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丹:奶妈
奶妈
--作者:苏丹
本来计划今年暑假去看望奶妈,没想到老人家四个月前已经过世了,享年九十。
“ 奶妈 ” 是一个已经消失的传统事物,是人类社会多样化的 “ 物产 ” 之一。相信它曾在相当长的历史中存在着,是利他主义的一种独特表现形式,它帮扶着一个个困顿中的家庭完成养育子嗣的职能,进而延续着家族的香火和维持着人丁的兴盛。如今、这个事物已成编外的非物质文化遗产,早已被计划生育政策和现代化的育儿机构以及社会服务体系取而代之了。
“ 奶妈 ” 的存在会涉及家庭及社会伦理,产生亲情的摇摆并造成一种隐痛,它会潜伏在家庭情感联系的脉络中形成一种障碍。但在每一个具体案例中又无一不体现了一份天真,表现了母性所具有的那种母爱、博爱。我曾经有过一个奶妈,因此自幼就享受过截然不同的两种母爱,一个是养育之恩的,下意识的;一个是血缘的、伦理的、自觉的。这两种不同类型的母爱在特定的时空里会交错,并造成了自己在家庭情感交流上一定程度的困惑。儿时、每当同时面对生母和奶妈的时候,自己就总有一种无所适从的尴尬和迷茫,不知道该如何去表现情感。但是在超越时空并步入成熟之后,我对这份情感却格外珍重。
我出生之后不久,父母因为抓革命促生产工作繁忙,就将我交付于离太原两百公里以外原平县的一个偏僻乡村中的一户人家。记忆中那个村子蛮大,是个社区职能配置全面的自然村子,有砖窑、饲养场、粉条加工厂等产业。村子隐藏在黄土高坡的丘陵之间,有一条山泉蜿蜒曲折流经此地,顾名 “ 山泉村 ” 。那里、生产大队拥有着强有力的领导权,他们总是通过高音喇叭对人民群众发号施令,像传向神经末梢的电流,带动着每一个家庭和每一个劳动力挥汗如雨建设社会主义。奶妈一家人都是朴实善良并勤劳的农民,妈妈姓邢,奶爸(奶达)叫李开忠,人如其名一样忠厚老实,并深受村里无产阶级执政者信任而负责着生产队里的仓库保管工作。那个阴暗的库房也是我幼时玩耍的乐园,因此、在大兴文创产业的当下,我对仓库这种地方总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受。
奶妈一生共育有三男两女五个孩子,还有几个出生后因为生活窘迫无法养育而处理掉了(就是溺死)。据说接收我之前就溺死了一个和我同龄的男孩儿,于是我总觉得我身上背负着两个生命,沉甸甸的。
就人的天性而言,农村是孩童的天堂。每家都有独门独户的院落,自成一方天地。夏天院子里也是农忙的战场,满眼金黄的麦秆和饱满的麦穗;秋天院子中央的枣树果实累累,树梢的结果总是最大;公鸡和母狗在不同的时间段里控制着乡村的声场,一个凄厉、一个洋溢着热情。隔墙鸡犬相闻、出门满眼万物生长,郁郁葱葱。街巷里人们相见嘘寒问暖,黄发垂髫、邻里和睦此乐何及。自给自足的自然村落还是科普的学堂,村里的牲畜、庄稼万般习性都会在围观游戏中见识和学习。
奶妈心灵手巧,除了农活家务、还剪得一手漂亮神奇的窗花,画得一手栩栩如生、鲜活明快的炕围画、她是我童年记忆中的偶像。儿时最幸福的时光就是躺在奶妈怀中注视着院子里光阴的变化,听着她吟唱着儿歌、民谣,然后在满足中睡去。
奶妈在我两岁时把我送回了城市,一路上哭哭啼啼不断,那是一种情感的撕裂,至今影响着我对待万物的态度。我从小喜爱农村,而城市对于我来说,是一个巨大的沼泽,复杂、阴沉、处处蛰伏着危险。城市的最初记忆就是 1969 年回太原时从尖草坪火车站一下车后看到的阑珊灯火,这对油灯世界成长的我形成了一个强烈的冲击 ……
从奶妈家里回到太原后的全家合影。右下是苏丹
父母的开明豁达让我在相当长的时间里和奶妈一家保持着联系,嘱咐我不要忘记这种非常的养育。我在五岁、 18 岁时分别又回去过两次,那种独自在一个小火车站下车再步行几十里寻找儿时记忆的感觉真是奇特。记忆被尺度扭曲着,虽然那些大树、街道、砖窑还在,但早已不如魂牵梦萦中的那般茁壮、幽深、伟岸。站在弄堂口我迟疑着,努力确认着现实和记忆的关系,直到一辆驴车颤颤悠悠驶到我的近前。赶车的长者头戴草帽,满脸刀刻一般的皱纹,如同罗中立笔下的 “ 父亲 ” 肖像那样凝重,而他正是我的奶达。如此戏剧性的场面,瞬间打开了我情感的闸门 ……
这张照片是两岁时回城市前和奶妈以及我的秀贞姐姐的合影,它证明了我生命中复杂丰富的过程。我相信人和人的相逢一定有一种缘由,我尊重并感恩这种相逢。祝她老人家在另一个不太遥远的世界里幸福!
2017 年 7 月 23 日于成都双流机场
转自《太原道》
转自《民间历史》网( www.mjlsh.usc.cuhk.edu.hk ),文章版权归原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