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慰年:回不去的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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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不去的故乡
--作者:罗慰年
凌晨醒来。茶几上有一包馓子,贴着大润发超市标签。好像刚炸没多久,塑料袋上挂着从馓子里渗出来的油--让人感到幸福的油。
回到龙岩,头几天,要倒时差。在纽约,这时是下午4点,早过了吃午饭时间。人在中国,有时空错乱的感觉。肚子突然觉得饿。打开塑料袋,取出几根馓子,放到嘴里慢慢咀嚼。一股清香从馓子里透出来。
清香酥口的馓子,勾起我对馓子的记忆。
1
馓子是老家安徽的食物。第一次吃馓子,是在1967年淮南周家岗。
那年正赶上文革武斗。学校停学,外头又乱。刚好年关快到了,四叔和五叔矿山停工,想回老家避避,就把我也捎上。赶了几千里火车,到了淮南洞山火车站。
老家离洞山还有十几里路。四叔、五叔下了火车,挑着装着各种礼品的旅行包和一个大樟木箱。樟木箱在淮南市贵重物品。那年我7岁,我的衣服口袋里装着十几盒火柴--两分钱一盒的火柴。周家岗有很多亲戚,物质匮乏年代,火柴是很好的礼物。火柴是危险物品,不能上火车。这十几盒火柴,躺在我的口袋里,平安到达家乡。
回到我们一直称为“老家”的周家岗,探望我大伯和姑妈还有几家远房亲戚。父亲和几个叔叔,早在1956年就离开了老家。但心里面,好像都没有离开。四叔和五叔常回老家。这一次,趁着文革武斗,四叔和五叔带着我一道回去老家淮南。
淮南位于淮河中游,古称淮夷,国都在寿春。淮南王英布,辅佐刘邦打下天下,建国后,英布谋反兵败,刘邦封同姓刘长为淮南王,刘长死后,传位刘安。刘安和当时的八老,人称“八公”在寿春北山筑炉炼丹。八公山,因此得名。十六国时期前秦苻坚战败于淝水,且战且退,来到八公山上,听到风声如鹤唳,乃叹道,“八公山上,草木皆兵。”
洞山,属八公山山脉。我们来到洞山的时候,离开淝水之战,已过去一千五百多年。洞山脚下,只有草,没有木。千年以前的风,吹不到今天的草;今天的风,也吹不到千年前的树。我们无法想像,风如鹤鸣,是一个什么样的情景。像惊鹤发出的悲鸣,想必是风吹树梢的呜呜之音。从洞山往周家岗,未见大树,哪里听得见“鹤唳”?风吹荒草,如喑如哑。这时的洞山,远离武斗中心,异常静谧安详。大饥荒刚过去不久,农村一片萧条景象。
我和四叔五叔,住在堂伯罗保和家,吃在大伯罗保友家。大伯家主要口粮是杂粮。平常吃的是用高粱、豆子、玉米面和稍许一点大米煮的稀饭。以前没有吃过这些食品,感觉新鲜。吃杂粮稀饭的时候,知道我喜欢吃红豆。大伯用勺子拍打稀饭,把红豆都拢到一块,给我盛红豆吃。粗粮杂粮,吃多了便觉乏味。后来,去姑姑罗兰家,在那里吃到寡米饭,还有鱼干。相形之下,显出大伯家生活的困窘。
幸好过年了,碗里才有了肥肉,还吃到了馓子。农村缺少食油,食品也很紧张。不是逢年过节,不会炸馓子。我在周家岗住了三个月,刚好逢上过年。家家都炸馓子。馓子是一种普通食品,类似油炸面条。炸馓子,四叔是好手。他炸出的馓子粗细均匀,也不油腻。落口即碎,满口清香。
那以后再没有吃炸馓子。家乡的馓子成了我生命和记忆的一部分。馓子像一根根线,把罗家的过去和今天连在一起,让我知道我从哪里来,我又往哪里去。
2
周家岗是我曾祖父罗萃英发家之地。曾祖父的父母是罗家到安徽的第一代移民。咸丰同治年间,一对夫妇从河南来到安徽,落户在寿县三和镇周家岗。几十年,他们夜以继日,开荒耕作,养育了三份农业家庭。其中一份是我曾祖父罗萃英。曾祖父兄弟三人,他排行老二。后来,晚辈敬称他们为‘老三份’”四叔说。由于文革中族谱丢失,后人甚至不知道养育了“老三份”的这对来自河南的夫妇叫什么名字。罗家的历史,从他们开始,也从他们断裂。
二十世纪初,清朝被推翻,废除科举考试,私塾也随之废除。国民政府在安徽地方推行公学教育,在姚皋店拨地二十余亩,以租养学。用这二十几亩地的地租,负担学校老师和其它开支。四叔说,“承租者轮换了数茬,因耕耘管理不善,屡遭失败。地租收入不足承担学校支出。学校困窘连连。”曾祖父罗萃英是个重视教育的乡绅。他得知姚皋店学田经营状况,带着两个儿子迁到姚皋店,承租二十几亩学田。
姚皋店东连马厂集、水家湖(长丰)。西达三和、杨公至寿县,地势平坦、交通便利,是寿县东面的驿站和邮点,又是乡政府学堂所在地。姚皋店还是一个重要集市,每旬一、四、七,三天逢集。逢集那几天,四乡农民、百姓都来姚皋店赶集,带旺了姚皋店商业。
学田杂草丛生,因收成不好而荒废。承租学田后,曾祖父带着儿子罗贵斌、罗贵全,辛勤开垦,精心耕作。学田收入,足以支付学堂租金,学堂得以维持运作。北伐期间,兵荒马乱,农村社会经济秩序瓦解。社会变革,以租养学制度废止。乡里决定把学田出售。曾祖父抓住时机,以优惠的价钱买下学田,取得土地所有权,一直到1951年土改。
曾祖父带着两个儿子,多种经营,细心打理,不断拓展生意。奶奶有次对四叔说,罗家除了铁匠铺没有开过,什么生意都做过。从榨油、磨豆腐到客栈、餐饮,从开粮食行到长途贩卖生猪,甚至还经营邮政代办业务。罗家在姚皋街中段有十多间门面房,坐北朝南,一字排开,东西延伸,达十余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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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父罗贵全排行老二,是曾祖父的得力助手。四叔回忆说,“他练就了一手极其熟练的算盘拨子技巧。算账时经传出音乐般的韵律;当时钢笔还未盛行,他的笔筒里,总是存放着套有铜帽的小楷笔;他的案桌上,总是摆着砚台和墨条;当然,案上高高地垒着一本一本账册。账册记载了他的智慧和利润,也包含他经营的汗水和喜悦。”
曾祖父去世,是在那一年,没有文字记载,几个叔叔都记不得了。他们只记得一些祭奠活动。四叔说,“当时举办了隆重的‘五服典祖’丧式,祭奠七天七夜才入殓出殡。其后,每个忌日都昼夜祭拜,一直到七七四十九日至。至亲披麻戴孝,悲痛欲绝;凡吊丧者,皆赠孝衣;请了多班道士,昼夜念经。”
曾祖父葬于周家岗东侧一条日夜奔流的涧河西岸。朝迎旭日东升,晚伴夕阳西下。四叔说,“少年时代,逢年过节,步行七、八里路,从姚皋店前往周家岗老家给祖父上坟扫墓;然后到堂屋先祖牌位前进香膜拜三磕首。”土改后,因为被划为地主成分,曾祖父的坟墓受到破坏。家人也不敢前往祭拜。文革那年,我跟四叔五叔回周家岗老家,他们甚至没有跟我提过曾祖父,更没有到他坟前扫墓。我问四叔还记得坟墓位置吗?他说,“记不得了。坟已经平掉了,这几年房地产建设,盖上了新房。”
曾祖父去世后,经营担子落到祖父和他大哥罗贵斌身上。他们克勤克俭、经营有方。到土改时,祖父已是姚皋店生产豆腐和豆油的大户。祖父继承曾祖父办教育的事业,还办了一间私塾;用豆腐和豆油加工利润,养活学堂老师,培养罗家和当地其他家族子弟。没有祖父办的学堂打下父亲早年的国学功底,父亲就不能走进现代教育;没有私塾教育,父亲就不会有中文国学功底,并影响我对读书、写作的兴趣。
土改时,祖父大哥罗贵斌被评为富农。因眼睛不好,罗贵斌把经营都交给独子保嘉。他们雇的长工不多,按照阶级成分划定标准,被评为富农。我的祖父因为雇工八九个,被评为地主。除了自住房,祖父多年积累的土地、房产和生产资料,全被分掉,从此一无所有。罗家同治年间一对夫妻开始创业,到了第三代,被土改中断。他们财富积累的梦想,至此画上句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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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土改时我祖父的遭遇,有这么一段故事。土改前,家里雇的一个长工,上吊死了。罗家出了人命,而且在土改关键时候。一个说法是:祖父因为这件事被关到村公所里。但没有遭受皮肉之苦。这段期间,土改轰轰烈烈。祖父因为关在区看守所,竟然没有遭到批斗。更没有像许多描写土改的文字叙述的那样,地主在诉苦会上被当场审判枪决。
我祖母没有那么幸运。祖父被关在区看守所里,生死不明;村里的土改干部没收了罗家的土地、农具、家具、房屋和金融这五大财产。祖母熬不过土改批斗压力,逃到周家岗罗贵堂家。在堂屋地下挖了一个洞,藏在里头。养女孙广云嫁到淮南田家庵法警徐自清家,躲过一难。土改结束后,祖父毫发未伤,被无罪释放,祖母也回到姚皋店。等他们回来,客面房、堂房都给没收。全家仅分得三间豆腐房和两间小边房。
土改后,祖父祖母失去生活来源,一无所有。村里土改干部依然不放过,逼着祖父祖母交“浮财”。家中此时,已是一贫如洗,哪有财款交给村干部?1952年春节,祖母万般无奈,抓起讨饭棍,在村里串门讨饭。老无所依的祖父、祖母,跟着我父亲生活。
1956年,父亲被淮南矿务局提拔为科技干部,长了工资,分了公房。祖父祖母和五叔迁到淮南,成了居民户口。他们庆幸,终于逃出土改给他们的伤害,在城里开始过一种不受歧视的生活。1956年9月中共八大,提出中国社会主要矛盾不再是阶级斗争的论断。他们以为,从此可以跳出地主成分笼罩在我们家的阴影。
那时,大伯罗保友是姚皋小学校长,正在寿县师范学校带职进修;三叔罗保中1956年秋从淮南煤校机电专业毕业,留校教书;受到重用,派到合肥矿院进修;四叔保华在淮南一中读初二;五叔保魁上小学五年级。“人人都在人生道路上,昂首阔步,满怀梦想”,四叔说。1957年春节,在这样的政治背景下,罗家在淮南蔡家岗谢三村过了一个团圆、祥和、温馨的春节。那次团聚,全家七口还照了一张大合照。
然而,这时的中国,正在酝酿一场巨大的政治风波。1957年,反右斗争和重新绷紧的阶级斗争,把罗家再次抛入阶级斗争的漩涡。大伯保友在帮助党整合风时说,“合作社管理不善,饿死了一些牛马。”被划为“右派”,失去公职,被发配到寿县石拐子劳动,后来又发配到安丰塘鱼苗场。三叔保中被以划不清阶级界限的莫须有的罪名批判斗争,结束进修,重新分配工作,被发配到山东临沂煤矿下井劳动改造。我父亲五兄弟,有两人因为反右遭殃;反右以后,罗家从此遭受歧视,成为国家政治囚徒,不得翻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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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8年,我的父亲母亲分别从淮南和枣庄来到福建,支援煤炭建设。我的祖父祖母和当时读高中的保华四叔和保魁五叔,花了一个星期时间,乘火车和轮船到福州。投靠我的父亲母亲。这时,我的外祖父外祖母也从肥东马集老家来到福州,投靠他们的女儿女婿--我的母亲父亲。
祖父祖母、外祖父外祖母,跟我父母住在福州西湖附近。适逢大饥荒,食品缺乏,口粮根本不够吃。祖母和外祖母每天便背着我,到西湖公园採野菜。到西湖公园要买门票。每人五分钱。钱虽少,长年累月,就是一笔不小的数目。看公园的人挺好。见她们每天都来,只是採野菜,就不再收门票。
也许福州人不吃野菜,西湖公园里的野菜特别多。每次她们都能採回一篮子。採到的野菜,有荠菜、马兰头和马齿苋。祖母和外祖母每天进出西湖公园,她们轮流背着我。我在祖母和外祖母背上,度过生命第一年时光。在大饥荒年月,野菜缓解了一家大小口粮不足的困境。
我不能想象,她们饿着肚子,面如菜色,背着我採野菜,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景;我只能想象,我在她们背上垂着头沉睡。我好像趴在天使的翅膀上,阳光照着我的脸,一副恬然。而祖母和外祖母,背着我,每次直起腰,都要使出额外的力气。汗水滴在篮子里的野菜上。
我因为小,对于大饥荒,没有记忆;不过,她们后来给我说起採野菜、吃野菜的故事,铭心刻骨,牢记在心。
我们一家,靠着不够的粮食定量和野菜度过了饥饿的年月。大饥荒没有饿死我,却先后夺去我祖父和外祖父的生命。他们住在城里,也没有饿死,但终究逃不出饥饿的魔爪。我10个月时,祖父在福建病故。第二年,我的外祖父也因营养不良病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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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家从福州搬到晒口。一家总算又住在了一起。那时,一家住在一间澡堂改建的房子里;祖母在煤矿幼儿园做些活,有些收入。1962年,弟弟出生。祖母和外祖母分别照顾我们兄弟二人,我跟祖母住在一起。
对祖母的最早的印象至今记在我心里。有一次,祖母要到洗澡堂洗澡,我跟着她;她要我进去跟她一起洗。那一年我四岁。虽然还是个孩子,但已经有性别意识。我坚决不跟祖母进女洗澡堂。50年前的场景,至今历历在目。
阶级斗争的弦,越绷越紧。1964年,四清运动开始。祖母首当其冲,成为四清运动“受害者”。那一年,祖母60岁。以地主分子之名,强迫遣回原籍,接受劳动改造。家乡除了大伯,兄弟散落四方。连个居住的地方都没有。后来好歹在保和堂伯堂房前盖了一栋草房。祖母才算安顿下来。
祖母没受过正规教育,但知书达理;年轻的时候吃过苦,还跟着我祖父在军营了住过一段时间。她心情豁达,没有敌人;随遇而安,在逆境中总能找到积极的事做。
1962年,她回安徽老家跟我大伯住了一段时间。这段时间,她办了一件了不起的事。祖父是一个传统型家长,重男轻女。生下女孩,送到育婴堂。我的一个姑姑就被送到育婴堂。孩子都是母亲身上的肉。祖母回到老家后,到处打听女儿的下落。终于把送给育婴堂的我姑姑给找到了。姑姑在育婴堂被一家杨姓农民收养,作为童养媳。今天已是子孙满堂。
祖母被遣送回原籍,是一件痛苦的事。祖母不以苦为苦,全心为子女操心。回到家乡,她又开始为我大伯张罗婚姻大事。我大伯经过反右冲击,决定终身不娶。祖母回去后,为他找了江苏籍女子陈勤华。陈勤华带来一个女孩。后来又添了两个儿子。
转眼祖母已经去世40年了。去世前几年,她住在四叔家,照顾我的堂弟堂妹。她是1975年清明节那天去世的。我的父亲没有到贵州见她最后一面。我最后一次见她是1967年跟四叔五叔回周家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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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父去世7年以后,四叔带着我回到老家周家岗,还带我回姚皋店,拜访他的叔伯和堂兄弟。四叔指着那些用石头垒砌的墙根的房子说,“这些房子以前都是你爷爷盖的。是我们家的。土改后被分掉了。”房子的石头墙根,有我一人多高,跟后来盖的没有石头墙根的房子比,相当结实。
父亲有个堂兄罗保和,我叫他堂伯。罗保和的父亲罗贵堂是我祖父的弟弟,在家排行老三。曾祖父决定去姚皋店经营学田时,留下罗贵堂在周家岗,照料原来的田产和堂屋。没有跟着父亲到姚皋店开拓,土改时,救了罗贵堂。祖父三兄弟,唯有留在周家岗的罗贵堂被评为贫农。因为阶级成分好,保住了罗家的堂屋,也保住了罗家磨豆腐的绝活。
中国的豆腐,据说由淮南王刘安发明。他在炼丹时,不小心把石膏放入豆浆,发明了豆腐。时隔近2000年,淮南人还用一年一度的豆腐节,纪念这位写过《淮南子》的豆腐发明家。刘安发明的豆腐加工手艺,今天传遍世界;连纽约都能吃到淮南王发明的豆腐、豆腐脑。
我见到这位堂伯时,他在周家岗经营生产队的豆腐加工厂。因为是贫农,根正苗红,得以继续原来营生,罗家豆腐因此没有中断。堂伯做豆腐的技术,方圆几十里闻名。他的豆腐卖到寿县各小镇,供给淮南煤校和洞山一中。
我和村里的孩子喜欢看保和堂伯做豆腐。那年头,热水是稀罕物。水也不多,一盆热水,几个人轮流洗脸,洗到后来,清水变成黑色。我和周家岗的同龄的一群孩子,在堂伯豆腐坊外等着他压豆腐。浅黄色带着豆香味的热水从竹筒流到屋外。我们这些孩子脱掉棉鞋,把脚伸到热水里,用压豆腐流出来的热水洗脚。这成了我们每天的娱乐项目。在寒冷的冬天,用热水洗脚,感觉浑身温暖。洗完脚,保和堂伯还送一大碗豆腐渣,让我带回家。保和堂伯一边盛一边说,“豆腐渣,吃了不想家。”
我最喜欢的是豆腐皮。做豆腐在点卤水前,豆浆上面会泛起一层厚厚的可以挑起的油。北方人叫豆腐皮,南方人叫腐竹。孩子们看堂伯做豆腐,都盼着能拿到堂伯挑出的豆腐皮。有一次,几个小伙伴撺掇我跟保和堂伯要。堂伯见我要,对其他小孩说,“他是福建来的,我们给他。”我当时脸马上热了,感觉是从别的饥饿孩子口里夺走了那块豆腐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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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到了年关,严冬,乡下人都歇了工。苦做一年,该歇歇手了。歇了农活,没有娱乐,便聚在一起开赌局玩耍。洞山远离政治中心,山高皇帝远,没有人管。加上闹武斗,全国上下政府都瘫痪了,哪有人理会洞山发生了什么。
大人赌博赌得欢,青少年玩得更开心。过了冬天,田埂上的野草因风霜变得枯黄,兀自在寒风里瑟瑟肃肃。大伯说,“今年是个烧荒好年头,看那地里的草,都好像冒油呢!”
正月里,是烧荒的时候。家家户户都拿刷灶台、刷锅的竹笤帚烧荒。油腻腻的笤帚,火一点就着。大人和小孩,到田里烧荒。田里的枯草,借着风势,都燃烧起来。一时间,浓烟四起,火光漫野。火光照亮夜空,烟灰在火中翻飞。八公山脚,烈火焰焰,枯草皆焚,势如燎原;那情景,至今想起,还感到颤栗。从炙人的火焰中,你能体会到烈火的恐惧。那种恐惧,跟阶级斗争的恐惧,一样难忘。
保和堂伯有个儿子,叫志学。1967年我第一次回老家,志学还是个少年。过了新年,志学便跟四叔、五叔扎风筝玩。四叔、五叔和志学买了几根竹子扁担,削成竹篾子,做了一个比八仙桌还大的风筝。风筝下面拖着一根粗麻绳,风大的时候,可以拽起一个孩子。我从未见过这么大的风筝。四叔、五叔和志学用上好的细麻绳,把麻绳泡在麻油里,风干后,乌青乌青,又香又结实。
起风了,便去放风筝。风筝因为大,非得几个人一起放,才肯飞。我呢,跟在孩子堆里,随着风筝渐飞渐高,在寒风里跟着一群孩子大声呼号。我们的呼声,随着呜呜作响的大风,一下就被刮得老远;只有耳膜里,还有自己的声音在回响……
后来,志学去当兵,退伍回到周家岗。1982年,我大学毕业那年,跟弟弟回了一趟淮南。再次回乡,又见到志学。志学已结婚,刚添了个儿子。堂嫂正在做月子。按老家风俗,她额上包着一块红布带。
我又见到保和堂伯。他当然不记得我小的时候跟他要豆腐皮的事。我也没有提起。保和堂伯身体看上去挺硬朗。我们离开周家岗没多久,听说保和堂伯得了肺癌。诊断出来时,已是晚期,不到三个月就去世了。
9
志学跟我是一辈,属“志”字辈。罗家的辈分,源于先人写的一首五言古诗:“诗书忠爱本,贵保志齐源,克启先宗雨,迺为继世贤。”1967年我第一次回老家,叔伯把我名字中间那个“慰”字,按照辈分改为“志”。在安徽那几个月,我的名字叫“罗志年”。
因为地主家庭成分,任何跟祖宗粘边的事都可能给父母带来政治上的麻烦,“罗志年”这个名字不为他们认可。回到福建,随即改回原来名字。我的名字,终究没有按照族谱。到了我这一代,阶级斗争这根弦松了,我给孩子取名字,又恢复了族谱定的辈分用字。
我的父亲母亲对祖先的事,从来避讳,不愿意谈。他们经过历次阶级斗争,已如惊弓之鸟。见过很多人受到家庭成分连累,害怕祖父的地主成分给我们留下伤害,从不多谈。对于家史,我知之甚少。关于早年父亲的情况,来自四叔一份家史草稿。
父亲自幼在家跟着教书先生读私塾,一直读到十三岁。父亲写的一手大楷毛笔字。父亲书法,深得赵孟頫精髓。他的书法爱好,一直延续到晚年。退休后,更加勤奋。写下一大摞宣纸。我从中挑了一些,带到美国;可惜因家庭变故遗失。父亲也喜欢诗文,写古体诗是他的另外一个爱好。十七岁那年,国共内战,他写了一首小诗。我只记得其中三句:人生长恨水长东,x x x x x x x,此时百花齐献寿,忍听关外泣哀鸿。
1946年,淮南成立路矿员工子弟中学,父亲经考核录取。路矿员工子弟中学是淮南一中前身。校址在九龙岗。属于初中三年制职业教育。读书期间,大伯都背些吃的去。父亲是一家的希望。1949年毕业,分配到大通煤矿淮南矿工学校教书,教矿工文化扫盲。后调八公山新庄孜矿矿工学校任教。
1956年,24岁那年提升为谢三矿教育科副科长;1957年,曾有一年时间留职下放,到井下劳动。那时,祖父祖母也搬到淮南跟父亲住在一块。父亲下井,祖母每天为他准备盒饭,带到井下吃。那时井下工作,缺少劳保;粉尘弥漫,也就是这一年,父亲得了矽肺病。矽肺病陪着他一生,呼吸困难;到了晚年,转为癌症。父亲2000年9月5日因肺癌去世,享年68岁。
10
从河南我们不知道名字的夫妇移民淮南起,罗家到今天,已是第六代。之前的罗家历史,无人知晓,无从知晓。我常想:也许能从那首确定辈分的五言古诗,在河南找到罗家的族人。
我的曾祖父,生养了三个孩子。他们成人后,各自成家,被称为“新三家”。“新三家”子孙的命运,土改后完全不同。跟着曾祖父到姚皋店经营学田,祖父罗贵全被划成地主,他哥哥罗贵斌被划为富农,留在周家岗的罗贵堂是“新三家”唯一的贫农。我常想:人的命运,究竟在上帝手中还是在自己手中?如果曾祖父和祖父不经营学田,不从事豆腐、豆油加工,也从来没有雇工,就不会不被划为地主。如果那时留在周家岗的是我祖父,我们这一家,会有完全不同的命运。
我出生时赶上了大饥荒。因为闹饥荒,祖父和祖母从安徽来福建,跟着我父母在福州生活。虽然城市居民的口粮有定量,不至于饿死;但是每个月23市斤粮食显然不够吃。母亲说,全家每人三两定量油,都用来炒饭,给我一个人吃。我最喜欢吃油炒饭。而大人没有东西吃,常常饿得头昏眼花。有一天,夜里开会回家,肚子饿得发慌。她拿起毛芋头就啃,结果嘴巴喉咙,奇痒难忍。也因为饥饿,祖父到街上捡东西吃,得了急性肠胃炎,很快去世。正因为我出生,他省下口粮,他才不得不捡东西吃。
我在饥荒岁月诞生。那时我跟着祖父祖母住。祖父去世,我才十个月。我见过祖父,但没有印象。对决定家族命运的祖父,竟没有丝毫记忆。我甚至不知道他长什么模样。我在想:在生命最后一年,他终于见到罗家新一代,他用目光给我注入来自祖先的期望,而我则用牙牙儿语回应他。见到我这个牙没长出来就爱吃油炒饭的孙子,他有什么感受呢?也许他感到喜悦,也许他感到悲哀;也许他感到希望,也许他感到无奈。那时他正徘徊在生命的尽头,从饥饿的痛苦中慢慢解脱!
生不易,死亦难。死亡是人跟上帝博弈。人的肉体会死,但灵魂不死,精神不死。曾祖父、祖父用辛劳带起了一个家族。一代一代肉体生命消失了,不过,他们的奋斗精神,却注入子孙血脉,支撑罗家后人;他们的精神生命,塑成罗家基因,世代相传。我今天终于明白,四叔指着他祖父和父亲--我的曾祖父和祖父的产业,对我说,“这些曾经都是我们家的房子”,对他意味着什么;我也明白,四叔、五叔在我七岁那年带我回老家,对我意味着什么。那是他们失去的世界,那是我没有经过的世界。因为失去,他们才离开故乡;因为从没有经过,我才沿着父母离乡的脚印往前走,越走越远,越走越远,一直走到纽约。我们都有一个回不去的故乡。
(部分文章内容根据四叔罗保华、五叔罗保魁的回忆整理)
转自《共识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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