要批孔。” 5 月,江青去看望毛泽东,得到恩准,是出于政治上需要。江青见到那里放着郭沫若的《十批判书》 ( 大字版本 ) 。作为老婆,她先问身体如何,视力怎样。毛送了一本给她,说:“ ( 搞成大字版本 ) 我的目的是为了批判用的。”接着他把一首近作念给她听:

郭老从柳退,不及柳宗元;名曰共产党,崇拜孔二先。

8 5 日,江青幸召。进得书房,毛说:“你说批林的方向需要端正。今天找你来,看我又一首与形势相关的近作吧。”接着他让她读了起来:

劝君少骂秦始皇,焚坑事业要商量。

祖龙虽死秦犹在,孔学名字实秕糠。

百代都行秦政法,“十批”不是好文章,

熟读唐人“封建论”,莫从子厚迫文王。

这次见面,毛还给江青讲了儒法斗争。毛说:“法家主张中央集权,它是向前的,厚今薄古的,而儒家开倒车。”法家开山祖师韩非认为君主除了应施行“ ( 严刑峻 ) 法、 ( 阴谋权 ) 术、 ( 极权之 ) 势”外,还应使民众“去智”,实行愚民政策。这正大合毛皇的胃口。可郭沫若《十批判书》对韩非就严加痛斥,说在韩非设想中的社会,“所需要的人只有三种:一、牛马以耕稼,豹狼以战阵,猎犬以告奸,如此而已。”中国几乎从来没有保护公民的民法典,传统的法指的全是镇压与惩罚黎民百姓的刑法和行政法规。

这次言谈中毛泽东还批评了“人民日报”批林彪为极左,上海就不同意,说是极右。给了江青,这位“文革”的旗手以莫大的鼓舞。这对晚年政治夫妻多么心心相印啊!

江青深知主席口袋里不仅装满最高指示,而且总有那么一把终身不离的内战 ( 窝里斗 ) 钥匙--阶级斗争的经咒。眼前实现女皇梦的障碍只剩下大儒周公了,需要祭起批林批孔的杏黄旗。

同年 9 23 日,毛在接见埃及付总统沙非时说:“秦始皇是中国封建社会第一个有名的皇帝,我也是秦始皇,林彪骂我是秦始皇,我赞成秦始皇,不赞成孔夫子。”又说“我是马克思加秦始皇” ( 他的兼职政治秘书李锐一针见血:斯大林加秦始皇。又说:斯大林对科学技术倒是相当重视的,而他却化大量精力于线装书内找寻万世一系的方术 ) 。他嘲讽王明等人言必称希腊,而他则言必称秦皇、刘邦,一直到去世前,还讲什么周勃、陈平来挽救国家。周勃、陈平恢复的是刘家天下。

70 12 10 日接见斯诺说“我是和尚打伞 ( 无法无天 ) ”为所欲为惯了,就敢于承认自己是封建帝王,就是神,是法律,全国臣民也只有俯伏首肯。

伟大领袖讨厌孔子,由江青传出信息,于是 1966 10 月间,戚本禹指使北师大谭厚兰率领两百余红卫兵去山东曲阜,联合曲阜的红卫兵,发动当地无产阶级贫下中农声讨孔老夫子,要砸烂孔坟。当地有人阻挠,请示陈伯达。陈批:“孔坟可以挖掉”,于是孔府被封、孔林苍松古柏被毁、坟被扒墓被掘,三孔书籍化纸为灰,无数石碑被砸被推倒……

伟大领袖为什么讨厌孔子?原来孔子在《论语》中暗含了这一民主理念:政府的存在是为百姓谋福利,让百姓受苦难的政府应该被推翻。在《孟子》中,更提出了“民为重,君为轻”的思想;人民面对压迫和苦难,造反是神圣的。

在“批林整风”中提过申诉的囚徒,受到了这样的答复:“你们休想否定文革的伟大成果。老实说,你们是进了安全保险箱。要放在社会上,哪个运动来,不被当作活靶子打?”此话倒也不假,在批刘少奇修正主义时,我们是修正主义的社会基础,在批林时,反过来又说是极左的爪牙、小爬虫。颠来倒去,日子也不好过。但他们,比如我村忻贤棣,毕竟生活在人民中间,双方都有深切的了解,加上家庭的亲情,我有母无亲,加上怨恨,活该在劳改队受尽风刀霜剑了。逃跑不敢,只能瞄准时机,闹翻案,去社会上寻找活路。

劳改地痞卫坤夫

犯人是自成一个天地的。当局控制只能体现在围墙铁丝网上,他们无法深入到核心里去。他们听不到犯人心里话,也看不到犯人一些赤裸裸的表现。而有些表现真是千奇百怪,兽性在人身上的返“祖”。理论上犯人最受条条框框的制约,他们地位平等。实际上却大有高低、贫富,甚至主奴之别。被劳改霸头欺压的奴下奴,在他吃到苦中苦的时候,绝不敢向当局提出享受犯人之间平等的要求,不会向当局诉说他人身权利所受到的侵犯。因为这里没有切实的法制和公道。对极左和奴隶主来说,只要抓好生产,不让奴隶逃跑,其它都是小事一宗。

只是,我如今所在的分场 ( 大队 ) 负责人沈国强,倒是个难得的劳改场长。我把他看成是党内健康力量的一个基层代表。作为基干,他的文化和理论修养与他的地位相当。他讲话是实在的,和苦口婆心的。对屡教不改的犯人他有一种恨铁不成钢的激动。这时候他讲话就有点不大连贯,声调也提高了。但他绝不摆奴隶主或工头式架子。他一进围墙,总有人找上他,或呈条,或申诉。

他一个年近二十的儿子,是给犯人放周末电影的。小伙子举止温文,面带微笑,犯人乐于跟他搭讪。他的母亲在农场所属的一个部门当会计,出工或收工时多次看到她走路匆匆,一只肩头低着,眼睛盯住路面,象怕跌倒,是一个神经上有毛病的妇女。一表人才的老沈却对她相敬如宾,难怪他对精神上有毛病的犯人也重视他们的人权,在他可能范围内贯彻着革命人道的任务。

沈大队长通过那个个子小,岁数大,魄力不大的指导员将我调离了王胡子中队,使我彻底与一些劳改成精,老反和老刑事犯分了手。然而,多数犯人的本质是一样的,只有损人利己的经验多寡之分,而没有老实与不老实之别。有些还考虑到面子或文明的犯人,则本就不该判刑,或是涉恶不深的失足者。这个时期更何况每个中队的管教人员多是文化素质很差的奴隶主型或工头型的干部。他们只能制造不满、仇恨和反抗,使犯人越来越趋向于兽性。

宝法走了后,那个同在一个组的劳改地痞,精神上每每让我受压。他只是没有结伙加害于我,也有人心回归的一刻,只是我不屑与他套近乎。所以比以往的一些中队,事故的恶性减到可不计的程度。

一个人的世俗化过程也是失落他个性、矫饰自我、戴上面具的过程,纯真得晶莹剔透的人,必然与社会常态格格不入,更不用说在犯人世界了。

老实地说,我要想在犯群中过太平的日子是不可能的。因为你与他们的质地迥异。你自己又不善于也不想伪装成他们的人。所以你必定受排斥,受敌视,受欺压。为名为利与社会上一样,而在这里可以获得的名利不够维持正常的需要。何况,劳改犯的心较之一般更狠,更猛,其欲望更强,我这书呆子的苦难会完吗 ?

卫坤夫巨州人,地主后代。文革中他殴打了前去抄家的中学红小兵,以反革命阶级报复判刑十五年。他也从十里丰调来,只是原先不在一个中队,这个被极左逼到绝境的狂徒,眼睛总是红红的。一开始也曾和我拉过关系,而他的横蛮和经常不要脸的表现,怎么也融合不起来。

当他发现我不是他一类时,他常用暴力相威胁。谩骂是他家常便饭,尽管他不象邵犯毒辣用心计,却有饿狼的凶狠和露骨。

且看他的外表形象。即使到了夏天,只要公家不收上棉衣拆洗,他总是贴肉的穿在身上。劳动出汗难受时才把上身脱了,而棉裤照旧穿着。厚厚的劳改棉裤,象被狗咬破撕碎了多次一样;棉花絮前后左右裸露在那里,既臃肿又破烂。原来棉花絮常被他用来作擦屁股用。那些管教人员不是不知这是他对政府仇恨的发泄,至少是对公物的破坏。只是对于一脸凶相,抱着横竖横的犯人,他们也绕着走。不敢面对面予以管教。所以同犯组长更不会去招惹他,进行什么监督。他骂起人来,真有想一口吃掉你的架势。

我受他的威胁压迫是经常的,只差一点,没有拳脚相加。而这是由于我作了让步,随他谩骂去,让他在口角上占去便宜。有这样一次冲突:

我天天在墙角少有人处作广播操,有一次被他撞见了,他竟三步两脚地走过来,猛地把我推向墙壁。幸亏我及时提防,未损毫毛,他狞笑一声,说:

“你还想当官?打你又怎么样?要明白队长眼里你不认罪和我反改造差不了多少,打断你的腿,和打断一条狗腿差不多!”

我只有怒目而视,别无办法。我没有刨过他的祖坟,他也不至于进一步伤害我。他有一股凶神恶煞的气焰;你若与他唇枪舌战的对峙,他便要与你同归于尽似的。

“你还不服么?下次再让我瞧见你这种熊相,照样一个脚头!”他说罢,拥着那身破烂的臃肿的劳改棉衣裤,趾高气扬地走了。

他走了,我才克制着骂一声:“疯狗!”

厕所里半夜煮猫肉吃

每逢一阵大雷雨过后,棉田和稻田都要排去积水。这一话计一般都由组长带两个劳力较强的,吃甲级饭的去。有一次组长叫卫犯和一个中年矮个流浪汉去。卫坤夫却赖在上铺不去,还愤愤不平地说:“为什么不叫大学生去一次!你没看他天天锻炼身体做体操么?”

这位组长倒是个厚道人,是个道道地地的庄稼汉,壮实的身材,没事常休息在床上。从不惹事生非。

“怎么叫他去?他配吃甲级饭么?”他抬头对着卫犯含笑说:“这样吧,流浪汉抓到的鱼,随你挑一尾。”

毕竟是说动了,其实偶然叫他去,他顶住不去,也太说不过去。他披上那件破烂,懒洋洋地爬下了床,嘴里还说着:“甲级饭我让他吃好了。”

他三人回来,我们已开了晚饭。三客菩菜汤和三盒子饭由学习组长拿到他们各自床上。但卫犯怀里鼓鼓的,大家早已见怪不怪了,以为是公家地里的什么瓜果、甘蔗之类。顺手牵羊,对他来说既有填饱肚子的考虑,又象他身上的破烂一样,深藏着报复的用心。而这次大家不免大吃一惊,原来他怀里竟藏着一只尚在嘴角流血的死猫!流浪汉抓不到鱼儿,那只常蹩进围墙觅食的干部家的黑猫成了卫犯的猎物。大家问流浪汉手背上的血痕是怎么回事 ? 他边吃饭边嘟嘟嚷嚷地说是卫坤夫要他抓猫,被猫抓破的。这位傻乎乎的矮个子,原是劳改队的一个玩物,常被卫犯这类人用来干畜类所干的傻事,让众人玩乐。组长说:“天快黑了,他们还在抓什么,我自个儿先进来了。”

卫犯和流浪汉为了吃掉这只猫,在厕所里忙到半夜。回来时,我也被吵醒。流浪汉在发牢骚,说他吃的大都是猫的脚爪与内脏。想多吃一块好肉,他们便威胁他,一致告发他是他将猫逮住的。而实际上是卫犯狠狠踩死的。“他们”指的是拿出刀片剥猫皮搭上一股的同组的装疯卖傻的胡赖和从大伙房搞来盐巴的邻组一个犯人。烧猫肉的一只脸盆是潜入邻队偷窃来的,用了也由卫犯扔在大粪坑里。

那个在社会上以流浪和小偷小摸为生的矮个子,也是中队的奴下奴。他个小且自卑,只有任人摆布。他看到我也常常被卫犯、胡赖欺侮,而对我流露一种同病相怜且又相重的神色。从他的目光和神色看:他能进行推理,并非是人们所称呼的“傻瓜”。不过他的行为实在怪异。他的傻,大概就是根据种种怪癖的表现。这些怪癖行为离不开一个“吃”。由此我认为是来自他的饥不择食,和对文明的一种逆反,与大墙外造文化反予之呼应。

他全身鸡皮疙瘩,可能是因为吃了有毒的昆虫和爬行小动物所致。不过他的血液已经有了足够的抗毒素,使他中毒不毒,而全身疙瘩正是克毒的结晶。他长着一对乌亮的小眼睛,很有光芒,在人群面前老在注意地面上的蚂蚁、蟑螂、蟋蟀,和壁上的蜥蜴。机警得象只野猫,一发现就猛扑上去,一扑即中;动作极为迅速,且很少抓空的。

抓到后,他就故意对着你,让你看他生吞活吃的表演。他在我面前表演吃苍蝇,似乎是对我洁癖的嘲弄。他在众人面前表演吃晰蜴更是面不改色,令人毛骨悚然。至于工地上的癞蛤蟆他不吃,因为他的一个外号是癞蛤蟆。看来他有一定的原则。至于水田里的黄鳝、泥鳅更令他眼睛发亮,足够他一天的营养了。

犯人们也常常围着他寻开心,看他出格的表演。卫犯常激使他吃这个那个。有一次小组在棉田削草。少年犯周环脚边突然出现了一条蜈蚣,卫犯过去一刮子把它拦腰截断。蜈蚣很长,两段还在挣扎。流浪汉也过去看热闹。卫犯突然说:“你敢不敢吃掉半条蜈蚣,晚餐我一客菜让你吃!”流浪汉的眼睛亮起来了。象他自己发现了什么猎物一样。他放下工具,一把抓起了它。半条蜈蚣还在扭动挣扎,他却一把将它纳入嘴里。但要吞下很难,他索性咀嚼起来,使人不忍卒看。

晚上收工回来这个地主儿子竟然食言,说晚餐吃的不是他许诺的青菜,而是南瓜菜。流浪汉缠着他不甘休,大家也敢怒而不敢言。刚好小周环从统计犯那里拿来满满的一大盆南瓜菜,说:“我给你。”争吵才算平息。卫犯念过高中一年级,他总有一些似是而非的歪理支配着他的行动,“老子说是青菜,又不是南瓜菜!”就是一例。所以他的口气和表情常常是比理直气壮更高层次的义愤填膺的样子;反正他在极左那里所受到的损失,要在弱小者身上弥补。这种人骨子里极端自私,复仇的心理也就特别强烈,到了不择手段的地步。

在这所谓教育人改造人,让你脱胎换骨成为新人的劳改农场,恰恰是让人更污秽更堕落的,像流浪汉那样失去作为一个人的应有自尊、自爱和文明。年纪不大的卫坤夫何尝不如此!他残酷地待人,疯狗似的吠人,这种种正是毛记监狱的出色业绩。

卫坤夫和丽水佬的一场武斗

丽水佬在家乡以放养大批量的鸭子为生,往返于闽浙边区。那里是山区,有溪涧。他个子不高,却是熊腰虎背,会武术,好脚力。他因在福建拣到一叠反毛反文革的传单,拿回家乡流散,判刑十二年。他本身识字不多,书写困难,知道我是学法律的,就找我写了申诉。在将近过年时,一些养狗的队长都找他去宰狗。回来总让他带回一只狗腿,并允许他去大伙房加工。他有传统道德,遵循好要好报的做人标准。他为了答谢我的代书,给我盛来一盆热气腾腾,香味浓浓的狗肉,让我美美地享受了一顿。当晚我睡得又香又甜,第二天神清气爽,脸色变得有点红润了!一点也不说大话,比在社会上任何高级补品还灵光。这盆狗肉可说价值一斤人参。

然而正在我心花开放,镜子照个不停的时候,被胡赖贼眼瞥见。他开口便骂:“这小娘养的儿子,有了干爹了!”卫犯同样出于嫉妒的心理搭讪说:“你在他干爹面前,还敢装疯卖傻么?”

“你敢 ? 我倒不相信了。”胡赖反问一句。

“他妈的,”卫犯自恃年青,口出狂言:“我不信他老骨头是钢铸的,他把狗肉送给小娘养的吃,是他瞎了眼!”原来他昨天讨好卖情尾随着丽水佬好久,结果连一根骨头都没有啃着。想起这,他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不料丽水佬刚从邻室出来,站在门口已经听到了乃兄乃弟的对话。他转过身来,叉着手稳稳地站到我们小组门口,对着卫犯说:

“你骂谁?”鸭司令说出话来落地有声。

卫犯不免一惊。虽有点心虚,还是气壮如牛,回说:

“谁瞎了眼,老子就骂谁?”

“好!你就叫这个装疯卖傻的帮你。”丽水佬二话没说就往门外场地走去。胡赖慌忙声明,装得似同舞台的小丑:“阿啦不搭界!阿啦不搭界。”这贼眼溜溜的家伙原是欺软怕硬又能自我解嘲的刁钻之徒。说起来他还是我同一钱湖区的人,在他家乡本就是个无赖泼皮。因为找不到对象,他就对姑娘们进行报复。偷割她们的辫子。赶庙会看戏紧贴在她们身后,用勃起的阴茎触人家的屁股,多次闹得庙会一片混乱。他在小组内曾吹说他曾将正在街上发情交配的狗用滚水泼得汪汪乱叫乱窜,引得街众的笑骂。他说:“有七、八对之多。”

他是为偷盗当地一家海军疗养院的电线而被判刑的,投入劳改,混着过日子,经常装作小丑逗人起哄笑闹。故意把帽子戴反,把帽舌拖在后面,故意穿着撕烂的裤头露出屁股向带班出工的队长请假,说他要留在监舍补裤子。队长说:“干么休息时不补?”他就敬礼说:“谢谢人民政府,我去休息了!”说着转身就走。他的屁股也就向站队出工的众人亮了相。

对这种装疯卖傻,不要脸皮的无赖,当局却常常是不加追究,听之任之。他常用最肮脏最伤害我自尊心的话语来辱骂我。比如“小娘养的”“石夹缝里生的”……有的人是有一种自然地虐待他人的恶作剧嗜好的,给别人以痛苦,自己倒并不一定介意,而在犯群中,他们见了别人痛苦,自己的痛苦也就化解了。有一次我忍不住对他说:“我劝你还是少作恶!你没有听说过恶有恶报么?这句话对侮辱我的别人也许不适用,可你是郭家村人,日后找你算帐还不容易?”

这家伙听了猛地拿起一条小板凳摔上铺来,幸而凳子撞在我身后不远的墙上。他嘴上还骂着:“你想当官,这天要翻过来了。”

言归正传,虚荣心促使卫坤夫不能回避丽水佬挑战。他摔掉身上的那件劳改棉衣,不过那件棉裤不能脱,只穿一条裤头打架,不象样子。他抽一抽那条臃肿棉裤的裤带,出来了。整个小组也就倾巢而出。整个中队,继而整个大队,凡追求刺激,喜寻热闹与猎取情况以便打小报告的也就纷纷前来围观。我有点担心丽水佬年过半百,实力衰退。他的个子比卫犯矮,头上的白发比卫犯多,但由于卫犯性格暴躁,常常失眠,年龄不到三十,却从没有一个神清气爽的日子。尤其当我看到老汉摆好架势,稳当沉着,象一座坚不可摧的铁塔时,我放心了。

“疯狗,你来!”老汉在叫。

果真,卫犯毫不客气地冲去一拳,恨不得一拳把这老家伙打翻在地。然而他把整个身子都冲过去了。只见老汉一侧身,顺手一个巴掌,“啪”的一个清脆响亮的耳光。卫犯向前冲了两步,回转身来。他眼睛冒火,一边的脸儿顿时红肿了起来。但他以为对手只注意他的脸上开花,就猛不防的来了一脚头。这疯狗一拳一脚都是想置人于死地的,十分凶狠,脚头直捣老汉小肚。说时迟,那时快,只见老汉一个闪避,擦着了他的大腿;身上穿的那条单裤沾了一片泥灰。又由于卫犯不把自己的气力留着一点,这一脚头踢去,身子没能相应的跟上去,就让老汉一个扫膛腿,卫犯仰天跌翻,屁股重重地落在砂泥地上了。大家一阵轰笑,老汉却气不喘,神色不改。不到五分钟,就大获全胜。

卫犯从地上爬起来,还向老汉扑,真的成了疯狗。这时候,人群中挤进了个子小,脸皮黑,戴着近视眼镜的三十余岁的汉子。他说:

“队长进来了!还不散开!卫坤夫,你和老头决雌雄,胜了也不见得光彩。到大队医务室去吧。”犯群也就一哄而散。他是中队统计犯,宝法走后让他进了原先我与宝法亲密的房间。小周环那盆满满的南瓜菜就是他给的。

周环被统计犯看中了

在劳改队清一色的男性世界里,同性恋现象是屡有传闻的。“食色性也”,犯人同样有一个色欲问题,只是中国大陆犯人其精力和客观条件限制了这种现象的发生。我所在的大队我听到这样案例:一个在外看管作物的犯人与在监舍病休的同乡据说发生了肛交行为。在外单独劳动的这位犯人是去大伙房担中餐的,抽空去看他的同乡。这种事情的发生带点偶然性。大伙房犯人前去找他领菜,发现两个人正搂抱一起。经过当局一番逼问,单独劳动的那位承认他已“达到了性高潮”,另一个否认说未脱裤子。结果主动的那位加刑一年,罪名是鸡奸。当时没有什么同性恋的说法。

由于条件和精力的限制,这种现象多半发生在单独劳动犯人身上,或至少有一个能吃饱饭,又有自由支配的时空。我这中队的贮藏室现由统计犯单独看管,同在一组的象山少年周环常跑去取多余的饭菜。有人看到他被抱着热吻。也真是,我这个小同乡皮肤白嫩,发育良好,更是他的腼腆情调,一双灵巧柔嫩的手,某些人是会把他当作小姑娘看待的。

他本放在我的铺旁,山东人张队长是位通情达理的干部,知道我有法律系的背景,就让 18 岁的少年犯放在我身边。周环有时叫我老师,被胡赖几次抢白嘲骂后,也就不叫啥了。夜里几次仲手挑逗。虽他能缓解生活对我的压力,但小组环境并不让我放心。我觉得还是与他交叉睡好。这是宝法走了之后,让他头在外边了。想不到统计犯就此看中了他。

那是一个冬夜,凌晨两点光景,我出去小便后迅速钻进自己的被窝,听着全监舍鼾声此起彼伏。那只幽淡的灯光监视着每一个犯人。悄悄的似乎进来一个人,我以为是查铺的队长,所以不去理他。我一动不动躺着,以期再度进入梦乡。可是来人的脚步似乎在少年周环床头前停住了。我不禁好奇起来,张眼看去。是统计犯!他用手轻轻的推着少年的头。少年惊醒抬头,戴着近视眼镜的统计犯点一下头,我迅速闭起眼,听得他慢慢地踱出去了。一会,我的小同乡爬下床去了。我实在不高兴他出去和一个已经有点秃顶的四眼狗幽会。但我不想多事,外面天冷,还是躺在被窝,既安耽又舒服。然而我睡不着。我想起十里丰的傅可,又想起了诸几少年赵芳。小芳子有男子汉的刚强,他绝不会让乌七八糟的家伙戏去屁眼。可是周环呢?他一个多小时后回来的。

我决计找他一谈,晚饭后有一个多小时自由支配时间。借着黄昏的朦胧,我把他叫到大广场去散步。我说:

“阿环,如果象山人于我没有千丝万缕的乡情和亲情,我就不管你了。何况是你告诉我王小宝已不在人世的消息,牵动了我的乡情和感受了时代的风云。现在你源源本本告诉我,你昨夜去他那里的经过,我理解你的需要,犯人家属的接济都是杯水车薪,但你千万不能再被玷污心灵和身子。今后好姑娘一定还会看中你。”

“没什么,他给我喝了酒,吃了牛肉干。”少年漫不经心,好象我是少见多怪,但口气还是诚实的。我说:“有人说他吻你”。他说:

“我多次拿他他整盒整盒的饭,能拒绝这些热亲么?”

“老实说吧,昨夜我跟着你出来了。我在后窗口听。”我说了谎,“你们吃了一会,灭灯上床了。”

少年转过脸去不语,朦胧中我看到他泛红的脸。但也许他是在注意周围是否有人,然后转过脸来,正色地说:

“你不汇报吧?”

“除了对付劳改霸头,我是不轻易动用‘汇报’这一武器的。你是否让他弄屁股了?”

“不是!”他立即否认:“没有。我拒绝这样做,他无法强做。”

我算放了心,觉他没有说假。

“他是紧紧抱着我,其实我有好几天没有洗身,他却吻我全身。我侧着身随他吻摸,又弄我大腿,大腿被弄湿了。我说不舒服。他赶紧拿毛巾擦干净了……我就回来了。看你们都睡得好好的。”听口气,他很有点自豪,或说他不吃亏又瞒过大家而有点得意。

“唉!”我长吁一声,说:“我就当作没有这回事吧。只是你今后不要深夜赴会了,这是危险的,说不定你也受加刑处分。爱护你纯洁的身体,到社会学一技之长,你定有一个温馨的家…。我们回监房去,集中点名时间到了。”

象山少年不久去出监队。刑满新生前夕,曾来找我告别,但我恰在大广场独步,回来组长告诉我他刚走。祝他新生活的开始。

转自《共识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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