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功篱:故乡回忆--祖父母的故事

1989-06-04 作者: 胡功篱 原文 #这样走过 的其它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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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回忆--祖父母的故事

作者:胡功篱

( ) 率先办学 惠及子孙

我祖父胡宗璆是个思想先进,办事预见性很准的人。我四叔曾告诉我说,祖父参加过梁启超创建的秘密党组织。这个组织与国民党不同,与共产党也不同,是个很先进的组织。我想这大概像如今西欧民主社会主义性质的组织。至今我也搞不清。

清朝末年,当政者提出“废科举,办新学”的强国新政。祖父立即领悟,并在 1909 年与本族乡绅胡宗琚、胡朝熙共同倡导,利用本族宗祠作为校舍;由本族公堂祭田的收入支付办学费用;聘请本族优秀知识青年担任教师,创办了芜湖县农村第一所洋学堂“两斋小学,”后更名为“绵化小学。”本族适龄儿童不分男女皆免费读书,旨在为本族、本地培养适应时代需求,能为改变家乡面貌,改变中国命运做贡献的人才。这是一所 1 4 年级的初级小学,开设一、三和二、四两个复式班。在这所初小毕业的学生再到方村读务本高小或到芜湖去读高小。这是地道的偏僻农村办起的“洋学堂。”这个“洋”的最突出点就是该校从三年级起开设英语课 ( 使用的教材是从香港买来的小学英语课本 ) 。这是当时城里学校也未办到的事。此举可见“两斋”办学之人预见之邃远。约在 1907 年,我祖父与行春圩一位张姓乡绅,和政圩、陶辛圩的一些乡绅向县政府力争在东南乡方村镇办洋学堂,结果办起了芜湖县方村镇务本小学。这是一所公办小学。为了带动群众送子女上洋学堂,祖父把年仅八岁的次子朝畦 ( 稼胎 ) 送到务本小学住宿就读。

由于胡族办学至今已有一百多年的历史,所以胡族才出现了芜湖县农村第一个留洋生--香港大学毕业生胡稼胎、第一个广州农民革命运动讲习所第二期学员胡功琛、第一个女教授胡鸣秋 ( 仲瑾 ) 、第一个女留美生胡鸣波,后来才会有芜湖私立白连中学的兴办。

( ) 允诺垦荒 安定难民

在旧社会,长江一遇到爆发洪水,江北无为等地总是经常崩江 ( 即江堤决口 ) ,一淹就是几个县受洪水灾害。江北农民为了逃避水患,成群结队,扶老携幼逃难到江南各地求生。灾民们也有组织,并且持有省政府的批文,批准他们如遇有能安生之处,即可垦荒种植度日。来到芜湖县方村、陶辛、十连、白沙等地的灾民们发现十连圩和白沙圩交界之处是一片偌大的滩涂 ( 围垦前此滩约有三千亩面积,现在新滩湖可耕田约一千五百亩左右 ) ,他们于是就地搭起小茅草棚,露天里支起锅灶,协力开起荒来。此滩虽是荒草地,可是它却被两圩近处的人家你占一片,他占一片,都自称是自己家的。此滩一能蓄水,二能放牛,三能砍柴。灾民们来此围垦,两圩的土地占有人坚决反对。在每年夏季梅雨季节河水上涨时,两圩的人就去决堤放洪,淹没灾民们辛苦种植的庄稼,灾民们势单力薄,只能流浪讨饭度日,扰乱附近乡村。等到洪水退去,灾民们又聚集起来,重新挑土围堤垦荒。这样拉锯战持续几年,双方都疲惫怨烦。灾民头头连年多次找两个圩口里的乡绅协商,始终未果。他们最后找到我祖父协商,灾民许诺,围垦成功后,围垦前原来谁家占的荒地通过丈量是多少仍属谁家所有,亦可出租给灾民耕种交租。当时江北来的灾民越集越多,阻拦他们垦荒愈感困难,长期打压,怕要出乱,早些不予干涉为妥。我祖父就答应了灾民们的要求,结果围垦成功,并起新名叫“新滩湖”。按照垦荒灾民的许诺,围垦前谁家占有的土地面积都过尺丈量,归还谁家。

白沙圩的乡绅们老早就商议过,说要在我祖父六十岁寿诞时,好好恭贺,热闹一番。就是因为灾民归还了我家在新滩湖所占的那一片滩涂六十亩旱地,他们说老璆先生被收买了。祖父六十岁寿辰乡绅们就不予问津了。解放后,土地改革,我家六十亩水田、六十亩旱地,加上读书名气太大,被划为地主成分。

( ) 巧释共产党 资助游击队

1927 年,白沙圩马坝陈村农民在共产党地下组织的鼓动下,准备搞农民武装暴动,这是安徽省第一次农民武装暴动。因泄漏了秘密,未遂。

有一次我和四叔闲聊,四叔告诉我说:“你祖父曾经放了一个地下共产党。”他说有一天夜里,有人很急促地敲祖父卧室的门喊:“老先生,老先生,我们捉到了一个共产党。” 祖父听了一惊,即回答说:“什么共产党国民党,我们团丁 ( 旧时团防机构的役使 ) 只抓偷鸡摸狗的,别的事不管。深更半夜的,你把人放在哪里,把他安排睡了,明天再说。”正说到这里,有学生来问课,我和四叔的谈话被打断中止了。

约在 1992 年,我从别的渠道搞清了祖父放共产党地下人员的事。这年芜湖县党史办公室派人到马坝陈村调查 1927 年农民武装暴动的历史,此人是清水河芜湖县中学的高中语文老师陶毓坤,陶老不知路,更不认识马坝陈村的人,不便动身。有人出主意跟他说,先到保沙公社,再到高桥大队找退休的老校长程俊,请他帮助你去调查。马坝陈村在太马大队,离程校长住处很近,程校长跟太马大队干部都很熟悉。陶老师找到了程校长。次日,他俩找到了太马大队的书记,说明来意,大队干部立即招集村中的老年人开座谈会,请他们回忆搞农民武装暴动的历史,会上老人们谈论热烈,把搞暴动的前前后后、来龙去脉说得很清楚。在谈话间,大家有意无意地又联系到文化大革命期间广西壮族自治区水利厅来人到该村外调的事,外调人员需要材料,也是这些老人提供的证词。被调查的人是该区水利厅的副厅长。文革期间,这个副厅长交待说他年轻的时候在马坝陈村参加过搞农民武装暴动的准备工作,曾被抓捕,后被放了。这样的交待在红卫兵面前怎么也过不了关,说他肯定是个叛徒,出卖了组织和同志才被放掉的。副厅长被斗,死不认账,所以来调查,请当地知情人提供证词。老人们知道外调人员的来意后,立即齐声说是放掉的,是被老璆先生放掉的。

老人们记得很清楚。他们说,那天夜里把抓到的地下党人员放在高桥 ( 庙凸村 ) 睡了一夜,次日凌晨把他带到马坝陈村。白沙圩的乡绅闻讯早早赶来,静静地坐着,无人说话。沉默许久,还是宗璆先生开口:

问:“你这个小孩子 ( 二十岁左右 ) 是做什么事的?”

答:“我是做生意的。”

问:“昨天晚上,深更半夜的你要到哪里去?”

答:“我要到南陵街上去,天黑走错了路,才岔到这里来的。”

老璆先生见此人上衣小口袋里插着一支自来水笔,便说:“你是个学生,写写字看看。”

此人握笔直书,还写了一些英文。璆先生笑笑说:“好字!好字!不差不差。我有五个儿子,有的跟你差不多大,都在读书,你这样年轻,不要做生意,回家叫你父亲送你读书,将来自有出息。”又面对乡绅们说:“他是个孩子,留他无益,让他回家吧。”大家都附和着说:“让他走,让他走。”就这样把此人放了。

这次来人外调证实此人是马坝陈村农民暴动领导人之一,是共产党地下党员。祖父把真戏假做,放人了事,是明智之举。

在我能记事的时候,曾多次听老人们闲谈说老宗璆放了一个共产党,但不知道细情。直到我五十多岁了,程校长把芜湖县党史办人员调查马坝陈村 1927 年农民武装暴动历史知情者座谈会上的发言,清清楚楚地告诉我,我才真正搞明白这件事。

村里有个人叫胡朝吉,排行老六,绰号六炮炮。叫他炮炮,是说他办事火辣,少虑后果。他是安徽理化专科学堂毕业生。传说他与新四军地下工作者强日增是同学关系。繁昌山里有新四军的根据地,不知何时强日增参加了新四军 ( 强日增是十连圩地方乡绅, 1940 年参加共产党,从事地下工作。 1949 4 17 日被捕牺牲。生前当任中共南、繁、芜县委委员 ) ,并当了一个地方领导人。他在十连圩搞地下活动时,有时来胡湾村,他就住在胡朝吉家里。若需要钱要粮,就让胡朝吉帮他解决。譬如强日增把向哪些大户人家索要钱物的条子 ( 即俗称绑票 ) 交给胡朝吉,叫他分送。收到条子的人家,为了自身安全,就急忙设法如数往繁昌山里游击队驻地送钱送物。强日增曾把胡朝吉带到江北新四军驻地,并在大会上宣布胡朝吉是民主人士。由于我祖父在地方上的影响较大,我家也算是个大户人家,强日增的强行摊派也少不了我家。

约在 1943 年~ 1944 年间,我村有不少人家经常向繁昌山里的强日增送钱送物,有两次还把村里的胡朝熙伯父和胡翠文捉到山里去,关了几天,家里拿钱才把他俩赎回来了。

一次我见祖父把一个忠厚老实的农民叶大宝请来,他那时已有五十多岁了,我们都叫他叶爷爷 ( 方言称父亲或父辈一代人 ) 。祖父是请他往繁昌山里送银元的。那是端午节的前几天,祖父把装绿豆糕的小木盒子打开,拿出绿豆糕,再把银元放进去,上面再盖一层绿豆糕。一盒一盒的装好之后,大宝爷爷用条挑米的麻布口袋,里面放一个竹篮子,把绿豆糕盒子放进篮子里。他用小扁担背着。临行时祖父还塞给大宝爷爷几块银元,以备急用。

下午时光,大宝爷爷回来了,他笑着说:“路上还算好走,遇到的第一道岗哨是在黄墓渡渡口,是国民军站的哨,问我干什么的,我说过渡去送胡朝冕先生岳母的端午节。”因我三叔曾在岳母的村里办过学,又曾任过泾县、南陵县、繁昌县三个县的税务局局长,有些知名度。但是大宝爷爷还是塞了一块银元给哨兵,才让他过了岗哨。进山了,又遇到一道岗哨,是新四军的岗哨,也问干什么的,大宝爷爷说是给强日增送东西的。哨兵把大宝爷爷领到了强日增处,过了钱数,叫他回来了。此事我亲眼所见。

( ) 掩护新四军

1944 年,日寇投降前夕,胡湾来了两个新四军的地下税务人员,这两个人都是十连圩肖坝村人。当时人们称肖坝是新四军窝。一个叫宋则和 ( 仍健在 ) ,白面书生,精明活泼;一个叫小何,一字不识,黑脸大汉,村里人称他黑脸张飞。他俩住在我家里。因为我家就座落在河岸边,方便他俩向来往运货船只收税。我母亲为他俩洗洗衣服,吃饭由村里大户人家轮流供饭。他俩都仅二十岁左右,可算是大小孩。他俩一个劲地要我喊他们叫哥哥,领我在村子里到处跑。时间长了,他俩被南陵县马园村、董万村等地的大刀会 ( 大刀会是清末民间秘密组织之一,白莲教的支派 ) 知道了。

农历四五月间的一天,大批大刀会包围了胡湾村。这天下着小雨,在户外的人不多,等小宋、小何发现来了大刀会,村子已经被包围了,躲藏来不及了。他俩急忙地钻进我家,小宋后进门,慌不及藏,把一个包有税条的小包袱丢在下屋吃饭的桌子上,自己一溜烟从北边的一道小后门穿出去,他知道身后紧跟着大刀会的人,一跑就立即被发现,于是他钻进了离屋基不远的一块小芋头田里。芋头的杆高叶大,趴在里面不易发现;小何径直推开我家前排正屋门进了屋,掩上门,他一声不响。屋内有我奶奶、母亲和另外两位老太太在摸纸牌,还有我在屋内玩。大家抬头见小何进来了,未动声色,照样摸纸牌。转眼门又被推开,伸进两杆红缨枪头,闪着寒光,接着大刀会的人冲进屋来。几个老奶奶吓得赶忙站起身来连声喊:“道友来了,道友来了 ( 人们称大刀会的人为道友 ) ”。起初这些大刀会的人还不是十分凶恶,只是纳闷,明明见两个人进了屋,怎么变成一个人呢?于是先把我家上上下下全搜查一遍,未找到人影。一个小头头面向我奶奶指着小何问:

“他是你家什么人?”

“他是我家孙子。”奶奶脱口而出,小头头又问母亲

“他是你什么人?”

“他是我儿子,从四川回来的。”小头头低下头问我说:“他是你什么人?”我听了奶奶和母亲的回答,我心里领会到了自己应怎么回话。

“他是我哥哥。”这时这些大刀会人还未动武,我还不十分害怕。

大刀会的人见未问出什么名堂来,就耍起神鬼来,有一个道友立马像打摆子 ( 发疟疾 ) 似的手脚打抖,口中念念有词。道友们齐声欢呼:“神来了!神来了!”小啰喽赶紧打来洗脸水把这人擦擦脸。稍停,小头头连忙问:“求神指点,这两个妖道跑到哪里去了?” ( 大刀会称新四军为妖道 ) 这个“神”突然双手向空中一挥,跳起脚来大声喊:“到大村里去了!” ( 胡湾自然形成两部分,靠圩埂边称王滩,有十几户,另一部分称胡湾,它与王滩相距有一片空旷地,居住七八十户人家,所以叫大村里 ) 这些大刀会的人一窝蜂似地从我家往大村里跑,并连声喊:“快快快,到大村里去找!”霎时屋里屋外,圩堤上都空无一人,也无大刀会的岗哨,寂静无声。小何仍无可适从地站在我们的面前。此时我心里彻底地明白了,大刀会能请神驱邪,有神灵相助是骗人的把戏。

奶奶、母亲见四周空无一人,就是小何脱险的好机会,她俩急切地拽着小何的手说:“孩子,赶紧跑!”奶奶和母亲把小何拽到我家朝东的一个后门口说:“这路上全没有人,从口天吴村过渡到繁昌山里去。”小何有些胆怯,经两位老人催促,他终于鼓足了勇气,冲出门跑了。

小宋在芋头田里,知道大刀会的人全跑到大村里去了,立即跑到胡氏宗祠后面的堤埂上,抓了一头小黄牛打下水去,把他带过了河 ( 他不会划水 ) ,钻进十连圩的稻田里,等到半夜,偷过日本人的老鹳嘴碉堡,进了肖坝村,连夜有人把他送到繁昌山里去了。

大刀会的人在大村里搜了许久,翻箱倒柜,大户人家都遭了殃。大刀会知道上了当,又回转来到我家,要奶奶和母亲把人交出来。二老就是不认账。大刀会的头目大声喝道:“你家儿子孙子到哪去了?”

“到大村里去看热闹了。”

“你们把他找回来。”

“要找请道友们去找,我们小脚老奶找到天黑也找不到。”

“你家有新四军的税条,胡宗璆家通新四军还了得?”

“我家没有税条,那是你们抓新四军带到我家来的。”

大刀会也纳闷,清清楚楚看见两个人进了门,怎么只有一个人呢?莫非这两个人都跑了。他们欲下台阶,于是耍起无赖来,拍桌打凳,翻箱倒柜,一个个凶神恶煞。一个小头头举起大刀向我和母亲砍来,嘴里喊道:“老宗璆家通新四军!”我往母亲怀里一钻,刹那间我已魂不附体,感到命将休也。啪哒一声巨响,大刀砍在饭桌上,把桌面砍掉了一大块。我冒了一身冷汗,这次我算领教了杀头前的恐怖。大刀会无奈,把我家在舂米的两个长工小腿戳破了,鲜血直流,并把他俩当作人质抓走了。长工的家属跑到我家哭喊着要人。后来还是我祖父托人到大刀会那里去谈判,答应交给大刀会三十担油菜籽换香油点“神灯”,才算放人了结。

( ) 力保耕田官司沉海

我有个远房三叔叫胡朝茂,跟我们闲谈时经常把家里的往事讲给我们晚辈听。在抗战前,十连圩兴修水利挑圩埂,要挖我们村田里的土筑堤。田地乃是农民的命根子,我祖父坚决反对挖。多次与十连圩乡绅协商,力辩田离埂太近,挖了田里土方,反而使圩埂不牢固。十连圩坚持这样做,而且有意挖我家的田,是欺负外圩人。但始终没有结果。

十连圩挑圩挖土方的日子已定,我祖父把他的几个侄儿找来 ( 因我自己叔叔都在城里读书 ) 跟他们说:“十连圩要挖我家的田挑圩,他们这是欺负我们,开工之日你们在那里等着,看到民工挑担上圩堤去了,你们便冲到田里去把他们的挖锹甩到沟里去,你们绝不要跟民工打架。”这日叔叔们伺机而动,把民工挖锹全甩到沟里去了。民工见此状,干脆不挑,回家了。次日,十连圩乡绅仍催促民工上圩,看看老宗璆有多大能耐。第二天民工挖锹仍然被甩掉了。十连圩乡绅气急了,报到县里。县里先是叫他们回家再次催促民工挖土,但是他们就是挖不成,又报到县里,几经拉锯,县里来人视察了。

有一天,县里视察的官员坐轿来了。祖父对他的侄子们说:“县里人来了,你们等轿子在下圩埂时把轿子推个前倾后仰,把人从轿子里滑出来,但绝不能打他。”叔叔们按照安排做到了,果然把来人滑出轿来。此人气急败坏大声喊叫:“回去!回去!我们倒看你胡宗璆有多狠。”县里人丢下这句大话,并也多次派枪丁来抓我祖父。每次来祖父早躲到别人家去了。枪丁来了搞点吃的喝的,拿点草鞋费就回去了。时日拖长了,此事也就不了了之。所以,后来乡间传谣,胡宗璆家多历害,他一家打 ( 指打官司 ) 一个十连圩。

( ) 体恤侄女 终成亲姑

我奶奶生六男一女,女儿未成年就夭折了,她十分伤心,也非常想有个女儿。

我三祖父原妻姓许,是十连圩界埂村人,生了一个女儿,不久,许姓的叔祖母 ( 三奶奶 ) 就去世了。三祖父后来续娶了一个刘氏。许氏三奶奶的女儿,我们叫她大姑子。大姑子名叫胡应咸,生于公元 1905 年。大姑子十二、三岁,在刘氏后母身边过不来,心情忧郁,面黄肌瘦,还时常大口大口地吐血,大家耽心这个大姑子养不大。一日,我奶奶到三奶奶家见到大姑子这种境况,十分心疼,知道大姑子在后母身边不称心,怄出病了。奶奶便向三奶奶提出:“你这个妹倪 ( 对少女的爱称 ) 身体很差,拖长了不好搞啊,我把她带回去调养调养,看她能不能好些。”刘氏三奶奶是求之不得,一口答应了。奶奶把大姑子带到家里来了。

后来奶奶经常提起大姑子到我家来的事。起初大姑子仍吐血不停,家里人都很着急。祖父看些中医书,自己开方,给自己和家里人治一些小毛病,于是他也为大姑子开方治病。另外,祖父常备有西洋参、白木耳、桂圆、红枣等滋补品,奶奶就拿这些补品为大姑子调养身体,慢慢地大姑子的病有了好转,一家人皆大欢喜。最后大姑子的病居然彻底痊愈了。两年后,有一天我奶奶又特地去见三奶奶说:“你的妹倪身体好了,我想送她回来,她不愿意,今天我来跟你商量一下,你的妹倪就把我做女儿吧,长大了我来为她找婆家出嫁,你肯不肯?”刘氏三奶奶喜出望外,哪有这样的好事。之后,大姑子就成了我家的亲大姑子。

大姑子也曾跟我说过,说她在我奶奶身边只帮着做点家务活,学习做些针线活,全家人对她非常好。她说我二叔还为她买了一本《女儿经》,教她识字读书。大姑子六十多岁时,还能把《女儿经》背出来给我听。

祖父母为大姑子选了人家,把她嫁到南陵县林都圩戴前刘村。大姑父名叫刘泽明,解放前夕去世。解放后大姑子家划为地主成分。 1951 年和 1954 年两年发大水,林都圩两次决堤成灾。我大姑子有七个子女,只有两个女儿出了嫁,全家五六口人的生活,大姑子是不可能维持得了。 1951 年水灾,奶奶就叫二叔、五叔、六叔设法接济大姑子,每月寄给她三十元救济生活,一直到次年水稻收割登场。另外,二姑子 ( 刘氏三奶之女 ) 的丈夫是县里干部,河北人,南下老革命。二姑父把大姑子一家安排到荆山采石场砸石子,按方付钱。就这样,大姑子一家算渡过了难关。

大姑子从土地改革斗地主、共产风无粮饿饭、“文革”无产阶级专政等等恶劣的社会环境中不屈不挠地走了过来,她未被“极左”路线逼死,也没有因刮共产风缺粮而饿死,全家人总算历尽苦难保全了性命。她的子女现在虽然都是农民,却都聪明能干,各个家庭都在蒸蒸日上,步步走向富裕生活。大姑子于公元 1984 9 5 ( 农历甲子八月初十日 ) 逝世,享年八十岁。

( ) 乡人记忆里的趣事

族人胡功正,是我家的老邻居,他家境贫寒,没有一点土地,但他能写会算,本族就照顾他,让他管族中祭田收租账目。 1955 年,土改升级,搞了个反封建补课运动,说他不劳动,把他扣上地主帽子。他闲谈时跟我说过,说我祖父出门办事总是把他带上,跟着我祖父学习、锻炼,增长才干和见识。他说我祖父字写得好,又有学问,村里做点什么事都会来请教他。村里有一户人家在红杨树订了一个儿媳妇,娶亲的这天,大花轿上要贴红对联,上联贴在花轿左边,右边空着,让女方找老先生把下联对上,如果对不上,再把男方预先带去的下联贴上去 ; 如果女方对不出下联,说明他们村中没有文化能人,脸面不好看。祖父写的是:

上联:白沙圩白面书生骑白马

下联:红杨树红颜女子着红妆

胡家迎亲的花轿一到,女方家便及时地将轿门对子上联抄下来,如果村里人对不出来,还得到邻村去找有文化人帮助对。那天找到黄昏时分还是没对上,女方只得央求胡家亲戚把带去的下联拿出来贴上。迎亲的一班人马,吃饱喝足,欢声笑语,喜气洋洋,把新娘子抬到新郎家。

我五叔对功笔堂弟说,有一次胡家嫁姑娘,男方来了大花轿,轿门对子上联写得是:五福福禄寿财喜

这种对子当然要请我祖父来对下联,祖父下联对得是:三公公侯伯子男

我的启蒙老师胡德浩先生,本村人,参加工作早,他享受离休待遇。 1997 年上半年,他病倒了,我去看他,他在谈话间说,你祖父教过我,他在我们教室正上方贴了一副对联,写得是:

老替斯文担当

归为无党裁人

这里面的意思是:我虽然年老体衰,但我还能担当斯文;老归乡里,我是无党无派,活得很自在的人。

本圩宋村退休老师宋则仁先生,他的父亲跟我祖父都是地方乡绅。抗战时期宋老师在我村胡朝熙家当过家庭教师。抗战胜利后又在白连中学任数学教师。解放后在江苏盐城中学任教。他退休后胡湾学校又把他聘请来代课。一次闲谈时他跟我说:“你祖父不仅是秀才有学问,而且思想进步。你祖父写的一副春联就见一斑。春联是:迎新春有脚,娱老景无心。”我问宋老师这里的“有脚”是什么意思,他说人应该紧跟形势走,不要固步自封,要向先进的东西看齐。我想这就是“与时俱进”的意思。

功笔堂弟说,我五叔记得祖父写的中堂对联是:

耕读传家久

诗书继世长

功第堂弟说,由祖父作二叔写的一副吊屏,含意甚深,字体优美,可惜文革时被烧:

饱尝世味偏思淡

博览群书反觉痴

我三婶最喜欢与人拉家常,一次她跟我说:“你远房三叔胡朝茂与你的四叔朝渤岁数相当,一次他俩与村中的一群六七岁的小伙伴在村口玩,那里是村里的粪坑集中地,你四叔不小心掉到粪坑里去了,一伙小孩急得乱跑乱喊。你朝茂三叔急得不得了,一个劲地往我家跑。那么一点大的小孩要跑三百多米的路才能到我家,他累得直喘气,一头大汗。他从小就口吃,见到你祖父他连续地喊澱澱澱……就是说不出什么事。祖父见此状,知道肯定出了什么大事,便急中生智,对朝茂三叔说:你讲不出来就唱呐,唱呐!朝茂三叔领会立即唱唷嗬嗬!澱咸他掉到茅缸里去了哟,唷嗬……。祖父一听,奔跑去救,好在四叔被路人已救起了 。”

转自《共识网》


转自《民间历史》网( www.mjlsh.usc.cuhk.edu.hk ),文章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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