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文岳:逃奔关外

1989-06-04 作者: 章文岳 原文 #这样走过 的其它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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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奔关外

--《赤潮年代》选五

作者:章文岳

我在收容农场干了将近半年的活,已是春二、三月了。不要它什么路费,不告而别,“逃跑”,在法理和公道上,我问心无愧,无可指责;因而,光明正大,心里充满侠胆浩然之气。

吃了中饭,乘大家尚在室内休息之际,我走出宿舍,转上南北通道,从容不迫地向大门口岗亭前进。随身似乎不带什么,两手空空地有规律的摆动;添换的衣服都穿在身上了;贴肉的裤衩小口袋尚装有三元人民币,平时是舍不得花的;一只军用的小挎包和手稿本《逆子》扣在贴肉的裤腰上。步步向岗哨走去。

我不慌不忙地到了土城北大门的岗亭下,仰起脸,庄重地请求:“我找王队长去!”。

我从未喊过象征自身卑下的“报告”。这次也不。这在务实的人看来,更显得自然、真诚些。那位五十开外的大汉,在岗哨上,早就注意我从里面出来了。那不是心神不宁、鬼头鬼脑的行径,也不是一个形象猥琐,小偷小摸之流;庄重又文质。也许将近半年来,他已摸熟了大家的底细。也许有过队部的关照。他严中有宽地朝我点了点头。这一关通过了。

我不慌不忙地到了二百米外的一排管教人员的宿舍跟前,可并不敲响这间或那间的房门。队长们都在午休。我也不知道王队长在哪个宿舍。我对所有房间都不感兴趣。而绕到了东侧,落荒而逃。

一开始还是慢条斯理的走,内心是紧张的;背后似有一双眼睛盯着我、怀疑我是逃跑的。这眼睛似乎变成了瞄准的枪口,随时准备向我射击。但我还是从容不迫,压制着心跳,硬挺着往前走。我既不后看,也不左右顾盼,听凭命运的裁决。

当我肯定背后的枪口是幻觉,我身影已在冥冥中的雷达荧光屏上消失时,我才放开脚步,匆匆似漏网之鱼了。

后面没有骑兵的马蹄答答,没有摩托的车声隆隆,只有我的脚步声,在荒漠的盐碱地上沙沙响。

脑海中一下子涌现敞篷车上相拥着流放一起到这荒滩的山东少年,本应珍惜和厮守长久的感情,却变成内心解不开的负疚。面对失去的残酷,却只能化成永远逝去的现实,昨夜这象征最伤感的私下告白,就已承受永别了。

太阳在天空中淡淡地看着我的一切,无动于衷。没有谁在为我的前途、命运动着感情。投在地上的身影渐渐伸长,只有这影子,也只有我自身的影子始终伴随着我,引导我朝着东北的方向。这是自由和光明的方向吧。充满机遇的关外,对年轻有劳力者是敞开大门的。

我的身影引导着我,总超我一头,忠心耿耿,认真负责。它使我浑身是劲,自信、自强、进击不息。

挣脱屈辱的枷锁,我反抗命运的捉弄;
决不当牛作马,宁愿一生颠沛。
护着我,或前或后;
困境中,惟你日夜相随。
青春熊熊,跋山涉水;
挥舞着自由之剑,与日月同辉。 《影子之歌》

假如社会是民主和法治社会;假如权力的运行必须沿着公开、公正的轨道,(一旦出轨能有纠偏的保障机制);假如社会有一套科学的游戏规则,而这套规则崇尚的是诚实、才能和对社会的奉献,而惩治和淘汰欺诈和平庸,那么,芸芸众生命运的“无常”大都会成为“有常”,善良又勤奋的人都能把命运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可是,上述三个假设,何时能在中国大地上成为现实呢!

前方不远处大概是铁道沿线的村庄,冒出了一股炊烟。

只有这条用脚踩出来,经过马车、自行车、少量汽车碾压过的孤零零的通道通向茶淀车站。大白天竟未遇到一个行人;大白天只有我和我的影子,真是鬼地方。

可是,不妙!后面有喊叫声。我的心紧缩了。

这分明是喊我止步。来人骑着自行车很快地逼近了我。我回转身去,一位三十岁左右队长模样的男子已从自行车上跳了下来,手扶车把,气喘吁吁地打量着我。我此时已将怀里的小挎包和手抄本《逆子》挂到了肩上。也许我的模样与他想象中的逃跑“盲流”相差甚远。

我伫立着。

“干么呀?”倒是我先开的口,无疑带着江南的口音的。

“你……你们王队长叫你回去。”他犹犹豫豫。毫无把握地吐出了这句肯定性的话,一面继续打量着我。他肯定是邻场的干部。

“你说什么?”我先用一种吃惊的口气,转而不无抱怨地说:

“我是看我叔叔来的……”

我的目光始终正直地注视他,他退缩了。

我未曾想到我竟能进入一个远道而来的探监回去的角色。在作逃跑打算时,不曾设计这样一个戏剧性的场面。自然也不曾考虑此种场面时的对策。我只凭一股正气闯,或被抓,或漏网,听天由命。现在真是鬼使神差,扮演得维妙维肖。平时只知道这里有劳改和劳教农场,有劳改犯和劳教人员。我的模样及谈吐象个犯人的侄子吗?后来我奇怪我怎会说出“我是看我叔叔来的”这最能使他相信,也是最符合我在他揣测中的探监角色,所应对的神色语调。如果我相信菩萨保佑的话,这定是土地菩萨在一旁的点化。

而按科学讲,这是灵感。在戏剧表演中,常有即兴发挥的现象。它需要当事人具有镇定的心理、丰富的知识和高度的自信,尤其需有良好的自控能力。

渐渐的,这位队长模样的人显露出一种歉意了。他对我的“我是看我叔叔来的”话喔喔连声,并自言自语地重复我的造话:

“看你叔叔来的。看叔叔……”。他边说边调转了车头,迟迟疑疑地骑上了车,竟至匆匆地走了。

温文尔雅的追捕者,遇见温文尔雅的“探监人”,充满一种人性人道的氛围,危机自然化解了。但也有可能是王队长和刘同学对他作了轻描淡写的交待:

“他非强制收容人员。”而有意无意地网开一面。

只是我也不敢怠慢,见他一走,我也转身拔脚就走。

太阳快要西沉了。北京城上空涂抹着一片殷红的晚霞,使我联想到无数个时代牺牲品抛洒的鲜血。已经养成的忧患意识使我并不认为已突破了罗网,从此鱼归大海。他们难道不会打电话给茶淀站吗?也许不通电话,此时沿路不见任何电线杆子。但很难说他们已经善罢甘休。盲流人员逃跑一样要抓,一样要坐禁闭,记上坏帐,这是有先例的。我必须避开茶淀车站,不能在那里候车和上车。

自信有一双从小练就的强劲的脚力,打算徒步奔赴唐山,然后在唐山上火车飞向关外。于是我绕过了茶淀站,沿着铁路线,奔向东北。天色黑下来了。

我沿着铁路轨道摸黑前进;走在枕木上,跨步很大,一步两条枕木,甚至三条,急促带跳跃,没有吃食,忘了饥饿。急匆匆的徒步了将近两个小时,看到了灯火一片。

展现在我眼面前的是一座大型的钢铁桥梁。桥那头更是万家灯火,辉煌灿烂,那准是唐山了。越过这座大桥,便可摆脱农场的魔爪。

正当我跨步迈上桥墩,战战兢兢走在钢铁桥梁上的时候,背地里,路轨的那一侧,突然一声大喝:

“站住!”

在这种情况下,我不作没命的逃跑,不想让紧张的关系加剧。我习惯的做法是迎上去,找一条蒙混过关的借口和出路。这时我转过身去,迎着虎口,沉着而上。我似乎要向站岗哨兵解释我为什么要徒步跨越这座钢铁大桥。

守桥的是一位解放军战士。在岗亭的灯光下,我们双方都看清了对方的脸面。打量着对方。都是差不多的青春年华,自然我长他岁把,但我是个斯文的知青模样。战士荷着枪支,却没有了声色俱厉的姿容,他问:

“上哪儿去?”

“那不是唐山吗?”我答,指指大桥那边灯火辉煌的城市。

战士转过背来,可能认为我幼稚可笑,背着我带有教训的口吻:

“唐山?还远着哩!”

我愕然了。我在地理课本上只记住濒临渤海湾的天津、唐山和秦皇岛这类大地方,至于汉沽、宁河什么的小城镇是不去背诵的,真是志大才疏。

“你是不是从劳改农场逃跑的?”他突然转过身来说:“这里面有什么?”他指着我挂在肩上的那个草绿色小挎包,原也是他们使用的军用品。那是驻守在舟山的同村少年军人忻云虎,夸包连同一个军用水壶送我留作纪念的。我递了上去。

他掏出了我的《逆子》手稿本,随意翻了翻,说:

“是你写的吗?”

“那还用问!”我不无骄傲地回答,象是在朋友或熟人面前那样随便了。说实在,我见到一些年轻俊美(在朦胧的灯光下,八分能变为十分)战士,一种亲切的好感自会油然而生。在迎接解放的岁月,在参加土改的日子和在奉化江畔,我都交过解放军朋友。同里弄的少年云虎更不用说了。在后来把我打成反革命囚徒生涯里,面对这些年轻人,我这种天性并未有何泯灭。我忘了尘世间人为的阶级斗争的邪恶和冷酷,而超脱于自然。

“拿去吧!”他庄重地注视着我说:“可不能在桥上走!”

象条触了网的鱼,即又滑脱了。但在心头一阵轻松之后,懊丧随即就到,我抱怨说:“难道我还要去那边(该死的)车站上车吗?”

我指的是茶淀站,那个我要竭力避开的地方。这地方是属于罗网的一个支点。

“那还用问!”他竟学起我的腔调,似玩笑又认真。他不无同情地看着我十分为难的脸色。不过这位孤单单站岗放哨的朋友,长夜与冷冰冰的钢铁大桥作伴,准以为我是为了走这么多的冤枉路犯难,可他也爱莫能助啊。我那更为深层的内心打算和恐惧,也只好对你保密了。

这是瞎闯,是一场战役的失利,一种无谓的体力消耗,一次拼搏的惨败。而更大的担心是在回头路上,很可能就在布置就绪的茶淀站,投入罗网。可我别无选择,默默地离开了这位哨兵。

我无可奈何和沮丧十分地走着回头路。我的性格是极不愿走回头路的,遇到这种情况,我总要生自己的气,发莫名的火。记得七、八岁那年,从莫枝回陶公山的家,为走直径,我往左边殷湾方向走,异想天开地从曹家山头进入陶麓。谁知殷湾村与曹家山头隔着宽阔的湖面,走道只能绕过莫枝和湖塘村。史古山遮住了殷湾与曹家山头的湖面,使尚幼稚的我异想天开。我在殷家湾穷兜圈子,走得脚痛腿酸,气急败坏,最后还是自认晦气,回到了原来出发的莫枝渡口,今天那个称为安石楼的地方。

说真的,我这个人从小就有一种探奇创新、穷根问底和急于求成的秉性。也不知道这是先天性还是后天养成。在小学时代,我读了许多神怪武侠小说和连环画,它们是否给了很大的影响?进城读书后,报刊杂志为我打开了现实世界的方方面面,相当程度上满足了我的求知求新的渴望。只是极左的报刊杂志纯乎是为了宣传,告诉人们的东西多是歪曲,甚至是虚假的,把美说成丑,将谬误、阶级偏见向我们头上灌,让一代又一代的单纯的青少年受骗上了当。

我只得花三分钱摆渡进入陶公山,再无力气徒步经湖塘回家了。

还记得在渡船上,同里弄家住弄底山脚下的许安泰老先生,也在船舱里面。老先生是1942年春季携我进许家小学跪拜孔夫子圣像的领路人。老先生很会讲《岳传》,孩子们常在夏夜纳凉时请他出来讲故事,更有居士林念佛的奶奶、大妈们请他讲《济公传》。他神态庄重,不乏幽默,故事讲得跌宕起伏,有声有色。他家里还有一部厚厚的古色古香的《圣经》。我被打成右派回乡后还曾向他借阅。乡人一向敬重他。此时船舱里看到他,犹如看到亲人似的哭了起来。哭得很伤心。老先生不断劝慰我,还为我敢于探索一条新路,寻找直径而大加赞扬。他说:

“探索求新是要付出代价的,人们为了信仰常常作出牺牲。”

这些话,当时我不能全懂,但我知道是对我的安慰……

现在,我只有提心吊胆地在茶淀上车,别无闯关外的道路。

到达茶淀车站已过半夜。站内候车室空空荡荡。在长椅上有一位闭目养神的候车农民。这是一个小站,但也有快车停靠。那个时候,流动人口少,比不上今天搞活了经济,带来了交通运输的紧张,白天黑夜都有人群拥挤。

我走向售票窗口,尚有值班人员在内。我把贴肉的三元钱取出来,递入窗口,简捷的说:

“去唐山。”

我生怕售票员认出了我是个逃亡者。谢天谢地,他连看我一眼都不曾。他给我的车票标明上车时间是凌晨两点。这就是说我还得在站内挨过草木皆兵的两小时,尽管我很想效法那个农民坐着舒展腿儿,但我不敢。我连坐一下都不敢。我不时的往站外转游,避开容易认出我的有照明的场地。

火车终于隆隆地开来了。我终于登上了车厢,最终地摆脱了我臆想中的罗网。

这是一趟来自北京的直达三颗树的快车。我藏着唐山票,却不在半小时就到的唐山下车。火车呼啸着欢快地穿过山海关,把我带到有无数森林、煤矿、遍地大豆和高粱的东北来了。


转自《共识网》


转自《民间历史》网( www.mjlsh.usc.cuhk.edu.hk ),文章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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