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愚:一个“地主”家族的结局

1989-06-04 作者: 老愚 原文 #这样走过 的其它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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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地主”家族的结局

--作者:老愚

亲人们的离世,几乎没有一个算得上无疾而终。

我七岁时,外祖母猝然辞世。她在参加娘家大嫂的葬礼时,因大媳妇忘记带做好的食摞,感觉很失礼,便轻声数落了儿媳妇几句。不料,竟遭其破口大骂,患有高血压的外祖母,在灵堂前气愤难平,一口气上不来,当下断了气。

我不大记得安埋外祖母的情形了,隐约记得母亲和两个姨在窑洞里哭成一团。

小舅回忆说,外祖母走时没有寿衣,只好穿旧衣服下葬。大舅不愿摔孝盆,遭我母亲斥责,才勉强抱了,竟然用手摔下去,而不是依礼头顶孝盆低头摔碎。惹祸的大妗子装病不愿扫墓,由小妗子代行其责。那时,当局不许人民哭泣,扶在灵柩上的亲人们,只好默然含泪送别亲人。

外祖母姓万,讳名德工,生于一九一九年,万家村人。小脚,眉慈目善,说话细声细语。毛泽东掀起的革命运动颠覆了她的做人伦理,让她整天处于恐惧之中。每当绛中生产队的红卫兵在喇叭里喊叫“批斗张义”,外祖母立时浑身打颤,转身就往茅房里跑--她竟然被吓得拉肚子。老人家一九七一年离开人世,卒年五十二岁。

大妗子家在塬下,一九四九年前,家境殷实,与外祖父家算是门当户对,两家大人在孩子六岁时就早早订了亲。后来,她家被划为“上中农”,属于中共团结的对象。结婚后便是“文化大革命”,跟地主后代联姻,会一辈子吃苦。女方家反悔了,大妗子的母亲曾经用车将女儿的陪嫁装走,拉到村口被村里人拦住,方才作罢。大妗子一生不拿锄头,清净悠闲,母亲称她是农村的“大小姐”,老年后眼睛近乎失明。她和大舅生有四个女儿,用一女换来一个养子。

小舅亦是十岁包办,领结婚证时才见真人。小舅自幼喜爱乐器,唢呐、口琴、板胡一摸就会,早年参加扶风县“毛泽东思想文艺巡演小组”,后来凭借技艺,常年为人操办红白事,藉此维持家用,盖房,为小妗子治病。他四十来岁得了肾结石,到老受其后遗症摧残。整宿熬夜,再加上抽烟,他患上了帕金森综合症,双手会不由自主地抖动。此外,他患有家族遗传病高血压。

小妗子家后被划为“中农”成分,但她一心跟随丈夫。新婚不久,小舅因窑头土墙上小孩子恶作剧制造的“反动标语”而被诬陷,关押在小沟砖厂,小妗子每日送饭以示支持。小妗子喜爱阅读,经常手不离书,我从她手上借读了《四世同堂》《十万个为什么》等书。中年患胆结石,饱受折磨,六十一岁那年因膝关节置换手术失败,从此不能行走。

两个姨的婚事更让外祖父发愁。阶级斗争路线体现在婚配上,就是“贫农”和“下中农”出身吃香,其子女拒绝与地富反坏右分子家庭通婚 ; 而出身不好的子女,若与同阶级的婚配,后代将难见天日。最后,活泼、喜欢唱戏的大姨,嫁给了“富裕中农”出身的大姨夫;小姨的夫家成分亦为“中农”。

外祖父幼丧怙恃,由叔父收养,十二岁即跟随长工做活,成年后领工,作务百馀亩地,农闲时为叔父经营的绛帐街商铺拉货。家里雇佣长工二三名,农忙时唤短工数人,骡马牛十馀头,皆由他悉心照料。一九四九年那场惊天巨变前夕,从北边传来的风声很紧,好心人劝他卖地散财,落个好“成分”,但为人耿直的他,舍不得辛辛苦苦添置的土地,只卖掉了几头骡子,将所得银元藏起来。新政权划分“阶级成分”的原则是,雇佣七人以上为地主,若把外祖父本人算进去的话,就划不上。但工作组为了完成任务,一定要按比例把他打为“地主”。

“文化大革命”中,除了一袋埋在猪槽下一米深处的银元外,其余的悉数被红卫兵挖出。一九七七年政府以每枚补偿八角钱作结。在他过世三周年时,小舅用这些钱为他唱戏放电影,热闹了一番。

外祖父沉默寡言,身患肝癌,拖着鼓鼓的大肚子,参加“五泉人民公社”分派的各种繁重劳动。目睹同类受虐的惨状,他老想自尽,经常自言自语说“活够了”。小舅将家里的绳子藏起来,经常夜里陪睡,以防不测。一天深夜,疼痛难忍的外祖父从炕上滚下来,等第二天发现时,身子已经凉了。他死于一九七六年秋天,只在人世活了六十二年。外祖父小名斌武,大名张义。

小姨张撑会,一九八九年死于高血压引发的脑梗,卒年三十五岁。

小姨夫,将一对儿女养育成人,老年后双目失明。

大姨张会仙,一九九一年死于高血压引发的脑梗,卒年四十一岁,留下两个儿子和一个养女。

大姨夫朱拴拴,热情,单纯,爱开玩笑,早年跟随姐夫在西府各地盖房,中年种植了几十亩中药,成熟后收购人违约,诸事烦扰,心情郁闷,躺在冷炕上抽烟看电视,困倦入睡,烟头引燃被褥,被烟雾呛死,卒年五十六岁。

大舅张虎虎,一生务农,勤快,吃苦,沉默寡言,见人往往羞怯一笑,手里永远握着农具,一时不干活就难受,喂猪、养羊、割草,捡拾柴火。在“文化大革命”中,经受不了阶级斗争的压力,在批斗我外祖父的斗争会上,他也举起拳头,声称自己是“贫农”,声泪俱下要跟“地主”老爹划清界限。二〇一〇年死于高血压引发的脑梗,卒年六十八岁。

母亲张彩琴,婚姻不幸,携俩孩子改嫁。母亲早亡,两个妹妹中年病死,她在她大弟的灵柩前哇地一声吐出血来……一生经受了太多的痛苦,中年后疾病缠身,先后患有灰指甲、高血压、萎缩性胃炎、肾炎、白内障等症,晚年情绪抑郁。二〇一二年死于肾衰竭,卒年七十三岁。

转自《共识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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