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意: 她留下了那个长不大的孩子,去了另一个世界

1989-06-04 作者: 原文 #这样走过 的其它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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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留下了那个长不大的孩子,去了另一个世界

----- 作者:笑意

编者按:“所有的孩子都要长大的,只有一个例外。”如果你熟悉那个住在永无岛上永远也长不大的男孩小飞侠,这句话对于你来说也许就不会陌生。这句译文出自著名翻译家杨静远之手,她翻译的《彼得·潘》是公认最好的中译本。然而,童话世界里的小飞侠可以拒绝长大,生活中的我们不得不面对生老病死的轮回。 6 8 18 50 分,因为肺部感染,杨静远永远地合上了眼睛。她这一辈子,得到了许多爱,也受了太多的苦,她经历过批斗和下放,她被迫与文学断了 30 年的缘分,她克服了重重苦难创作了一大批翻译佳作,她有一个爱她的人,却比她先走一步,她把痛苦深埋在心,仍然能大声地笑着,向记者讲述她和恋人初识的故事,即使背后是他的遗像……现在她走了,离开了长不大的彼得·潘,离开了我们,愿她在另一个世界依然相信童话……

杨静远,笔名苑青,著名翻译家。 1923 年出生于湖南长沙, 1945 年毕业于武汉大学外文系, 1948 年又毕业于美国密歇根大学英语文学系,硕士。历任武汉大学外文系讲师、人民出版社编辑、中国社科院外国文学研究所编辑、中国社科院外国文学研究所编审、中国译者协会第二届理事。代表译作《彼得·潘》《柳林风声》《夏洛蒂勃朗特书信》《勃朗特一家的故事》,代表著作《让庐日记》《写给恋人》。

抓住幸福的手

杨静远最珍视的作品不是她那些影响深远的译著,而是自己与恋人几十年通信的记录《写给恋人》。

“你愿意跟我做朋友吗?”

他说:“那有什么不愿意的?”

“那么,现在!”我伸出手,他一笑握住。

那个时候,没有女孩主动去找男孩,都是等着男孩来追;女孩都要找比自己班次高的,严的班次比我低;他是个穷得不得了的流亡学生,我是名教授的女儿,在学校非常出名,而且我已经拿到了去美国的奖学金,很快就要离开学校,本来可以不谈这段恋爱的……

我们在不同的学院,都加入了同一个合唱团,但一起唱歌时互相不说话。我跟别的男同学都谈不拢,见到严,却觉得:就是他了!我喜欢他,我就一定要去找他。后来我们就约会了。几次之后,我真正地爱上了他,再也摆脱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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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静远

我还在大学三年级的时候,父亲的老朋友、原武汉大学校长周鲠生托与他关系密切的胡适给我写推荐信,胡适和我父母年轻时候一起搞现代评论,互相都是很敬重的。他帮我写了信寄到密歇根大学,那儿有个东方妇女奖学金,是专门给亚洲女学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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密歇根大学

我在美国越来越觉得待不住,一来不能忍受与严的互相思念,二来担忧国内政局。两年之后,我拿到硕士学位,心想,我不能服务于社会,就算再拿个博士学位又有什么用呢?冲动之下,就上了回国的船。现在看来,我这个决定是做对了,因为 1948 年秋天之后,国外的人就回不了国了,那样的话,我和老严也完了。

破灭的文学梦

杨静远不以文学知名,但她翻译的《杨柳风》(另名《柳林风声》)和《彼得·潘》,文字美丽得惊人。原来她也曾经是文学青年。

父亲崇拜诸葛亮,我的名字就是取自孔明的“非淡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我喜欢文科,高中时却报了理科。国文老师孟志荪很欣赏我,说我是我们班最有艺术天分的,并且文学内在力量最丰富。

但自我从美国回来之后,就整整有三十年的时间和文学断了关系。从革命大学毕业后,我先是被分配在出版总署编译局。后来整个出版总署撤消了,大家分到各个出版社,我被分到人民出版社外国史组做编辑。如果把我分到人民文学出版社,就可以搞文学了。但是没有办法,当时只能服从分配。我在人民出版社从 1949 年做到 1979 年,心里很苦、很难受,这三十年,我基本看不到任何文学书籍。

右派翻译的《马克思传》

很少人知道杨静远还翻译过《马克思传》,不过正如她所说的,以右派的身份翻译这样的书,有点像历史的戏谑了。

我完全不懂政治, 1958 年让我下放劳动。我又写了一批大字报,提出农村中的问题,当场就有个人事干部批我。 1958 年底我回到北京, 1959 年编辑部就开我的批斗会,其实出版社的老领导了解我,不想划我,可这个人事干部说:“不把她划成右派,我死不甘心。”那个时候大家就不敢保我了。

我这辈子三分之一的时间都是在农村劳动,什么农活我都能干,开始不习惯,觉得累,后来干惯了就不觉得苦了,我的胳膊直到现在都非常有力气。这辈子最让我痛苦的是失眠,自从生完孩子之后,我失眠得厉害极了。

1960 年上面有个规定,右派不能做编辑工作,有个别的可以留下来。我们社里大部分被送到边疆,就留下了三个搞外文的右派,因为我们领导特别喜欢搞翻译,舍不得外文人才,我们留下来成立了一个翻译组,再另外派一个党员同志做组长,翻译《马克思传》、《马恩传》,这也是个很笑话的事情,竟然是找几个右派翻译《马恩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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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静远参与翻译的马克思恩格斯传

三十年后重归翻译

外人看杨静远的译笔,恐怕很难想到这样的文字是在她患有白内障的情况下,由先生念一句翻译一句出来的吧。

“文革”结束后,高中甫告诉我,社科院外文所成立了外国文学资料研究室,正在招人,我就调去了,终于能再次接触文学。

到了外文所,我主要是搞英美文学。我选了勃朗特姐妹研究,读了几十本有关她们的书,资料卡片装了一柜子。我不喜欢评论,喜欢传记类的文字,作出来的《勃朗特姐妹研究》和《夏洛蒂·勃朗特书信》直到现在还有销路,卖了 10 来万册,这一来我竟然成了勃朗特专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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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洛蒂·勃朗特书信》

杨静远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1986 年版

后来眼睛害了白内障,不能搞研究工作了。那个时候心里很苦。我爱人看我那么苦,就说:“我帮你翻译吧。”我们选了我小时候就很喜欢的童话《彼得·潘》,因为它比较好读。他念一句,我翻译一句,他记在稿纸上,翻译完之后,他再念,我再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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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得·潘》

詹姆斯·巴里著

杨静远译

接力出版社 2012 年版

这本书署的是我们两个人的名字。顾耕是他给自己取的名字,意思是“只问耕耘,不问收获。”他就是这样一个人,不喜欢名利,但做事情非常认真。范用读了《彼得·潘》之后特别欣赏,对沈昌文说:“杨静远的东西,有一本出一本。”后来,我们还这样翻译了一本《勃朗特一家的故事》。

翻译了《勃朗特一家的故事》之后,我就去给眼睛动手术了。外文所一个喜欢动物童话的编辑介绍我翻译《杨柳风》,我喜欢它那种英国的田园风光似的场景,那些拟人化的小动物是很有趣的,可是文笔难。翻译完它之后我就再不做翻译了。我的眼睛不好,老翻译吃不消,我觉得我应该写些回忆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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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柳风》又名《柳林风声》

肯尼斯·格雷厄姆

杨静远

贵州人民出版社·蒲公英童书馆 2013 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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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林风声》藏书票与杨静远签名

我把我和严分离时候写的信拿了出来,那个时候的信能保留下来真不容易。但是严不想出版,他不愿意出头。我不是为了自己,为自己我就不好意思拿出来了,因为那是情书嘛,但是作为一个文史资料,我有责任把它出版。 1945 1948 年正是抗战胜利到全国解放,年轻人的思想意识在里面有很多反映,包括我在美国的想法和生活点滴。我又是冲动又是下决心,才把《写给恋人》交给李辉。后来,我又出了一本日记集《让庐日记》,我本是羞怯的人,但想到它对后人研究历史有用,就自费把它出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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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静远《让庐日记》

武汉大学出版社 2013 年版

如今老伴去世,对我打击很大,他对我实在是太好了。我当初勇敢迈出那一步,是走对了。我们几十年同甘共苦,不容易。六十年相濡以沫啊,我划右派,他受牵连,很多夫妇都因此离婚家破人亡,但我们死守在一起。

本文图片来源于网络,内容节选自新京报 2005 年《杨静远:生活不是童话》一文,作者:笑意,综合整理:榕小崧,编辑:小井。

转自《新京报书评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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