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梓平:家有珍宝

1989-06-04 作者: 童梓平 原文 #这样走过 的其它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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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有珍宝

--作者:童梓平

人生如梦,白驹过隙。一晃我今年已是八十五岁的白发老翁了,而陪伴我走过了六十多年的老伴聂宝珍也快满八十了。六十年里我夫妻俩相依为命,相濡以沫。六十年里她为我的生活和事业忙乎,并教养五个儿女,可谓呕心沥血。

我爱人家境清寒,父母长年以背茶包到雅安,又从雅安背盐回荥经贩卖为生。每年到了大山打笋子的季节,就帮石滓乡有钱人家制作加工笋子,出高利借钱经营茶叶笋子,养活一家七口人。她是家中长女,家务事自然就全落在了她的肩上。由于家贫无钱交学费,只能在本县读全公费的初级师范学校。

1949 年荥经解放后, 553 团驻军看中初师毕业的她机智聪慧,家庭成份好,招收她当女兵,并指定她带队去雅安报到。她回家告知父母,父母考虑再三,一来她走后家中弟妹生活无人照顾,二来已到腊月二十八,家人团圆之时,希望她考虑。孝顺的她为全家计,忍痛放弃从军的大好前程,留在家中一边料理家务,一边在文化馆学习,准备在荥经当一名小学教师。

解放后我接管文教科任科长,我看她勤奋好学,纯洁朴素,把她分配在双江小学任教。当时我在双江乡搞中心工作,经常去学校视察工作。见到这个十八岁的小女子对工作勤勤恳恳,任劳任怨而且清丽可人,心中起了爱慕之心。在校长王仕君的帮助下,约她到王仕君家(王家在堡子坝,离校仅隔一座铁索桥),我向她表明了爱慕之心。她说她还年轻,文化程度又不高,怕配不上。

1952 年通过思想改造运动回来,相互倾吐心曲,表明心迹,定了终身。并向县委打了结婚报告。当时谈情说爱是要保密的,结婚审查非常严格,家庭出身、成份、社会关系、思想作风、道德品质都要经过县委考核审批。 1952 12 31 日她正在筹办学校元旦庆祝活动,县政府通知学校叫她立即到县政府结婚。她什么也没有准备,就把一床新毯子和一对枕头带上,赶到了县政府。

我俩是荥经县解放后第一对自由恋爱经批准结婚的。县政府出资十元人民币买糖果、花生和瓜子待客。当时全体政府工作人员和亲朋好友都参加。在县政府大礼堂,县长卜毅民为我俩证婚,举行了婚礼。

1955 年有了小女海燕,聪明伶俐,我爱之如掌上明珠。她刚满三个月,我爱人向我提出文化程度低,要到雅安师范学校读书,她积极向上求进步,我怎么可以不支持?于是雇请了城厢镇蔬菜队农民徐红芬为奶娘,在县政府我身边带养小女。

解放后左倾思潮不断升级,真是无风三尺浪。“上面”说我叫嚣不民主,有职无权,反对无产阶级专政。被定性为极右分子,关在一间单独的房子里,叫财政局的陈德驭看守。有一次县中校组织学生来参观右派分子。我在床上睡着,陈德驭把我拉起给学生参观。我想,我又不是动物,不由气愤万分,一把抓住陈的领口把他按倒在地,抓起桌上温水瓶就打。他大喊“右派分子打死人咯!”政府动员肃反队伍全体成员来打一打我的嚣张气焰。我不理不睬一言不发,想不通,开始绝食抗争。胡某代表党组织同我谈话说:“你不要用对付国民党的办法对付共产党。”我说:“你们为什么用国民党的办法对付我?”当我绝食到第三天,他们知道我夫妻情深,爱女如命,特地叫我爱人抱着小海燕来劝我。我爱人流着眼泪牵着小女到我面前,叫我不要再绝食了,你死了我母女俩怎样生活?并说留得青山在,何愁没柴烧。退一万步我们一家人不工作,我陪伴你到我老家五宪乡金子滩,山上还有一亩多山地,自耕自种、自食其力过农民生活。千万别想不开走上绝路。经再三思考,为了妻子女儿,从此我下定决心一定要用自己的劳力来养活家人。

1958 年,我被下放到三合乡三溪林铜厂和机械厂劳动改造。 1959 年摘掉右派帽子分配到汉村区区公所工作,直到 1978 年平反昭雪,恢复原职务原工资。在这将近 20 年期间,我一直在边远山区后进队当包队干部,实际上是当了二十多年的生产队长。与农民同吃同住同劳动,一年难得有几次回家。在这二十年里我爱人受牵连,从城厢镇一完小调到附城乡二大队小学教书,拖着五个子女,从油盐酱醋茶到衣食住行。二十年中遇到的艰难困苦无法用语言形容。

那时,我们一家七口人住在汉村区区公所靠厕所的一间不到十平方米的楼下木房中。在放了两张木板床的中间放一根没有靠背的木椅子当饭桌。除一只装菜的粗大碗,每人一只碗一双筷外,什么都没有。在厕所拐角处起了一个土灶,烧火柴都是儿子们从河边拣来的水柴。每天晚上煮一大锅饭,剩下的第二天早晨吃,中午吃玉米糊糊,长年累月如此。我们唯一的私有财产,就是文化大革命时五宪乡亲戚胥开辉做的一根六市寸长、三市寸宽的小木板凳(现在还保存起来种花除草用)。

我爱人当时任班主任,上语文、算术课,此外还要包揽全校后勤工作。早上起来学政治,白天上课,下午家庭拜访,晚上备课和批改作业。一天到晚没有一点空闲,经常熬夜到十二点才能睡觉。每月第一个星期日不是上街背米,就是上街背煤。城里到附城乡无桥,只能涉水而过。如果天下大雨,就要从烟竹乡翻山越岭,绕道而行,长年累月如此。

学校响应上级号召,要满足学龄儿童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升学率,扩招了五十多名一年级学生,因预先没有定购课本,没有人敢接手,就把这个任务交给我那老实好说话的妻子。我妻子带头抄写课本,并发动识字的家长和大同学协助抄写。

我爱人不但心地诚实善良,还乐善好施,尽管自己困难,勤俭节约,对贫穷的农民还是尽量的帮助,有求必应,凡是全大队的学生和家长,交不起学费和无钱治病的人来求助,她都慷慨给予资助。她这种助人为乐的品德得到全大队老百姓的赞扬。如上七队保管室设在区公所旁,生产队分剩的部份红苕、洋芋、红萝卜,社员总是齐声说:聂老师小娃多,给聂老师(当时缺粮时期)。

特别是 1960 年,荥经发生特大饥荒。我包队的石滓乡十三队,因饥饿把种籽都吃光了,春耕下种季节,无一颗种籽下地,我跟她说,救人一命尚且胜造七级浮屠,何况 102 人死活?她一个五口之家的主妇,深明大义,在个个孩子饿得皮泡腿肿的情况下,把我俩十年节衣缩食积攒的 300 元钱(可修一幢大瓦房)拿了出来,到单干队出高价买了五百斤种籽。我万分感激她对我的支持。

她为了养育五个儿女,自己省吃俭用不说,舍不得用钱为儿女买鞋子,每年熬更守夜为儿女最少要做两双布鞋一双棉鞋。十五双鞋要熬多少夜才能做成?一个小孩长大成人,不懂事理要出多少笨事、错事?大女儿海燕参加开田改土,大腿被开山的飞石打伤,大腿肿起,要用剪刀把裤子剪开包扎治疗;二儿子江风贪玩将油漆桶放在火上烤,爆炸了满脸被炸成黑泡泡;三儿西宁,不知山上下大雨大河涨水,在河中游泳,上七队王敖氏告诉我爱人,她飞速跑到河边,不顾一切跳进齐胸的水中把他抓回来;老四大雁儿从楼上栏杆上翻滚下来,头部血流满面,跌成重伤,缝了七针;小女晓燕解手,掉进王大瑞家厕所里。这样的事一桩桩,一件件,一个接一个。我不在身边,但可想而知,她当母亲的人遇到这么多麻烦事,该有多难!真可谓呕心沥血。

我爱人长年累月,日以继夜,超负荷辛勤操劳。自己舍不得穿,顾不得吃,劳累过度,营养严重缺乏,已到了极限程度。小病不吃药,中病熬过去,晕倒无数次。到医院检查,患了肝硬化,发现已是晚期了。医生诊断判定活不了多久,叫我给她吃好一点,穿好一点。我只得叫上七队队长帮我买副棺木以准备后事。她知道病情后,抛不开儿女和我,只得放下一切,到雅安就医。但住院费太贵,她提出到名山医院,因为三妹志英在医院当医生,住在妹妹家里又省钱,又有人照顾。凭着她坚强毅力和顽强求生的意志,依靠三妹的精心照顾和医治,她竟然闯过了生命的禁区,奇迹般地好了起来。真是上苍保佑,让好人有一个好报,她健康地活了下来。

我爱人从事教育工作三十一年,教养五个子女,四个大的都有饭碗,唯小女没有工作,她舍痛提前离岗,给小女接班。按常理而论,儿大女成人各人都有一个饭碗子了,老人应该是到享清福的时候了。可是人生苦短难事多,大女坐月要照顾,生下孙女要帮养,又要考虑照顾我,把孙女带回荥经喂养到三岁,刚刚把她送回到雅安进了幼儿园。不料老四夫妻不和两人离婚,抛下孙女初中还没毕业,只好领到自己跟前,一天三餐,晚上夜自习迟到,还要到马路上去接她,扶养教导到考进大学。万万没有想到的事情又发生了,三儿子从铁道兵部队退役回来,安排在城区电站做运转工工作(他为人憨厚朴实,在部队三年得到部队领导八次表扬贺奖),自己想多读点书,将来有份好工作。一边工作,一边看书,不料被电力公司经理曾学鼎发现,批评他对工作不负责任,从县上调到水池电站,水池电站站长兰康借口说他上班迟到,扣了他的奖金,把他的奖金领来大家分享。他想不通,受了强烈刺激,转不了弯,精神失常,独自出走。妹弟与大儿子全国各地到处寻找,登报寻人启事。结果上海公安局来电去接。接着进行治疗、调养,为他娶了个农村姑娘成了家,有了小孩,全家人靠我爱人帮助照管,养活他一家的生活。虽然他病退了,想他是有病之人,无处玩,无处耍,有好吃的留给他,每天把好茶泡起等他来喝,好菜好饭准备好,款待如上宾。不管天晴下雨,刮风打雷他都要来吃他妈做的饭。就像三岁小娃一样哄着他,养着他。

耳濡目染,我也养成了节俭过日子的生活习惯。每天我俩粗茶淡饭,一天的生活费不足拾元。她陪伴我到逸园等处活动,来回二十华里,都劝我不要坐三轮车,她说三轮车费的钱够我们一天的生活费了。可是节约下来的钱,真正需要的开支她从不吝啬,儿女们建房要补助,二万、三万、四万、七万不等。四个孙孙读大学补助,一万、二万、三万、四万不等。还叫我对白手起家、自筹资金的“浅草文学社”每年捐资 1000 元。

她出 100 斤粮食钱,租种了一分多地搞蔬菜种植。喂养了川农的两只良种母鸡,喂一只大狼狗守门,帮助我照管二分地的花草树木,负责 200 盆花草的除草、浇水、施药。她为我创造了这样一个清静幽雅、空气新鲜的美好环境,使我能集中精力写作。我出了《修远集》,马上又要出《反思集》,我想了很久,我欠我爱人的情太深、太多、太重,无法还清,只能用这篇文章记下我爱人顾家、顾我、顾子女、顾众生的牺牲精神,留给后代子孙。

转自《浅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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