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鼎发:叔叔遭罪,六岁侄儿是怎样陷入“反标”事件的?

1989-06-04 作者: 耿鼎发 原文 #这样走过 的其它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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叔叔遭罪,六岁侄儿是怎样陷入“反标”事件的?

--反思专制体制下的株连十族

作者:耿鼎发

在封建专制年代,常听到有株连九族之说;但在“文革”等左祸猖獗之时,除了我的家族,包括直系和非直系亲属,众多亲人因受我的株连落难以外,更有无数家乡邻里被关、被打,正式拘进牢房的就有12人之多,真可谓株连十族了。

在上世纪五十年代,也就是陈云同志认为应予基本肯定的第二阶段时期【1】,地方上的个别干部恶人,为霸占孤儿寡母一点点房产,策划了一桩诬告民案。但经江苏三级法院查明诬告真相、予以严词批驳,并先后作出了五次判决(包括终审判决)、三次批答,一致确认:耿刘氏(我母亲)家没有评过地主、房屋是多年无偿借给诬告人居住的,土改时没有分过。但到了“阶级斗争,一抓就灵”的年代,也就是陈云同志认为应予全面否定的第四阶段时期【1】,诬告者煽动利诱不明真相的造反学生,投机政客更为了迎合伟大领袖和最高层论证“继续革命理论”的政治需要,先后派出两名总部首长坐镇哈军工,揭盖子、抓复辟典型【2】。终于泡制成通天的刑事大案,将我打成“隐瞒成份,混入我军,窃取要职,配合蒋介石反攻大陆的阶级异己分子”。中共十一届三中全会后,在胡耀邦同志用“两个不管”对付“两个凡是”的伟大策略指引下,终于查明冤情真相。除了叔叔被打死抛尸河中,大哥惨死在青海右派劳改地外,我、母亲、二哥、三哥和早已出嫁的姐姐,在坐牢、监管13~15年后,沉冤昭雪;所有被关押、被开除、被斗、被打的亲友乡邻,彻底平反。此案作为千万个个案之一,部分地反映了惨绝人寰的“文革”悲剧,在共识网6月30日人物春秋栏目《耿鼎发家族冤案传奇》【3】和4月12日读者来信栏目《一定要让年青人全面了解真实的文革》【4】两文中已有详细报道。

这里,只举两个受株连的例子,读者由此不难看出:专制体制下的无辜株连是何等荒谬绝伦!杨明成是抗日时期就入党的老干部,是曲霞镇解放前的地下党支书,也是解放初期的第一任镇长和镇支书,亲自主持过当地的土地改革运动。当年,杨为官清廉、正直,是深受当地百姓拥戴的农村基层干部。几十年来,有些当权干部为图谋吃喝受贿,一再纵容支持诬告者。但杨明成坚持不肯改变事实真相,不肯同流合污。直到“文革”时被捕入狱、受尽酷刑。几乎所有被捕乡亲都被逼供认罪的时候,杨明成在刑讯逼供到最后,仍只是说:“我实在不知道你们所说的情况”。他被捕后,曾关在我的监房隔壁(第10监房)八、九个月。当时,他已是56岁的老人。刚入狱时,由于遭受残酷殴打,混身不能动弹。犯人放风的几分钟,他实在走不出来大便;而急要大便时,同监的那些杀人、放火、抢劫刑事犯,又打又骂,逼他拉在衣服里。犯人仅有的一小罐度命稀粥,常被他们强行分光。一个当年忠诚耿直的基层干部,为了不肯给蒙冤的百姓落井下石,自己宁愿遭受如此非人的牢狱之苦,坚持不改口供、不写伪证。当时,审讯人员一再提示,只要他能改口“做证”,就可立即放他出狱。没有坐过文革军管时期大牢的人,是很难想象的。那种生不如死的日子,谁不想早一分钟出狱啊?谁愿成年被关在那里啊?何况是为了完全不相干的无辜百姓!我当时关在隔壁监房,每每看到或听到他这样受折磨,总是悲愤交加。但只要我稍有一点表露,不但我本人受到严刑铐打,反而给老人带来更大的的痛苦。

我的三哥鼎盛,由于黑龙江地质局上下力保,他是我家唯一没有被抓进监狱的一个。他受我株连被开除职务,遣送大兴安岭监督管制劳动,做了13年的砍树苦工。1969年8月底的一天,领导突然通知鼎盛,要他第二天赶回哈尔滨,到局里报到检查交代问题。当时他真是丈二和尚摸不到头脑,不知道母亲、哥哥、弟弟们倒底在狱中又犯了什么新罪?可能问题不那么简单,否则,上次连爱人在家生孩子都没有准假呀!他心里想:不管怎样,正好趁此机会回哈尔滨看看刚生育的爱人和孩子再说。当天晚上到了哈尔滨家里,三嫂赵萍告诉他说:外面传得很厉害,说我家耿阳有严重的犯罪活动,有人发现了反动标语,局里核实后认定是耿阳写的。经初步了解,事情是这样的:当时才6岁的耿阳,与另一个8岁的、姓肖的孩子,在他妈上班的办公楼门前玩耍。耿阳先在毛主席语录上用粉笔写了“毛主”两个字,姓肖的孩子让耿阳再写一个“八”字,他就照写了。事后地质局革委会将此立案为“反标”事件。

鼎盛回家当天,地质局通知赵萍,要鼎盛第二天到局大礼堂检查、交代问题。次日鼎盛按时到会,在一片阶级斗争的口号声中,他做了深刻的检查,并接受了大会的严厉批判。批判者认为他与反动家庭划不清界限,孩子写反标是受他的影响。批判会开完后回家,鼎盛怕孩子不懂事、再乱写,就把耿阳痛打了一顿。赵萍心疼孩子,批评他不应把气出在孩子身上。是啊!这算什么反标啊!如果不是因为我们有家庭问题,谁又会说这是反标呢?鼎盛抱起了仍在哭泣的孩子,自己不由得也哭了起来。6岁的耿阳从小就非常懂事,见鼎盛哭了,用小手一边替他抹泪,一边哭着说:“爸爸别哭了,我再也不出去惹祸了。”

第二天鼎盛回到野外,怕大孩子在家无人看管,惹出新的麻烦,就把他带到野外营地。鼎盛每天要在野外从事十几个小时的强体力砍树劳动,身边再带一个孩子,跟着过野外生活,困难实在太大了。后来,不得不请假把孩子送回家,准备赶乘晚上6点钟的火车回哈尔滨。因为冬天天黑得早,而且营地离火车站还要走半个小时的羊肠山路。他赶紧给孩子穿好了棉衣,并将一双特别珍重的、鼎盛将它视若生命的手套,给孩子戴上,并嘱咐孩子千万不要丢了。可是因为赶火车,他抱着孩子在漆黑的山路上奔跑时,孩子突然告诉说手套丢了一只。鼎盛立刻好像丢了魂儿似的,不顾一切地丢下孩子,沿着来路,借着手电的微光往回去找手套。这时孩子在漆黑的山路上,因恐惧而哭叫着,鼎盛的心犹如刀割,但他必须把手套找回来。幸好,在返回约40米的地方找到了手套,他又飞也似地奔向哭叫的孩子。

这是一双极不寻常的手套,他从未戴过它,只是一直带在身边作永久的纪念品。它原是我在哈军工被开除党籍、军籍前,部队发给我的棉军用手套。不久,我被军工“双开”后,又在文革中被捕入狱。当时鼎盛认为,今生今世再也不会见到弟弟了,这双手套是他留给自己的永别纪念品,所以把它看得比任何东西都珍贵,一直带在身边。看到手套就像看到了弟弟,自己的泪水也就禁不住地滚滚而流。他不敢携带家人的相片,怕万一被别人发现会带来灾难,而手套别人是不会知情的。所以无论是在家里或在野外,只要是他一人独处时,他就会拿出手套,想念自己多难的寡母和从小相依为命的哥哥、弟弟,特别是更想念那勤奋好学的弟弟。可是如今,全家和弟弟遭受了不白之冤,被诬为漏划地主和阶级异己分子。高级法院依法执行三级法院的一致判决和终审判决,与审理判决毫无关系的弟弟却被判犯了反革命复辟倒算的滔天罪行。因不服处理,坚持依法申诉,由双开除升级到先定死罪、后判为无期徒刑的反革命。想到他们在狱中过着生不如死的生活,思念起来怎不让人落泪呢!

参考文献:

1、《渤海学刊》编辑部著,《陈云评价毛泽东》,《渤海学刊》1993年第3期

2、滕叙兖著,《哈军工传》中册,湖南科学技术出版社,2003年

3、耿鼎发著,《耿鼎发家族冤案传奇》,共识网人物春秋栏目,2013年6月30日

4、耿鼎发著,《一定要让年青人全面了解真实的文革》,共识网读者来信栏目

2013年4月12日

转自《共识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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