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述武:母亲的乳殇

1989-06-04 作者: 胡述武 原文 #这样走过 的其它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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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的乳殇

--作者:胡述武

乳房,表达出生命的丰盈。元代张劭形容:春盎双峰玉有牙。诺贝尔文学奖诗人聂鲁达说:你的乳房如雪白的蜗牛……无论是封建社会的羞于启齿,深藏不露;还是开放时代的乐此不疲,夸張炫目,其传递得内在的质都是愉悦的,温暖的。但我有一个独特的感受是心酸的,甚至是残酷的。我于心不忍破坏人们的美好意象。而记忆深处里的情感,仍在鞭催我写下这样几个字:母亲的乳殇。

一、生命的激体

我的父亲母亲都是南阳人氏。当年跨出校门,即追随解放的队伍南下,领路人应该是母亲的四舅,我称舅爷。父母亲在武汉考入革命大学,结业后有幸分到省直机关,先是吃供给制,实行工资后级别也定得不低。两个外乡人组合起一个家庭,人地生疏,要靠单位里成全,自然想努力多一些回报。他们对革命肯定抱有许多浪漫的想法。然而问题不在于你怎么想,而是那个时代不允你多想。三反五反,肃反运动,反右斗争……母亲都是非常诚恳地改造自己,渴望获得“政治生命”,每次运动都积极报名热情参与。 1959 年在省委肃清工作队完成任务,又逢党政机关支援教育战线。母亲是师专毕业,从省政协机关转到教育部门也算是专业对口,没有什么遗憾。只是手上牵着一个,怀里抱着一个,肚子里还蜷曲着一个,携家带口远行二三百里地,表现刚強其实无奈。

母亲用乳汁哺育了三个孩子。我是老大,母亲的奶水充足。小毛 ( 大弟 ) 调皮,总是心急咬母亲的乳头,有时突然一口让母亲疼得钻心,母亲挺有经验的捏捏小毛的鼻子就松了口。母亲想添个女儿,在我七八岁时,却又添了个弟弟。三毛遇上了“三年自然灾害”,母亲生育年龄偏大,又缺营养,仍坚持喂奶,辅以米糊。母亲既要照顾我们,又要操心学校,含辛茹苦。两年后忤逆船归,本想过安定的生活,想不到我父亲又要走了。早两年的反右运动,父亲有幸定为中右 ( 没有公开戴帽,也就永无摘帽之说 ) ,从此唯唯诺诺,下放是命运的安排。好在父亲所长就是农学,脚踏江汉平原也不委屈。母亲为方便工作和圈养孩子,只好领着三个小子,迁居到当时位于市郊的广埠屯小学。

校园教学楼侧面,有一排四五间平房,一间住着一家人。房前有一块不大的空地,放学以后就貌似庭院。当然,学校的操场在我们小孩眼里也很大,不过当时一大半种上了红苕和包谷。我快要上中学的时候,母亲又借了一间房,成了我和小毛的睡屋。厨房是几家人共用的,那时附近还没有成为闹市,柴米油盐要到珞珈山或桂子山上开设的大学供应点去买。父亲每个月把工资的一半寄回,一家人的生计安排就落在母亲的肩上。她是职业女性,主要精力还要放在学校。幼小年纪的我们享受着母亲的照料,很难体会她心中的压力。

母亲教会我生炉子洗衣服,掐槐树花摊面饼,冬瓜烧成红烧肉味,甚至在屋后开块小菜地……校园里时而喧闹时而格外冷清,培养了我们阳光、安静的习性。广埠屯小学靠近东湖,我们从小亲近水,洪湖水,东湖水,长江水,都是我们戏水的好去处,我在 15 岁,小毛 13 岁时就参加横渡长江。 1965 年我考上了当时就是名校的华师一附中,且刷新了广埠屯小学的升学纪录。母亲对于我们的品行和学业是重视的,因为她是教育者,要以身作则。我一直是优秀学生,家人宠爱,老师喜欢。有同学不服气说,他有条件优势。我不生气,心里想,没错呀,哪个家里沒有老师?母亲既老师,天经地义呀。我们的母亲都是在用生命的甘泉孕育着自己的孩子,掏空自己来填满子女的身心。

我家有一张竹床,是母亲从洪湖带回武汉的唯一家具。伴随着我们在广埠屯校园的生活,冬季成为家中衣物的搁板,夏天方是乘凉的必需。我 12 3 岁时,小毛 10 岁,三毛只有 5 6 岁。时正酷暑,日夜都热得难受,我们三个就横一个竖一个,挤着一张竹床乘凉入睡,经常是整夜露宿,半夜里一睜眼还能看见流星在空中飞。这就辛苦了母亲,怕我们翻身掉到地上,在竹床围边摆几个条櫈。是母亲端个小椅子坐在竹床边,边打盹边摇扇子,既赶蚊子又生风。下半夜有了凉意,又是母亲给我们的光肚皮搭上毛巾、单衣,如果云天骤然起风、阴沉或打雷,母亲又赶紧把我们叫醒,抱是抱拽是拽往屋里去,每每折腾到大半夜,母亲才能入睡。三不知还因为谁占了谁的位置,谁挤了谁的胳膊腿发生战争,最终是争先恐后向母亲投诉,又在母亲温和的训示下乖乖地睡去。一年又一年,三个小子倚着它长大,床上的竹片越睡越亮,油光泛红。半个世紀过去了,人生早已湮没的一幕小小情景又重现眼前,别有一番滋味。那张竹床听说一直用到搬家去复兴路,因那里的牧师楼木梯窄,转弯急,往上搬困难才放弃,真有点舍不得。

小学同学沈均 30 年后邂逅,还能一口叫出我的名字,让我惭愧不已。 2010 年他写给我一篇《怀念恩师》的短文,更让我惊叹他记忆犹新。我母亲在学校里并没有直接带过班级,但学生及家长都很敬重她。按沈均 8 旬老母的回忆是,怎么不记得,怎么不记得!唉呀,说话有感染力。而沈均的记忆是:学校组织学习雷锋月活动,要求同学在月内至少做一件好事。做一件奖一面小红旗,做得多红旗就多。这样有些好事就是作假做出来的,什么捡一分钱上交,一块橡皮擦,一截铅笔头……沈均的成绩一直是全班第一,心傲,想要真实地去做一件好事。可当月没有真实的机会,他就一件好事沒做,成了落后的典型。做广播操时,班主任老师叫沈均走出队列罚站,他觉得很没面子,气鼓鼓的。这时我母亲过来看见了,便低声问班主任老师怎么回事,又叫过沈均问了几句,然后和蔼地说,沈均是个好学生呀,为什么罚站呢?让沈均回到了队列里……通常校领导是不会直接干预班主任老师对学生的教育的,我母亲这次为什么这么做呢?沈均当时只是有点疑问。因为他小时候性格内向,见了老师就想躲。他觉得我母亲自然不是偏袒他。那是为什么呢?很多年后,沈均知道我母亲曾遭受过不公正的待遇,联想起来,才有所悟。 母亲的一生看中的是人格和德行,她的教育是在潜移默化中进行的,常起到一种润物细无声的效果。她教会了我们如何做人做亊,如何靠自己的努力去上进。

文革初,广埠屯小学有人贴我母亲的大字报。我听说后跑去看,有老师拦着,母亲说看看也好,领着我去了。大字报集中在一间教室里,主要是针对我母亲的,还有大标语写着“打倒地主的女儿宋洪兰”…… 看过大字报,我沒有冲动没有眼泪,牵着母亲的手离开。母亲如我一样,也显得很平静。可是我能感受到她内心的压抑。对于母亲家里的情况,我知道的很少,就连外公外婆是什么样子,我也没见过,因为他们去世早。但我知道母亲是爱儿子的,为了我们的身心健康,她自己承受了很多。母亲和儿子的手捏在一起,自然地传递着相互能感受到的那种温暖和力量。现在我想,母亲当时已经在过度地消耗自己的心力了。我清楚地记得,那天吃完中午饭,母亲吩咐我和弟弟,搬上小板凳到房前的空地,在冬日的阳光里排排坐。母亲先给小毛掏耳朵,让我坐在旁边看。我不光看母亲的手动,也去看母亲的气色和神情。母亲当年不过四十出头,容颜已显出憔悴,青丝里生出白发。轮到我掏耳朵了,我俯身侧脸枕在母亲的腿上。她拿一支细细的发夹,小心地进入我的耳朵,轻轻的抚扫。为了分散我的注意力,还喃喃细语,痛不痛,别怕。我舒服地眯着眼,一动不动,享受着母亲的怀拥……今日念及仍感温暖。

进步青年接受改造的虔诚,知识女性精神至上的态度,加上教育职业的端正人格,更有一位母亲养育三个小子的生活重担,相互挤兑纠结,给了母亲超常的压力。当然,这样的矛盾和纠结又不是装出来的,都是真心为之,以求与时代合拍,也把身处的境遇理想化。然而,生活中又难以求得平衡,让人倍感心力疲惫,病兆乘虚而入。有一次,母亲突然觉得胃部附近疼痛,进而绞痛不已。她叫过我,抓起我的手压到痛处,两只手掌重叠一起使劲,仍压不住痛感。母亲泪水满眶,我也像个小泪人。邻居老师见状赶快打急救电话。救护车来了,我陪母亲到医院,母亲的疼痛却消失了。来得那么猛烈,去得也无影踪,医院竟然查不出原因。母亲和我们更不该马虎,过去就过去了。

也是个暑假,母亲因黄疸性肝炎住院治疗,我担当起了管家的责任。当然邻居老师受母亲之托不时关照,母亲三不知也溜回来看看。天气确实太热,为了表现自己尽职尽责,我突发其想自制冷饮,其实是听来的技艺。当年的卓刀寺 ( 就在如今的武昌卓刀泉路十字路口 ) ,曾经短时间做过广埠屯小学的分校址,实际只有两个班级借读于寺里。相传当年关羽屯兵于此,遇到大旱,关羽拿起他 200 多斤重青龙刀奋力斫地,竟有泉水潺潺流出。后来当地人在泉水涌出之地围了一口井,斯泉之水,冬温而夏洌,其色淡碧,味甘如醴,饮之可以疗疾……我央求邻居老师带我们去打井水,还专门拎了两支空热水瓶盛水。井水弄回家里,打开瓶塞,往瓶口里倒进白砂糖,盖上塞子,抱住水瓶晃动数下,再放下沉淀,片刻后倒水在杯里,喝一口,凉津津,甜丝丝,还有汽体,真的好喝。我们又抱着水瓶找到住院的地方,让母亲喝。那些日子,我最担忧的是母亲的身体。当她喝上我们自做的冷饮时,我们围站在她身边,仰起小脸凝望着她的面庞,希望她知道儿子的心意,从中得到安慰。

二、无奈 的嬗变

文革后期,上级部门对校际领导互调。母亲在信里告诉我,她调到了武昌复兴路小学,也搬了家,还是在学校里住,临时的。看了母亲的信,我想搬到城区了,也蛮好的。心里在描绘着家的样子。当时我已经在黄石的工厂上班,回武汉不像现在便捷,是要大半天时间的。一年一次的探亲假,一般留到过年用。机会来了,却是用自己的工伤换来的。突然崩塌的煤堆,砸到了拖煤的斗车,斗车的铁把挑起了我的腰,腾空,落地,平躺不起。急送医院拍片,幸亏没有伤到要害。为了不让家人难受,我在宿舍里躺了近一个月,行动可以了,方请厂医批准去武汉进一步检查顺便回家。

我找到了复兴路小学里的家,与想象中的差别有点大。这里的建筑,过去是美国传教士布教的地方,叫武昌圣米迦勒堂。两层砖木结构,门窗都是哥特式的尖拱,顶尖的那个红十字,显得十分孤单和倔強。教堂侧面有一个庭院,院中仅有一棵硕大的榆树,枝叶茂盛。堂的后面还有配套的牧师楼。五、六十年代教堂停办,改为小学。教堂和牧师楼三楼以下,作为办公室和教室。牧师楼上面的屋顶花园,盖上铁皮顶,砌起灰砂墙,当中用薄薄的豁皮板 ( 开裂、破缺的板子,武汉话 ) 一隔,做了杂物间。现在有两间就成了我的家。

知道了家的模样,我的还是幼稚的心,也能感受到母亲生活的困顿。我小心翼翼地将自己受伤的情况告诉了母亲,她一下子急哭了,走神似的在我身上翻来看去,一夜难入睡眠。第二天大清早就领着我出门疗伤,那位老中医小有名气,去晚了怕排不上号。老医生在我的背上腰间涂抹一种油性液体,用一个瓷汤勺作器具,在抹油的皮肤体表反复刮动摩擦,先轻后重。我咬牙吸气,旁边看的人也嘴里啧啧出身。像是背部出现很多暗红色血点,形成刺人的片状。母亲生怕我痛,紧把我的手臂揣在她的怀里,她的脸却侧过一边,躲闪着流泪的眼睛。她摩挲着我的手,嘴里不停念叨,不怕不怕。仿佛在安慰一个受惊的孩子。是,我本身就是她的孩子,当时也不过二十一、二岁。虽然已经长大,但在母亲面前,依然是个孩子,一个嗷嗷待哺的孩子,一个依恋母亲伟大胸怀的孩子!我很少见母亲这样的,连忙说,妈妈,我不疼。事后我知道,这种疗法叫刮痧,能起到开泄毛孔,活血化瘀,通络止痛的作用。我想,对于母亲已经不良的身体,我的突如其来的工伤信息,一定是个不小的打击!

事情还远非只此。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屋漏偏逢连夜雨,恐怕说得就是这般。待我休完病假回厂上班,没半年又收到小毛的信,告诉我父亲出了车祸。亊故的经过很简单 : 父亲下乡顺便坐上一台拖拉机,在长江内堤上行驶时,缺少经验的驾驶员因避让出事。拖拉机连带车斗滚下堤脚,一片惨状。我父亲算是万幸,情急跳车小腿骨折,经紧急处置,单位里派俩农民抬着我父亲回到武汉。父亲被抬回来的场面很让人难受,一张破竹床翻过来当担架,抬担架的农民是满脸疲倦,衣衫不整。睡担架的父亲也是斯文扫地,痛苦不堪。他的受伤的一支腿缠满白色的绷带,用纱布吊在竹床脚支杆上,僵硬地斜撑起。身体的其他部份别扭地窝在泛黄的棉絮里,这是我后来听弟弟描述的。我因为变换工作,不好临时请假,坚持到春节才回家。我见到父亲时,他在拄着拐杖一步一步练习走路。父亲告诉我,现在好多了,可以下地走。刚回来的时候连端屎端尿都要母亲和三毛帮忙。万不得已要下楼,只有让小毛背,有时母亲请学校年轻男老师帮助抬下去,太窝囊了。

所幸上面还有另外两家,要不显得太冷寂。有一家小俩口带着一个孩子,丈夫是学校的老师,好像只在上面睡觉,基本上不开伙,放假就回父母家。另一家只有一位太婆,身子如虾米般佝偻,总是自言自语,和旁人不搭话。家里的摆设也只有一张似乎临时架起的床,一个搁在炉子上的铁锅,锅里总有剩饭,需要时往炉子里添几根干树枝,用纸点燃就行。母亲告诉我那太婆是楼下教堂的守堂人,她佝偻着爬上爬下的姿势让人看了难受。可她又总是上楼下楼,上楼时又总会捎带些当废品拣的塑料瓶、报纸之类。佝偻太婆并不是孤单的,我就看到据说是她女儿的一位漂亮女人上来,与老人坐坐,偶尔,不太多的时间,没说上几句话,又离开了。

父亲的腿伤未痊愈,就急着要回洪湖驻点。为护腿还带走了家里的自行车,是三毛喜欢的永久牌,有八成新。我在这楼上住了不足一月, 感觉到了有三怕:怕火 ( 干燥陈旧的木板上点火生炉能不怕吗? ) ,怕出声 ( 豁皮的隔板能隔声吗? ) ,怕上厕所 ( 要上只得下楼去操场边的公共厕所 ) 。还有,上面的环境似乎与心境不合拍。不,不是清静。当你早上起床苛求片刻心静的时候,楼下就响起急聚的铃声和刺耳的孩子们的打闹声,顿时你甚至要捂上耳朵。而在需要欢闹和宣泄的傍晚,这里的寂静又会使你烦躁不安,总让人有一种挥之不去的颠沛恐慌感。

这种不祥之感很快就应验了,虽然不在房子上,却与这居无定所的困扰不能说沒有关系。很长时间我母亲精神上的弦一刻不得放松,最后咔咋一声崩断了。

人的生命无外乎两种因素诱导 : 外因和内因。外因就是古人所说的六淫 ( 风、寒、暑、湿、燥、火 ) 。内因则是情志因素 ( 喜怒忧思 ) 太过,精神上受到过度刺激,减弱对外邪的抵抗力而产生疾病。

过完年我回厂上班不久,突然就收到一份电报。当时的通讯手段简单落后,重要紧急之事才会拍电报。拆开一看四个字 : 母病速归。发报人是复兴路小学,显然以单位名义表明其重要和真实性。我心揪紧。领导很有人情味,当即叫我放下手上事动身。后来知道学校在发电报的时候,母亲并未完全确症。三毛吓得不轻,哭着又给我打长途电话,我说已经请好假了,等着我回。父亲在接到电报的当晚,也错过了开往武汉的班船和长途车。他心急如焚,当即骑自行车赶往一个叫燕窝的渡口,渡轮已经收工。父亲只有求助渔家,船老大讲义气破例摆渡。亏得那一晚月高风轻,长江水宽浪平,小木船颤颤惊惊将父亲送过江,对岸就是靠近武昌的嘉魚县。父亲下船又骑上自行车,借着朦胧的月色,在长江大堤上颠跛了一百多里地,赶大早到家。父亲夜行江堤的勇敢,让一向要強的母亲心生感动,多有慰藉。

对于自己的身体,母亲其实是有预感的,只是没当回事,以为劳动时磨出的创口,翻出新生的红肉。再后来她又摸到了硬结,心里才犯疑……这情况按说是母亲马虎了。不,是父亲太麻木,不上心。不不,应该说是家里人对母亲,只有依赖,不知关心。可是这样怪罪又有何用呢?当年我们没有指责,一心挂在如何应对。母亲自然对我寄予更多的希望。我是老大,“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了。我当时就是这样想的。在历经一连串的变故之后,我想力阻家庭的颓势。想得就是这样实际,如此渺小,却又无比悲怆!

三、求医寻到何半仙

我的初中同学任建伟,知青年代一起下乡,睡一张铺,又一同进厂。他的父亲是市三医院内科主任,我们自然要先去求医。任父检查了我母亲的病情,建议动手术。因我母亲有高血压病,手术有一定风险,“有可能下不了手术台……”任父照直说。

如果我们这样说就好了 : 医院把这个瘤子拿下来,挺住挺不住是我们的事。可是我们没这样说。母亲犹豫着说,我们再想想。

好吧,再等等。任父说等等,是在考虑如何安排妥当,想让手术更成熟些。

有一次检査,母亲也叫我看看,她解开上衣领口的扣子,掀起衣服,露出左边的胸,整个乳房显得疲倦,病灶之处,凸出坚硬的块结,其中一点还显溃疡。我不敢认真细看,母亲以为我害羞,嗔怪说,我喂大的你,还不好意思?那段时间,我陪母亲找过关系,去过好几家医院求诊,包括西医和中医,结果都差不多。母亲基本上也在问同一个话题 :

癌一定疼痛,我感觉不到痛,是不是……

不会错的。

如果不手术,有多长时间?

一般五年,可能长点……

回答也都差不多。母亲在默默计算了,大毛还没有结婚,小毛刚参加工作,三毛只有十四五岁,如果争取五年时间,能看到他们都长大成人……母亲心里的天平有了倾斜。她选择了保守治疗,其实是心存侥幸。我们获得的有限知识是,癌症一定伴生疼痛。但母亲身体的病灶,从一开始就无痛感,让我们轻视了,当年对癌病也确实疑难莫测。

母亲对我有所倚重,肯定想听听我的意见。而我因为情感与现实的两难选择,是难以克服的心理恐惧,害怕母亲的离去,还有无法预知的未来,未能帮助母亲做出有利的判断。而父亲呢?父亲自然是听她的,这就是他的性格弱点。仅有父亲的观点也很难说服母亲,因为我们家向来是母亲当家作主。但如果是我和父亲共同表达一致的想法,我想是会影响母亲的决断的。

实际上是我们担不起生命之重,害怕母亲一下子离开。

不出一个月,任建伟的父亲就带信说可以手术了。但是我们没能响应,铸成憾事。

在当时的意识中,选择保守治疗就意味着选择中医,那年头对中医的宣传很积极。我紧跟着和 s 一起又回武汉,就是为了接我母亲到黃石试试运气。

当年我们往返武汉、黄石间,选择的交通工具,除非搭便车,一般是坐轮船。坐船的时间卡得好,回家夜半上船,清早就能靠汉口码头。返厂也是坐早上八点开的大客轮,下水快,中午一点左右到黄石,上中班也不慌不忙。那次我和 s 陪母亲到黄石求医,也是坐船。四等舱的船票不太好买,我在窗口能拿到的是三张上铺,只得求诉有老人生病,费了一番口舌,才换到一张下铺。我这里不是要铺排求医的艰难,而是想说出在船上的一个细节,自证我是多么的不懂亊。

四等舱的那个下铺,理所应当是母亲用来休息的。我却让母亲去了上铺,还美言其日:下面坐得人多,上面安静,可以睡一觉……我就沒有想过,这是多么好的机会,可以在一起说说话,诉诉亲情吗?不。想到了的。不过想的是和女友俩人唧唧我我,又生怕母亲打扰。再往好里说是怕冷落了母亲,才把上铺给了她。后来我想过,假若只是熟识的他人,我会这样做吗?不会的,绝对。因为我还有基本的道德礼貌。正因为是自己的母亲,才敢这样。这就是骄惯的毛病。但要知道,母亲是去求医呀,带着绝症。既便是心肝宝贝,也不能这样无礼!母亲的眼睛揉不得沙子,对自己的儿子依然如此。船上的旅程约五个小时,母亲在铺位上上下好几趟,竟沒有多言多语,脸上始终挂着和蔼的笑容……下船时走上跳板,方才有意挽过我的手臂,在我的耳边轻声嗔道,再也不跟你出门了!

我明白母亲指的是什么,有点难为情,很快用言语掩饰过去了。其实母亲也不是生气,有带玩笑的意思。当然我们在厂里的表现还是让母亲满意的,我和 s 商量好了,回厂先让母亲到她的宿舍休息,女孩子的房间肯定干净一些。厂里的集体宿舍都是三四人合住,男女分楼相隔一个生活区。我赶紧回自己的宿舍打扫整理,重要的是与同屋打商量腾挪几天,或看有无更好的办法。那时我在厂工会以工代干,顶头上司工会主席熊师傅知道我母亲来厂治病,事先已给厂医务所打了招呼。医务所长陆医生本身就是武汉人,我们这些武汉知青又是经他手招进厂的,自然多了一分感情,也更悉心。医务所有两间住院打针的病室,专门腾出一间让我母亲暂住。陆医生听我说过母亲的病,但并不是找他看病,沒见外,让我心存感激。我们求医的对象是何师傅,有人叫他何长子,也有戏称何半仙。我曾请教过陆医生,他对何的医术不置可否,但也建议试试看。中医嘛,不少的高手藏民间,更多的传奇在民间。那个时代对祖国医学也是这样推崇的。

何师傅是水泥厂的一个普通工人,我现在忘了他的名字了。他高高的个子,长长的脸,瘦得可怜,当时大概四十岁左右,也看不出仙道的风骨。何长子熬草药在厂里是半公开的秘密。他告诉我,他迷上了中医,初中文化,读些医书在他不是问题,但他更喜欢与草药有关的古书,还自己爬山越岭釆药。他跟一个流浪到本地的老游医学会了切脉,也讨教了《黄帝内经》上没读懂的东西,虽然他仍然似懂非懂,在配方和寻找替代药材方面却更有信心也更有心得。

我自然去过何长子的家,很破烂,一口灶冷冷清清,我一度猜疑他是否真会熬药。也有身边人在证明他肚里是否有货。父亲的三弟我的三叔,当年在黑龙江佳木斯工作,是部队转业地方。我的同学郑群子和我同在水泥厂,当时在供销科跑水泥纸袋木浆纸的供应。国内最好的木浆纸在佳木斯,因此群子和我三叔相识。当年也是要讲关系学的,但手段并非直接了当的金钱交易,多是小酌小饮,人情世故之列。从三叔给我的来信才知道,何半仙作为厂里的攻关手段,都用到最东北去了。佳木斯天寒地冻患风湿性腰痛的人多,何長子作为半仙开药方扎针灸还真有疗效。三叔信里说,“何师傅介绍了你母亲的病情以及治疗情况,他说需要两只马蹄,我已备好。开始,我也感到他有些吹牛。可是往后的交往中,他还是直爽的。遗憾的是他们要纸,我帮不上大忙。好在何能治病,与纸厂的中层干部都混得挺熟,听说已答应给你们厂计划外 30 吨纸,这都是不容易的事情。只要他能治好你母亲的病,我们就要好好待他……”何長子回来见我,也挺高兴的,我曾问他信里说的马蹄,他说是为我母亲熬药用的,至于具体怎么用,为什么用,我仍不得知。之后母亲也吃了一段时间他熬得药汤,每次用那种医用葡萄糖瓶子装药, 4 瓶为一疗程,我付他药钱。终归效果不显,也就慢慢放弃了。后来也不知半仙去了何方,听说早些年就病逝了……可见当年之我们,病急乱投医的愚昧!

四、意念如药

牧师楼上顶层的楼梯口,靠墙砌了一个小水池,一根铁管牵上来,安个水龙头,就成了顶层住户公用的唯一的自来水。水池边有一扇窗,能看到教堂的一隅和半个操场 ( 庭院 ) ,更能整个望见那棵大榆树。

清早,我们都在水池边洗漱。有一段日子,母亲还会站在窗口朝下边看,那下边一定是两种绝然不一样的风景:靠近教堂外墙,不时有女眷从侧面的小铁门穿入,静静地、悄悄地贴着墙边绕过,走进一个似乎神秘的去处。而在操场那一头的校门口,则见学生和老师们蜂蚁般地涌入……其实这场景不看也知道,生活的状态本就如此,自己不曾也是那匆匆忙忙队列里的人吗 ? 突然有一天不需要匆匆忙忙了,还沒来得及为将临的退休生活做准备,却又要和谈虎色变的癌症作斗争,母亲知道自己是没有实际意义上的退休时间表了。无非是转移了一个阵地,变换了一种角色,要以个人的意志去抗衡自己的身体……有时母亲在那里看得入神,被我提醒。我一时想,母亲是要信耶稣了?但很快就将这意识过滤去。母亲是个不讨厌世界的人,她也喜欢这世界多一些色彩。比如说她请过一位还俗的庵尼当保姆。也曾领着少年的我们去归元寺数过菩萨。对于这同处一院的教堂,兴许也会感兴趣,但是她会压抑自己,原因还是为了我们……这是她教育职业的理性。再则,已经接受了革命精神。那个年代人喜善用革命精神励志,且信奉管用,没有办法用今天的思维去埋怨他们,活得有些懵懂,有些茫然,有些阿 q ……我母亲就是这样,我的舅爷对我母亲的关心也是这样。

舅爷是我母亲的四舅,早年就读于齐鲁大学,专业农村经济, 40 年代中后期曾在民国河南省政府乡村建设机构和新闻单位工作,解放后就职于人民银行中南区行。舅爷是南阳地下党组织的成员,他的姐姐,我母亲的母亲家里则成了秘密开会的一个点,我的外婆便是看风把门送信的交通员。当然这不是正史,我道听途说也仅此而已。这完全归结于外婆的早逝和舅爷最终未能闪亮登场。反倒因他的两度入狱,又被视为自动脫党,成为历史关系复杂,饱受政治运动的折磨和终身的歧视。在我的心目中,舅爷痩高个子,文质彬彬,双眼深邃。他在给我母亲的信里说:

“……我是卧床了一两年而且长期受慢性病折磨的过来人,如何过这种生活,我比较有亲切深刻的体会。离开工作,无事可做,难免无聊、空虚。这在具有一定工作热情,经年投身三大斗争的人,更加不习惯 ( 这比病魔的折磨有时痛苦还大些 ) 。主席写给王观澜的信就是针对这种痛苦的心情写的。既来之则安之。急也无用……把这封信的全文背诵下来,会对战胜百无聊赖的情绪以巨大的力量。

“病中种种消极情绪总是和积极的情绪争地盘。警惕消极情绪,压缩它的活动,战而胜之,也是一种艰苦的斗争。有无这种信心和勇气,是检验自己思想的一个现实问题。邓颖超,傅连璋,王观澜都写过他们如何战胜病魔这方面的文章。邓、傅两老还是长征中战胜病魔的,确实是病人的精神良药,应该在烦闷时用这几位老同志的行动作良药服用。

我们这一代人及我们的父母亲,在当年的语境下,思維及谈话的方式,都会受到革命话语的影响。舅爷的信用当时的语境看,的确是一剂良药,发自内心,出之真情。我母亲那一代人也确实信奉这样的精神治疗。要不我母亲怎么会珍惜它呢。母亲将信置于枕下,可见是经常拿来翻读的……

“病中很容易想这想那,这不是坏事。我在养病期中,把种种往事反复 ( 翻箱倒柜,搬家式的大扫除 ) 回忆清理一次,确实收获不小。从中懂得些道理,总结了些亲身的经验、教训,提高了对事物 ( 应变、对待困难、待人接物…… ) 的认识;比较系统地检查了自己的思想 ( 成长演变历程 ) 。当然,我那时的一切不可能总结出较多的积极、前进的东西,但经过回亿整理的确使我清醒些,客观些,练达些。比如我回忆起 1940 年我在鄂西山区途中,看到巨石缝中长出旺盛鲜艳的红果,那根茎深插在少土的石头裂纹中,认识到生物的生命力的坚強韧毅,再坏的环境,并不能妨碍它的成长,相反的还会砥砺其毅力。……有时回忆自己认为是莫大的危险、灾难、困苦的往亊,经过前后、左右分析一些,看看实际后果,并不都是那么一回事,是自己杞人扰天,盲人摸象,几乎都出于自己的愚蠢,不禁哑然失笑,感到当时付出那么多的心思 ( 消耗脑汁心血……时光 ) 真是不值得。总之,在养病中有时间回忆往事,应该借此时机总结一些积极的有意思的东西,并非坏事。当然如果吸取些消极的东西,那就成小资产阶级的伤逝、怀旧了,这和你的性格 ( 你属于开朗,明快的性格 ) 是不一致的,不可能这样,这里提一下,注意及之即可。

舅爷的信间接地表达了他自己的心路历程。在一个身上满是政治历史负担的人来说,他的私信中的用语,却难以看到所谓的两面和隐秘,感受到的是自然流露的坚強,难道这还不能说明问题吗?舅爷的信真诚地感动了我以至于保存至今,当然他肯定更深的影响了我病中的母亲:

“……病中常常觉得无事可做,这也要拿出很大耐心,做出具体安排。你订了四份杂志两份报纸,这可使自己感受时代的脉搏,再读点反映现实斗争的作品,都可从中吸取些力量。烦恼时听听音乐,到紫阳公园走走。你三舅 1944 年秋去内乡一个名叫头河头的小村看我 ( 我当吋大吐血卧床快死了 ) 时,曾说等能起床了,自己会安排生活,比如自己用小锅小灶做点饭菜……都较为有趣。这在今天说给你,也值得参观……”

那时候精神的作用是无此強大的,精神可以变物质,精神可以驱病魔,思想就是生命线。说实话,那年代的人都信奉这玩意儿,就如同很多人信奉释迦牟尼信奉耶稣。我母亲对于革命精神的力量,说不上是信徒,也是被感染和教化者。母亲不甘疾困,她自知不能以个人的意志来改变这个现状,但坚持以革命精神来支撑个人意志……退休了,我的精神不能退。病倒了,我的精神不能倒!舅爷的一封信有很大的作用,写信的日期是那个年代后期的 9 8 日,我母亲一直把这信纸压在枕头下面,即是明证。

五、有风有阳光的小窗

母亲住的那间房也有两个窗户,一大一小,西南向。房间只有六七个平方,摆上一张大床后,所剩空间无几,勉強挤下了一件五斗柜,一个床头柜,一个小方桌和两张藤靠椅。顶上是报纸糊得芦蓆棚,木地板年久未修都破旧了,好在有两面墙是砖砌的。夏天的窗户可以西晒满屋,只有挂上厚厚的布帘遮档。冬季猛灌西北风,关上窗又听见玻璃难受的呻吟,这是没有办法抑制的。因为前面的一条巷子,穿堂风犀利。只有一点,空气流通有利于病中的母亲。

70 年代后期的武汉,百姓生活仍然单调简单,没有什么娱乐商业活动。夜色早早降临,街道上冷冷清清,偶尔一两声叫卖,让人觉得很清亮很穿透,是馄饨挑子。三毛一听到这个声音,就拿上空碗朝楼下跑,因为母亲爱吃。馄饨挑子一头放着炉子和水锅,另一头方柜上可随时包馄饨,中间有抽屉放皮子和肉馅及佐料,下屉放一桶水,随时加汤。多买几次熟了,挑子就常从这条巷子穿过。后来有了一个方便的办法,从窗口直接叫买,省得跑上跑下。那个冬季,竟然有了默契。差不多的点上,楼下巷子就传来清脆的叫卖声。母亲或是三毛弟弟打开窗户,放下一个小竹篮,就是那种用竹篾编的圆形挎篮,里面搁一个大空碗,几张角钱,晃晃悠悠地放下去。馄饨挑子在下边接住,取出空碗和钱,不出几分钟,就捧着将碗放回竹篮里,又一声吆喝,三毛感觉到了绳子的受力,稳稳当当地往上提收,一碗热乎乎的鲜肉馄饨,顿时摆放在母亲面前,骨头汤水色泽清亮,漂着些许虾皮和葱花……这是母亲和三毛弟弟共同讲述的故事,馄饨挑子主人的面容我却不太清晰。但一定眉善憨厚,手脚麻利。我想。

我还在黄石工作时,我的同学汤光云当兵转业到长航,听说他管着武汉到重庆或上海客轮的无线通讯。我要到了他的联系方式,给他写信,请他在重庆线上代买两把竹藤靠椅。汤光云很快回信答应了,不日就将籘椅送到了我家里。他也是我母亲的学生,听说我母亲患病,自然不敢怠慢。这是我的霸道之词,理应谢谢。

我想为家里做点贡献了,其实是有私心的,害怕同学朋友来家里玩觉得寒酸。我心傲,自认已经是男子汉了,要力挽家庭的颓势。想让母亲看着高兴,想着放心。

当时电视机还是个稀奇玩艺儿,特别是进口货,在武汉市场很难搞到。有次我随领导出差黃石,也去了我的原单位红旗水泥厂。红旗厂是省属企业,才有了我的“一步跨栏”。到厂里办事我抽空去看了曾经的上司熊师傅,却意外获得了机会:厂里一位退休老领导的台湾亲戚,探亲时带过来一台日本产电视机,日立牌 14 吋黑白。退休老领导与熊师傅是邻居,有意托熊师傅卖掉。熊师傅大概想到我回武汉有需要,正好告诉了我,也就是一说。我马上想到了母亲,即问价,五百三十元,同内地销价。当时一台国产 12 吋黑白电视也要四百多元,顶得上我一年的工资。我还是表示想买,但沒有带钱。熊师傅说,这好办,下次托人带来就行,电视你今天带走,我担保。现在你是我们的上级部门,还怕跑了不成。这也算关系学开后门吗 ? 我又顺车带上了电视机,小车上向领导告假要送电视机回家,领导说让车子送送吧,我谢了领导的好意。到中南路下车乘公交,正是下班高峰时,连人带纸箱好容易挤上车,身边还有人敲着箱子怪声怪气道,进口电视挤么是公汽呀!我也不恼。就这样突然抱回了一台电视机,让母亲高兴,全家人高兴。母亲要全部掏钱,我不肯,结果是母亲出大头我出小头,很快托人还给了人家。初看电视屏幕上雪花多,三毛在窗口架了个室外天线,效果好多了。但害怕下雨打雷,天气不好就要将天线收回来。不过电视机改变了家里的生活,这是显而易见的。虽然当时的节目很单调,但家里添了一道风景,多了几分兴趣话题。母亲满意,我也欣慰,觉得做这件事值得。这台电视机一直陪伴着母亲,让她消烦,让她顺气,让她坐看天下亊,让她分享世间情……

那些貌似有效的显像,其实什么也不能说明。因为疾病可能存在自愈、误诊、安慰剂效应和心理暗示等多种情况,一时的现象并不能代表走向。

母亲很了解自己的身体。吃了那么些中草药汤剂,肿块的情况越来越严重。不仅如此,身上不可能不难受,夜晚能睡着的时间也越来越短,白天成天躺在床上,不能翻身,往左侧身,会挤压病灶;右侧,则会悬空病乳,甚至弄脫上面的药棉和纱布。于是只有平躺在床上,气力慢慢地耗去,后来连喊几身的气力也没有了。再坚強的生命也有心理崩溃的可能,有时候母亲就想这样睡去,谁喊也不达理,但亲情仍然让她睁开了眼睛。有一次她可能去意已绝,拴上房门再也不开,三毛不知所措,正好我回来挥望,赶急叫弟弟撞开房门,我们几个男儿围在她的床边轻唤,求说。她才微微睁开眼睛,望着满脸泪迹的我们,重重地喘了口气,说了一句,散了吧,我不会了。

六、最亲的时光

因于母亲的病情,更因为年代的进步,我们都在向“家”聚集。三毛就在一条街上的武汉九中读书。小毛从知青点回到武汉,进武钢当了产业工人。我在 1978 年中抽到省局工作组,去一家省属国企搞整顿,算是间接回了武汉。这家企业位于武昌远城区白沙洲,离复兴路不远不近。工作组集中吃住,但休息日我可以回家探望母亲。那年我 26 岁,按当时的政策刚够晚婚年龄,记得我的结婚登记还是母亲托熟人到街道办的。我的女友 s 曾与我同一个车间,靠独生子女政策先一年调回武汉,母亲催我们快把婚事办了。看着日渐虚弱的母亲,我们能做的就是满足她的愿望,抢在国庆节结了婚。当时的风气很简朴,还沒有房、车、餐馆摆酒一说,一般是家里腾出一间屋子做新房。但是,我们家当时的情况是,如果腾出一间房给我结婚用,弟弟们就没地方住了,这是后话。母亲急着办我们的婚事,顾不上那么多了。对了,单说婚房的布置,我因为抽不开身,一切都是家里帮办。凭票供应的家具,是母亲和两个弟弟用板车拖回,一件一件搬上楼的。房间要翻新,就去买白灰、油漆、毛刷,挑灯夜战。房间先有的顶是芦席棚的,不平整难看,就用铁丝拉直撑平,糊上几层报纸,然后贴上白光纸……一点一点都是母亲率领两个弟弟干的。我依赖惯了,动口不动手,也不觉得亏欠。但还是看在眼里,热在心里。

父亲也回到武汉了。他可以去省特产研究所,考虑交通不便放弃了。他决定留在附近的一所中学,步行 5 分钟就可以到家。他还能工作数年,但心已经退休。他要用悉心的照护,来弥补 20 余年对家对我母亲的失责。而多年的脚踏实地,使他成为一个行动大于言论的人。

我在前面提到过,我们“家”的房子没有卫生间,需要就下楼去操场边的公用厕所。这对当年上下班的人来说,并非奇怪也不觉怎么尴尬,那时家的含义不过是睡觉的地方而已。但对于一天到晚难以下楼甚至卧床的病人,那就极其不便了。父亲调回之前,母亲尚能坚持自理下楼,或是小毛三毛搀扶、倒痰盂。后来父亲接过去了。因为家里的房间少,有两年时间,父亲是暂借自己学校教学楼的一个杂物间搁铺,有时是自己一人,有时是同小毛一起过去睡觉。每天父亲都早起,算是晨练,风雨无阻,步行到“家”,上楼下楼。倒痰盂,捅煤炉,烧开水,弄早点,再去上班。中午和晚上又是两个来回,抽空把碗洗了,地扫了,又将母亲换下的衣服洗了,甚至换药的绷带。累了,坐下来抽支烟。照料躺在床上的病人不容易,一日三餐,曰常洗漱,每隔几小时翻一次身……这些都靠父亲和两个弟弟护理,我既使在家也只是搭一把手。久病的人难有好心态,母亲发脾气、怄气是有的。一般是父亲不吭声,或是一笑应之,始终是好言好语。伺候人要好脾气,耐烦就是关爱,父亲做到了。周而复始,任劳任怨,真是让母亲和我们感叹且心痛,也彻底颠覆了母与子对他的唯诺无用的判语。

家里那间大房给我们结婚用了,父亲和小毛借住在另外地方,三毛住哪里呢 ? 我这个弟弟小我八岁,从未与母亲分开生活过,母亲也离不开他,昵爱有加。为了我的婚事,却让他受委屈了。母亲安排他与自己一块住小房间,打地铺。在母亲的床边地板上,展开蓆子,铺好棉垫,放上被褥,晚间伸开,白天卷起。我们不忍心,怕他睡不习惯。母亲替他说,没事。三毛已经憨憨入睡,在母亲的床边,犹如蜷缩在母亲的怀抱里,屏息静听熟悉的心跳,和着窗外碎碎的树叶声,啾啾的鸟鸣……这一切多么亲近!我们都是吸吮着奶汁长大的 --- 不,每个孩子都是喝着母亲的血长大的。这是上帝赋予人类的天性,我们的体内贯注了生命的激体,吮吸中我们获得了无法言语的爱,以及无边无际的温柔。

1979 年春上, s 已有孕在身。可能是体能变化,多日便秘不下,又不敢死撑,难受的昏厥过去。是母亲凭经验用热毛巾敷肚,亲手去抠干结的便坨,顿时轻松,至今感念。不久,我母亲要“赶”她回娘家住了,理由是担心 s 上下这边的楼梯人吃亏,离病人的环境太近影响胎气。临走还带上一大包婴儿的衣物和屎布尿片。现在的孩子出生都用的是一次性婴儿卫生巾和尿不湿。那时候不一样,都是将旧衣物撕成条块状当尿布。母亲是上街买新棉布自裁自做,最后烫洗整理一遍她不过手,指导我父亲完成打包的。其实都不会在意这些,谁也没有说用什么不能用什么。但我母亲在意,她能够体谅人意,知道现实生活中遵守规则。

我后来正式在省局上班,但出差频繁,与母亲相处并没有增加几许,多是来去匆匆。时有捎回一些土特产,显然是下面部门的送品,以此来宽慰母亲的心。这其实是我的一种错感,或者叫自以为是。母亲真的再意这些物质的东西吗 ? 有一次我带回来 2 条大鱼,是刚分的,我放下鱼,没说上两句话,起身要走,我是急于回自己的小家。人到楼梯口,又把我叫回,母亲望着我,只说一句,你去忙吧,不要总是带东西回……似乎还想说什么,又终于什么也没有说出口。这样的时候一多,我感到有必要多留一点时间了。有几次我特意多待一会,坐下来与母亲相对相望,却似乎不知道如何开口,于是以刻意的端茶倒水,问寒嘘暖来加以掩饰,以便让时间多留下一段。无言的相似里边,我能感到比言语更加深情的意味,但也夹带有想说不说,让时间耗走的抱怨和委屈。且这样的神色越来越重,我心里知道母亲有了不满和批评我的意思了。“你去忙吧。” 她总是这样简短地对我说。

但是我又知道,母亲并不是不想和我说话了,而是有些话说了也没有用,有些话想说未说也许更好。而更重要的是有些话可意会不可言传,那里边的意思无法用语言说淸,一旦能够说清就不再是语言了,它们是一片朦胧的温馨,是一种含蓄的自信。

房子问题仍是家人的心病。我虽然搬出去住了,但两个弟弟已经长大。心急中时有埋怨父母,工作了几十年,连窝也没有盘好。父母也曾失悔没能长后眼睛,调动一处搬一处,每况愈下。申请住房的报告也打了多次,都有点讨人嫌了。希望又偏偏在那个时候闪光,卧床难起的母亲听了喜讯,长长地喘了一口气,说,这就好。房子来了赶快搬过去,我就不用了,就在这里……这就是她的决定,为此我们还有过争论。不过,终归全家是高兴的,为此还很高兴了一阵子。就像见到曙光一样高兴!

我母亲似乎体会到了如同新中国成立最初几年的惬意生活。

我相信,那一段日子,也可以说是她一生犹为快乐幸福的日子。纵然那种幸福快乐带着病患的沉重阴影,但毕竟是由心的幸福快乐!

七、那天安静地走

母亲知道自己的时日不多了,一切无可挽回。而最痛苦的是,自己无法表达这种感受。后来,家里人的一些异动或不一样的目光,都会像一把利刃,在剜割着母亲的肉体,同时也深深地伤灼所有人的心。那时母亲和我们最大的需求就是安宁,避免打扰。

此时再去医院,无论哪家,都觉得不太合适了。当年的医院条件,也不好收留这样的患者。我们在街道卫生站请了护士,隔日上门输液。母亲自己清洗病灶换药敷贴,一直坚持到最后。她在做这件事时是要让身边的人走开的,倒不是因为需要赤身露体,恐怕是担心我们看到病灶的状况伤心或心惧吧。而这对于她说,已经见怪不怪了。我曾经強烈要求看过母亲换药,也曾悄悄地察看过她的病灶处 --- 那些凸凹不平硬如岩石的癌肿,在不断地放大,新的肿块在拼命地怒放。致使原来柔软温润的部位,变成一个很大的,类似花菜状的癌体。我不忍这样形容,有点倒人胃口。但没办法,那癌体只要看到就会如此联想,无论那集聚成团或是苍白的色泽……特别让人心乱的,还不是换药时散发出的药水气味,而是最后的那个夏天里,偶尔发现有一两粒白色的软体,在病灶底部母亲很难看到的地处蠕动。且当场还不能惊诈,免得吓着母亲。我详装安静地帮一把,用一团药棉无意地抹去蠕动的物体……哎,我不能再说了,想想就让人心绪大败、黯然神伤!

白天里已经告过急了。我提前下班回复兴路, s 也抱着皓皓赶轮渡过来。母亲在我们的声声唤中睁开眼,呆滞地看着,嘴唇动了动,听不见发声,眼睛又合上。我抱着皓皓靠近点,让儿子喊奶奶,可惜他还不会依呀学语。母亲又睁开了眼,仿佛显出慈祥的光,手动了几下,是示意离远一点。我知道,母亲一直执意不去抱孙子,是怕自己身体的气味侵扰婴儿,是怕自己的病态吓住了婴儿。这需要什么样的意志来撑住啊?!眼望着自己的孙儿,近在咫尺……我忽然发现母亲的眼角沾着干涩的泪渍,顿时悲从中来,泪水满眶……

母亲难道真的就不痛吗 ? 不,她痛。她一定痛在心里!

命运的争取成为空望,命运对母亲真不公平。拿什么解脱灵魂,我的母亲?!

晚上本应陪伴母亲的,可心中又充满莫名的害怕。我的头脑乱了,想逃离出去。借口皓皓回去才能安睡,我们还是回了汉口,带着一种矛貭的心情,幸好留下了传呼电话。深更半夜又被叫醒, s 请单位派了一台车,我们抱着皓皓,中途又接上舅爷和桃姨唐姨 ( 舅爷的女儿 ) 往武昌赶。

在一段日子里,我想母亲一定作过最坏的打算了。比如说摆在她的床头侧处的那套崭新的寿衣,从内衣到外套,裤子、袜子、布鞋一样不少,整整齐齐地摆在她的身边好长时间。我们竟然没有注意,或者是注意到了只当没有看见,也不去问。母亲也没有交待过 -- 不,摆在那里就是一种交待。

很显然,母亲已做好足够的准备。而我们虽心照不宣,事到临头却惊慌地手忙脚乱。

母亲平躺在床上,被子盖着的身体只有干瘪的一层,头发还显黑色,却已稀少,杂乱地拂落在枕头上,围衬着一张萎缩得很小的脸庞,脸色苍白无光,平静不甘,气如游丝。舅爷连声叫着 : 洪兰,洪兰……母亲的眼睛则再也没有睁开。桃姨当过医生,设法施救。我们不忍心母亲再苦熬,请求放弃。虽然家人都有思想准备,这一刻仍然无限哀伤。似有感应,皓皓突然惊醒,大声哭闹,声音穿透了夜墙……

桃姨和唐姨 ( 我母亲的表妹 ) ,为我母亲擦净身体,换上新衣、新袜、新鞋。她们看到,癌肿已在母亲体内转移,背上腰间都能看到硬结。而母亲为什么一直不觉得疼呢?是強忍着疼痛,还是没有了痛觉?到后来我们也一直没有搞清楚,懂医的也一直没能说明白。好在母亲直到断了最后一口气时,模样虽不忍看,却是安静的。所谓油干灯草烬吧。当时我忽然有想,早知道不痛,把瘤子割了不就沒事了吗?可世间没有后悔药吃的。有人说得对,人性面对这样的灾难,怎么选择都是错的!

学校有派老师和高年级同学代表,开一个追悼会的想法,父亲和我婉言谢辞了。我们知道,母亲一直都主张为人师表和身教重于言教。对于她来说,自律和宽厚是一种常态。曾有这样一件事, 60 年代初,母亲领着我们三兄弟,到汉口江汉路的“四季美”吃汤包。那是一个阳光充足的星期天,汤包店顾客盈门。母亲安排好了座位,嘱我照护好弟弟,就去排队买票取汤包。几笼各有特色的汤包端上桌,母亲又去拿味碟姜丝香醋。这时一个要饭的小小子窜到我们的桌边,先是朝一笼包子吐口水,然后抓起一个包子就往嘴里塞。我们吓呆住了,竟然看着他被包子汤馅烫得张嘴直哈气。母亲跑过来不打没骂,而是用眼神止住了小小子的蛮动,还让他带走了那一笼沾了口水的包子。我还知道,当年在广埠屯小学任教的一位老师,其爱人是农村户口,有 2 个孩子,家庭贫困。我母亲带着 3 个男孩子生活,家中的财政本不宽松,还是借给这个老师 15 块钱和 35 斤粮票,而且一借就是数年未还。母亲病倒以后,我曾多次向母亲提起这事,她总算给那位老师写了信,称因病急需花钱。不几天,那位老师领着夫人上门看望了我母亲,表达了歉意,偿还了粮票,仍无力还钱。母亲体谅地送客,再也没有催要。

那日清早,我的几位同学曾经的工友赶来扶丧。他们与我患难与共,一起长大成人。 34 年后的今天,我仍要感激他们的坚实手臂和肩膀。我们一起抬起母亲的担架,放轻了脚步,抑制着呼吸,稳稳的走下转弯急绕又陈旧不堪的楼梯,只听见木梯在轧轧出声,似饮泣低咽。众人从教堂建筑的背后,通过开在巷子里的小铁门,上了停候在那里的灵车。家里准备了鞭炮,亲戚同事也送了鞭炮,一起都带上到殡仪馆再点爆,我们沒让出殡时炸。这个时间,学校的大门刚刚开启,已有学生和老师在操场活动,我们的行动不想惊动他们……这是 1980 年的 9 1 日,星期一,新学年开学的第一天。

八、今天的祭文

时间过去了 34 年,不算太久,但我们家已经隔了两代人。 34 年间,我没有为母亲写下一字一句。很多亊我已经历过了,很多事也都忘了,唯独母亲的病忘不掉。

34 年间,在我的有限的人脉中,其本人或亲属,至少有不下十例患过乳癌,且发病的年龄都很轻,按照医学的说法更具有风险性。这些病例在确诊后全部及时地做了手术,至今又全都安好。每当听到这样的例证,我便无语,想到了母亲,深深地自责。有人会劝我,这要归于医疗技术的发达和条件的改善,更有社会思想观念和人们认识上的跟进。但我却不能开脱自己。那越来越浓的内疚心情,和绵长不断的刻骨铭心,难以用语言归纳表达。我对自己的这种心情进行过梳理:一是在最能够体现自己长大成人的那一刻,却未能支持帮助母亲从长计议正确选择。二是母亲对保守治疗的乐观积极有些盲目,可以说本身就是一种病态,而我又给母亲提供了极不靠谱的信息。三是在久病的母亲床前,我是坐而论道,父亲和弟弟们是作而行之。后来基本上对母亲的病况是听之任之,无助而栖遑,甚至到冷漠。而这一切又因于自己的恃小恃爱太自私,无疾不知有疾苦。

每一个家庭都一样,在子女长成之后,交流的主动权往往就从父母手中转移到子女手中。在那一段可贵的时间里,我为什么未能与母亲做过哪怕一次深入的交谈,更多地了解她一生中的悲欢,也让她更多地了解我呢 ? 真正能与母亲待在一起说话的时间,比如那一天……看到那一具因为没有一丝生命迹象而显得虚假的遗体,从我的内心里爆发出了撕心裂肺的恸哭,我突然意识到,对于业已从这具躯壳中离走的那一个灵魂,对于使我的生命成为可能的那一个生命,我了解得是少之又少,亏欠却是多之太多,多年来在我心中一直很难排遺,每思及此,就感到慌乱和负疚之情油然生于心间。

母亲对我的成长寄予厚望,但等我长大特别是参加工作以后,却与她显得生分了。这主要说的是心灵上的沟通。因为我是长子,在我小时候,她肯定有很多话想对我说,但又不敢说,或者是不知道怎么说好,她等着,盼着,甚至于不惜自己的生命代价,巴不得我快快成人。成人了,参加工作了,甚至是走上仕途了,前景可观,但母亲都只能是看在眼里。她仍然来不及说她想要说出的话,她心里的苦闷仍然无法诉说。我的性格看似文弱,内心好強,自命清高,温良恭让是自然流露。正因为如此,才让母亲有些放心不下,她有许许多多的体悟和答案还是没能交待,以致于直到现如今,我才体会出我的心神不定和兼着内疚和痛苦的原因竟在这里 : 我得到了母亲的慰藉和宠爱,但我能够回报的慰藉少之又少,更何况我能够想到给予慰藉又有几多呢?!

子欲孝而亲不在,后悔愧对已晚矣 --- 这其实是托辞,这不能成为托辞!

这些年来,我经常在算日子,假如母亲还活着,到现今也是九十多岁的老太了。她也许没有这般高寿,但总可以活过七、八十岁吧。我为什么没有主张她开刀?手术后起码可以多活五年,十年吧!还有,我为什么没能在她活着时陪她多说说话呢 ? 为什么在她的儿子一个一个长大成人,正要自食其力或是成家立业的时候,她却熬不住了呢 ? 儿子想让母亲骄傲,这念头毕竟沒有错呀!

母亲在时,我们总是心安理得地吮吸着她那伟大的母爱。悠然自得地享受着她那无怨无悔无私奉献的坚強之心。然而一旦母亲离去,那曾经的心安和自得却将化作撕心裂肺的刺痛拷问着我们。

母亲生前没给我们留下过什么隽永的誓言,或要我们恪守的教诲。但是她艰难的命运,坚忍的意志和含蓄宽容的爱,随光阴流转,在我的思想中刻下了深深的烙印。

记忆中,母亲从来沒有主动谈起过自己的父母亲,自己至死也未回过故乡。那一代投身革命的所谓剝削阶级的子女们,为了自己下一代的身心健康,悄然掩埋了自己的亲情记忆。

母亲走了以后,我并不是经常梦见她。但梦里有母亲的时候,必定是生活中有麻烦,事业上遇到坎坷的时候。所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恐怕就是这么回事吧! 48 岁本是功成名就的年纪,我却站到了人生的拐点。自此度过了人生最精彩也是最煎熬的一段时光,同时也饱尝了人性的善与恶,经历了接二连三的官司,教软弱变得坚强。那些日子,我的脑袋里就会闪出母亲的面容或身影。我会想想她会怎么做,也会用她的言传身教来印证我的方式。有时在梦里,母亲就站在我的身边,告诉我应该怎么做。我深深知道,父母给我留下的,不光是基因,更主要的是用身心和言行,还有他们的遭遇,给了我一生的提示。

每个人的父母亲,大概都一样伟大。我们会觉得自己的父母格外特别,格外辛苦,格外艰难。那只是因为他或她真实,有切身之感。

人的确是有命运的,那就是一个人的綜合条件和整个时代的关系。 2000 年前,也就是我 48 岁前,基本上是被圏养。此后,我是半被迫半自觉地投入商海习泳。水性差呛过,悟性低学得慢,直到今曰,也不能说游得好。但还是在不知不觉中接受了熏陶,思想方法发生了变化,懂得了一些社会生活法则。傲物之心渐淡,容人之处渐多。随着年龄的渐老,也开始回顾过去的一些事情,多数浑浊记不清楚,却总在回忆父母亲,其实也是为了检验印证自己。

还要说说房子,那总让母亲劳心费力,且又摆脱不掉颠沛流离之感的居所。前说在母亲离世前听到了喜讯,我们全家都很高兴。但是,我有意没说那消息并不确定,也不想对母亲流露。等办完丧事再去落实,又是竹篮打水一场空。父亲脸上的皮肉松垮下来,顿时老了许多。我不忍这样,率领两个弟弟前去寻衅,但不是滋事,只是讲理。竟然也感动了上帝,父亲在退休之时了了心愿……

我写得似乎太长了,仍意犹未尽。初冬的早晨,心绪又牵着我走进复兴路。我已经很久沒来过了,马路变成了大街,两边多了现代化的楼盘,只有那个似熟非生的庭院还是大概的样子。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圣米迦勒堂重开,墙上布满了爬墙虎,因为临冬,褐色的藤蔓让教堂看上去无限沧桑。学校仍在,只是小学变成了成人中专,迎街的校门关着。我从小巷绕过去,发现原来的牧师楼改造成办公楼,那个曾经放下小竹篮的窗口已经不在,楼下朝南开的小铁门成了教堂的正门。看门的婆婆拦住了我,我说以前在这里住过,想进去看看。她同意了。

……还是那棵硕大的老榆树,独一无二。苍劲的枝条左右交叉,编织成幽深的回廓。若是在夏日,浓浓的树荫肯定能覆盖半个庭院,我想。如今的庭院空地鋪了绿色的塑胶,成为操场和跑道。当我靠近老榆树的一刻,我的灵魂和思绪仿佛出现了某种幻觉……嗬,原来是一片落叶贴过我的脸,又飘落到地上。绿色的跑道,托着泛黄的落叶,叶子上还沾有一层冰晶,是夜寒形成的霜白,在清晨的阳光下透出叶子的润泽……跑道、落叶、白霜,生命、母亲、乳汁,这些常态且简单的物体,合成难以割舍的意象,在我的脑海中翻腾!

羊年即将来临日,为母亲 35 周年祭

转自《共识网》


转自《民间历史》网( www.mjlsh.usc.cuhk.edu.hk ),文章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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