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阳:我的再教育经历

1989-06-04 作者: 胡阳 原文 #这样走过 的其它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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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再教育经历

--作者:胡阳

我是1968年12月21日从北京火车站出发,开始了奔赴山西芮城的插队之旅。那一天,晚8点,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播报了毛泽东的最新指示: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所以说,我们是顶着再教育的雷到达农村的。几十年过去了,我常想,我们都接受了什么样的再教育呢?或者说是没有受到教育,我们反倒是教育了农民?这种教育与教育者之间的不确定性,让我纠结了许久。

在农民眼里,初来乍到的我们弱不禁风,五谷不分,用现代语言表述,是典型的“弱势群体”,所以大部分时间是和妇女一起干活,如给果树打枝、松土、锄草等;过了一段时间后,担土、扛麻包这类男人干的活也参加了。去时正逢冬日,是大搞农田基本建设之时,最累的活是担土。一条扁担两个筐,一干就是一天。筐是竹编,呈簸箕状,上有十字木条做支撑。扁担两端各系麻绳,绳下系一根用树杈做的木勾,绳为柔性,树杈勾为刚性,这种结构的优点在以下的叙述中可以体会得到。担土看似简单,但也不是上手即会,社员都是双肩而担,双手扶绳,走起来男人腰板挺直,女人娉娉婷婷,让人想起电影李双双的镜头和那首歌:小扁担,三尺三……。我们双肩却搁不住扁担,放上即滑脱,那股劲儿还真不好拿。无奈只好单肩挑,筐一前一后,距离太远,手扶不到绳,任其随着身体起伏来回晃悠。且担子太重,肩膀压得歪斜,只好双手托着扁担以减压力,远望似作揖告饶状,引来社员一片哄笑。没几日肩膀红肿得睡不着觉,按之则大痛,更遑论担担子。肩膀不成脖子代替,其硬撑的结果是脖上长了一块死肉,五十岁时方才消退。如此二十天后,要领逐渐掌握,双肩可担之。一个冬日下来,身体、技能大有长进,不但耐住了劳累,受乡亲教导,还可用类似杂耍动作炫人:担到目的地,木勾勾住筐后的铁环,将土倾倒,提将起来,就势把木勾从铁环脱出,挂到十字木条上,转身再取下一趟土。整个动作一气呵成,潇洒利索,充满动感而致的美感。乡亲中更有甚者,上述程序完成后,木勾疾速脱出十字支撑架,把筐抛向半空,筐翻转一两周后再用木勾将筐稳稳接住。这活的要点是抛出的劲儿要得当,过大过小都不行,且要眼明手快,才能完成。此艺最佳者,可双手抛筐,翻转两周后再轻松挂在木勾上,难度堪比杂技演员。我为此苦练几个月,成绩是双手抛可翻一周,单手两周偶尔成之,双手两周绝无可能,弄不好还会砸了自己的脑袋。把繁重枯燥的农活变成可供人欣赏的杂耍,这也算是中国农民的一个创造吧!只是带些苦中作乐的黑色幽默味道。现在电视中看跳水比赛,运动员做向前翻腾两或三周的动作,恍惚之间眼前还会闪出那只翻转的竹筐。大好时光不用在学习上,却在农村耍筐,荒废青春,真是杯具。

很快半年时间过去了,真正的考验来临了,那就是麦收,是一年中最忙碌的时节。晋南地区是山西省的主要产麦区,每年六月初,麦子熟了,满目都是翻滚的金黄的麦浪。海子的诗中总写到麦子,没当过农民理解不了这种感情。麦子是农民心中的神,是他们的命,是他们得以繁衍的资源。我亲眼看到有一年雨水过大,麦子无法晾晒,搁在库房里发了霉,社员们蹲在场里嗷嗷大哭。割麦时节最忌下雨,所以又叫“龙口夺食”,跟龙王爷抢饭吃。清晨四五点,生产队长就在窑上大呼小叫:上工了,上工了!揉揉还未睁开的眼睛,随便擦一把脸,拿上镰刀,懵懵懂懂地走到地头。割麦不单是累活,也是手艺活。手持镰刀把几行麦子顺入另只手中,此步骤易伤手,再用镰刀齐根部把麦割断,此步骤易伤腿,再将麦码于地上。如若割得快,要诀是麦绺要大,因麦子是分行而种,手大力大者可抡起镰刀,将四或五行的麦穗攥在手中,再分行而割,唰唰几下一片麦子便倒伏于地。我见过有社员在四五百米长的地块上,弯着腰一口气从地这头割到地那头,那姿态如同潜水员在大海里游泳,割后的麦茬高低一致,裸露的土地看不见散落的麦穗。中国农民吃苦耐劳堪称世界第一。轮到我们割,一趟地不知要歇过几次,好容易割到地头,扔掉镰刀仰天躺下,那腰才算又回到自己的身上。最后,把麦子打捆,叉到马车上,送进场院,时间已是第二天凌晨两点。五点左右起床,再重复上一天的过程。一天仅睡三个小时。麦收时节农活之重,不亲身经历者无法体会个中滋味。以后依次是晾晒、碾麦、脱穗、扬场、入库,需在半月左右完成。如天公作美,这一程子不下雨,丰收便到手了。我们去的第二年(1969年),老天格外给面子,雨该下时下,不该下时不下,那年的收成是多年未见过的,麦棵比平常粗了一倍,割起来相当费力。老乡们个个咧着嘴对我们笑:这是你们带来的福气!麦收过后的一天,见四队一大爷蹲于场院,手托两块馍,面罩愁云。问之有何不适,他却将右手白馍递过,问我:这是哪来的?又将左手高粱馍递过:这是哪来的?见我不解,遂自答:白馍是自己种的,黑馍是毛主席给的。当时吓我一头冷汗,知道他这是对购销返销政策不满。晋南是产麦区,每年麦收后需将大部分麦子上交国库,留下的不够吃,国家再返销高粱作为补偿。高粱面做的馍又粗又硬,吃多了拉不出大便,难怪老乡牢骚满腹。

我插队的小村落在地图上很好找,黄河沿陕晋大峡谷自北向南一路前行,到山西最南端向东一拐,直奔东海。我村就在那个拐点处。北接平陆县,南与河南灵宝县隔河相望。地处偏僻,所谓的山高皇帝远,老乡说话也无忌讳,直来直去。这些都是在北京听不到,在书里看不到的,所以很愿意与他们聊天,特别是年纪大的。从这一点说,他们是教育者,我们是受教育的,只是教育的内容却是当局所意料不到的。我们最感兴趣的话题是解放前农民的生活到底怎么样?专找那些贫下中农问,得到的答案却让我们心惊。想通了也释然,地还是那么多地,人口却增加了一倍(刚解放时近300人,现在近600人),怎么不越过越穷?其次是地主如何剥削农民?那些当过长工的贫农老汉却是一脸的不屑:他敢?夏收时给主家割麦,天天是白馍大肉伺候,要是不给吃好了,麦子都给他撇地里,让他收个逑!原来是打工的比雇工的厉害。我不解:那就没有黄世仁了?老乡摇摇头:几辈子住一个村里,都成了亲戚哩,地主又能咋样?都是人嘛!多年后我曾几次装修房子,因面慈心软,吃了不少亏,上过不少当,想起多年前老贫农们的教育,方知此言不谬也!究其实,这些都是人性所致,平白无故地弄出个阶级性,反倒是云山雾罩,把简单的弄得复杂化,放到实际生活中检验,怎么也对不上号。一句话,地主有老实的,也有不老实的;农民亦如此。中国的皇权社会,历代都行郡县制,上面的统治仅到县为止,也就是说,广大的农村一直是以自治为主,这个自治原则是一个以宗法制为支撑的伦理社会,千百年来维持着农村的平静与稳定。但近几十年来,政权的交替,意识形态的渗入,原来赖以维系平衡的伦理社会被阶级社会所取代,由此发生了许多违反人伦的荒诞不经的事情,上述只是一个极简单又很常见的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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