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文岳:文革中只严不宽的宣判大会

1989-06-04 作者: 章文岳 原文 #这样走过 的其它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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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革中只严不宽的宣判大会

——《赤潮年代》选卅七

作者:章文岳

好象是 70 年的国庆前夕,也可能“五一”期间,十里丰劳改农场所属的八、九个大队,三千余名犯人都被集中起来,在总场部参加严惩大会。

文革以前,每年总要举行一次奖惩大会,宽严结合。这个时候只惩不奖,在劳改场所,无形中凝结了一种恐怖的氛围。大眼吕在整队出发时警告大家说:

“这次大会要处决三名犯人。要加刑的十五个,我们中队占到一个。在会场上,你们必须老老实实,听从指挥。如有乱说乱动,立即取缔!”

小芳子早一步被带走了,大家就估计中队加刑的肯定是他了。脚镣的索朗声犹在去总场部的公路上回响。

不许带小凳。一些有经验的老犯人,知场地有潮气,都预先准备好了一块塑料布,折叠起来藏在衣袋里,到时使用。草场很大,确实潮湿。我记得脱下了一只胶鞋作为坐垫。

一路上,大家的心吊着,平时最爱乍呼的也变得默不作声了。中队所有工作人员,全班武装都尾随在队伍后面押阵。队伍不再象平时出工那样的三五成群。知道这个时候,谁游离于队伍之外,谁准倒霉。

当我们步行五里许,到达总场部大操场时,邻近几个大队的犯人已经条块状地坐在泥地上了。一千几百双眼睛都对准了我们。他们的眼里闪着异乡遇上故旧的火花。双方都在观察和寻觅老乡或同案犯。有几个找到了,便把手一扬,然后装个鬼脸,算是问好致意了。

要是就近相认,必然大声地拉上几句。接着其余几个大队络续进场,气氛更趋活跃,嘈杂的微风弥漫整个晒场。这边突然一声尖短的叫唤,那边又冒出了一声不长的喊声。他们不敢放肆的招呼,不敢离开队伍和原地。四周是整整一个连队的荷枪实弹的武警,不远的岗楼上还架着机枪,枪口就对准广场。

广场边沿挂着红布横幅,写着“只许他们规规矩矩,不许他们乱说乱动”“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万岁”“战无不胜的毛泽东思想万岁”“接受改造,重新做人”诸如此类。

囚徒们抑制着的互相招呼、乡亲与同案认同的氛围,散发出的人性之光,最终被主席台上的扩音器宣布“严惩大会开始”刹住了。广场上的空气趋于凝固。囚徒们都仰起脸看主席台上。台上渐次坐上了十来位场部干部,有两位是穿军服的,其一无疑是巨县公检法军管会的代表。台上两侧的标语为: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正中的横幅是:严惩大会。

“文革”以来,只严不宽,只惩不奖,这也很对某些管教人员们的胃口,犯人越多他们便越有威风可耍,越有利可图,要是都实行枫桥经验,把犯人放回去,就地改造,那些“文不象读书人,武又不如救火兵”的工头和奴隶主们能派什么用?

被惩办的十八个犯人押上主席台来了。一个一个的站到了台前。他们身后各有两名武装看押。这时候,三千余个囚徒个个伸长脖子,屏声静气把注意力全集中在台上的犯人身上。我坐在离主席台约五十米的地方。除了小芳子面目可凭自己的想象,其余十七位的表情有点模糊不清。那最后三个被押上台的肯定是要立即告别这个世界,一切恩怨就此了结了;那三个都被反绑起来。

芳子的脚镣已开。不知为这双脚的解脱,还将付出多大代价。突然“冤枉,救命啊!”的尖叫声,从台上传了下来。

“救命……”那是一个死刑犯的喊声。三十余岁光景。当第三次欲大声疾呼救命时,他的头颅被武警猛压下去了。他拚命想抬头再狂叫。台上乱成了一锅粥。一位场干部迅速跑上台去。他手中一条雪白的毛巾,猛烈堵塞已被拽倒在台上的死囚口里。死囚的双手是被反绑着的,对抗的能力已大为削弱,只是胡顶乱撞了一阵。最后被两个武警提着绑索,让他赖坐在地,兀自“恨恨”之声不绝。

在这突发的反抗事件所引起的台上一阵骚乱中,各队队长加强了对本队的巡视和管制,四周武警也扣好了扳机。但没有一个犯人想乘机作乱。

严惩大会终于开始,农场政委作了报告发言。他大言不惭地说:

“革命形势大好,乱是乱了敌人。这十八个尤其是临死还要跟无产阶级较量的反改造分子。他是因谩骂中央首长,同时诬蔑了伟大领袖而投入劳改的。一贯不认罪,劳动消极,对督促管教他的国家工作人员进行阶级报复,用锄头砸人。这是一个无可救药的危险分子。今 天,当他带着花岗岩脑袋去见上帝时,他还要作最后一次捣乱。但是无产阶级的专政是强大的,和坚不可摧的。你们的出路只有一条:老老实实接受改造。……”

接着是巨县法院的宣判,一个一个的宣读,从最年轻加刑一年的小芳子开始,他的杏眼在听到加刑一年时,似乎还闪了闪。看他满脸稚气,处惊不变,他的眼光还是撩人心弦的。他那撩人心弦的眼光曾几次飘到我的身上。那是刚入监分配在狼外婆同一组里的时候,我没有机会找他交谈。今后他不再回我所在的中队了!听说他进了一个与世隔绝的劳改工厂。管制得严了。但如果在那里能学得一技的谋生之长,也未必不是农家失足孩子的一个归宿。

那个被堵住了喊冤嘴巴的囚徒被架了下去与其他两个就在会场附近,一枪一个结束了生命。他,一个普通的农民吧,堵嘴不让他发声,使我把他和张志新烈士作了联想。

东北女共产党员张志新,她坚持信仰,宣传她的观点。皇侄毛远新批示说:“杀了算了”。判了死刑她还要说。为此,“四人帮”的爪牙们竟然切断她的气管后再推出去行刑。古今中外还有哪个封建农奴时代或法西斯国家发生过因害怕真理而采取这种残酷的刑罚呢?这些灭绝人性的爪牙,他们还以为对毛主席表现了最大的忠。他们这样的“革命”手段,还以为是合乎时代的潮流,顺理成章的;革命不是请客吃饭嘛。毛泽东思想,和他的每句话都是真理,反对他就是毒草,毒草必须铲除干净,割断她的气管,岂非顺理成章?我在“省一监”被吊打流血钉脚镣,看来是普通手术。

那末,进行民族大浩劫的伟人呀,蒋介石对共产党烈士为什么不这样做呢?一些共产党人行刑前不是还在高呼共产主义万岁的口号么?中国历史上,再没有比“文革”时期更血腥和黑暗的了。

张志新的悲剧多半也源于她书生的执着吧,苦难从“五七”干校开始,“五七”干校是林彪一伙想扫清登上主席宝座障碍的一个老谋深算,让许许多多不听话的行政事业单位在编人员,诸如老干部、学者、教授、作家、艺术家的聪明才智都消磨在简单体力劳动上,让他们的人格、良知都被政治所勒索或被“摘帽讹诈”给击得粉碎。都成为顺民。偏偏张志新大发牢骚,唐·吉诃德式地追求着她的真理。对她的悲剧我是感同身受的。

由于各种机遇和个人主观因素的制约,我保存了自己的生命和完整的身体。如果我象志新那样受到毫无退让余地的逼迫,比如我在“省一监”时的绝食没有遇到樊、萧队长这样的干部,摧残步步升级,我也会视死似归的!这有点象走火入魔,更是孟夫子说的“威武不能屈”,一种钢铸玉雕的人格,为信仰而殉难。

林彪事件

70 8 23 日,中共九届二中全会在庐山开幕。如果说 59 年的庐山会议给了林彪取代彭德怀,当上国防部长的机会,那末这一次上庐山是蓄意要攫取国家主席的宝座了。这位两面派大师自然不会毛遂自荐,而是纠合他的左右亲信、得力干将,由叶群串针引线,大造舆论,以拥戴老毛兼任国家主席为由,提出必须设立国家主席的口号。

这并不是篡党夺位,谋害毛皇没有必要。是毛皇疑忌他权势如日中天,得除后患也。

在搞大跃进的 58 年,林彪就在日记本上写了:“凭幻想胡来。”指的是公社化运动和全民炼钢。对毛发动反苏修的斗争,也认为是“骂绝了,做绝了,绝则错。”但他不仅没有公开提出他的正确看法,反而为毛的胡来,做绝,大唱赞美之歌。耿直的彭德怀则表里如一。结果两个同样对大跃进有意见,对反修不以为然的元帅,一被抛弃,一得信任、倚重而高升。这难道是英明领袖的偶然的失误?历代的中国昏君不都是这样亲小人,疏远,甚至残害忠良?实属独裁体制的必然也。

对于不可遏止的走向崇拜顶峰的势头,我们当然不能仅仅理解是林彪这类人促成的,而恰恰是这个制度造就了林彪这样一类人,以及地方上无数的腐败官僚分子。同样的,这个斯大林式的政治体制保证了对毛神化,和皇灵的作祟。

林彪以大树特树毛的权威的手法来取得向上爬的阶梯。这位行空的天马可说最懂得如何在主子淫威下到达权力的极限。他排挤了彭德怀,越过了叶剑英,甚至取代了朱德,迫使周恩来让路,成了唯一的副统帅,成了明文规定的皇位接班人。毛泽东称万岁爷,他则“永远健康”。永远健康,死不了,比万岁还万岁了。龙种埋下了,这次庐山会议收获的岂是跳蚤?

然而这时毛泽东对权力的分散尤为敏感。他再三说不想当国家主席,为什么林彪左右的人还在拼命鼓噪呢?用得着中国一句老话:醉翁之意不在酒。他开始讨厌他的不离口的“万岁”了,同样觉得这“四个伟大”也别有用心。

庐山会议上,林彪的军师陈伯达耸人听闻地说:“有人反对毛泽东当国家主席,反对称毛泽东同志为天才。”林彪的四大金刚之一,空军司令吴法宪说:“有人利用毛主席的伟大谦虚,贬低毛泽东思想。”当上了政治局委员的林彪老婆叶群说:“关于天才的观点,刀搁在脖子上也不收回!”政治暴发户王洪文叫人起草了发言稿题为:我们的态度。稿中说对林彪主张推举毛主席当国家主席“热烈拥护”“誓死捍卫”“粉身碎骨在所不辞”。

周恩来立即叫人把这叫叫嚷嚷、乍乍呼呼的情况向主席作了汇报,这无异是把火。毛于会议第三天,即 25 日,突下一道圣旨,责令陈伯达检讨。他不想涉及林彪本人,至少在这次会议上,他不想给林副统帅难堪,这会引起社会震荡的。而单对陈伯达开刀,来一个杀鸡儆猴,如果林彪能急流勇退,也不至于出现一次毛林之间的无声火拼。然而林彪在和平过渡这手破产后,觉得手中的宝剑尚在鸣叫,他不愿轻易退出历史舞台。

按一些人说法,认为林彪在庐山会议受挫后,就积极准备了武的一手,我恰恰认为林彪也是被迫上梁山的。他充分认识被万岁爷失宠,他的党羽都挨了棍子,还将意味着什么!他不能代替刘少奇当国家主席,却面临着中国的第二个赫鲁晓夫的厄运。 70 12 1 日,毛在会见美国人斯诺时,回答:“什么四个伟大,讨厌!”从一个侧面传出了伟大领袖对林的厌恶。过河拆桥,原是打天下的英雄好汉的基本功哪。不久就在报刊上出现了“刘少奇一类政治骗子”的说法。

71 年初,在全国范围内开展了“批陈整风”运动,这是在华北会议上作出的。会议由周恩来主持。周全力以赴,找吴法宪、海军司令李作鹏,坦克司令邱会作等人攻心,对陈伯达作了无情的批判。并让毛泽东以批文件、加按语的方式领导这一运动。 1 月,改组了林彪控制的北京军区, 4 月,派员参加军委办事组,从而打破林彪一伙在军内的一统天下。毛泽东对林彪一伙稳扎稳打,步步紧迫。

71 8 14 日,毛犹南巡制造舆论。武汉 10 天,长沙、南昌 3 天,杭州住了 5 天,上海住了一晚,没下车。南京、济南、天津都未停留。对各军区头目的讲话,关照切勿外传。但空军周宇驰亲驾直升机来到雪北戴河告急。林彪、叶群、林立果惊恐万状,深感大难临头。

对林彪的包围圈逐渐缩小了。刘少奇的前车还翻倒在那里。破釜沉舟的决心就此产生了,叫儿子林立果搞了个“ 571 工程纪要”。

571 ”是武装起义的谐音。《纪要》称:“夺权正在进行。对方 ( 指江青一伙 ) 目标在改变接班人”“政变正朝首有利于笔杆子,而不利于枪杆子方向发展”。纪要中的这句话是耐人寻味的:“推翻打着社会主义招牌的封建皇朝”,对毛和这个国家的性质可说有个透彻的认识。他从这个营垒中杀出来,然后又捣毁它,未必不是好事。从他逃往的国家看,竟然与我同一。当时我无法接受这个事实,还以为是极左一贯的造谣。如果真是这样志同道合,林彪对这十年多来的极左表现作何解 ? 他如何向人民作出交待?他也许辩解说这是斯大林体制下的必然现象。当年赫鲁晓夫奉承斯大林,称斯大林为“我的父亲”,你不是能理解么?

我对林彪投奔“神圣”的苏联表示愤慨,只能说明我被愚弄和中毒之深。

出逃之前策划的炸毁万岁爷出巡大江南北的列车倒是妙着,一着妙棋。如果成功,林彪还会以“化悲愤为力量”的面目出现。那时候他按党章规定稳稳地当上了党的主席,这大陆的天下一度将是姓林的了。但是毛从打天下,直至夺取天下,坐上江山,从不忘念斗争经。他的敌情观念一直不曾松懈,每次出巡总是秘而不宣,行踪不定,离开了之后,外界才知道万岁爷曾经驾临。在这动乱的岁月,他更是行踪鬼祟起来,革命人民说他洪福齐天,没有被林立果和他的上海爪牙炸得血肉横飞。他的专列提早一天逃离了江南水乡。

92 4 15 日,法国《世界报》提到林彪事件是这样说的:“现任俄罗斯驻华大使罗高寿首先证实了中国官方对共产主义历史上最离奇的事件之一林彪事件的说法。罗说:背叛了毛泽东的接班人是于 1971 9 13 日坠毁在蒙古靠近温都尔汗的荒原上的一架飞机里被人发现的。当时罗高寿正在乌兰巴托的苏联使馆任职。他说:“苏驻蒙使馆那时全然不知道林彪政变未遂后想到苏联避难的计划。”

罗高寿的证词证实了林彪并非早就打算在设国家主席不成,和平过渡破产就武装起义。如果这样,他肯定利用在卫国战争中与苏方建立的老关系,积极与蓄意颠覆毛泽东政权的苏联挂钩。然而苏方全然不知道有政变打算的事。他的 571 工程纪要,显然是应急的产物,他的背叛也确是被迫上梁山的。

当我在十里丰得知林彪出逃的国家竟然是我理想的王国苏联,这个极左的头目竟然走我所走的道路,我除了惊讶、不相信,甚至感到受了莫大的侮辱。这位鼓吹世界农村吃掉世界城市的人民战争万岁论者,这位把个人迷信和个人崇拜推到了极端的“天才论”泡制人,配去马列主义信徒的朝圣地苏联么?我这个书毒头真有点愤愤不平。

然而林彪事件中,还有未知的谜。有这样一个令人惊异的情况:当时苏蒙方无法验明一具尸体的正身,这具标号为 5 的尸体究竟是谁?他们无法确定。这使人们对林彪搭趁在这架飞机上一直持怀疑态度。有一种说法认为林彪已被暗杀了,三叉戟上只是林彪的几个亲信。暗杀和秘密处死是康生之流打天下时惯用的一种“革命”手段。你想暗杀毛,毛不好暗杀你,这样干掉说你心脏病发作,抢救无效,岂不是天下太平?刚巧有飞机叛逃,正好,就说你死在叛逃的机上吧。

毛周不管如何处置林彪,不管他如何死亡,中国人民对他在文革中死于非命都是拍手称快的。他是这场民族大浩劫的二传手,即副统帅。他的死无疑对极左法西斯势头是一次沉重的打击。以周恩来为代表的务实温和派的势力得以抬头。毛泽东丧失了他的得力助手,更担心在百姓中丧失了他所谓的料事如神和英明伟大,同样受了沉重的一击。他是否对自己个人迷信个人崇拜的危害有所意识呵? 72 1 月毛曾休克,我们从尼克松的回忆录中,看出了这一点,这是 72 2 21 日的会见:

“他身体的虚弱是很明显的,秘书扶起他来迎我。他抱歉地对我说,他已不能很好地说话。他的皮肤没有皱纹,不过灰黄的肤色上看上去却几乎象蜡黄色的。

“他面部是慈祥的,不过缺乏表情。他的双目是冷漠的,不过还可以发出锐利的光。他的双手好象不曾衰老,也不僵硬,而且还很柔软。不过年岁影响了他的精力,中方只安排我们会晤十五分钟,但毛完全被讨论吸引住了,因而延长了四十五分。周恩来频频看表,因为毛已开始疲乏了。”

请看 75 年西德总理施密特访华时对他留下的印象:“他给我的第一个印象是可怕的。他垂着下巴 ; 一幅衰老的面孔。毛不能走过来欢迎我们。这是一位得过严重中风的老人,这是我的感觉。……看起来毛根本不可能进行一次谈话。因为他气喘,已不能发出适当的声音。他周围的三位女士中的一位好象是在编造他的欢迎辞,但她装着是在翻译……”然而这次谈话竭力鼓吹苏联统治西欧的野心,大施远交近攻的谋略,十足反映了对国内外修正主义合伙要搞他下台的恐惧。

事实是进入 1974 年以后,毛的两眼视力已降到只能分辨光亮与黑暗,手指放在眼前都看不见了。说话不清楚,舌头运转不灵,即使相当熟的人也听不清他讲些什么。只有张玉凤,这位来自牡丹江的贴身护士,由她喂食,由她当翻译。毛的嘴经常张着,口唇很少合拢。两手两腿,特别是右侧,更加无力;手掌和小腿的肌肉明显萎缩。毛的病称之谓:运动神经元病。这神经元在大脑延髓和脊髓内主宰喉、咽、舌、右手、右腿运动。他的神经元已逐渐变质死亡。

当时如果我能得知老毛垂死的景况,自然是一个鼓舞。早在 64 年作为“反革命文章”中我就断言:他对权力的无限追求所派生的极左冒进、无休止的阶级斗争是要“坚持到死的”。大陆中国要想得到健康发展也只有在他寿终正寝的那天起。无常在向他招手,这是我们五十年代学子尚能施展才华的征兆。然而,老百姓还以为他日理万机,红光满面哩!严密的新闻封锁,只报喜 ( 其中多半是虚假的 ) 不报忧愚弄了本国人民,也欺骗了世界舆论。

尼克松访华,中美关系解冻,双方都有本身的需要。中方急切想摆脱国际上极端孤立的局面,抗衡北邻的大军压境;而美方则是出于战略考虑,先给中国一点甜头,将苏联搞垮后,再来收拾你中共。当然,这一外交路线的大改变,周恩来是十分慎重的,他布置陈毅等四个老帅开会座谈多次,拟出了一个国家危急关头的大纲呈送心身交瘁的毛泽东。这一步棋,正可比“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也。

当时我对尼克松来华,中美建交,联想到当年赫鲁晓夫访美后所产生的戴维营精神时,极左对赫鲁晓夫的刻薄的攻讦,说是向美帝投降,还带连印度尼赫鲁,诬蔑为“三尼公司”,主宰和统治世界。现在你抱病接待“美帝”头子,握手言和,还搞统一战线,难道帝国主义的本质变了?又说列宁对帝国主义所下的结论仍然正确,那末你与“美帝”的勾结究竟作何解?尤其是放弃对日本的战争赔偿,对军国主义的强盗惩罚竟是如此的心慈手软!有人说这是对日本强盗感恩戴德,因为他说过没有日本的侵略,全国同仇敌忾,他的游击队和根据地就要被蒋介石消灭了。这也可说是一种唇枪舌战,有礼奉还吧。然而对巩固极左政权则是高招。

71 11 月中旬,劳改农场下达命令:犯人手中的《毛主席语录》都交上去。我还以为检查有无损坏涂改的情况。如有这种现象,自然也被认为是犯罪。谁知发回时无声无息,我也没有注意到扉页上由林彪写的一篇前言已经不翼而飞。傅可比我机灵,他说林彪可能出事。到年底又看到了报上“刘少奇一类政治骗子”的新词汇。我还是没有想到林彪这个庞然大物--伟大领袖的“亲密战友”,明文规定的皇位继承人竟然垮得这么快。我对傅可说:“报上那个刘少奇一般政治骗子,指的是陈伯达吧 ? ”回答:“书呆子,你已经失去政治上的敏感了。”说实在,即使在社会上,人们也被蒙蔽愚弄得颇不敏感的。当林彪逃亡消息正式公布后,书生自然激动万分,感慨备至,写下了诗词一首:

林秃招魂密室里,“克已复礼”一面旗;

念念有词设主席。

纵有乌云乱翻飞,终将雨过天日丽,

先看“天马”成纸片。

林彪自诩“天马行空,独来独往”,结果坠落在异国沙丘。罗高寿大使说:莫斯科对那时在苏联见到林彪会感到困惑。这样说就排除了关于林彪政变得到苏联支持的说法。

毛泽东在 74 年接见英国前首相,反苏闻名的希思时,还煞有介事地说林彪“他以前与我们在一起,现在知道他一直是受俄国人操纵的,这就是俄国人总是想方设法要干的事情,要从内部来控制我们。”毛泽东制造天方日谭,以迎合和讨好西方。而罗高寿说:“他当时已走到了绝路,出逃是一个绝望的表现。”是绝望的行动,而不是配合苏方的需要。

今天看来,林彪何尝不是一个牺牲品!是这个制度造就,又被这个制度毁掉。

他出生在湖北一个小地主家庭,比许多老革命受过更多的书香熏陶,在充满反帝斗争激情的青少年中,他也是一个佼佼者。 1925 年加入共青团。通过这一台阶,使他随即进入蒋介石任校长的黄埔军校培养。在国民党旗帜下,从事统一中国的大业。 20 岁即任北伐军的一名连长。 1927 年国共关系破裂后,林彪是朱德的部下,他们在井岗山与毛泽东会师。毛关注这个年青的带兵人。平型关他给日寇迎头痛击,名扬全国。他的亲人家属所承受的牺牲并不亚于毛泽东。林彪实际上不喜欢抛头露面,在文革中拿着语录本站在毛的身后侧,露而不显。说他取毛而代之,较之说刘少奇要篡党逐毛一样无可靠的证据。要是没有滋生反右、大跃进、反右倾 ( 这三件改变中国命运的大事,在短短的两年中发生 ) 的政治体制,要是没有毛泽东刻意追求个人崇拜和残酷地打击不同政见者,林彪是不会变得这样阴险和两面派的。

接着,报刊上出现了批林整风的口号,全国范围内开展了“批林整风”的运动,其主将是周恩来。我当时从报刊上摘录了以下几段文字,今天予以利用。

“打起忠于领袖的旗号,反对领袖,这是他们搞阴谋诡计的最恶毒一手。他们出于反革命的需要,把无产阶级领袖偶像化,称领袖为天才,胡说这样的天才多少多少年才出一个,并把唯心主义天才观作为反党篡权的理论纲领,到处兜售,他们为了表示对领袖的所谓“忠诚”,动用了世界上最美好的语言,甚至不惜挤出几点眼泪。

“他们不在称天才的一片鼓噪声中,给自己带上了伟大天才的桂冠,为了实行反革命复辟做了许多舆论准备么 ? 他们不在称天才的一片鼓噪声中,利用谣言和脆辩,煽风点火,兴风作浪,大有推倒昆仑,停止地球转动之势么 ? 今天,这些煊赫一时的野心家、阴谋家,终于走向了自己的反面。他们张牙舞爪得意忘形之时,正是他们自取灭亡、彻底完蛋之日。”

上述批判可谓痛快淋漓,只是没有,也不可能指出这个毒瘤是怎么孳生出来的。

“什么今天一个新阶段,明天一个新局面,什么这个室,那个堂,这个会,那个会,还有什么打思想仗,搞政治战役,等等,举不胜举。对于刘少奇一类骗子,这套形式主义的东西,我们不能低估,一定要联系路线斗争的实际去认识这个问题,他们这样做不仅是为了把学习运动搞成时髦、凑热闹,挂在嘴上,举在手上,贴在墙上的表面文章,逼着大家编假话,说空话,更主要目的,是在五颜六色的形式下,掩盖篡权复辟的罪恶阴谋,掩盖地主、资产阶级的反革命政治内容。”

当时,毛江一伙为了坚持自己极左的一套,害怕批林批到或想及自己身上,批林没有多久就指示要批林彪的极右实质,并和所谓刘少奇的修正主义挂钩,批在一起。叫林彪为“刘少奇一类政治骗子。”他们决不让批林的势头顺藤摸瓜,暴露出极左的大本营。再讲批左,势必把“文革”也否定了。

当“批林整风”运动在犯人中间引起一定反响后,我不管“省一监”时那种批斗加带镣的残酷对待,正式提出了我的申诉。这不光为青壮年时期将被全部葬送的问题,我要追回公道。如果毛泽东能代表社会主义 ( 邓小平说:贫穷不是社会主义 ) ,我被打成反党,还情有可愿。而实际上毛已经背离了世界的共产主义运动。但我从来认为:党内有健康力量,因而从不反对整个中国共产党。不满或反对基层领导人怎么能把我打成右派,甚至是反革命呢 ? 不过这次申诉我只说明我在“保外”期间与当逍遥派的几个浙大学生议论林彪时,说他是个武丑,重新被抓,这是一个重要原因。我回避了同时对江青是“上海滩二流影星”的蔑视。然而劳改队根本不予答理。

但由于“批林”所吹拂的一股反思务实的风,对当时所有被压制者的精神都为之一振。对他们的压迫有明显的放松,也确实有少数人得到平反,这在劳改队也是有的。

在劳改队主要是在管制上的放松,家属接济取消了限制。重新谈起“政治上划清界线,生活上可以关心”的革命人道主义。一天,就在本金华地区武义昆剧团当武功演员的大弟给我回了信,说他的剧团曾去十里丰农场总场部慰问演出。他饰演《智取威虎山》中的楊子荣一角,随信附着的剧照就是演出后的留影。看了那帧剧照,确实为之骄傲:英俊洒脱,一貌堂堂。我给傅可等几位传看了。自然一些队长也看到了,因为犯人的信件是经过他们检查的。他们也肯定去总场观看了他的演出,多少提高了我的身价。不过也看不出在改善我的处境上有什么变化。大弟信中还说:

“因演出繁忙,原谅我不能来看你。”

大弟由于从事的职业,已养成了为自己脸上涂脂抹粉的习惯。他不说有限的收入,抵不过烟酒嗜好的开销,更因为看不出你哥哥还有翻身出类拔萃的一天,值得我少吃一点来接济么?

不来看望,不来接济,我能谅解,但要对我说实话。不要矫饰,开诚布公,我什么都能谅解。有朝一日也不难恢复手足的情谊。但是我的这些兄弟姐妹,总是这样的无知和短视。这是出身在非书香门第文化不高有关的。

不过,当时得到大弟的首次来信,除了反映国家形势有遏左的好转,还表示我与亲属多少存在血缘之情。他们对我的断绝关系带有一定的被迫性。毫无疑问这张照片和这封信将改善队部和一些犯人对我的态度,在我孤寂的凝结的心弦上拨响了一阵欣慰的调子。

陈毅,邓小平复出

陈毅是关心大学生的。大学生对他有亲近感,我对他的好感。导致我被开除回家后立即写信向他申诉。他对我间接又迟到的答复使我感慨万分。我对他的信任始终不渝,关心他在文革中的命运。

69 年林彪第一号命令发出后,陈毅被迫至石家庄制药厂坚持半日的体力劳动。次年底发现了直肠癌。林江一伙不得不让他回京治疗。谁知癌种转移至肺部。 71 9 13 日陈毅在病床上得知了林彪葬身异国沙丘的下场,悲喜交集。悲的是林江竟能打着革命红旗,一手遮天,在中国的历史舞台猖狂跋扈。 66 9 月他曾说过:“反右的时候,搞过四十万人 ( 应为 55 万余 ) ,世世代代结冤仇,这有什么好处 ? 文化革命这样搞法,八十万也挡不住,不得了啊!”我们的陈帅对反右早就不以为然了。

陈帅抱病参加了老同志座谈会,他作了长篇发言。他希望中国的革命记住这惨痛的教训, 72 1 月,七十一岁的陈毅被癌魔夺去了生命。我在十里丰惊悉这一噩耗,联想到父亲一样的死因,可说痛彻心肺。死了林彪,却赔了陈毅,实在划不来。更由于摆布了中国大陆命运的极左路线,犹猖獗,悲愤之至。我写下了: 《咏梅》悼陈帅

睡狮何时醒神州?且看巴蜀一英雄。

巴黎透香风夹雪,上海吐艳春还寒;

铺天盖地黑林叶,挥戈挽日赤心胆。

眼看万花将烂漫,何急落归八宝山!

是的,林彪的死,加强了我对前途的信心。“眼看万花将烂漫”,反映了我对形势估计的乐观。但是不久又被“批林要批他的极右的实质”所淹没了。

72 年北京风云变幻。在极左势头遭到抑制,清查林彪集团尘埃甫定,纠正“文革”初期造成的冤假错案,落实干部政策等工作提上了议事日程,一批又一批的帅将都平反了,毛重申朱德是红司令。责任都推在林彪一伙身上。而他对彭德怀的问题却守口如瓶,刘少奇的屈死更只字不提。他俩的盖子万万揭不得。这是能否稳坐龙椅的问题。

这时候,最令人鼓舞的事件莫过于邓小平的东山再起了。

1966 9 月邓小平即被软禁。他的孩子都象被枪打的鸟儿四分五散;挨批斗,被迫下放农村劳动,最惨的莫过于大儿子朴方。当时他尚在北大读书,竟然被发狂的红卫兵从高楼里推出窗外,脊梁骨摔断,下肢瘫痪,还不许就医造成终身残疾。

68 10 月,邓和夫人、养母被送至江西,住独家小院。白天去邻近一个拖拉机厂劳动,使他较长时间接触实际,并有深沉反思的时间。他没有受过拷打。毛泽东把他与刘少奇区别对待,是因为刘有更高的文化素养,更具有取代龙位的危险。由于毛对他网开一面,当他东山再起,成为大陆的主宰时,他对毛也掌握批判的分寸。让他的画像仍在天安门城楼上供奉。

在追悼陈毅的八宝山休息室,病魔缠身的毛泽东接见了西哈努克。他除谈了林彪、陈毅,还说“邓小平与刘少奇不一样,属于人民内部矛盾”。在场的周恩来立即暗示陈毅的子女想办法把毛对邓的新表示传出去。周这时觉得纠正“文革”中的偏差,遏止极左势着才取得了第一个战役的胜利。他当然清楚还有一个江青的问题。由于她特殊身份,对付她更是一场艰巨的斗争。

73 2 20 日,邓小平回京。 3 10 日恢复了党的组织生活和国务院副总理职务。

73 年底,全省囚徒又作了一次大规模的调动。是不是似当局说的:是改造的需要?还是由于政治风云的变幻呢?说真的,一个十年以上的重刑犯,如果始终在一处大墙内脱胎换骨和煎熬,他很可能会因窒息而死,也可能因痛苦抑郁而疯狂,逃跑或自杀。换一换空气,调整一下犯人之间、犯人与管教人员之间的必然存在的紧张关系;通过调动解决长年累月积聚的矛盾。有些正在策划的血腥报复会随着各奔东西而不了了之。而刻骨铭心的仇恨随着岁月的流逝也会逐渐淡化。欠债不总是偿还的。当局对于拉帮结派已形成团伙的犯人,更注意让他们永远的隔绝。定期调动实在是犯人大国的明智之举。生活永恒的激流是会把人带到宽恕一切和忘记一切的乌有乡去的。

我在十里丰四年有余的煎熬,其程度比“省一监”有所缓和,心结有所宽松,对劳改生活有所适应,基调自然是无可奈何,在夹缝内也作些有益于实现个人理想的追求。活着,就是使人生完美呵。

转自《共识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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