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梓豪:奶奶,老屋

1989-06-04 作者: 耿梓豪 原文 #这样走过 的其它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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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老屋

作者:山东省青岛第 2 中学高二一班耿梓豪

青岛市区的大庙山,因日战期间在此建过日本海外最大的“青岛神社”而得名。山的西南坡上有一处花园式的所在,那便是我奶奶的老屋,是我奶奶不知流了多少汗水和眼泪的老屋,是她和我爷爷两位老人“半偷半捡”搭建起来的违章建筑,也是我家至今全家团聚的核心场所。老屋里,手里的活计总也闲不住的那个牙关紧咬、略显臃肿的女人,便是我的奶奶。

2014 年正月初八的晚上,老屋的线路老化引发了她的第三场火灾,这让念旧的我奶奶坚定了搬家,搬离那个她生活了一辈子的老房子的信念。奶奶抬起头,目光透过泪水投在墙上挂着的结婚照上,上面的我奶奶眉如翠羽,齿如编贝,满脸的幸福……这是后话。

中国人土地情结浓重,特别是重土安迁的汉人。关于房子,中国人总有说不完的话。而我奶奶与我家老屋的故事得从民国 31 年讲起。

生在一个刑场,长在另一个刑场

民国 31 年,这一年发生着许许多多的大事:苏德战争爆发、泰戈尔去世,和我太姥姥(奶奶的母亲)结婚。这年秋末的东北山海关内,本地一个出生在落魄的前清举人家里、曾上过女中的我太姥姥--傅文淑小姐,经人保媒嫁给了湖北武昌来当兵吃粮的小个子警察徐承荫--我太姥爷。

次年,这对年轻的小夫妻带着刚出生的孩子辗转来到青岛投靠亲戚。沿路的风餐露宿和颠簸劳顿使得他们的第一个孩子染病,刚到青岛就夭折在他们住在芙蓉山一个贫民区的窝棚里。芙蓉山, 70 岁以上老青岛人都知道,再早一点的名字叫“五号炮台”,那是一座海拔不足 50 米小山,小山北边就是当年德国人殖民青岛时的护城河——海泊河。所谓炮台,自然就是当年一战时期曾对付过日本人的城防工事咯。一直到解放后,这里都很荒凉,青岛当年著名的妓女老鹁“于小脚”就是因“一贯道头目、汉奸、特务”等罪名在这里被枪毙的。而我的奶奶 1944 年就出生在这个刑场附近的那间用树皮搭起的窝棚里。

太姥爷看着出生在芙蓉山的我奶奶,希望这闺女以后能像出水芙蓉一样漂亮,便给我的奶奶起名“芙蓉”。果不然,我奶奶日后确实出落得清秀大方,美丽可人……这是后话。太姥爷并没有重男轻女的思想,他非常疼爱我奶奶,大闺女的出生也确实给太姥爷一家带来了好运气。不久之后,太姥爷就在华阳路警察局当上警察,紧接着,警察局就给太姥爷家分了宿舍。

在我奶奶印象中,太姥爷干国民党警察时分的这处房子,也只不过是间 20 多平米的两间房,像军营似的,一排溜一排溜儿的。那时民国政府警察的宿舍建在一个叫“团岛”的海边,那里也曾经是一处“刑场”,中共早期的工运领袖“李慰农”烈士, 1925 年就被张宗昌的奉系军阀政府杀害在此的。因而,当年此地也不比“芙蓉山”强多少,周边依然是号称“八大公馆”的青岛贫民区。但是,那里却是记录着我奶奶青春的地方。

“窗前明月光,疑似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看破筐。” 时不时地,太姥爷用他那浓重的武汉口音吟诵着他改编的应景打油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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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太姥姥与我的奶奶 1946

挑水的校花“女汉子”

在当时的团岛口,有一个面目清秀的水灵姑娘,她生得那样甜美,活像一朵花。像她这样美丽的姑娘,该是与花为伴的,可令人惊讶的是,每一次见到她,她都挑着水桶,或忙着什么活计,她的长相,与周围的环境,她手里忙活着的事情和她强悍的内心是那么格格不入。

我奶奶出生后的第三年,太姥姥家开起“茶炉”。所谓茶炉,就是售卖开水的地方。由于当时贫民区的房子小,加上夏天不生炉子,所以当时几条街就会有一个茶炉。太姥姥的茶炉也兼卖一些日用品,也就类似于当年的便利店。作为家里最大的孩子,奶奶从小就帮家里干活挑水。

“共产党不计前嫌、既往不咎……国民党军警只须弃暗投明,不必逃亡……”解放前青岛的共产党地下组织不断地向太姥爷做着工作,那时候太姥姥正怀着第四个孩子。太姥爷便做了不随国民党政府去台湾,留下照顾家人的决定。正是因为太姥爷有的这个想法、做出的这个决定,也正因为在国民政府撤退的那前后五天里他携家带口地躲了起来,也才有了后面的这些故事。

我奶奶 8 岁那年,太姥爷决定逆着当时的社会主流价值观送她学校读书。

奶奶曾经读的中学是曾经青岛市中心的一所私立教会学校中学--青岛圣功私立女子中学。那时虽然已经不见了洋人修女嬷嬷,但校风依然。本就聪明伶俐,善良纯实的我奶奶在学校成绩优异,长到十七八岁,我奶奶出落的更是眉目清隽,口齿含丹,在学校就特别受欢迎。用我二舅爷爷(奶奶的二弟)的话说,“你奶奶那可是校花,好些个男同学都上赶着到家里来找你奶奶。”我问奶奶当时有没有看上哪个条件好的,奶奶是这么回答我的,“我是穷苦人家出身,家里条件好的谁跟你一块玩!”

长相甜美而内心强悍的我奶奶,一直是学校里成绩上的优秀生,也一直是学校的校花。可是,她并没有因为长相而结识一些社会上层的“红二代”,反而是因为她强悍执着的性格认识了我的爷爷。问她为啥,她说:“现在想来,还不是为了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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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尺讲台一尺鞭,安得广厦我一间?

在分配工作的时候,甜美而强悍的我奶奶做了一个让我现在难以理解的决定。她竟放弃了成为一名教师的机会,而选择了去当一个女建筑工人。

高中毕业后的我奶奶,被分配去当了小学教师,可是没过多久,我奶奶就放弃了教师这个相对体面些、极有前景的职业,做出了一个令我诧异不解的决定。二十出头,正值花季的我奶奶响应街道组织的建筑工人就业,但开始并不是去盖房子,而是先是去投身到了前文提到的“海泊河”的疏浚工程。就这样,一个前国民党警察家、高中毕业的花季少女,用本该拿着粉笔教书的双手去挖起了河床里冰冷厚实的淤泥。

当时,每一天奶奶都要坐大卡车去建筑工地。因为工地离家很远,她便住在了工地上风雨不避的工棚里。奶奶说,二十几平米的国民党警察宿舍里,那时住着太姥爷两口子和七个孩子,自己当时也想过做教师,可是家里的房子太小,实在住不开。作为家里最大的孩子,奶奶再一次选择放弃自己。年纪轻轻的我奶奶,幻想着成为一个建筑工人就可以建造一间大一点的房子,让自己的弟弟妹妹们住的宽敞一些。奶奶的房子梦从这时候便扎下了根,在那顶破败的工棚里,在那个年轻的甜美女孩心里扎下了根。当我在几十年后再一次问我奶奶,当初为何放弃教师而选择建筑工人时,奶奶笑着回答说,是因为自己年轻的心不允许平凡。

于是,因为房子,奶奶成为了一名女建筑工人,将自己甜美的脸暴露在沙石与烈日中。因为房子,我奶奶认识了我爷爷。因为房子,我奶奶和我爷爷用时间浇注了一栋违章建筑。因为房子,我奶奶的眼眶从来没干过,嘴角的笑也从来没放下来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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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冥冥中的安排下,我奶奶随着工程队被派去修月子口水库(后来的白沙河崂山水库)。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我奶奶在这里邂逅了我爷爷。用我奶奶的话说,“你爷爷当时就是个壮工(体力工人),我可是技工,根本瞧不上他。”可是架不住年轻的我爷爷有才气,小伙子有膀子力气又踏实肯干,有股子聪明劲儿,能写能说,深受我奶奶父母的喜欢。在我爷爷的追求下,我奶奶终于是发现了我爷爷身上的闪光点并为之所吸引。一来二去,时间总是很快。

没多久二人就结婚了,我奶奶跟着我爷爷住到了前国民政府时期青岛招商局的一个小职员家里,也就是我老爷爷家。而就在奶奶结婚那一年,当过代理警长的太姥爷老实诚实,交代了自己确实因警长休假干过两天的代理警长,还曾收了一个同僚朋友送给过自己的一件大褂。因此,他被划定进《公安六条》中规定的 21 种人。整个家庭的命运也随之天翻地覆,受到了相当大的影响,几个孩子的入团、入党、入伍,甚至就业都受到很大的限制,这直接导致了我三舅爷爷之后一直到今天的一蹶不振,就不细说了。 1967 年的中共中央、国务院颁布的《公安六条》对我奶奶家的影响之大,大到什么程度?以至于太姥爷临死前还惴惴不忘告诫子孙:“……他们不讲信用,别信他们的……”这是题外话。

“盗窃”国家财物的小两口

结婚后,我奶奶跟着我爷爷住在公婆家,不久就有了我爸爸。由于老奶奶(爷爷的母亲)的身世和性格原因,婆媳之间常有摩擦,这就像一股氧气,使奶奶心中本来就燃烧着的对房子的希望之火,更加热烈。于是我奶奶便和我爷爷开始构筑自己的房子梦,决定一起亲自动手就在那个洋楼的院子里打造属于自己的小巢。

国家当时还实行计划经济,资源无疑是困乏的。那个年代,个人想建房,可真比登天还难。然而困难并没有压住和挡住着两个年轻人火一般的向往和追求美好生活的心。爷爷奶奶两个人都是建筑工人,两个人对于拥有自己房子的向往推动着他们,他们开始了自己的计划:我爷爷每天用小推车运来家几块大庙山附近“深挖洞、广积粮”——挖防空洞爆破出来的石块,做盖房子用的石料。而奶奶当时在工地是抹灰班的技工,奶奶就每天用吃饭的铝制饭盒从单位上偷回小小一饭盒水泥或沙子……在梦想的驱使下,我奶奶背着盗窃国家资产的罪名像愚公移山一样坚持着。我不知道爷爷奶奶盖房子的辛苦,但每每当我看到老屋墙根的石头,我的心都感到踏实和幸福。

或许正是愚公的精神在鼓舞着着两个聪明肯干的年轻人,他们竟然真的一点一点设计并建造起了自己的石墙小屋。可是房子的门窗框缺少木料,即便是会做木匠活的我爷爷开始也束手无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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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奶奶

都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可是在我印象中就是从来没有什么能难倒我爷爷的。

果然没过多久,爷爷想出了办法,他和奶奶在工厂和工地收集铁丝,利用那奶奶一饭盒一饭盒“偷”来家的水泥创造性的做出了“混凝土预制”的门窗框,这在今天简直就可以参加科技创新大赛。这些门窗框十分结实,不知经历过多少风吹雨打,到现在老屋还保留着爷爷当年的这个系列的作品。

我始终难以相信现在每天与锅碗瓢盆打交道的的我奶奶,曾是一位能干的泥瓦匠,老屋门窗框的企口、安装玻璃的灰口哪怕是到今天看来,都是那么的精准细致。慢慢地,两个年轻人,两个强悍的建筑工人,两个聪明肯干的“愚公”,终于一砖一瓦地搭建起了一座大庙山上的花岗岩与施工队上的水泥构筑成的小屋。看着这座石头房子,爷爷笑了,而奶奶哭了。因为在没多久之后,我奶奶生下了她的第二个孩子——我的姑妈。姑妈出生的时候是哭着的,而我奶奶是笑着的。

就这样,在 1971 年的时候,爷爷奶奶有了自己的房子,有了这个一住就是 44 年的“违章建筑”的老屋,有了这个出生了两代人的,现在被我叫做“家”的地方。现在确切的说应该是完成了我家那“违章建筑”的“一期工程”。

脚手架上的《青春舞曲》和她

我很难想象,身为建筑工人的我奶奶,是个多么强悍的女人。

说这话,得回到文革那时候,我奶奶和我爷爷由于想避免派性斗争,都参加了“毛泽东思想宣传队”。那时年轻干练、口齿清晰,长得又漂亮的我奶奶,对口词堪称一绝,山东人民广播电台多次请我奶奶去上直播节目。我所理解的对口词,就是当时的一种“饶舌”。据奶奶说,当年就是因为怀着我爸和我姑妈经常上台表演,才使得这俩孩子得到了“播音与朗诵”的胎教,日后才都去做教育工作的。

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毛泽东发出了“妇女能顶半边天”的豪言壮语。忽如一夜春风来,各行各业由女性组合的劳动群体们应运而生。“三八”抹灰班就是当时的产物。我奶奶因为踏实肯干,聪明机灵,学习新技术比较快,用现在的话讲,奶奶业务水平高,就顺理成章地成为了“三八抹灰班”的班长。

我奶奶当时的一位徒弟写到:“还记得当时沧口新华书店外墙、门垛大理石镶贴和外墙抹灰施工时,正值盛夏,白天我们累得汗流浃背,身上沾满了泥灰,我们这些爱美的女孩子怕路人看到,就用围巾把头遮住。当班长徐芙蓉知道我们是因为虚荣而蒙头遮面时,温和又诗意地说:‘你们站在脚手架上,优美就在你的手中,就在你一抹一抹的墙面上’。她往墙上一抹灰脚后跟就随着往上一抬,身板笔直、动作舒展,平时看上去很普通的动作在班长的演示下竟显得那么美,或许这就是劳动者的美。她充满激情,经常提醒我们‘男同志能干的事情我们女同志一样能干,而且我们能干得更细致、更好’。在班长的鼓励下我们解掉围巾,尽情享受在高空作业中一板一板地抹灰的乐趣,在建筑工程的墙面上书写着我们的青春,品味着艰苦工作的浪漫。”(摘自《中国建筑》作者:刘红兵)文中的徐芙蓉,就是内心强悍,外表甜美的我奶奶。

那是个激情燃烧着身体的岁月,每当“三八班”进入新的工地,所到之处就会引起男工们的波动。从进入施工现场到更衣室这段距离,自然而然成为“美女们”走秀的过程。泥泞的小路,脚手架上铺垫的架板就是现成的“ T 台”,她们一个接着一个,走的基本是“模特步”。此刻,脚手架上、搅拌机旁,所有人的目光一下子被吸引到“ T 台”上,调皮的小伙子们的吆喝声、口哨声此起彼伏。那情景和气氛,不亚于现今的专业模特走场表演。

不得不插一句的是,我奶奶的三子,我是叔叔,是 1976 年底出生的。那时没有托儿所,奶奶为了工作只能带着孩子去上班,工作时把孩子放在工地上辅助部门的大姐们那里。奶奶在高高的脚手架上面工作,没有时间照顾孩子,孩子饿了,就由同事们一个接一个的把襁褓中的孩子沿着脚手架一层楼一层楼递到奶奶怀里喂奶,孩子吃饱后在递下来。幽默的奶奶总是说,你叔叔当年应该去练“高空杂技”,从小就有童子功。

太阳下山明早依旧爬上来,花儿谢了明年还是一样的开,美丽青春一去无影踪,我的青春一去不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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右起:我的爸爸姑妈太姥姥奶奶太姥姥曾姥姥 1975 年合影

“……他们不讲信用,别信他们的……”

都是因为善良。

1979 2 17 日,中共中央宣布撤销《公安六条》。也就在一两年后,太老爷就去世了,太姥爷告诫子孙后代的话,我奶奶没记住 , 这和我奶奶的善良一起,决定了她后半生的故事。

我奶奶和我爷爷都是高中毕业,算是当时社会上的新青年,学生时代的好学生。而改革开放初期那个年代,重视的是专业对口学历,因而像我奶奶这样当年的好学生在各种评职称、各种评等级的活动中往往处于劣势。奶奶一直忿忿不平的是当年那些学习成绩远不如他们、考不上高中去读了什么技校、中专没脸见人的同学,因为他们以前的技校中专升级为类似于现在的“高职学院”,而摇身一变成了“专业技术人才”。日后都成了工程师、技术员、经济师、统计师,突然间涨工资的涨工资、发书报费的发书报费、傻眼都成了业务先进或技术权威,反过来指导和指点起他们的工作来了。

奶奶因坚持在脚手架上、始终奋战在第一线,所以连年被评为单位里先进工作者,还当过青岛市的三八红旗手。家里的奖状一大摞,荣誉把她推到了风口浪尖上,思想觉悟也不得不被提高到了极点。组织上找她谈话,她写了入党申请。可到最后也没有入上党,最后她只能悻悻地对孩子们说:“我从自己的思想上行动上早已经入了党了……”我问过奶奶什么原因,奶奶说,还想他干嘛,都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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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爷奶奶结婚时

岁月不饶人, 1984 40 岁的我奶奶,在工作时从脚手架上摔了下来,摔断了胳膊。休假后,离开了她演绎《青春舞曲》的“舞台”。

一直到现在,老屋里还珍藏着两枚奖章。这两枚奖章不完整的记录着我奶奶两段激情的、强悍的青春岁月。一枚是:三八红旗手奖章,刚刚讲完了。现在开始讲另一枚:第一届教师节纪念章。

针对当时很多返城知青,国家开始了青工夜校,目的是使他们补习知识,普遍能获得初中毕业的学历。那时,在一个建筑公司里,有着罕见的高中学历的、又有着丰富的工作经验的奶奶成为了一名职工夜校的语文教师。之后,我奶奶又做了质量检查员的工作,还做过青岛建筑行业青工技术比武的裁判。随着改革开放,农民工进城务工的的大潮带来了建筑行业的生力军。年级逐渐大了的奶奶后来又做了单位上的司务长,负责起了这帮生力军的吃饭工作。

一直到内退,奶奶都在埋怨自己的命运,单位涨工资轮不到她,分房子也轮不着她。依我看,奶奶是在埋怨自己的善良。

奶奶的工龄和条件一直不够标准,奶奶卯着劲头使劲干着,终于够了标准,却因为一次谈话,让奶奶哭了半个月。单位的领导和党委书记找到我奶奶,我奶奶兴奋地蹦跳着就去了,“领导您说!”“小徐啊,你的工龄和条件都达到了涨工资的标准,你是单位的老员工了,按理来说早该给你涨工资,分房子了”,奶奶笑着,露出了不知多少颗牙,看着领导的脸,丝毫没有注意到他白净的脸上间间流露出看似为难的神情,“可是,单位上需要照顾一些刚到结婚年龄可是有没有房子的年轻同志,你看,老同志更需要照顾新同志嘛!何况,你不是也有地方住着了嘛,单位想找您谈谈,看看作为一个思想境界高的老同志,能不能发扬一下风格?”奶奶惊慌的睁大了眼,满想着要抄起屁股底下的凳子扔过去,但是领导的话和党委书记的白净笑脸就像两块鲜美的肥肉,挑逗着奶奶心中的所谓“风格”,我奶奶,最终还是一次又一次地发扬了“风格”。

一直到我奶奶退休的今天,她的退休工资才 2002 元。两个建筑工人却始终也没住上单位的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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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 70 岁生日时和 92 岁的太姥姥的合影

奶奶的眼泪

都是“房子”惹的祸。

老屋即便是在 1980 1986 年进行了两次扩建,也没满足家里生活的需求。但却在我家附近的拆迁现场和建筑工地上见到了原先那两个“半偷半捡”小两口的身影,只不过他们的身形已不再矫健,只不过他们的身边又增加了两个更小的身影,那便是我的爸爸和我的姑妈。

自小就情感细腻,内心敏感的我姑妈告诉我,小时候她和我爸爸从建筑工地用小桶偷砂石的时候,就住在老屋旁边高楼上的“住着楼房的人”就在树荫下喝着茶讥笑着我姑妈和我爸爸,我奶奶看在眼里,苦在心里。

1995 年我的姑妈先出嫁了,其中的一个目的,就是给我爸爸腾出房子好结婚。第二年,我爸爸和我妈妈在我奶奶的老屋里结婚,看着我爸爸穿着西装的样子,爷爷笑了,我奶奶又哭了。

1999 年我的叔叔大学毕业回到了家里,住在了我们一家三口的外屋。我五岁的那年,爸妈离婚了,其中的种种,我到现在也没有搞得明白,我想我也搞不明白的。但是即使是在那样年幼的我的心中也明白,这件对于我来说噩梦般的事情,原因们之中有一个是“房子”。爸爸把民政局带回来的东西扔在家里的时候,爷爷没有说话,许久都没有说话,奶奶却一直在哭,抱着年幼的我哭,我也在哭。老屋的房顶静静的,聆听着老少二人的哀怨和悲伤。

内退后的我奶奶在家里经常对各种人发脾气,独自一人的时候就失落地窝在角落里,那时我才一岁多点,而那时却是我童年中最幸福的一段时光了。钱不是万能的,但没钱是万万不能的。这种失落加上家庭生活的压力,腰杆尚能挺直的我奶奶开始去尝试着自己的二次就业,或者说想当年鼓舞着他们的“铁人王进喜”一样开始第一次“创业”。奶奶包包子卖包子、帮女婿开烧烤店、跟爷爷打渔卖鱼……

2004 年,奶奶和爷爷在青岛南山市场开始创业,由“朝摆夕撤”的路边摊点,到“常旺苑花卉”的门市,这里系着我奶奶和我爷爷后半生的起起落落,风风雨雨。到 2007 年,二人租下了市场里最大的一家店面,生意慢慢地成长着。老屋渐渐成了奶奶爷爷培养花卉的花房,就这么着,老屋进行了第二次维修和扩建了,增大的老屋用它宽厚的臂膀揽着一家人的希望,奶奶爷爷再一次忙活在老屋的墙头上,奶奶的动作,早已没有当初那么漂亮,爷爷的计算也没有当初那么迅速了,然而老两口依靠着心中的火热,让他们视作孩子和父母的老屋焕发了第二次生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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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屋里奶奶和她的花卉

在与花花草草打交道的这 10 年里,奶奶赢得了尊严,赢得了原来同事们的尊重,赢得了自己内心的平静。奶奶用弯下去的腰杆与手指和走样的身材,换来了年轻时心中的强悍与爽朗。我问奶奶觉得值得不值得,奶奶像看这个新鲜物件似的看着我,“为了买上新房子,那个时候没得选择啊!”,我能感觉到,奶奶的心中,觉得值得。

我渐渐的长大了,到了上学的年龄,家里为了我上学近便,在学校附近又买了一处二手的房改房。那是一处楼房,内部装修和条件设施虽然要比我们家的老屋好很多,但是我却觉得没有家的味道。家里人都劝奶奶暂时搬到那里去住,但由于房子在三楼,而附近有非常的繁华吵闹,奶奶前前后后只去过那个房子三次,每次走的时候,都挂着一张笑脸,嘴里嘟囔着这里的房子哪里不如她的老屋,要买个更大更好的新房才搬走。我能看出奶奶心中那团火被再次的点燃,然而,她却始终没有在那里住过。

奶奶与爷爷一直在老房子里住着,我也一直在老屋下成长,我从一个孩子长成了少年,我和奶奶的植物们越来越高,奶奶和她的老屋却渐渐的矮了下去。终于要买新房子了……

2008 3 3 日,那是一个天气晴好的下午,爸爸通知我,爷爷被确诊肺癌。

我看到爷爷时,爷爷还并不知情。我看到奶奶时,奶奶的脸上也还挂着微笑。但是在老屋里,强悍的我奶奶,再也没跟爷爷抢过遥控器,再也没跟爷爷发过火,再也没因赌气离家出走去找我的姑妈。

爷爷不就之后也就察觉出了端倪,知道了自己的病情。可是像钢铁一样坚强的我爷爷并没有倒下,他同肺癌战斗了整整四年。在这四年里,爷爷带着我和奶奶出海捕渔,带着奶奶去台湾旅游……我现在还能记清,爷爷一直保持着他那标志的笑容,从来没有哭过。这也是后话。

然而,四年疾病却花去了爷爷奶奶十年来的 42 万创业积蓄。

2012 年,爷爷去世后的这一年年尾,政府分给了用于补贴住房面积的 50 平方廉租房。每个月仅需要 37.5 元的房租,可是奶奶却没有搬过去。就在去年, 69 周岁我奶奶在市场外楼梯上重重地摔了一跤,使强悍的她终于决定了,要结束了这十多年的风光,第二次退休了。

奶奶的摊位分文不收地“转让”给了给他打工多年的“陈太太”--一位青岛的新市民。

奶奶的心情像前一次的退休后一样再次跌倒了谷底,然而奶奶的常年站立而曲张变形的腿脚却拦住了她追求心中火热的步伐。为了弥补这一次社会角色的缺失与二次退休失落所造成的心理影响,还被我的触屏手机吓得要紧的我奶奶开始学习电脑,争取在与时俱进的网络销售中施展自己的才华、发挥自己的余热。从“常旺苑花卉”到“花花公主网店”,奶奶的这一举动,让我心中她的形象再一次丰满了许多。强悍的我奶奶,真叫人佩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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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 年春节家宴时我在采访写稿(右 1

面包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

回首这 70 年里,奶奶的心结一直越缠越紧。住上自己的房子,这个并不远大的理想却难住了一个干了一辈子优秀建筑工人的我奶奶。是什么难住了我奶奶?是什么挡住了她的梦想?是什么一直以来沉沉的压在老屋那难以动摇的房顶之上?

奶奶家的老屋和她附近的建筑们,被设成了青岛市的风貌保护区。眼看着周围的邻居都因为拆迁住上了崭新的楼房,已是满头银发的我奶奶在老屋的窗口叹着气。奶奶想搬出老屋,她做梦都想!那个在她还是少女时心里就扎了根的梦想一直隐藏在她的心里。奶奶舍不得她的老屋,奶奶舍不得她老屋里满满的回忆,满满的泪水,她舍不得看到她和爷爷垒成的小家被推土机摧毁,她舍不得自己的梦想。

老屋老了,有时刮起一阵风,这座上世纪的“违章建筑”直往下掉瓦,天上下起大雨,老屋的房顶也会挡不住漏下的雨水。 2013 年年初,奶奶写了群众意见来信,未见回复。年末,奶奶写的第二封群众意见来信,同样未见回复。

奶奶“风格”之下的退休工资寥寥无几,做生意的收入远远追不上房价的涨幅,奶奶的心燃烧着,奶奶的老屋深沉着。看着周围建起一座座高档写字楼,长出一片片惬意的舒适住宅区,奶奶的嘴角从来没放下笑意,奶奶的眼眶也从来没干过。

在老屋的第三次火灾之后,奶奶的心绪乱了,强悍的我奶奶心中深深隐藏着的乱麻堵住了她的血管,奶奶决定开始一一解决这些问题,在老屋的房顶下,奶奶带上了几十年没动过的眼镜,那眼镜腿上缠着固定用的线绳。大儿子离婚后没有房户,小儿子三十多岁迟迟不结婚,买房还是租房?这之间的纠结,让奶奶终日盘算着心里的账,我不知奶奶还能否算清其中利害,还是她已经完全是被心中的火热所驱使着。奶奶想自己来决定,决定不理会叔叔姑姑和爸爸的不同意见。奶奶的小弟,我的小舅爷爷建议奶奶在她的小妹也就是我小姨奶奶家旁边买一处房子,奶奶的二弟建议奶奶把老房出租而跟我姑姑去住,爸爸和叔叔建议奶奶用出租房的钱出去旅游玩玩……奶奶心中早已乱如麻。

2014 年春节,爸爸写了一份《放弃房产处置权的声明》,交给了奶奶,三个子女都给奶奶了远远超过需要的的生活费。然而一系列的纠结依然困扰着我的奶奶, 47 年了, 70 岁了,老屋的石墙已经像是浑然天成的了。她没有安得广厦千万间的胸怀,也没有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的气度,她只想能为自己为自己的儿女打造一处遮风避雨的窝,以了却我爷爷在弥留之际吃力地磨蹭着她的手说的那句话:“芙蓉啊,咱俩混得不好,没给孩子留下处房产,我走了以后,就更对不住你一个人了……”那是我爷爷一生中唯一一次掉眼泪,那是我奶奶一生中唯一一次不掉眼泪。

爷爷走了以后,奶奶哭的少了,骂的也少了,奶奶的腰身再也没能直起来,奶奶的梦想也不知何时才能实现。但是当奶奶躺在老屋的床上,拉着她大孙子我的手的时候,我知道了。我,就是那个帮她实现梦想的人。

我爷爷生前总爱说:芙蓉啊,面包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

已过古稀之年后的奶奶,还生活在在她和我爷爷住了 47 年的违章房里,哭着,笑着;熬着,盼着;等着,念着。

奶奶总是凝望着墙上的我爷爷,嘴里嘟囔着,“锡奎啊,一切都有了,一切都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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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 年春节家宴时我我与我的奶奶(右 1

历史感悟

写这样一篇历史性,回忆性的文章,对我们考证史实的严谨是一个挑战。很多时候我奶奶的回忆都带有一种家庭妇女式的自怜和自谦。而每每到这个时候,我都选择询问我的舅爷爷们,也就是奶奶的兄弟们,有时也会去拜访我的太姥姥,奶奶的母亲,可惜她老人家已经有很多事记不清楚了。在这个过程中,不同性格,不同职业,甚至不同政见,不同世界观的我的舅爷爷们,给我的答复也会大相径庭,我总需要从这些陈述和描绘中,检索,并提取出我所需要的东西。

写这样一篇全面性,冲突性的文章,对我们探寻材料的毅力是一个挑战。为了通过一些侧面的描写来丰满人物的形象,理清故事的脉络,我必须要去访问一些故事中的“配角”。而这些“配角”作为自己故事中的“主角”,往往会很主观地向我进行描述,比如文章中引用的奶奶的徒弟的话。我渐渐意识到这些侧面的描写比正面描写更能引发共鸣,这样的文章读起来,比单纯铺排时间轴要筋道的多。

文章的成型过程很是漫长,从平铺直叙到波澜起伏、用平淡无奇到显露冲突,从语言干涩到春雨润物,这个过程是磨练心性的、是考验笔墨的,是成就幸福的。一篇文章的长成,促成了我的进步。明线暗线、倒叙插叙、正面侧面,我发现写文章就像揉拉面,又像拍电影。在脑海中把文章当作电影来构想:场景、情境、服装、对白、情感,甚至音乐,都要靠文字来熔炼。这篇文章给我带来的,远不止是对老屋过往的了解。

在这篇文章的初稿完成之前,在我的心里,自建房这个概念是活在农村的。我没有意识到原来我生活了十几年的老屋就是自建房,还是违章建筑。

在奶奶“凝视着墙上的我爷爷,‘一切都有了……’”这个情景被我从脑海中唤醒之前,我没有意识到原来我奶奶,这个曾经水灵动人而又强悍的我奶奶,与老屋,与生活,有着一段总想提起,每每提起却又为之抽泣的回忆。

这段回忆,这段我奶奶与老屋的回忆其实一直就藏在奶奶的心里;奶奶的心里,其实有着一段段不同的回忆,让我痴迷。

转自《我们的家史》


转自《民间历史》网( www.mjlsh.usc.cuhk.edu.hk ),文章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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