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学蓬：《卖花姑娘》与15条中国人的生命
《卖花姑娘》与
15
条中国人的生命
－－作者：罗学蓬
那一夜，为了一部朝鲜样板电影《卖花姑娘》，不知有多少江津人在呼天抢地和热泪滂沱之中度过？
在世界电影分类词典里，“样板戏影片”是中国人的独创。回望中国电影发展一百年来的历史画廊，这样一道极其独特的景观无法被人忽视，更无法让人回避。在长达十余年的时间里，除了屈指可数的几部故事片和纪录片外，“革命样板戏”成为银幕上无可撼动的绝对主角，而这样的影片在上映时竟能场场爆满。
“八亿人民八台戏”，而且时间长达十年以上，这种荒唐不要说外国人难于理解，即便是面对今天和明天的中国年轻人，恐怕也很难让他们相信，当年他们的父辈所接受的文化熏陶，竟然是那样的可怜加可悲！
世上有“拼死吃河豚”之说，那显然是为了贪图物质上的享受而敢于赴汤蹈火。倘若笔者要告诉读者朋友，我们中国人为了追求精神上的享受，曾经干出了“舍命看电影”的傻事，或许不会有人相信－－然而，让你难以置信又不得不信的是，在笔者自小生活的重庆市江津区 ( 当时的四川省江津县 ) ，偏偏就发生过一桩为看一场电影， 15 人－－包括笔者的同班同学－－送命，数百人受伤的大悲剧！
荒唐年月出荒唐事，报纸广播天天都在大吹特吹文化大革命的“伟大胜利”，中国亿万老百姓却兀地发现生活中却巳经没有了文化。银幕舞台上转来转去总是那八个钦定的“样板戏”。开初老百姓还舍得自己掏钱看，而且还真地对“样板戏”赞不绝口，大呼过瘾！实在是过瘾！
可看过之后上面又下文件，要求各单位出钱购票，以种种堂而皇之的名义强迫老百姓一次又一次地进电影院，依然翻来覆去地去看那八个“样板戏”，即便是大鱼大肉每天不变样地吃，也得让人腻味不是 ?
看得老百姓死去活来还不敢有一点异议。因为这涉及到每一个人的政治态度问题，这就把老百姓弄得很苦！
在那样的背景下，一部据说由朝鲜后来的领袖金正日化名“金水”，像江青抓“样板戏”一样创作出来的故事片《卖花姑娘》，以它生动的情节、优美的音乐、主人翁悲惨的命运，再加之外国影片所特有的新鲜感－－要知道，那年头中国的城镇上倘是出现了一个金发碧眼的外国人，势必会引起围观，官方不得不出动警察保护的－－震撼了中国，使巳经处于文化沙漠中的中国人趋之若鹜，能带着手帕去守着银幕伤伤心心地哭一场，借外国人的故事流咱中国人自己的眼泪，心里似乎才好受一些。
1972 春节前夕，中国人民解放军驻江津部队依仗自身有利条件，首先弄到了《卖花姑娘》的拷贝。解放军为了加强军民鱼水情，不忍独享，首场在师部大院礼堂放映时，将地方革委会中的头头脑脑们一并邀请去观赏。紧跟着便连续放映战士专场，官兵同乐。
而在电影接连放映期间，闻讯赶来的老百姓，巳经如潮水般在师部大门口汹涌激荡，与警卫战士纠缠一夜，而终不能进。
首长见此情景，考虑到军民关系，遂决定次日晚，在师部大门对面的大操场上为老百姓再放映一场。
喜讯不胫而走，再加之又是江津有史以来第一次放映宽银幕电影，更加刺激起人们的好奇心。
笔者那时巳去乡下插队，因节日返城探亲，正巧遇上这等好事，自然不肯放过。只可惜那票是由组织上逐级分配，知青挂靠不上城里的任何组织，我父母又是寻常百姓，故而与票无缘。
1972 年 2 月 3 日傍晚，江津县城巳是万人空巷，有票者无票者皆呼朋唤友，邀邀约约往大西门外的部队操场拥去。
虽然没票，我和几个同学仍然赶到了师部驻地。即便看不上电影，也能看个稀奇。
部队操场是供师部官兵们训练出操用的场地，相当宽敞，比四个足球场还大，四周以单砖墙环绕，操场大门与师部大门彼此相对，其间只有一条窄窄的小马路将两者隔开。
师部派出了众多战士加强安全保卫，但是，这一晚来的老百姓实在是太多了，太阳刚一下山，操场上巳经挤得爆满。而围墙外面到处都是涌涌荡荡的人海。
师部首长急坏了，拿着半导体话筒亲临大门口劝老百姓离去，可任他喊得嗓子嘶哑喉咙冒血也没人肯听。能看《卖花姑娘》是所有人此时的唯一心愿，愿望得不到满足，有谁会甘心离去？
师队首长奈何不了群众，只得火速调来更多的战士维持秩序，以防不测。但是，几百名解放军战士简直就像被淹没在喧嚣沸腾的人海里。
战士们大声叫喊着维持秩序，可老百姓谁都明白解放军不会对人民群众动手，所以谁也不怕他们。大家还对解放军做起了“政治思想工作”，扯起嗓子拼命唱歌，对解放军战士动之以情，唱的是：“军队和老百姓，嗨嘿，咱们是一家人，打鬼子，保家乡，咱们是一家人，咱们是一家人哪哈才能打得赢呐！”
歌声给老百姓增添了勇气，胆大者开始在众目睽睽之下逾墙而入，有的被解放军战士强行拖了下来，更多的人却得逞了。
我和同学们就是公然从墙头上翻进去的。
大约两个小时后，电影终于在墙外的一派嘈嚷叫喊声中放完了。操场里的人急着往外走，而操场外的人赖着不散，强烈要求解放军再接着放一场。而且还有许多人把毛主席诗词当做对付解放军的口号，不住声地喊：“军民团结如一人，试看天下谁能敌！”
惨绝人寰的一场大悲剧，就在这一刻突然发生了！
东北角上陡地发出了一声巨响，与此同时便响起了惊天动地的尖叫声、悲嚎声。我们全都站住了，目瞪口呆地痴视着眼前惊心动魄的一幕，围墙像倒多米诺骨牌似地垮掉了一长段。虽然这一夜星光黯淡，但操场上的电影放映机和师部大门口有电灯，借着这两处投射过来的灯光，可以看到操场上幢幢黑影大呼小叫着胡乱疯狂地奔突，不少人倒了下去，有的地方人与人压成了一片。那种垂死前从人的喉咙里发出的惨叫令人心悸。
许多人在恐怖地叫嚷：“踩死人啦！踩死人啦！！”
而操场上的不少人却呆若木鸡！片刻后，大家才恍然意识到生命的价值，显然比一场虚构的电影更为宝贵。操场上顿时大乱，人们扔下自己带来的小凳小椅开始集体逃命。可到了这要命的一刻才蓦地发现操场的大门实在是太小太窄了，大门旁边的两段围墙顿时被势不可挡的逃命大军訇然冲垮。更为致命的是围墙外面靠墙脚的地方正在翻修长长的排水沟，沟面上的石板巳被撬起，零乱地摆在沟沿上，排水沟则成为一道长长的陷阱，许多人尖叫着跌倒在齐腰深的阴沟里。场里涌出的人与场外来不及疏散的人相互挤在一起，撞在一起，不时有人倒下，未倒下的人则在倒下者的身上重重地践踏而去。
我和几个二十来岁的同学都经历过文化大革命武斗的洗礼，扛过枪，上过阵，有过在生死场上征战杀伐的经历。可如此近距离地目睹死亡，却同样体会到了死之将至时的那种丢魂丧魄的感受。同学们相互招呼着拉扯着跌跌撞撞地从围墙缺口处突了出来，看见顺着长长的排水沟倒下了长长的一溜人。死去的巳经毫无反应，受伤的则在人堆里蠕动、挣扎、呼救。
我们没有冲向进城的小街，因为那条破烂仄逼的的小街，此时巳被逃命的人群像灌香肠一样地灌得满满荡荡，而是冲出人流，穿过田野，向着武城山上的江津中学方向跑去。
到了聂荣臻元帅的母校江津中学大门口，随同学们一同而至的逃命者不下五百人。人人惊魂未定，变脸变色地谈着刚才发生的惨剧。
几个同学一清点人数，发现少了余国强。这一下吓得不轻，赶紧回现场寻找。可是，却巳经进不去了。人群巳经像潮水般消退，众多的解放军战士封锁了现场，连许许多多穿白衣服的公安民警也从城里赶来了，围着操场拉起了警戒线。
我们，还有许多和我们一样寻找亲人朋友或是怀有好奇心的群众隔着警戒线往操场内外张望……地上惨不忍睹，一派狼籍，倒下的许多人，除死的不动，没死的都在呻吟、哭叫、爬动。一股强烈的血腥味、屎尿味，刺激得围观者想呕吐。
部队把附近汽车营的车辆全调来了，神色紧张的战士们正把死者伤者往大卡车上抬。操场上、外面的小马路上，到处是椅子、凳子、鞋子，还有眼镜、帽子。
无法弄清余国强的下落，我们自不放心，便一起整齐地扯着嗓子喊：“余国强！余国强！”
喊了几分钟，仍没有丁点回音。
一位同学说：“嗨，莫不是他出操场时和我们跑散了哟 ? 走，我们快到他家里去看看。”
余国强的母亲是清平巷幼儿园的老师，家也住在幼儿园里。同学们赶到他家里一看，糟糕，余国强还没有回来！我们把情况向伯母一说，伯母吓得要命，赶紧和我们一道，风风火火往东门外的县人民医院赶去。
此时的江津县人民医院里灯火辉煌，一片忙碌景像。大厅里、过道上，大楼外面的绿地上，到处躺满了伤员。
许多亲人也闻讯赶来了，楼上楼下，到处响起了亲人们的呼喊声。找不着亲人的急得发疯，嗷嗷大哭。找着了亲人的悲喜交集，抱头而泣……那一夜，为了一部朝鲜样板电影《卖花姑娘》，不知有多少江津人在呼天抢地和热泪滂沱之中度过？
我们陪着余国强的母亲走遍了所有的楼层，也没寻着国强的影，连停尸房也去了，当时里面摆着八具尸体－－此后又有七人陆续死去－－大家逐一看了，死者中同样没有余国强。
一直到天快亮时，我们才知道了国强的消息。他是重伤员，解放军把伤员一送来，医生按照轻重伤的程度为顺序，首先把国强送进了手术室抢救。
十几天以后，我们才获准进入病房去探望国强。国强虽然保住了一条命，相貌、身体却完全毁了。他是在和同学们一道冲出围墙时跌进水沟里去的，面部正好撞在条石砌的沟沿上，当时就昏迷了过去。而不知有多少人，踩踏着他的背脊逃出了大操场。国强的面部受到了严重伤害，背脊骨也被踩断为三截，使他永远直不起腰来。
国强出院后，作为特殊情况，县“知青办”同意他办病残返城。以他那样的身体状况，自然不可能有任何就业的机会，也没有分文收入，全靠他母亲微薄的工资抚养。时间一久，国强产生了强烈的自悲，对生活也丧失了希望。知青大返城时，国强受到强烈刺激，曾上吊一次，幸被他母亲及时发现而未果。
国强终生未娶，母亲去世后，他便靠每月不多的民政救济和一个小烟摊维持生活。连续两年同学聚会，请了他，他一次未到，大家也就不便再请。
在当时那种特殊的年代里，这样一桩重大的事件居然没有一家报纸电台披露过只言片语。
一场电影 15 条人命，笔者实在难以想像，朝鲜的电影艺术家们倘若能听到有着五千年文明史的中国人对文化艺术的饥渴巳经到了如此地步，他们的心情将是如何？
( 注：此事件巳列入正式出版并获四川省社科奖之《江津县志 . 大事记》 )
转自《共识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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