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子:读杜欣欣《星辰凝视着潮汐》
读杜欣欣《星辰凝视着潮汐》
--作者:菊子
我一直是杜欣欣的读者,大约十五年前,我刚刚上网,就经常能够读到她的作品。杜欣欣以写游记见长,经常在世界各地穿梭;她又是书虫,每到一地,关注的不光是自然风景,也有人文、历史、艺术、建筑等等,用她细致的笔触娓娓道来,也让我们这些忙于俗务、无缘前往的读者们得以随着她的文字享受异国风光。广西师范大学出了她两本游记,以印度为背景的《恒河:从今世流向来生》( 2007 年 9 月)和以世界各地为背景的《此一去万水千山:十年环球行记》( 2012 年 1 月),我都把它们放在书架上最顺手的地方,忙得焦头烂额时,抽出来翻翻,在对异地的憧憬中暂时忘我。
平时多读杜欣欣的游记,待《拍婆子的考证》一文出来时,我和很多读者都有点小小的吃惊:原来欣欣也是深谙江湖之道、浸润市井之气的。她精确地记录了这个特定的历史时期(文革初期)、特定的地点(北京)、特定的人群(青少年)中特定的交往方式,让那个时代现象呼之欲出,以后再读到有关这个时期的书、看以这个阶段为背景的电影时,我们便再也不觉得那么陌生了。
十几年来,除了游记,欣欣陆陆续续地写了许多回忆文字,今年五月,终于集腋成裘,汇成了一部新书:《星辰凝视着潮汐:我的家族故事》。在欣欣这些写她家庭和本人生活经历的文章中,《拍婆子的考证》是难得的轻松调侃之文,而其他回忆文字,却要凝重沉痛得多。从她的参加辛亥革命、加入过同盟会的祖父李肇甫,到她报名空军幼校、准备参加抗日战争、保家卫国的父亲李显甲,和她以文艺工作者身份参加过新中国外交活动的母亲杜淑嫈,到她自己幼年独居、下乡喂猪、到工厂当青工、文革后考大学、出国、海归,直至最终定居海外,家族与个人的历史,与中华民族这一个多世纪的风云变幻,紧紧地交织在一起。
2015 年,中央电视台播放纪念《东方红》大歌舞的专题节目时,重点引用了欣欣的回忆,并配以她当年的照片。《东方红》拍摄于 1964 年,这一年,欣欣年仅十岁。重大的历史事件,就在她的笔下,生动鲜活地再现了出来。
1. 祖辈
我曾经和杜欣欣套近乎,称她为本家姐姐,她却说,其实杜是她母亲的姓,她本应该姓李。她祖上是所谓官宦人家,曾祖父李凤九出身于中农或上中农,中举后,他先到山东济宁府做官,后被调至北京通州任直隶省通县知事。李凤九还做过京兆尹(相当于北京地区的太守),算得上是 “ 高干 ” 了。曾祖父去世后,她祖父带全家迁往上海。
这一部分,因为祖辈早期历史欣欣并没有亲身经历,故而她多借重前人的文字资料,或者是历年从长辈那里听来的故事。欣欣从吴玉章等历史人物的回忆录中搜集了一些关于她祖父的历史资料。欣欣的祖父李肇甫是同盟会员,参加过二次革命。他是一个民主宪政的实践者,一个充满理想的政治人物,在历史大潮中,他为理想而革命,因为理想而同情左派。 1905 年,他考取官费生进入日本东京明治大学法科。同年 8 月 20 日,孙中山领导的同盟会成立,李肇甫是首批成员之一。在东京,李肇甫与四川籍同盟会员雷铁崖、邓絮、董修武等创办了革命刊物《鹃声》杂志,还购买运送军火支持黄花岗起义。
1910 年,李肇甫自日本留学后归国。辛亥革命爆发后,他与同事前往济宁府。在乃父李凤九曾经为官的衙门里,他以手枪威逼官员向革命党投降。 1912 年 1 月,南京临时政府成立,孙中山任命李肇甫为临时大总统府秘书处总务组长(另一说法是他曾任总统府秘书)。
1913 年,李肇甫开始担任众议院议员。 1923 年,为抗议曹锟贿选,李肇甫愤然辞去国会议员。 1925 年孙中山去世之后,汪精卫和蒋介石曾请他出来做官,被他婉拒,转事法律,在上海开办律师事务所,成为律师。
抗战爆发后,李肇甫离开上海,前往重庆。经蒋介石再三请求,他担任了省政府秘书长。抗战结束后, 1948 年 1 月,国民政府召开国民大会,李肇甫被选为立法委员。 1949 年,李肇甫决定不去台湾。 1951 年 3 月 13 日清晨,李肇甫被捕,同年 7 月 20 日去世。
欣欣的外祖父杜振华是 “ 工商业户兼地主 ” , 20 岁进纸烟铺当店员,后逐步购买股权,据他 1969 年自己写的自传记载,自从购买股权后,他就 “ 从被剥削者转为剥削者 ” ,并在老家买田购地, “ 从此开始剥削农民 ” 。实际上,他在老家开办小学,养育自己以及兄弟姐妹的家庭,资助弟弟上大学,并且让自己的五个女儿也全部接受教育。
1949 年以后,杜振华成为开明的资本家,被团结的对象。他被分配到塑料厂工作,参加了民建会,后来又担任市工商联常委,区人民代表和市政协委员。但文革到来后,单位每次开批斗会,他都要到场接受批斗。 70 岁时,他被罚去嘉陵江边当搬运工,被压成了驼背。
2. 父辈
杜欣欣的父亲李显甲和母亲杜淑嫈都在 2017 年刚刚去世。看到欣欣母亲的生卒年月,我马上联想到了两个日子:她的生日 5 月 14 日,是以色列建国的日子,她的卒日 10 月 10 日,是辛亥革命爆发的日子,中华民国的国庆日。这两个日子,虽然在现代史上各各有重大意义,却本与她毫无关系。然而,它们却突然从我的脑子里蹦了出来,因为她,一个原本温柔美丽、与世无争的女子,却经历了一生坎坷,左右她的命运的,就是一些原本跟她毫无相关的政治事件。
这本书中,我认为《父辈》这一章是全书三章中最有份量的一章。有几个元素酿就了这一章的丰富和沉重:第一,欣欣的父母和其他父辈的经历甚至比祖辈更加曲折、更加惨痛,也更加无奈;第二,欣欣本人也渐渐记事,很多历史事件她都亲身经历,提供了目击者栩栩如生的证词;第三,欣欣的父母虽然历经磨难,却劫后余生,均得高寿,两个人都是在 2017 年以 90 多岁高龄辞世,于是有机会向欣欣复述他们这些年的经历和感受,让他们漫长人生的记忆,通过欣欣的笔头,永远地铭刻下来。
在我看来,这是这本书的最大价值。尤为难得的是,欣欣作为他们唯一的孩子,在记录时无论感情上有多么冲动,下笔却十分平静、淡然。这种平静、淡然,一方面使文字更加平实,力图忠实地再现他们的历史,另一方面,其中的隐忍也更加打动人心。读完全本书以后,欣欣父母的经历我都大致了解了,但我记得最清晰的,却是这两段话:
“ 我和暮年的母亲手挽手,走在一条名为科罗拉多的街道上。走着走着,她突然说: ‘ 你小时候,我半夜醒来,看着熟睡的你,总在想不知道你会遭遇什么。 ’”
而欣欣的父亲几年前对她说,他经常在凌晨醒来, “ 有时醒来,我会想起那些岁月,会很难过。每当此时,我就回想小时候唱过的歌,我小声唱着,就不难过了。 ”
这样平静、淡然的话,由经历了大江大海的沧桑之人不意间说出来,再由经历了少小颠簸、父母离散的作者忠实而简洁地记下来,令人不忍卒读。初读时骤然涕泗滂沱,日后每每想起,亦必心中惨痛,潸然泪下。
欣欣父母成长在陪都重庆,民族灾难造成了国民政府偏安一隅,却给四川带来了短暂的繁荣,也使欣欣父母度过了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
1940 年,国民政府成立空军幼年学校,由美国飞行员和黄埔军校教师任教,蒋介石兼任校长。欣欣父亲李显甲通过招生考试,成为该校的第一期学员。而欣欣母亲杜淑嫈则在附近入读华美女子初中。通过学校安排的联谊活动,欣欣的父母得以结识。
1945 年,欣欣父亲在杭州笕桥继续学习飞行时,与他同年的表弟陈燊龄已是国民党空军的资深飞行员。 1949 年陈燊龄前往台湾,在那里从飞行员升任空军司令,最后官至参谋总长。欣欣父亲李显甲则于 1957 年成为右派,在东北劳改或半劳改度过了 23 年。
欣欣母亲杜淑嫈长得非常美丽,也十分喜欢音乐。欣欣父亲当时已有女友,所以杜淑嫈先是和一个名叫薛振扬的东北 “ 难童 ” 恋爱的。 1949 年薛振扬前往台湾后,欣欣父亲的女友也解除了婚约,于是才成就了他们的姻缘。这场婚姻,没有经受住几十年的离散、磨难,他们离婚了,欣欣父亲另组了家庭,而母亲则独自度过余生。造化弄人,时世险恶,给 “ 本该过比较简单的小日子的 ”“ 比较简单的人 ” 带来了无尽的苦难。
几十年后,欣欣母亲与早年移民美国的薛振扬在美国重逢。但薛振扬早已另组家庭,他们之间总算互通了一些温馨的文字,对暮年的双方都是一种安慰,然而毕竟时过境迁,老辈人发乎情止乎礼的一些含蓄文字,补偿不了几十年的离散,一辈子的孤寂。令人安慰的是,欣欣母亲安葬的科罗拉多高原,纯净清凉的空气,又兼之人烟稀少,她可以尽情地唱歌跳舞,而她的女儿,看似和她一样的柔弱美丽,却也顽强地活过了多年的风风雨雨,一面征服着命运,一面也和命运握手言和,在人世间找到了自己的一小片安宁的乐土。
3.“ 我 ” 这一辈
和写父母一代的沉重相比,欣欣写到自己的经历时,虽然经历了父母离散、幼儿园全托、小学时住校、小小年龄就独自生活的艰难,她却能够举重若轻,还是记下了童年和青年时期的很多趣事乐事。前面说过的拍婆子,诙谐调侃,是对一种历史现象的特写,也显示了她作为年龄尚幼的旁观者的洞察力和幽默感。
1964 年,欣欣十岁时,参加了大型音乐舞蹈史诗《东方红》中的童声合唱《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从八月底一直排演到年底。欣欣回忆了在人民大会堂排演时的紧张和兴奋,见到的各色名人,同时没忘了提起排演之后的夜餐。国庆时他们还给毛泽东、周恩来、朱德、刘少奇等国家最高领导人演出过,并有留影,不过他们演唱的《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未出现在大型音乐舞蹈史诗《东方红》的电影版中。孩子记忆力的事件,哪怕是这样严肃重大的事件,读来也饶有趣味。
1969 年初春,欣欣十五岁时,母亲刚被解除专政,她即随母亲一同离开北京去东北五七干部学校。干校生活艰苦不必细说,但欣欣也将这段日子写出了趣味,就是她给 “ 特立独行的猪 ” 当猪倌的故事。 1971 年晚秋,干校学员开始停工进行政治学习,她和其他非干部的学员被分配到食堂、猪场和羊圈工作,她便成了猪倌。她和从前是妇产科大夫的羊倌儿一起欣赏 “ 圆脸、大眼、洁白卷曲的毛环绕着额头和脸庞,眼神温柔极了 ” 的 “ 美女羊 ” ,也警惕地看着 “ 大长脸、眼神刻薄、模样孤寒 “ 的 ” 羊老头 “ ;放猪时,她任猪们自由活动,只要猪在视线之内,她 就坐在草地上做马兰花哨。和猪们在一起,她找到了 ” 在其他地方找不到的安全感 “ 。她甚至暗中容忍圈里的公猪 “ 一撮毛 ” 跳出猪圈去外面找女朋友,并为这只特立独行的猪的辉煌经历感到自豪。
1972 年,五七干校解散。欣欣被分配到南京的工厂当学徒工。高考恢复后,她幸运地考上了大学,以后又有机会出国、海归,在北京的外企工作之后又再次前往美国。在同龄人中,她算得上是一个幸运地赶上了 “ 末班车 ” 的幸存者。
这本书有很多照片,都是珍贵的私人照片。她的家人,无论是父亲一方,还是母亲一方,都很好看。但最美丽的还是她的母亲 —— 从她的求学时代,到出国演出,直到后来有了女儿,无论当时经历着什么样的困境,她都要专门带着女儿去照相馆照相;每一张照片,她都欢快地笑着,就是一个美丽幸福的女子,从她的脸上,你看不到一丝雾霾。 “ 而我的母亲在颂圣、原罪、一轮紧似一轮的阶级斗争中,终于无路可退,精神崩溃。苦难之后,她失去了选择快乐的能力,成为那个时代的活祭。 ” 读到欣欣的文字,读到她母亲的种种坎坷,你才能更加深深地感觉到, “ 悲剧将人生的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 ” ,并不是老生常谈。
我又想起欣欣母亲对她说的话: ‘ 你小时候,我半夜醒来,看着熟睡的你,总在想不知道你会遭遇什么。 ’” 母亲的拳拳之心,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够有满意的人生,或者美好舒适平坦,或者是华丽精彩冒险,然而女儿的命运又何曾是掌控在她手中。在生命将息之际,在天人永隔之后,我想,回望尘世,欣欣的母亲该当欣慰,虽然她自己一生坎坷,具有顽强生命力的女儿,总算是逃脱了她那样的厄运。
转自《豆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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