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为真: 父亲在大陆最后的岁月

1989-06-04 作者: 原文 #这样走过 的其它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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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在大陆最后的岁月

-----胡宗南长子胡为真回忆


我母亲叶霞翟,出身旧式家庭,外公观念守旧,不同意母亲深造。母亲从小思想新潮,她力争上游,初中就离家到浙江丽水住校,之后又读了高中,高中毕业准备考大学,外公认为女孩子不必读大学,不准她念大学,不给接济,她只好选择就读公费学校。母亲富于爱国思想,于是进入杭州警官学校,成了戴笠的学生。


杭州警官学校毕业之后,又进入上海光华大学政治系,毕业后赴美深造,获得美国威斯康辛大学博士学位,是获得美国博士学位的第一位中国女性。我父母于一九三七年订婚,因为抗战军兴而延展婚事达十年之久,当年是一段感人的爱情故事。


母亲虽是戴笠的学生,但她从来没有做过情报工作。母亲练就一笔好字,很受戴笠器重欣赏,介绍她认识了父亲胡宗南。母亲散文里提起的“雨师”,就是戴雨农,戴笠。


戴笠之所以能得到蒋先生(蒋介石)的信任,与我父亲有关系。父亲是黄埔第一期毕业,因为东征北伐,屡建战功,蒋先生对父亲特别信任。父亲和戴先生结识于杭州,攀谈之下,彼此对国是看法完全一致,因成莫逆至交,并向蒋先生大力推荐。父亲和戴先生服务的单位,彼此交换干部。父亲驻扎西安,西安警察局长就是戴笠派的人。日本侵华,戴笠组织忠义救国军,好些干部都是父亲的部下。父亲辞世前,身上穿的一件破毛背心,还是戴先生二十年前送的,印证父亲终生怀念戴先生。


抗战军兴,日本原宣称三天之内攻占上海,三个月灭亡中国。而胡宗南部在淞沪会战的火在线,坚守了六周,屡挫日军步兵、炮兵、战车、空军联合攻击行动,胡宗南部牺牲至为惨烈,四万人最后只剩一千二百人。著名报人张季鸾说,第一军为国之精锐,如此牺牲,闻之泫然。后奉命到河南整补,再调往西安。胡宗南部最后离开西安驻地,为一九四九年五月,在西安前后待了十二年。


我认为,父亲于抗战时期有四大贡献,第一是教育,西安的军校第七分校,和战干第四团,各训练出三、四万名军官和政治人才,分发全国各战场,支持八年抗战;第二是挡住日军自北面攻向四川的钳形攻势。日本几次攻打潼关,意图进窥陪都重庆,但父亲的部队始终不动如山,完成了中央交付他最重要的任务,甚至打了好几场胜仗。包括兰封之役,打垮日军土肥原贤二;参加武汉保卫战,歼敌五千;豫西西峡口之役大胜等。


一九四四年,洛阳失陷后,他到潼关召集军师长和敢死队讲话,身后还带了一具棺材,他说:“如果这次不能打败日寇,这便是我胡某人的棺木!”结果全军奋勇杀敌,果然打了胜仗。这段话系当年敢死队员,现年八十五岁的杨廷华先生,不久之前告诉我的。


他第三个贡献,是把青海、宁夏、甘肃等地方势力统合起来,齐心抗日。一九四三年,父亲派三十七集团军范汉杰,率盛文的五十九师,平定甘肃回乱。一九四四年,派黄埔一期同学李铁军率二十九集团军到新疆。因新疆一度受苏联蛊惑,阴谋独立,最后终为胡宗南部安抚平定。


第四个贡献,……胡宗南部一定程度制约了中共从陕北往外发展的力量,同时跟中共竞相争取沦陷区投靠后方的青年。抗战爆发后,沦陷区青年竞相投奔大后方,众多青年原本要到延安,不少人途经西安就被胡宗南部拦下,劝服他们去王曲军校七分校,或者参加战干团,日后到部队从事政治工作。连战主席的父亲连震东先生即曾被礼聘为战干团教官。


一九四五年九月二十二日,父亲赴河南郑州,主持接受日军投降仪式,接收豫北、豫西日军。日方代表是日军第十二军军长鹰森孝中将。投降仪式结束后,双方代表握手晤谈。鹰森孝问父亲,近期河南西峡口战役,贵方一位孔姓营长,利用反斜面作战(反斜面阵地攻防战),歼灭了我们很多部队,我很想跟这位营长见面。父亲经查证,知道这名营长的名字叫孔令晟。是时孔营长刚好在外地受训,不在郑州附近,未能与日本军长鹰森孝见面。


父亲因而对出身北京大学的孔令晟印象深刻,为示赏识,父亲有意调孔令晟到长官部,原本要孔令晟接替熊向晖(按:熊向晖本名熊汇荃)职位,但孔令晟不愿意做参谋,宁愿带兵,父亲只好打消此意。由于父亲非常爱护孔令晟先生,之后,还派人帮他补习功课,稍后进入国防大学进修(笔者按:孔令晟日后曾任国防部作战助理次长、蒋介石之侍卫长、海军陆战队司令、警政署署长等职)。


父亲认为,抗战结束后,国家迫切需要建设人才。所以,父亲派了许多部下到美国受训或进修,熊向晖就是其中之一。当时派出国的干部多达数十名,都是胡宗南部队中极为突出的优秀人才。内战爆发,国内局势丕变,许多人索性留在美国就业定居。抗战前后,大学生凤毛麟角,知识分子左倾的比例很高,投效胡宗南部的知识青年,不乏思想左倾或者潜伏共谍,父亲总认为以人格感召可以感化这些人。曾经有人跟他密报,熊向晖思想左倾,父亲告诉密报的人:熊向晖来部队的时候才十八岁,年轻人想法特异独行不要紧,我可以感化影响他。


熊向晖在(二〇〇五年)过世之前,曾经托人传话给我,他强调是先加入共产党,所以不得不遵行共产党的指示做事,他强调,对我父亲终生感念,请我务必谅解他。我记得在我幼年时,他曾写信给我母亲,强调他没有做对不起我父亲的事。


抗战胜利后,国共之间究竟选择和或战?曾经一度困扰(国府)最高当局。民国三十五年,国府中央召开军事会议,蒋公日记中也记载,中共趁着抗战如何扩张,配合日本军队,处处打击国军,把我们敌后游击队都吃掉了,战后又积极扩张,不听中央号令,不断挑衅,他已经忍无可忍。


据说有一次在军事会议中,张治中将军认为国共之间不能战,战则国民党必败,因为八年抗战下来,国穷民困,人心厌战;但某首长却力言在三个月内必能消灭共党,蒋先生最后采纳了后者的建议。


(根据台湾“国史馆”《中共教导旅陕北作战日志》一书中,第 259 页至 275 页,附列了一九四七年三月,时任胡宗南部五00团团长曾祥廷口述历史访谈。曾老将军说“张治中与毛泽东很熟,毛在重庆就住在他的公馆,很了解共产党的力量。张忠道说:‘X总长说三个月消灭共产党,你则说战则必败,你向国防部报告了没?’张治中说他报告过了。他说:‘如果这个仗要打,结果一定是失败的。上自将领,下至中下级干部,都认为不是打仗的时候,打了就完了。’张忠道就问说:‘打了一半讲和可不可以?’张治中摇摇头说:‘也很困难。你想讲和共产党不一定要和你讲和。’我一个同学安徽寿县陶有恒与张治中很接近,是安徽同乡,前几年到了北平,见到了张治中的女儿张月娥,把张治中上国防部的报告给他看,国防部以为‘不堪一击’”。…)


不久前,我曾遇见一位大陆访台的老先生,据他透露,他看过毛泽东内部讲话的档案,抗战前后,毛泽东告诉干部,国民党将领只有两个人你们要特别注意,第一个是胡宗南,第二是白崇禧。


二00一年我到德国,德国国会议员请我吃饭,这位议员说,你没来之前,我的中国朋友都在谈论,不但谈论你,还谈你的父亲,他们谈论你父亲差点捉住毛泽东。他们说,只差四百公尺远,刘戡的二十九军就可以捉住毛泽东。毛泽东躲在窑洞里边,他的侍卫把马的缰绳勒得紧紧的,深恐马匹受惊嘶叫,露出行踪。结果马没有叫,刘戡的军队打从四百公尺开外过去了,国军没能找到毛泽东。我好奇地问这位德国国会议员,这些中国朋友讲到我父亲时是咬牙切齿,充满了恨意吗?他说不!是充满了尊敬。


(有关国民党军攻打延安的经过,根据台湾“国史馆”《中共教导旅陕北作战日志》一书,曾祥廷将军的口述历史访谈回忆:“民国三十六年三月十八日,我奉命派了一个突击营突击延安,营长即原第一营营长应启新。三月十九日一早,我们到了延安东边的塔山,碰到了旅长、副旅长与参谋长。突击营的向导是共产党派的,所以进延安迟了一点,不然可以活抓到毛泽东。因为当时毛泽东还没走,毛泽东说我要看到胡宗南的兵进入延安我才要走,所以进入延安时,地下室的茶还是温的。他的情报很灵光,对我们的行动很了解。整个剿匪我们吃亏的就是情报不灵,对敌人了解太少,相反敌人对我们了解太多,甚至我们没有行动,事先他都知道。”按:国府负责情报的军统局局长戴笠已于前一年飞机失事遇难。)


一九四七年二月二十八日,蒋先生在南京主持攻打延安的秘密军事会议(笔者按:台湾于同日爆发二二八事变),父亲也是会议重要参与者之一。会议结束,蒋先生单独召见父亲,蒋交代完重要军务之后说:“以后再有什么意见,可以先跟刘次长商量。”刘次长就是刘为章,刘斐,当时的国防部参谋次长。于民国十九年(一九三0年)加入共产党,以后又进入白崇禧部队。


试想,凡事透过刘斐,这还有什么军事机密可言?所以刘安祺上将曾经在他的访谈录中说,我军简直是追随刘斐和郭汝瑰的魔棒在走(按:郭汝瑰任参谋本部作战厅长,也是共谍。)。


妙的是,国共双方多次交手之后,父亲根据几次惨痛经验,意识到中共在最高统帅身边可能派遣了谍报人员,察觉到情况不对,父亲马上改变,在改弦易辙之后,方能在五天内打下延安。比如说,他派第二十九军对大小崂山佯攻,果然遇到坚强抵抗,数日不下,另一方面派第一军从山西过来担任主攻,出乎中共意料之外。


中共方面是要坚决抵抗,保卫延安的,这可以从中共第一野战军的战史记载中得知梗概,中共中央下达的命令,是要他们坚决抵抗。


打下延安之后,部队尽管极为疲惫,胡宗南部仍准备穷追不舍,这时,南京国防部来了紧急电报,命令父亲“穷寇勿追”。父亲既然接到上级命令不追,只好暂且按兵不动,保持战果,但心里依然筹划着如何追击,正待采取行动,这时南京国防部又下达命令:河南军情危急,立刻派第一军支持河南。几乎是屡试不爽,只要执行南京的命令,部队必然失利被歼。一九四八年二月底,第二十九军被打垮,就是后果。所以,父亲部下彼此警告,听国防部的命令我们准打败仗,不听命令,我们就打胜仗,这已成为铁律。熊向晖在一九四七年已离开我父亲,他造成的影响,相较之下已经是次要的次要,真正问题在南京国防部。大战略与大部队的布署安排,全部曝露无遗,夫复何言?


一九四九年五月,南京已经撤退,共军也已渡江,奉到国防部命令,要父亲将战线缩短,撤出西安,所以他就把部队撤退到汉中。那时胡宗南部还有几个军的实力,兵员十数万人。早先,当局从他的麾下抽调了好些部队去剿共。东北战役中,范汉杰就是我父亲派到东北去的。三十四集团军总司令李文,及其所部,原本也归胡宗南统领,他被派去支持傅作义,这些部队后来都在平津战役中损失殆尽。徐蚌会战,胡宗南部虽然没有直接参与,但仍有若干部队参与其中。


所以,当父亲撤出西安时,旗下仍有十几个军的番号,但真正的主力是第一军、第三军。其它的几个军,虽有番号,然员额不足。负责的防务,东起陕豫边境,西至甘肃南部及东部几千里。前线每天跟中共西北野战军作战,战报不绝如缕。


一九四九年五月到汉中,一出西安,父亲有鉴于四川仍很完整,力主部队应该下四川,稳定川局,代总统李宗仁坚决不允。在汉中,耽误近半年时光,等到终于奉蒋先生命令下四川,局势已经无力回天。胡宗南部幕僚转述,基于集中兵力之思考,父亲的幕僚们曾经有好几个想法:第一个想法是直冲山东,到江苏连云港。第二个想法,直冲武汉,武汉位处华中交通枢纽,一旦情况危急,可南下广州或江西,再退往台湾。第三个想法,是下云南建立长期游击根据地,但情势变得太快,这几个想法都未付诸实现。(后来据担任蒋先生侍卫长的孔令晟表示,第三个计划是蒋先生的决定。


一九五五年至一九五九年,父亲当澎湖防卫司令期间,他把薪水分成三份。三分之一的薪饷寄回家用,三分之一留给“长官部”当公费运用,三分之一发给澎湖长官部两位各有七、八个孩子要抚养的部下。我们家人起初完全被蒙在鼓里,母亲也根本不知道这回事。直到父亲及母亲去世多年后,我带孩子到澎湖,瞻仰树立在澎湖的胡宗南铜像。适有父亲任职澎湖防卫司令时代,一位在办公室服务的老士官,赶来与我碰面。老士官拿出当年父亲的“军人补给证”说,关饷时胡司令交代我把薪水分成三份,其中一份,交给两位子女众多的部下。老士官还和其中一位姓梁的袍泽,经常连系,他把梁老先生的电话留给我。回台北,我打电话向梁老先生求证,他一听是我,语气显得非常激动。两三天后,梁老先生两个当军官的儿子,跑到我办公室来找我,其中一位中校军官说,他们父亲交代,你胡某人有任何事情,两兄弟愿意赴汤蹈火为你效力。


可想而知,父亲只拿三分之一薪水回家,这怎够养家活口?我至今记忆犹新,父亲薪水不够家用,家里开销捉襟见肘,母亲老是为钱发愁,可是父亲又交代她不要再出去教书,在家专心照顾孩子。别无它法,母亲指望写文章赚稿费。她虽然是留美博士,但写散文仍非易事。为了补贴家用,她试着向《中央日报》副刊投稿。报馆审核文稿的标准很高,第一次接到退稿通知,母亲非常沮丧,痛哭一场,我站在她旁边,深刻体会她的心情。母亲再接再厉,再写,再退稿,再写…。到了第三次投稿,她的文章终于获得刊用,文章上报,稿费来了。哇!我们几个孩子带到学校的饭盒,菜色马上丰富起来。父亲就是这种个性,宁愿刻苦对待自己家人,也要厚待部属,所以他的部下都肯为他效死。


幼年时期(一九五0年代),家里没有冰箱,父亲办公室主任程先生家里有只木头外売的冰箱,冰箱上层摆着冰块,下层存放饭菜、西瓜等。暑天到程先生家里吃冰西瓜,是我莫大享受,至今难忘。一九五0年代晚期某日,我放学回家,见到家里搬来一部旧冰箱,品牌名称 PHILCO ,虽然是旧冰箱,令我颇为开心。我正高兴不已,父亲回来了,一看冰箱,脸色一沉,正色问我母亲哪来的冰箱?母亲说是罗列先生叫人送来的,因为罗先生升上陆军总司令,特地送来一部旧冰箱。父亲疾言厉色大声喝道:“不可以!给退回去!”


十年前,前台大总务长高化臣的夫人去世,我特地到高府吊唁慰问。我握着他的手,劝他节哀:高伯伯您不要难过。但是,高伯伯不跟我谈他夫人的事情,反而谈起家父往事。他说:当年我已在台大工作,你父亲从大陈岛捎来一封信,你来大陈帮我忙。高伯伯说,大陈生活太艰苦,我原先不想去,你父亲又来信,字里行间略有责意,你是不是看我落魄了,所以不来。高伯伯收到这封信,马上收拾行囊,动身前往大陈。高伯伯告诉我:你父亲每天吃盐水泡饭,餐餐盐水泡稀饭。他见到胡宗南日子这么苦,说我不回台北了,高伯伯留在大陈协助父亲,帮到一九五二年,与父亲一同离开大陈。高伯伯跟我讲述往事,边讲边哭,我也为之动容落泪。


父亲过世,朋友、学生、部属闻讯如丧考妣。他去世至今已四十七年,每逢忌日,老部属年年按时纪念,从无例外。开始时参加人数有几千人,后来老病凋零,人越来越少。现今,他学生最年轻的都已八十几岁了。前不久又办了一场纪念会,有的老人走不动了,还勉强拖着老弱的身躯,从台湾各地赶来参加纪念会。这群老人家对我说:“你父亲是完人,我们要纪念到底,一直纪念下去。

转自《凯迪》


转自《民间历史》网( www.mjlsh.usc.cuhk.edu.hk ),文章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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