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亚娟: 三年疯狂,一生债——老舅的红卫兵生涯

1989-06-04 作者: 原文 #这样走过 的其它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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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疯狂,一生债——老舅的红卫兵生涯

--作者:蒋亚娟

A 文:历史纪实

“‘毛主席是我们心中永远的太阳。’真是熟悉又陌生的句子啊……”老舅凝视着自己的右臂,似乎那儿本该有什么袖章似的喃喃道。他微眯双眼,目光渺远,仿佛又回到了那疯狂的三年。

“我是 1952 年出生的,那时候啊,我刚小学毕业,可巧儿赶上学校停课了……”随着老舅娓娓的叙述声,眼前的他似乎逐渐年轻,变成了个男孩儿模样,领着我回到了几十年前的中国大陆, 1966 年。

初露端倪

“二牛啊,待会儿你和阿选(我老舅)把这几张字报贴出去。”“好嘞!走吧二牛!”六年级的老舅眉眼青涩,他拿着几张报纸,一脸欣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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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年轻时候的老舅

“阿选啊,你可真心急。”二牛甩着手上的水珠,不紧不慢地走了过来。

“那是!我可是积极分子,得给你们呐,做个榜样!我们红小兵可也是毛主席的好助手呢!”老舅细心地理了理臂上的袖章,然后拽起二牛就往外走。(红小兵:当时初中生及以上称为红卫兵,由于我老舅那批人正好小学毕业,不算初中生,但也想参加革命,所以称为红小兵)

6 7 月份的时节,太阳依旧涨红着脸。老舅和二牛麻利地贴好了几张字报,退后几步欣赏着自己的杰作。

“咦?”二牛突然走到一张字报前。

老舅也凑上前:“咋了?”

“这不是教数学的刘老师么?他对我挺好的,经常给我辅导功课,还鼓励我来着。”

“我看看。”老舅稚嫩的双眉随着目光下移而逐渐揪紧。看完后,他叹了口气,转过脸来,神色严肃:“二牛,这刘老……哦不,这刘尉搏可是反动派分子,他父亲是国民党的连长,幸好在打小日本的时候死了,不然不知道要害死多少我们的同胞!我们是要批斗他的!所以你以后也不要再接近他了。”

二牛低下头,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转身离开:“放心吧,毛主席的教导,我铭记于心。”

“这都是泛黄的陈年往事了,我也只记得些许零碎的画面了。”现在的老舅倚在枕头上,长叹道,“当时我们都还是孩子,懂什么呀,就知道毛主席万岁,毛主席说的就是真理,毛主席是我们心中永远的太阳……当时的我只顾瞎搞什么革命了,给自己留下了这么黑暗的记忆不说,还欠了他一笔兄弟债,还有那刘老师,也被我们害得苦……”

乌合之众

“刘尉搏,江苏省无锡县人士,其父为国民革命军……连长,于抗日战争中战死。经鉴定,刘尉搏为反动派分子……于此校满口胡言,误人子弟已十一年许,曾……”在断断续续模糊不清的诉罪声中,我仿佛看到一个面色慈祥的中年人被推倒讲台前,头上戴着高帽,胸前挂着一块大木板,木板上八个大字:“反动派分子 刘尉搏”。他粗短的脖子上被拴着木板的铁丝勒出了一道道血痕,挺拔的背脊在棍棒的捶打下屈辱地压低。底下,是群情激奋的学生们,手臂上的袖章映着刘尉搏的血,红得刺眼。

那张写满刘尉搏老师所谓罪状的字报一经贴出,立即引起了红卫兵们的注意,他们立即组织到刘尉搏家中兴师问罪。不巧,被他们翻出了刘尉搏父亲的遗物--一件黄褐色的国民党军服。于是,刘尉搏锒铛入狱。这是审问后的第一天。

“打倒刘尉搏!”“砸烂刘尉搏的狗头!”……

老舅正高举手臂,热情似火地喊着,转头却看见二牛闷闷不乐地想要离开。老舅急忙跑过去:“怎么了你?还不快过来一起批斗?”

“我、我喊不出口。”二牛低下头,“你、你继续吧,我还是出去贴字报。待在这儿,我难过。”

“不成器!真是妇人之仁。你去吧,我回去了。”老舅恨铁不成钢地捶捶他的肩,扭头又加入了激情的群众中间:“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万岁!……”

批斗结束,开始游街。老舅的表现得到了认可,获准成为领头学生中的一个。他兴奋极了,跳到刘尉搏身边,怒目道:“刘尉搏,枉我们平日里对你那般推崇,你竟是个反动派分子!呸!”

“好了,过会儿有的发泄。”身边的人拉住他,“反动派都隐藏得深,不然怎么要搞大革命?就是要把这些害虫给揪出来!”

据老舅回忆,刘尉搏当时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只是叹了口气,什么也没说。

走到街上,各种对刘尉搏的谩骂声不绝于耳,他的家人更是被推到前面,在逼迫下含泪带头喝骂。数不清的菜帮子、臭鸡蛋更是轮番招呼始终低着头的刘尉搏。老舅高喊着口号,自豪地走完了一条街。接着,一行人把刘尉搏带到另一个批斗室,又是一轮凶狠的批斗。原本康健的刘尉搏老先生迅速地憔悴下去,他的三个孩子更是不堪其辱,一个在为父伸冤中被打死,一个忍受不了日复一日的抄家而疯了,最后一个离家出走不知所踪。而他的老母亲也因为接受不了儿子如此痛苦,选择投河以了结残生。好好的一个家,就这样支离破碎。

与此同时,无锡各个院校也陆续成立起红卫组织:

无锡市轻工业学院成立“长大 6.26 造反兵团”

无锡市一中成立“红革会”

无锡市二中为“七·五造反兵团”

无锡市三中为“红旗造反兵团”

无锡市二女中“红革会”

……

红卫兵运动在毛主席的“八月号召”下,轰烈轰烈地燃起在锡城大地上。

“那时候真傻呦!竟然这么对刘老师,他一定对我们很失望吧。幸好刘老师在他夫人的支持下活下来了,只是我已经没有脸去见他了,这笔债,还不清呐。二牛倒是个重情义的好孩子,只是后来没怎么见过面,听说在武斗中死了……最近我也老梦到以前的情景,怕是亡人来追债了吧……”老舅垂下头,沧桑的语气里饱含嗟叹与追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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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老舅正在比划木板的尺寸

外出串联

“你好,这位同志,我们是来自无锡的红卫兵,请问你们学校……”老舅领着十几个人站在上海一家中学的一间教室前,很是和善地问道。此时的老舅因为表现优秀已经荣升为红卫兵了,手臂上的袖章愈加鲜红,而青涩的面庞也因为在社会上活动了不少时日,褪去了几分稚气,但不变的,是瞳孔中闪现着的崇拜之情,对毛主席浓浓的崇拜。此时的他参加了为方便各地红卫兵交流而发起的大串联,最后一站是上海。一路人挤人挤过来,现在的他风尘仆仆,脑子有些昏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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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在各处游玩的老舅留照纪念

“哦哦,我们这儿最近发现几个走资派,正要批斗呢,你们可以一起啊,跟我来吧!”上海的学生也很热情,把他们带到了专门批斗的大教室。一进门,那股热情就感染了老舅,他精神一振,情不自禁跟着高呼起来。

老舅的热情积极赢得了上海学生的好感,他们经常簇拥到老舅所在的招待站来,一面大吃大喝,一面争辩着国家大事。招待站的负担一下子加重了许多。

招待站的一个小厮,半大的孩子,只因一时不满抱怨了几句,不巧被听见了,第二天就被冠以反动派分子的名头,遭到了似乎永无止境的批斗、游街、抄家。老舅参加了几次,但实在不忍再对上那小厮愤恨与绝望的眼神,于是没过几天便回来了,不过在回来之前,也是按照惯例把上海城好好玩了个遍,反正交通食宿全部免费,不玩白不玩。

坐着免费的火车再次挤回来以后,老舅忘了先前的不快,在父母的支持下又立即投身到了“革命工作”中去。每每揪出一个“反动派分子”或是“走资派分子”,他都要感慨一次毛主席的英明,对毛主席的崇敬之情也加深一分。

“我那时候就感觉不上学真是好啊,那么多‘臭老九’教书,还不是误人子弟?不如现在这样报效祖国,回报社会。呵呵,现在想起来真是可笑啊!好好的学生不呆在学校学习,整天在社会上鬼混,斗这个斗那个的,斗到最后还不是把自己的青春斗了进去!要不是那时候的荒废,现在的我就是大学生了,发展境遇好上太多啊……再说那个小厮,我欠他的,可是血债呐,可叹我连人家名字都不知道……”老舅懊恼地拍着腿,“你现在可得给我头脑清醒,好好读书啊!”见我郑重地点头,他才清清嗓子,继续说了下去,“学生造反之后就是工人造反了。势力更大,风头更猛。”

另一人的江湖沉浮

老舅的姐夫原本是一家针织厂的一名普通工人,但现在,他率领着几百号工人兄弟们,意气风发。都是文化大革命造的福,让他一转眼从野鸡变成了凤凰,成立了一支“造反小分队”加入了当时颇有势力的“星火战斗队”,一下子从普通工人变成了造反派中有点身份的“大人物”,不用干活不说,更是得尽了好处。

“哼,这家伙以前可没少剥削过我们,现在是报仇的时候了,弟兄们,跟着我去抄了这混蛋的家!如果看见自己以前被他搜刮走的东西,直接带回去!”老舅姐夫大手一挥,几百号人一脸兴奋气势汹汹地冲向了某所即将惨遭横祸的房子。

“×××,你太过分了!陈主任好歹是你的领导,你竟然这么对他!”保守派的领导人怒气冲冲地闯入老舅姐夫的家中理论。

老舅姐夫气定神闲地抿了口茶:“拜托你认清形势,现在是革命时期,他可是‘走资派分子’,是批斗的对象,抄家只是开始而已。你若再保他,我们可连你都要批斗了!你还是为自己考虑考虑,要不要弃暗投明,加入我们星火战斗队吧!”

“哼!鬼话连篇!听着,三日后,西门桥决战!谁明谁暗,刀尖上见分晓!”撂下一句狠话,保守派领导人摔门而去。

三日后。西门桥。

两队人马手持各式兵器,剑拔弩张。一声令下,两边各有三人出队,将一串鲜红的鞭炮挂在桥头。鞭炮声响,大战拉开。

三十分钟后,西门桥又恢复了往日的寂静,只有满地的鲜血与偶尔的呻吟宣告着今日的不平凡。

老舅姐夫擦去嘴角的血迹,冷冷地看着对面做着同样动作的男人。男人抬起头,狞笑道:“哼哼,部队已经插手这件事了,他们支持的是我们!有着枪杆子撑腰,看你们如何再猖狂!你们这群逆贼,要么赶紧投降,要么赶紧收拾收拾滚蛋吧!哈哈哈……”

男人的身后,一群红卫兵正领着部队逼近,打头的人,正是目光复杂的老舅。他向自己的姐夫挥挥配着袖章的手臂,示意自己不会徇私。

老舅姐夫冷哼一声:“青山不改,绿水长流。今日的帐,我会跟你慢慢算清的!弟兄们,撤!”就这样,老舅姐夫在部队的胁迫下,带着一部分手下无奈地退出了“星火战斗队”,撤到了南京。他日日操练,无时无刻不盼着有一天能重返江湖,东山再起,一雪前耻。

可惜没有机会了。

不久之后,除了上海的工人,其他各地的工人们都被遣散回厂,继续工作。一时间树倒猢狲散,老舅姐夫只得灰溜溜在南京找了家厂子重操旧业。

老舅起身嘬了口浓茶:“我姐夫晚年才带着我姐回到无锡,但因为那笔仇债没有讨回也没有能力讨回而一直郁郁寡欢,再加上年轻时候到处打打杀杀留下的暗伤,近些年身体一直不太好,幸亏我姐悉心照料,这才没有倒下。不过他被赶走后的那段日子里,家里也遭到了好几次骚扰,因此那时的我对他还是很有不满的。不过家里的大人都没说什么,再加上后来没怎么见过面,也就没什么恶感了。不过家族在文革后逃的逃,留的留,现在也都散得差不多了,我们也没什么交集了。”

风平浪静

1969 年,三年以后,文化大革命的第一个阶段,也是群众最疯狂最受影响的阶段终于过去了,老舅也恢复了学业,重新拿起了久违的书本,坐进了曾经是批斗室的教室。此时的老舅在三年的摸爬滚打后已俨然是个大人了,其读书效率,可想而知。不过那琅琅读书声,在走失了一千两百个日日夜夜啼哭了一千两百个日日夜夜后,终于又一次飘荡在了神州大地上,虽然零落,但也是希望。

只是那些已经受了伤害的人,早已失去希望了罢。二牛、刘尉搏、小厮……多少心灵受创,多少英魂逝去!后人一叹,皆成空。

这三年的疯狂,于国于民,换来的是人心惶惶,处处荒废;于生于工,换来的则是一生的债,是一生也还不清的血债,无论对人,还是对己。

B 文:历史感悟

老舅说过:“工人农民懂什么呀?他们只知道毛主席是好人,学生是法官,而要批斗的人统统是坏人。如果不是这样,怎么会有那么多人自杀?因为忍受不了也反抗不了周围人的歧视、嘲笑与迫害啊!”

的确,只是看看史料,读读余华的作品,譬如《许三观卖血记》等,我就已经受不了里面那没有人性的待遇了,更何况那些亲身经历的人呢?那种痛苦,不是说忍就忍得了的,毕竟这一斗,遭殃的是整整一家人,甚至整整几代人。

当然这些黑暗的历史毕竟都是过去式了,多说无益,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从中吸取教训,决不再犯。

我们应该思考,为什么要通过教育启发民智?因为现在是社会主义国家。社会主义就是人民当家,自然需要人民有一定深度的思想与文化,有一定高度的教养与素质。没有文化的人崇拜时是很狂热,但没有理智的他们却更容易被蛊惑,如同墙头草一般,摇来摆去。而有文化有思想的人就不同了,他们决不会轻易相信谁,但一旦信了,便是一生的追随,极难动摇。所以需要教育,要让民众在清醒与理智的情况下依然能相信国家领导人,这才是真正的“得民心者得天下”。

作为学生,我们所要做的,是牢牢把握住这个契机,努力提高自身能力,拥有一颗清醒且理智的头脑,明辨是非。有了理智的头脑,自可凭心而定,而不沦为那被他人言语左右,丧失自我毫无立场,遭人唾弃任人宰割的可怜虫!

三年疯狂,一生债。那是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人,他们中的大多数没有受到良好的教育,所以他们疯狂了整整三年,甚至直到晚年才意识到自己所背负的债务,那些给自己留下的阴影,给身边人留下的创伤,给家族留下的损失,甚至,给社会留下的祸害,这一笔笔的债,恐怕不是那么容易还清的。

而今天的我们呢?我们受过良好的教育,我们有独立甚至叛逆的思想。我们一旦堕落,哪怕只有一日的疯狂,也是一生的债呐!

“及时享乐”,是为你积蓄精力,而“恣情纵欲”,则是为你招致祸害了。

或许你不在意负债,但是负债的人,永远不能安心地睡。

三年疯狂,一生债?

一日疯狂?一生债。

今日“勤”且“智”,乃得一生福。

本文为第四届全国中学生历史记录大赛获一等奖作品,版权归属大赛组委会所有,转载请与杂志编辑部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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