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文岳:老母亲的收容仪式

1989-06-04 作者: 章文岳 原文 #这样走过 的其它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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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文岳:老母亲的收容仪式——《赤潮年代》选廿四

作者:章文岳

十年浩劫絕不是仅仅黄粱一梦,这个灾难同全世界人民都有很大关系。我们要不搞得个水落石出,作一个能说服人的总结,如何向别国人民交待!也愧对下代子孙,可惜我们没有但丁。但总有一天会有人写出新的《神曲》。 ——巴金

抱病巡视市内大字报

出了看守所后墙门,转了几条小街巷,在百丈街东端一家小吃店坐下来,吃了一碗咸菜肉丝面。不大对胃口,烧煮粗糙,剩了不少面条。可能肺部的病菌在提醒我:你有点发烧呢!而我决然地说:“弟!我们去中山大街看大字报去!”

弟说:“中山路改东方红大街了。”

这真有点“洞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的味道了。连葬送中华几千年帝制,开创民国新纪元的革命先行者孙中山也被抛弃了。

在百丈街,我们并不太慢地行进在人群车流中,过了新华兴理发店,想到恩福尚在青海受难。自是伤感。过了灵桥,从江厦街起,林林总总的大字报就增多起来。考虑到公安局可能放了眼线,那句“放出老爷慢慢走”牢房好汉格言就不管用。极左从来不吃这法律程序一套,一切都服从阶级斗争的需要,有可能将你重投监狱。我不得不防一点,搭扶着弟肩头,避免自立着看大字报。

除了中山路改为东方红大街,开明街也被改成反修路。建国前这条街是文化街。开明书店、几家旧书店,多家剧院、书场,以及城隍庙游乐场都在这条很少有车辆污染的街上。

建国初期,我在宁中求学,此街是近水楼台。我常跑来旧书店淘金,周日电影,一角票价,我总也不大错过来这里光顾。开明街虽已陈旧古老,但它充满书香,总体而论,它和平而宁静。现在这一切都已荡然无存,所有书香文化的命都难保!现在它成了大字报最为集中的场所。一层复盖一层,什么倡议书,声讨书,通牒书。大标语不仅挂起来,而且写上马路。

署名最多的有两家:省联总和宁波工总司。后者据说属“红暴派”。偶尔也有北京来煽风点火的什么“井岗山兵团,”“延安战斗队”之类。

弟告诉我:宁波工总司头头正是陶公山农民认识的蔡志康,我村的土改干部。你这位喜吃孩子棒头糖,青年时期作风洒脱的老朋友,还记得请我“小秀才”出山参加土改的事儿么?

沐着自由的阳光,走在广阔的天地里,左顾右盼。那时各条大街的人行道上都搭起了竹木架,筑着遮栏,形成了条条看不到尽头的大字报长廊。成吨成吨的面粉、纸张、墨汁和毛笔挥洒着,造成这些方面物资的紧张。学生反正停课闹革命,学校无需这些了。

一些老字号的商店名称也改了。老三进鞋帽店改为大跃进鞋帽商店,源康布店改成人民棉布店,梅龙镇酒家更是陈腐不堪,封建气味十足,把它改为闪着革命光彩的红岩,红岩酒家。

据说上海最大的百货公司永安公司为改名也贴出了各种颜色的大字报,提出各式各样的更名意见。“永安”两字虽不具有封资修的色彩,但是“永安”原老板的意图是“永远安安稳稳地剥削劳动人民,”这怎么容忍得了?无产阶级战士们!有了资产阶级的永安,还有我们铁打的红色江山么?那末,“永安”究竟改为“永红”“永斗”还是“红卫”,着实争闹了好大一阵子。

中国人出远门,起孩子的名,办喜庆事都有按阴阳,择吉日,图个吉利的传统,祖宗有灵,今由毛派继承和发扬光大了。

更有红卫兵小将提出:马路靠右走要改成靠左;红绿灯的规则也要颠倒过来,红色代表革命,怎能见它就停呢?!革命是不能停顿的。

兄弟俩从开明街折至药行街。对不起,随处都能看到药行的街道改为“红卫”街了。用医药去保卫毛主席么?那不在咀咒伟大领袖病魔缠身么?这次造反派可考虑不周了。我所在的大队这些日子也易名红卫。全国范围内,这些日子出生的,不少起了红卫、或卫青,或卫东这类奴性依附的名字,还有多少街道,厂商都叫红卫啊。说这全是趋炎附势,令人鄙夷,但当时风尚如此。

就在开明街与药行街的拐角处,我看到了一片小型的合作理发店。我想该讲究一下仪容了。回家乡也可少点霉气和晦气。自由空气使我的精神振发,外表应予以协调。然而当我在大镜中照见我的面容时,着实吓了一跳:大而刺人的目光,瘦削苍白的脸容,左耳根尚是棕黑一片,左额角伤疤被蓬乱的头发掩盖着,这是我的容颜么 ? 清秀和青春都无情地抛弃了我。

理发员一言不发地运作着,可我却情不自禁地为自己糟糕透顶的容颜作了解释:

“大病了一场,很久了。”

其实来往过客转眼即忘,不说何妨?更无需说谎。尽管是无恶意和与人无害的谎言。许是担心他想到我是刚从牢里放出来的“犯人”,而干活马虎。我这个人就是凡事都认真,追求完美,有时难免斤斤计较,患得患失,活得不大潇洒。

内容繁杂,观点各异的大小字报及标语海洋,当时给我突出印象以反击“二月逆流”为最。平时谈得上博闻强记的我,此时虽由于精神振奋调动起思维的强度,而所能留下的印象实在极为有限。我的记忆力无疑也处在虚弱当中。

对于本地局部和派别之间的对骂,我常常是走马观花,时间和精力有限,我只能对中央的情况多加关注。 4 2 日“文汇报”社论《彻底批判中国赫鲁晓夫》是回乡后读到的。

文章从 17 年前的一部影片《清宫秘史》谈起。当时毛伟人认为影片宣扬了卖国主义,而刘少奇曾说它是爱国主义,由于毛的话说了算,影片的播映受到限制,不久就销声匿迹,当时青少年已无多大的记忆。老毛也不介意刘的不同看法,学术性质的嘛。时至今日,毛派笔杆子,挖空心思,翻出老账,无限上纲,刘少奇死定了。

“立即制止武斗”“要文斗不要武斗”在大字报海洋中占了相当的比重。但江青说:“不开第一枪,可以还击。”武斗因之不断升级,而至于无法遏止。因为谁都在指责对方首先开的枪,自己被迫还击。

此时宁波尚未传出动用真刀真枪以及因武斗死了人的消息,宁工总司与省联总所属各派,针锋相对,但记不清谁骂对方为保皇,究竟谁在暗中卫护党内的健康力量呢?

兄弟俩在城中兜了一个圈后,再度走过灵桥。说实在,灵桥也苍老了,并且身上的大字报和标语,似斑驳离奇的伤膏,标明她身上的累累伤痕。到新河头已届正午。

老许也不问我们呆得这么长久干啥,让我在小划船的船舱中坐稳,就开始了他老大的作业。他把住木桨关照一声在岸上背了牵绳纤板的二弟,说:“好了!”小船便汩汩地前进了。

老许是渔民,看我长大。对我的经历了如指掌:小时磨豆腐挑担子,解放第 2 年随着城里来避炸弹的少年朋友读上了中学,四年就高中毕业!接着教中学、考上了大学。人人说才根儿子聪明过人,带动了同村一批少年走上了读书求业的道路。

不料去北京读书不满三年,却被开除回家。听说是报上有名的右派,年轻轻……共产党的天下新奇多,胡乱折腾的事太多了。根源是否在于象蔡阿三那样的大老粗的官儿太多了呢?

回乡参加农业生产早出晚归,这么大孩子也不够个人生活。……他,却把阿三书记斗垮了。名师出高徒。但老娘一家生活远不如合作化前,子女多,负担大,孩子几次被迫出走,这次竟想投奔苏联老大哥,跳火车死去活来。唉, 33 岁了吧,这是罗成关哪!……

许老汉掌着桨把着舵,一路上,偶尔帮着划几下,只是默无一言。对着我视而不见,脑海中全在放我的过往电影。

他终日被阳光照晒的脸庞,黝黑,满是沧桑的皱纹;在我面前,刚毅中透露着慈祥。

我则坐在小划船中心,汩汩塘河水,感受着自由的幸福,乡亲照顾的安稳,并为发现毛泽东有这么多、这么强大的反对派而高兴,并鼓舞。今后长时期不大会轻松的日子,将在这一鼓舞支撑下去。毛泽东有可能在他活着时下台。想一想吧,这个革命连朱德也坐卧不安,连周总理也被再三冲击,它还有多少民心所向 ?

两岸风光依旧,在城里读书的四年间,有时是光着脚走来过去的。第一年在私立无线电学校寄宿时自己烧饭吃,每半月从家里带了私菜来;为省乘船费,急急行走在这塘河岸边,不知有多少回了。要是与航船同向而行,比拉牵的航船还快。邻村王恩樟同学乘在船上,禁不住感佩告禀他老父。王家三兄弟,大哥恩桐曾是我小学老师、二哥恩柏也是宁中毕业,后来成了海军校官。王老伯与许永华父亲一样,对我这个草根子弟倍加青睐。

这时两岸稻田快将扬花吐穗。农民为了肚子,不能不把造反放在第二位。造反或革命对生产的破坏显而易见。但头头总是说这划得来,一本万利的事业。然而,是否人人都能当上官?万一革命原是反革命,造反不再有理呢?

在田岸上,只长杂草,不长谷穗还是有一些的。这在我上岸大便时看到的。我对老汉说:

“连生叔,我大便急了,五天没解了。”

于是老汉叫二弟歇下来,靠在一处桥脚下。弟搀扶我上岸,过石板路,我让弟止步,自己步入田塍,进入干裂的荒田里。弟候在石板路上,看我还要否扶持。兄弟中惟他常有父亲身上善根的显露。只可惜,我大哥无能加以培养,任他备受败坏的社会风气侵袭……

15 6 年前,我被母亲劫持在航船中怀抱着他。他怔怔地看着母亲的哭闹。他没有哭,许是哥的怀抱有安全感。如果那时我认命听话,放弃读书这条荆棘丛生的道路呢 ? 可我知难不退,逆反抗命。应该说已经走通了读书就业的路,高中毕业,体检造假,由钱念文校长补偿安排了诚中教书,不是走通了这条草根子弟不易走的路了吗 ? 今之遭遇则要另当别论。读书无后悔可言!

当我艰难费时地拉出了一些茶红色的栗子粪时,心头又是一阵松快和舒畅。这是体内直肠去掉积久的渣滓所带来的轻爽。

船到莫枝堰,老汉和二弟,一在船头,一在船尾,摇头摆尾用大力推上堰坝顶端,便可轻松入湖了。

水波涟漪的东钱湖呀。我是喝她的水,在她身上滚爬长大的,有过无忧无虑的童年。懂事伊始,忧患便至。怎知懂得越多,越不安于现状,以至于无穷无尽的忧伤。

此时大约到了下午三点,我竟忘了弟尚未吃中饭,真是罪过。他带了饼干,有没有在我不注意的时候吃了一些?艰辛的生活,严母的管束及忧患意识从小对他的影响和灌输,使他热情外露的天性大受抑制。面对这样一个拼搏不休,颠沛流离而又前途未卜的倒运哥哥,他无法露出舒心的笑容吧。(他的头脑是简单的,只是受命将你倒运的大哥接回家中而己)

我们的划子一经过曹家山头的凉亭,人声和生活气息就扑面而来。

沿湖埠头上妇女们洗菜、淘米的哗哗声;有的居民家已冒出了炊烟;猪和鸡在晒场上专心觅食;垃圾堆在焚烧;孩子在岸边钓鱼虾、玩耍……沿岸总有那么些空闲的农船和小渔船,水波在不断拍击它们,抚摩它们。回顾自己充满荆棘的单身匹马的人生道路,一个熟人,一声乡音,一山一水,一草一木总关情。

一年多了,很有点久违的味儿,是熟谙,却又恍惚,也真是,我是死去活来的浪子。

划子经南安桥洞后,许家埠头,碾子弄埠头,一一展现了。妇女总在为衣食忙碌,晒场上总有孩子戏耍的身影,谁突然发出一声喊:

“文岳回来了!”

这一叫喊,顷刻间,汇拢了一群邻里乡亲,象早有准备似的,布满在湖岸边。好些孩子跳在农船上要瞧个清楚。这位跳火车、铁道游击队式的勇士有否断腿掉臂呀?只是他们光看不说话。更没有呼喊和鲜花。

气氛是关切和同情的。之所以保持公开场合上的沉默,是因为当时的大气候所造成的一种心理压力。勇士是右派大学生,只能默默相迎了。我不用弟弟搀扶,含笑着上了岸,稍作停顿,斯斯文文地环视大家一下,含着答谢的用意,然后缓缓地向我碾子弄小屋走去。

乡亲们哪,我是书呆,败军之将,没有到达幸福的彼岸,却几乎丢了性命。有人也许在想:北上的路本非金光大道,真是书迷心窍,聪明的孩子成糊涂汉了。

正当我通过大晒场,进入碾子弄时;突然,母亲跨着坚实的小脚蹬蹬地冲到临近碾子弄口,只见她举起一只玻璃瓶狠命地摔了下来--乓啦一声,碎瓶飞溅。这气势,这狠劲和这突如其来的声响,着实使我惊颤了一阵。

瓶子已被砸得粉碎。这猝不及防,也是料所未料的。一开始以为她在驱逐我,直至看到她眼里饱含的泪水,老脸的肌肉在不断抽搐 ; 酸、甜、苦、辣,无法用笔墨反映她哭笑不得无可奈何的感情。这时候,跟随在后面的年已过花甲的杏翠嬷嬷放开小脚步子兴奋地说着:

“这就好了,百(白)瓶(病魔、邪气)消散!”

原来,这是老一辈导演的一场古老仪式。却让我虚惊一场。然而母亲那种恶狠狠的冲刺,分明是冲我而来,是一种驱逐和拒绝。不象是驱逐我身上附着的鬼气和晦气。我心有余悸不是没有因由的。她从心底里拒绝我这个“行魔疴运”的儿子。她认定我活着对她是件大麻烦。

我居住的小屋已改作她的杂物柴间,她以为这次人民政府总不会放过我了。谁知人民政府还是往她身上推。唉!总是前生前世欠他的债还没还清。社会舆论又不能不理,杏翠姐也劝她。不收下这讨债鬼不行哪。为了省些开支,她叫二弟带我和全家吃住一起,就是有十来级石阶的高高墙门内让我睡在楼上后侧,有一片遮拦与她和九妹睡的大凉床相隔。我当时并不知道这样安置还有一层便于监督和汇报的用意。

那时候,双夏季节未到,两个弟弟正跟着本队农民在柴场山打柴。柴场那边还有几块山高皇帝远的自留地。母亲一度顶替故父在饮食商店工作。然而小脚婆婆不能适应合作化了的买卖,让二弟顶替后,就留在家里织渔网。搞家务代养宁夏大妹的两个子女。九妹在学绣花,一天也能挣个八角一元的。上海大姐、富春江二妹定时都有汇款,她的日子维持在中等水平。

她还积蓄,打算给武义当演员的大弟结婚时的排场。她希望抱上自己的孙子。

治肺病的药是她给我买的,不过要我低声下气的讨取。每天一只鸡蛋,放在热粥中拌着吃,是我自作主张未经她首肯的特别享受和营养。两只母鸡轮流下蛋,而蛋罐不见增加,我心不安,她忍着。

这种没办过拘留或逮捕手续的释放,我理所当然的认为是鱼归大海。至于家属取保,并叫我不要到处乱跑,是因为“文革”非常时期,我的五类分子右派身分。这正是书生气十足的想法。

开头一个星期,我早起后,主动地把全家的夜间便器拿出去清洗了。然后往环山路上散步。我迎着柴场山头升起的太阳作劳卫操,深吸着湖上吹来的清新空气,身体渐渐复原。当我觉得稍有元气时,决计去柴场打柴。我是闲不住的,而且不愿白吃老母亲的饭。

人们可以看出我的精神面貌,那是一种充满希望的精神状态。绝食斗争的胜利,尤其“文革动乱”暴露出来的毛泽东统治不稳的信息,令我鼓舞。

二弟懦善,三弟却很倔强急躁,有着母亲的基因。在公安人员对老母软硬兼施的场合,队干部透露,他在一旁挑战似的对当官的说:

“你们人民政府为什么不收他 ? 要家里养他 30 多岁的人!”

小弟妹在老母的长期调唆下,已对我这个大哥抱了深深的成见:害爹害娘害兄弟。他们对我高中毕业就当了中学教师兼少先队大队辅导员,多少也给钱物,他们已无印象。也确是:他们的就业,参军都因我而大受影响。

有一天,他也在打柴,与二姐的大儿子一起,此时蔡阿三还在柴场当着山林队长,管理一些果木。我边打柴边感慨自己的兄弟不和自己一起,打来的柴草不都放在同一小屋么?我想启发他人之常情:

“母亲没有道理歧视我,让你也不亲我大哥。我没有适当工作,不是我没有能力或是人品不好, 13 年前,我就在宁波教中学了,回家买吃的给你们,还怀抱过你到南安小学玩……”我看他缠着头,很反感,使我火了起来,冒出了一句书呆气十足的话:

“不要忘了,我也是父亲的儿子,父亲的遗产有我的一份!”

听到我要染指他们的家产,他竟火冒三丈,掉头转来,发狠地说:

“我用刀把东西统统砍了!”

15 岁已和我格格不入,在这里已无手足之情可言,有的是赤裸裸的名与利,加上无知。

我是妨碍了他们,然而他们为什么不想想我更被社会所损害?二等公民,兄弟姐妹之间保持着距离,即使吃饭睡觉在同一个屋子。

又有一天,当我肩挑着六、七十斤柴担(力气减了一半)在一个土地庙跟前休息时,却看到他紧握手指,含着眼泪,蹲在那里。他的手上、衣服都沾着血!我觉着一阵揪心的痛,而由于我无能为力、爱莫能助而更甚。在里厢的一位农嫂说:“你阿弟柴刀砍到手指头了,已叫阿三派人把你弟送回去。”柴场与陶公山隔着一个开阔的湖面,少说也该有五、六里水面。这个倔强的兄弟,也不看我一眼。我也不会口惠实不至的一套,也就默默地挑起柴担,离开了他。

一年多没有系统读报了,赶紧补课。当时师院连同它的阅览室已因停课闹革命而关门,生产队的报纸是零乱不完整的。我去邻村建筑工程队读,持续了好几天。

66 8 月,中共八届十一中全会,刘少奇从党内第二把手跌到第八位,排在康生之后,尤其是 9 2 日“人民日报”社论:“集中目标、火力猛攻中国赫鲁晓夫及其同伙。”提出毛泽东最新指示:“大字报是一种极其有用的新式武器”清华附中红卫兵第一张大字报就是这样写的:文化大革命的目的是把“旧世界打个天翻地覆,打个人仰马翻,打个落花流水,打得乱乱的,越乱起好。”

显然,十七年短暂历史的新中国在造反派,甚至毛泽东眼里已成了旧世界。北京二中红卫兵“向旧世界宣战”一文,更是令人发噱:

“我们是旧世界的批判者,我们要批判一切旧思想、旧文化、旧风俗、旧习惯。所有为资产阶级服务的理发馆、裁逢铺、照相馆、旧书摊……等等,统统都要砸烂。毛主席说:马克思主义道理千条万绪,归根结底,就是一句话:造反有理,我们就是要造旧世界的反。

“为了资本主义复辟,你们理出了大量港式头,什么‘飞机式’‘无缝青年式’‘螺旋宝塔式’‘青年波浪式’等等稀奇古怪的发型,还喷上香水沫上油。使那些流氓们摇头晃脑,得意忘形。

“什么牛仔裤、牛仔衫以及花花绿绿的港式衣裙,令人作呕,却使那些流氓飘飘然,神气活现。

“许多下流低级的照片,使他们神魂颠倒,眉飞色舞。在我们看来,这真是可憎、可恶、可气!还有那些商店。你们摆了那么多香水、雪花膏、口红、项链……等奢侈品及港式衣裙,火箭鞋等是给谁准备的?难道工农兵还抹香水,穿尖头皮鞋么?

“剥掉港式衣裙,剃去怪式发样!烧毁黄色书(指中外古典文学)及下流照片。

“把牛仔裤改为短裤,余下部分做补丁;火箭鞋削平,改为凉鞋 ; 高跟鞋改为平底鞋;坏书坏照做废品处理决不留情。” ……

对照今天在街头和商店里所见的,其“资本主义复辟”程度真是小巫见了大巫。当时大陆对毛泽东的个人神化和愚忠,成了在“文革”中起特殊作用的红卫兵组织产生的政治前提。毛泽东利用年轻人的幼稚和盲从,则是这场史无前例大动乱的基础。关于红卫兵,下面还将详细论及。

此时,我还专门弄到了刘少奇那本《论共产党员修养》,重读了一遍。实在是挖空心思罗织他的罪名。这一册正在被批为黑“修养”的伦理之作,刘无非作为马列信徒,不忘中国传统而言。中国人几千年来在儒、道、释三教的教化下,成了礼仪之邦,文明国度,将人心中的恶(或兽)性减至最低限度。今天极左却使人性泯灭,兽性返祖。在中学时期读到这本书,印象不深,少年人会因觉得空泛而少味,其实也没有多少挂着共党牌子的老粗会对该书感到兴趣。批判它,无非是因为它是刘少奇著作;什么红修养,黑修养,全是为了阶级斗争的需要。欲加之罪,何患无词!

这时候,我是为刘少奇鸣不平了。为什么我的“歧”文将他与毛泽东写成一伙呢?这与反右时风闻他是力主反右有关。他对林希翎的态度,就比周恩来、胡耀邦严峻,抓住这位“人大”女学生不放。

武汉“百万雄师”事件就在我回家不久发生的。其意义是:在中央的抵制“文革”力量垮了后,一个大军区揭竿而起了。徐向前元帅部下的陈再道中将正是这个军区的司令。他怂恿部下扣押了拿着尚方宝剑的中央“文革”小组成员王力和公安部长谢富治。武汉军民一起涌上街头,数千辆军用卡车载着工人、农民和驻汉三军,排成四路纵队浩浩荡荡举行游行示威。“打倒王力!”(心胸中装的岂止王力一个干将)的口号响彻武汉三镇上空,游行示威一直继续了一天一夜。这一震惊全国的“七二〇事件”,用清华大学违反学生头头蒯大富的话说:“林彪做接班人有好多人不服,主要是四方面军的人。他们力量大,人多。

当然这是一个主要的原因,但不能排除对毛泽东的反对,只是还不敢公然的摊牌。其实,当时还有谁能比得上刘少奇作为大陆元首的泱泱风度呢 ? 林彪于七月下旬就提出了“带枪的刘邓路线”口号,强调必须揪军内一小撮,以扫清他爬上权力顶峰的障碍。

与此同时,我在莫枝供销社门口看到了《红旗》杂志 67 年第 13 期的“从彭德怀的失败到中国赫鲁晓夫的破产”的文章扎录。这批大字报说:刘少奇成了“资产阶级司令部的总头目。”可在庐山会议上,刘少奇着实助了老毛的一臂之力,使毛的个人迷信得以继续,现在却骂他对彭德怀“假批判,真掩护”。

“文革”开始尚在四川国防二线当副总指挥的彭德怀,在江青密令下,由红卫兵绑架到京。周恩来闻讯,虽立即干预,都被顶住,最后由部队和地派红卫兵共同监守。彭被揪回北京后,第四天,给毛泽东写了信。想以情感化已变态了的主席。信中说:

“主席:你命我去三线建委……辜负了你的期望。 66 12 22 日晚,在成都被北航红卫兵(韩爱晶是头)抓到该部成都分部。 23 日又落在地质学院东方红红卫兵之手。 27 日押解到京,现被关押在中央警卫部队与红卫兵共同看押,向你致最后的敬礼!祝你万寿无疆!彭德怀一九六七年一月一日。”

信是“寄”出去了,但丝毫没有改变他的处境,即使老毛读到了这封信,他能放过他,以乱自己的阵脚么?可叹这样一位立马横刀,战功赫赫的开国元勋,意被小流氓们践踏得骨折血流。

彭总多次被红卫兵拉出去批斗,被打得头破血流, 67 7 19 日的一次批斗中,竟被打断了两根肋骨,当场昏了过去。

当走卒们想让彭总在“彻底投降认罪书”上画押签字来结束这场尴尬的揪斗会时。彭总瞪大眼珠,立定身体,猛一拳击在桌上,铿锵有力地说:

“我有罪!我罪在消灭了几万日本兵!”又晕倒了。彭总这话是意味深长的;没有日本强盗的入侵,江青、林彪以及所有极左激进分子能乘机发展自己并打下江山吗?

转自《共识网》


转自《民间历史》网( www.mjlsh.usc.cuhk.edu.hk ),文章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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