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舒立:逝者丁望

1989-06-04 作者: 胡舒立 原文 #这样走过 的其它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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逝者丁望


--作者:胡舒立


1992 5 月,我从《工人日报》调入《中华工商时报》(以下简称工商时报),采访几位来自台湾经济界的大人物。信笔直书,次日全文见报。颇觉吃惊,我问总编辑丁望: 原来,在你们这里 …… 语未竟,丁望微笑示意: 不许说! 他知道我想说什么,因为做记者已经 10 年余的我,首次体会到了自由写作新闻的幸福。


1994 9 月,我到美国斯坦福大学读书。给刚退休的丁望写信,说: 还记得刚到工商时报,一时间,那种涌上心头的幸福感 ……” 语未竟,双目泫然。


身处新世纪中国报业多彩多姿的大舞台,上世纪 90 年代初的工商时报仍是一些首都新闻人的心结,我就是他们当中的一名。丁望是工商时报的创办人。从 1989 10 月到 1994 1 月,他一直担任社长兼总编辑。


那是工商时报最为辉煌的日子,前后四年余,并不很长。不过随着岁月的流逝,其辉煌愈发显出历史里程碑式的重大意味,使今天的人们在叹息之余,更对创造者投以由衷的敬意。而此时的丁望,已经因肝癌的折磨,在病榻上缠绵多时,终于 2003 9 10 日凌晨 2 时许溘然长逝。


丁望创办工商时报时已经 63 岁。他能创造出后来的辉煌绝非偶然。


在过去的漫长岁月中,按同时期的价值标准,丁望并非总是 弄潮者 ,却常常属于不那么幸运、甚至相当 倒霉 的人。


生为江苏南通人的丁望祖上是地主,不过从他记事起,家里已经破落到只剩一个大宅院,小时候经常饿饭或交不起学费。在南通上完小学,丁望随在外打工的父亲到了湖北沙市读中学;甫一稳定,便有日本兵南下,父亲病故。流亡到四川的丁望后来是靠公费补贴读完中学,靠奖学金进入燕京大学。那是 1945 年,燕大还在成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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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望在看报纸清样。


后来是北京的进步外围学生运动岁月。丁望 1948 年入党, 22 岁了,和后来他常年共事的青年团系统那些 红小鬼 们比,显得 觉悟 偏晚。从 1949 年进入《中国青年》杂志,到后来转入《中国青年报》的这七、八年中,他确实遇到了大展才华的机会。


凭着工作能力强、扎实肯干和积极热情,他一次次得到重用擢升,至 1957 年已经成了中青报编委和工商新闻部主任。工商部的另一位主任是当时极负盛名也已有争议的作家刘宾雁,报告文学《在桥梁工地上》和《本报内部消息》的作者。而那年 反右 ,丁望和刘宾雁一样成了右派。


丁望当右派的原因微乎其微,因为一篇有争议的批评稿,还因为给团中央领导提了意见,等等。他是 极右 ,被开除出党,行政降四级,然后就到农村劳动。此后至 文革 结束,右派和摘帽右派的经历延续了 20 多年,其中十五、六年都在农村度过。直至 1978 年平反,他才回城到《世界经济》杂志工作。


丁望后来说,是右派的经验,使他变得多思和喜欢质疑了。用他的说法, 我对中国共产党的认识,对中国的认识,是开始于反右派,就是说我被开除出党开始,我才真正地入了党。 在《世界经济》杂志工作期间,他认识了于光远、厉以宁等经济学家,开始接触理论,读书并且读 资本主义经济学 的书,看这个世界有了理论的框架。


1980 年代,丁望的经历可谓 三段式 。先是在《工人日报》,做副总编辑并且已经被 内定 提拔,大有希望接替总编辑邢方群。《工人日报》当时生气勃勃的经济报道由他挂帅,震动中南海的 渤海二号 事故报道有他参与。不过后来事情的发展是他未能 接班 ,不得不离开了这家报社。


1983 年秋,丁望去了刚由《中国财贸报》易名、报社一级已经有近 10 名副职的《经济日报》,说是 当副总编辑 却并没有被任命,分管理论。他干得勤勉有为,在报纸报道之外,最著名的是参与主办 1984 年青年改革家济济一堂的 莫干山会议 ,大展学术与新闻结合之长。不过好景不长,又是在一次交接班前后,终于被任命为副总编辑的丁望再度位置不保,赋闲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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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4 9 月,莫干山会议代表合影。


那正是 1986 年。年届六旬本当离休的丁望做出一个重大的人生决定,要自己办一份报,当 一把手 按自己的想法来做一件事情 。办一份什么样的报纸,他已经想得太多,最重要的是这应当是一份有民间色彩的商报,不从主管机关要钱要人,求得相对独立的地位。


经过两三年的奔走,这个梦在新改组的全国工商联兑现。 1989 4 月拿到报刊号, 10 月创刊。跌宕几番,丁望跃上新的平台。


从此是丁望带领一批年轻人--最年长者也比他小 20 多岁--创业的故事。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其创业成功都更像是一个奇迹。


25 万元企业资助款起家,北京东直门外一处简陋车间办公,隶属于不具备政府资源的全国工商联,而且工商时报第一年的订数不到 7000 份。可以忆起的只是无数个同样的场景:粗糙的办公桌、长条凳,通宵加班,到厕所接一杯自来水充饥,白发萧然的 老板 和一群痴迷的青年报人奋斗在一起。


三年多步步为营,工商时报的早期办报方针被归结为丁望在心中蕴藏多年的几句话: 不做机关报,要办综合性经济大报 坚持鼓吹改革、市场经济和维护民营经济 尽可能说真话,而且绝不说假话 商味、民味、海味


1992 年初邓小平南巡后,首都新闻界还是一派沉寂,丁望率先转载了《深圳特区报》的长篇通讯《东方风来满眼春》。在此后的改革春天里,工商时报几乎是理所当然地具备了主流经济媒体的话语权。而其新颖的版式、独特的客观新闻写作手法,也在日益繁荣的中国报业形成持续的冲击波。


1993 8 月,美国道琼斯集团 CEO 彼得 · 凯恩访问中国并与江泽民会见。在此后接受我的采访时,他由衷地说: 一般来说,在一个国家刊登综合性新闻的报纸可以有许多,而刊登商业新闻的报纸最后主要只有一家。在美国是《华尔街日报》,在英国是《金融时报》,在中国,我们看好的是《中华工商时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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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华工商时报改版版面。


即使对今天的报界来说,早期工商时报以非官方报纸身份所获得的那种成功,也是难以超越的。成功之旅的带头人是丁望。


今人谈及丁望,更喜欢谈他的全新办报理念,谈他擅长培养新闻人才。其实在那一代报人中,丁望之不同于常人之处,不仅在其 以读者为尊 的新闻创新能力,还在其对市场经济的信念和对经济学的领悟力。在早些年读书的基础上,丁望常年交往于学术界,与一批主张改革的经济学家保持着密切的联系,还曾在 20 世纪 80 年代后期协助经济学家蒋一苇,创办《改革》杂志。蒋氏过世后主编由吴敬琏接任,丁望一直担任编委。


因为熟悉经济学而且理解改革,尽管 1990 年代初的中国改革风风雨雨,丁望作为工商时报总编辑,其市场经济信念却不曾动摇。而这种信念,一直是工商时报的灵魂。


可惜的是,有着市场信念的丁望终究只是新闻人。局限于时代也局限于自身,他为报纸做了那么多朝向市场的创新,却终究未能按市场原则在报社建立起相对有效率的机制。按今天的标准来衡量,工商时报在报面占尽风光之时,报纸经营业绩仍乏善可陈,合理公司构架更无从谈起。


1993 年中,丁望已经相当清醒地意识到报社机制上存在的许多致命弊端,试图一搏。他大胆部署将报社编辑部与经营部门分离,将经营部分注册成公司并探索吸收社外资金入股,也曾一度考虑试行股份制。


然而历史不再给他机会, 1994 1 月, 67 岁的丁望被要求离开领导岗位办理离休。这一年,工商时报正式改为日报。


以常理论,不甘寂寞的丁望离开工商时报之后生活不可能非常愉悦。他又做过很多新的尝试, 1994 年夏曾到上海协助创办《现代市场经济周刊》,是为中国改革开放后最早的彩色印刷的新闻性周刊,担任总编辑。他做任何事都认真,面对一个小得多的舞台也不例外。


后来,他把主编杂志一职交给了我,又回到北京协助《中国经营报》改版,并且请当年工商时报一位年轻人杜民到该报担任了副总编辑。 1998 年,丁望已经是 72 岁,又创办了《中国合作新报》,方针很新,要搞一份文化评论性报纸。报纸有些样子,但因为资金不足没有大发展,后来给了《工人日报》。


20 世纪 90 年代后期的中国新闻业机会很多,丁望总在活跃一直在拼搏,但毕竟年事已高,在越来越 金钱话事 的环境中不会太主动也不可能有很多收入。他离开工商时报后,报社虽然没有过商业意义的发达,一度花费却也相当排场,有了好的办公条件,多辆领导可以私用的公车,好像还有了一辆比较高档的凌志车。


不过这一切与其创办人丁望无缘。他出出入入,最多乘出租。直至今年初,我有机会与他在保利大厦吃一次午饭,仍是我用自己的捷达车送他回家。


当然,丁望从不黯然。他乐观,开朗。可能因为早年吃过太多的苦,有过太多的挫折,他把个人的利益得失看得很淡,并无计较。即使在人后,与好朋友独处,他也从不怨天尤人。他总在努力做新事情,想大事情,特别是努力关心早已不复当年的工商时报。


在过去的五年中,他至少不下 20 次找我商量过该为这家报纸做些什么。 2000 年,丁望决定彻底退下来,再也不做什么了。后来很快发现原发性肝癌,在上海做了手术。刚出院回京,看到前去探望的我们,商量的又是如何重振工商时报。


这一时期,他早已想得很深,考虑的是如何在可能范围内对报社改制和债务重组。他想得很具体也很细致,对我和同行的杨大明(现任《财经时报》总编辑)、彭波(现任《中国青年》杂志社长)一干老工商时报人均有托咐。


交谈中,他还是一口京腔,脑子快,语速也不慢,虽然是满头白发仍然让人觉得是同辈人。当时,看着他因被癌症折磨已经呈暗灰色的脸,我们谁也不敢拒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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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1 年,丁望接受采访。 戴牟雨摄


感谢现代医学发达,丁望患肝癌后生命竟还维持了三年半。 2003 5 月, SARS 猖獗的时候,我从丁望夫人孟刚处获知他的病情又在恶化,代她请教了一位国内的顶级专家,知道已经无法可医,就有了心理准备。 9 10 日中秋前夜,甫一接到孟刚来电,便想到一定是噩耗。不过,我还是流泪了,这毕竟是丁望。


孟刚阿姨在电话中说,丁望有两个遗愿要告诉我:他决定死后不搞任何祭奠活动,包括不搞遗体告别也不要 生平悼词 ;再就是我们几位曾捐了 10 万元为丁望治病,他直到今年才用了一些,还有部分余款要结算了退还,让我择日派秘书去拿。


孟刚说她此时不愿意见我们, 见了只有更加难过 。她和丁望是燕京大学的同学,声音也一如丁望,爽快的京腔。


这一回,没有再提工商时报。不过,纵使在弥留之际,丁望能忘却吗?



转自《新三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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