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应律:依稀小桃源--西昌的一个历史文化符号

1989-06-04 作者: 蔡应律 原文 #这样走过 的其它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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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稀小桃源--西昌的一个历史文化符号

作者:蔡应律

1、一个温暖的文化印记

曾坐落于当年西昌最繁华之上西街打铁巷口处的小桃源书店,开西昌现代书店之先河,是西昌历史上最早出现的书店。小桃源纵贯“民国”、“共和”两个时代,涵养西昌文脉,功不可没,故而成了西昌人一个温暖的文化记忆。即便后来消失了,也还是我们心底上一个日渐模糊的精神存在。时至今日,很多上了点年纪并与读书和文化有所关联的人,也还记得它的小样儿。

因为感念小桃源书店对我也许可以称为影响一生的滋养,数年前我曾写过一篇钩沉文字,题目就叫“依稀小桃源”。后来得知,店主姓熊,家住后营巷;又闻媒体有意往访,乃嘱记者朋友,见着熊氏后人,代为转达我的一份敬意。而进一步弄清小桃源书店的来龙去脉、前世今生的愿望,则一直揣在心里。近日,终于联系上了熊氏第二十代长孙熊毓政先生,相约大通楼上;又获赠熊氏家谱一册,多少理清了那一段即将湮灭的历史。

2、赤色小桃源

世存三百六十行,一个人别的事情不干而去开书店,此人必命中注定与书有缘。而一个人读书多则思想倾向进步,似也成一规律。

熊时敏,字励修,1899年出生于川兴堡,21岁毕业于省二师校(校址即今州一医院处),因成绩优异而留任师范附小教员,彼时即已开始向外写稿,成都的《国民公报》、《民力报》、《新新新闻》及重庆的《商务日报》等,都是其涉足天地,得任宁远特约通讯员。期间因见本地各类教材奇缺,每有文章发表,辄嘱对方勿汇稿酬,而请将其代购为教材寄来,再转售给所需者,此乃其书商身份之发端。又因在校思想锋锐,举止激越而为当局所不容,乃离教职而创办书店。

此事发生在1930年前后。起名“小桃源”,则有自外尘俗、怡然自适之意。

但其实并非如此。

熊先生由于思想进步,又与中共地下党员廖文彬(字质生)小学同学,廖在新加坡因广东沙基惨案发生而反英被囚后归国回昌,两人往来密切,于药王庙共同发起“邛泸益智读书会”。抗战时又与廖一起发行《抗战十日刊》、订阅重庆《新华日报》,秘密发售唯物书籍及进步书刊,故被国民党西昌行辕政治部数度检查,收缴相关书报。文革时造反派抄出的民国档案里,即有“据查小桃源书店已沦为共党《新华日版》的发行点,宜严密监视,一旦证据确凿,即予以取缔”之类的记载。

即便如此,由于经营有方,小桃源书店存在于民国时期的近二十年里,仍不断发展。

积累资金渐丰,熊氏遂买田置地,陆续在打铁巷口起建铺面两间,在后营巷兴建老宅一座,同时积极资助革命,资助共产党。

1951年熊先生赴雅安出席西康省第一届各族各界人民代表大会,是全省14个特邀代表之一,省主席廖志高曾向政府各厅人员介绍说:熊先生在解放前是提起脑壳为共产党办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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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三排左起第四人即熊励修先生。

3、泽润乡梓

熊励修先生作为地方士绅,尤乐于为乡梓做好事,做善事。但凡筑路、修桥、建庙,每有所需,熊先生皆踊跃解囊。

当年南门河坝洪患为烈,熊先生数度担任河堤桥工水利事务,戮力防洪。遇发大水,辄与武秀才马世珍共雇船只,渡人以方便,无施舍者,不追索。河堤桥工之佃户有不能完租者,则代偿之。

卢沟桥事变,熊先生即捐资百元于政府充抗战经费,此为宁远各属首倡。之后每年,均有捐助,且秘不与人道,在家人面前,也从不提及。

日寇蹂躏之下,河南大灾,瘟疫流行,熊先生于报上闻之,即汇币千元至当地政府,以发动民赈。

某年,米价大涨,民不聊生,熊先生请求行辕给以牌照,愿往产米区高价购得米来,运进城里低价出售,以救民难。行辕疑其别有用心,不准施行。

不过显然,熊励修先生之小桃源书店,作为西昌一家主要经营教材的书店,于地方上最大的贡献,还在于文化知识的传承与播撒方面,其无量功德,即便看不见,摸不着,但你可以想象。

熊先生不抽烟,不赌博,拒声色,唯爱书如命,凡经、史、子、集,断简残篇,皆视如拱璧。又精于收藏,穷毕生心血,收藏了巨量的图书资料。曾发现明刻且有内阁首辅李春芳序之《精忠传》残本、云间陈述濡序之《东周列国志》残本,及《三国》残本、《三国》与《水浒》上下并列之《英雄谱》残本等,因与流行版本不同,非常珍贵,不敢私有,乃挂号邮寄上海图书馆收藏之。

4、我与小桃源

我心中的小桃源,是上世纪六十年代的小桃源。店面简陋、冷清,印象中主要经营旧书。坐店的是一位中年妇女,看上去没精打采,营养不良,身上的一件白府绸短袖衬衫,也已经旧而泛黄了。

那年头,西昌有两家书店,另一家,就是大巷口至今还在的国营新华书店了。新华书店只经营新书,不经营旧书。这样,两家书店正好互补,并且均开架营业。开架营业,并非从来如此,“文革”开始后的十数年里曾一度取消。因此,对那一时段的开架营业我至今心怀感激,因为它实际上为我这样的穷学生提供了免费阅读。我那个时候就读西昌高中,住校,星期天就泡这两家书店。更兼老家远在会东,因缺路费,高中三年迄未回家一次,寒假暑假,也多在这里消磨,倚着书架,或蹲或站,或干脆一个盘脚坐在地上。现在想来,那些年,人似乎没这么势利,没有人朝你翻白眼,好像也没有人在近处远处,虎视眈眈盯着你。当然,也得承认,那些年的人比较自觉,顺手牵羊的事少有发生。

但事实上,我更多的时间,是泡小桃源书店。原因很简单:初涉书海,几乎所有的书,于我来说,都是新的,因为没有读过。这是说,坐落于上西街两端的这两家书店里的书,对我来说,具有同等的吸引力。问题是你很难做到只读不买,有那特别放不下手的,掂量再三,还是得买下,自然是买小桃源的折价书划算。

5、旧书和旧书店

旧书和旧书店,一般都与读书人的穷愁潦倒有关。面对小桃源架上的旧书,我忍不住要去想,这书的原主人是谁?它都被怎样的手翻过?读过它的人都从这书里汲取了什么?这么一本书,都对它的原主人产生了怎样的影响?它为何又被卖了呢?这些问题,虽只是在脑子里一闪而过或隐约浮沉,但感觉十分幽深,也非常神秘,似乎每一本书的后面都隐藏着故事。当然,书是无言的。它们只是陈旧程度不等地,列队站在书架上,迎接着你的打量的目光。但既是旧书,就不可能不留下原主人染指的痕迹,那或者是一个签名,一条眉批,一段注释,或者是勾划在某些字、句、段下面的着重符号。事实上,由于自己什么也不懂,而对世间的一切满怀新奇,并对先于自己读过这些书的人心怀敬畏,因而对先人留在书上的这些痕迹总是比较留意,觉得从中能够获得教益。印象深的是,小桃源的很多旧书上,都有“绥章”这两个字。它显然是这些书原来主人的签名,用钢笔书写,蓝黑墨水,字写得张扬,几乎有火柴盒大,“章”字的收笔拖得很长。由这签名,我能感受到“绥章”其人性格豪放,并且生活优裕、自视颇高,并且显然有那么一点自恋--就算仅仅是对“绥章”这名字罢。我还估计他是一个画家或者业余美术爱好者,因为这签名不仅出现在文、史、哲各类书上,也出现在大本的、纸质极优的美术类杂志上。还有一个“允中”,很多种书上有这签名……小城西昌能有这样两个人我觉得便气韵不凡,便近乎幽深而脱俗。

但是他们,怎么会把这些书,一古脑儿卖了呢?我揣摩卖书的原因种种,一是家庭变故,二是本人颓唐(自然,本人颓唐又有多种原因,个人的,社会的,历史的,现实的)。除此之外,谁还会因为生活拮据而去卖书呢?再好的书,送到废品站,称斤论两,或送到旧书店三文不值二五地打折,能卖几个钱?

然而事情正是这样,小桃源的书,很大一个来源,是废品收购站。这样的收购站上顺城街就有一家,进城门洞往左一拐,就到。那收购站我也去过,想不经小桃源之手淘几本书而未成,末了,还是只能回到小桃源来,守在柜台前,眼瞽瞽地看着那位女店员,将刚择来的一抱书和杂志,一本一本标出价码,四分五分,一毛二毛,就使一支廉价圆珠笔,随手写在书屁股上,然后,再按此从她这儿购买。

6、那年头的阅读

我的感觉是,那年头,卖旧书的人多,算是让我这样的穷小子捡了便宜。何以这样?细想之下也还是有迹可循。49年建立新政,曾给人很多的向往;那最初的几年,也还有一个清朗的气象。这催人勤学上进,读书遂蔚为风气。然而后来,国家开始脱出正常轨道,阴谋阳谋,针对知识和读书人的清洗、批判日炽,斯文扫地中,人心乃一步步走向荒芜、凶残和虚伪,书,也就被冷落了。再后来,“三分天灾加七分人祸”,连续三年的饿肚子,全民水肿,做人的尊严全无,不如将那些书扫地出门卖俩小钱填饥肠,也免了招至更多的祸端。在西昌高中一俄语老师的寝室里,我就目睹了汗臭哄哄戴深度近视眼镜的高个子老师,将他的书一页一页拆下,投进火里,用以煮熟一小盅稀饭……

其实,我在小桃源买的,主要也就是些文学类废旧期刊,如《人民文学》、《峨嵋》之类,到手就跑回学校,爬到高低床的上铺床位上,一阵狂读,都读了些啥,这会儿是一样也指不出了,只记得那年头活跃在文坛上的袁鹰、袁水拍、严文井、玛拉沁夫等前辈的名字。还有就是,买了几本诸如《四角号码词典》、《人民学习辞典》之类的工具书。当年脑子好使,很快学会使用《四角号码词典》,至今不忘。

年少时的阅读,从书本里读到了什么,其实并不是十分的重要,重要的是,你获得了一种阅读经验和习惯,一种对书本、对人类文明的趋前与膜拜。

7、读书和读书人

普遍认为,读书使人变复杂了。我的看法正好相反:读书使人更单纯。这不仅出于我对众多“饱读之士”的观察,更出于我对自己这种压根儿没读过几本书的半拉子读书人的回视和检点。所谓“书呆子”,也正是这样炼成的——有谁会认为书呆子“复杂”呢?相反,在世俗社会中,于一个狡黠而城府深深的民族里出来的几个不谙世事的书呆子,必然地,会与“无用”一词结缘(所谓“百无一用是书生”),也必然地和宿命地,会受到奚落,遭遇不幸。是呵,以天下为己任--中国的读书人,往往读着读着,就须眉倒竖,且忍不住地想要仗剑行侠,以铲除世间不平,解人民于水火。这似乎成了传统。想想也是,“道德文章”读多了,不入此彀才叫怪呢。问题是,“天下”,或者说中国传统社会的“家天下”压根就排拒这一点,读书人的悲剧,就是注定的了。

当代法学家徐国栋先生的《多藏与“寡读”》一文,其中说,买书是对写书人的支持,是对知识的敬畏与虔敬,因此是一种生活道德,不具此德的人不足与之言道。

又有学者说:读历史少了,读的时候你可能老想哭,可读的多了,你就哭不出来了,由哭渐变为傻笑了。我没读多少历史,甚至压根儿没读多少书,因此,至今,无论读史,读书,哭的时候多,笑的时候少,更别说傻笑了。

8、《中华活页文选》

回想起来,当年泡书店,或在书店里盘桓留连,却几乎没对书店的收益尽多少力。那年头我在大巷口新华书店买得最多的,是《中华活页文选》,人民币三分两分,即可以买到一期。这东西其实不能叫“书”,无封面封底,多则十几二十页,少则几页,内容多为中华古诗文,也选有鲁迅等近、现代大师的一些诗歌,其格式,一般是标题后面有署名,然后是作者介绍、诗文说明、正文及注释。此文选有编号,次第出版,两三分钱一份--因为不是“书”,不能叫“本”,只能如报纸般称“份”了--出一期我买一期。后来出了合订本,我也买。眼下,手边尚存有第七十期至九十期合订本一册,此书随我插队农村,又进工厂,辗转迁徙,一身风尘,前后掉落若干页,纸质黄如军用品,乃于某年某月某日的某个下午,为它做了个牛皮纸封面,且为基本保持完好的三十三件作品开列了个书前目录,由打头的屈原《国殇》,到末尾徐光启的《刻<几何原本>序》。现在想来,我买《中华活页文选》,固然是因为喜欢这些诗文,还有个原因,则是花钱不多,却又可以满足我买书的欲望和冲动,算是穷小子聪明又无奈的选择吧。

9、《芥子园画谱》

而我之最奢侈的一次买书壮举,也是发生在高中时候,不过不是在小桃源,也不是在大巷口新华书店,而是在小桃源书店右前方的城门洞外的地摊上。是一套《芥子园画谱》,一函四册,石印,线装,要价四元,于一个星期天见到,左看右看,价钱讲不下来。下一个星期天又去,仍是左看右看地讲价,卖书人却咬死了分文不减。四块钱在当年是啥概念?这样说吧:我那时候一年四季只穿条单裤,隆冬了,实在冷不过,花一块八毛,在小桃源下侧的一爿小百货店里买了条春秋裤,拿回学校一穿,却又窄又短,并且人还在长,只好用布接一截,但布无弹性,又只能将就原裤口,接上了,却穿不上……当然了,当第三个星期天光顾那地摊时,一咬牙,那书我还是买下了。记得买下这书后,像犯了罪般好长日子不敢上街。还记得年底了,同学间兴送贺年片。当年以班委会送给老师和全班每一个同学的贺年片,就是由我仿《芥子园画谱》里的某一幅画,而刻印的。

当然,我自己也得到了一张。那是一幅虬枝倒垂的盆景画。

10、小桃源的最后时光

仍回小桃源来。

事实上,我眼里的小桃源,已经是它落幕前的最后时光。1949年后,各地建立新华书店。教材为新华书店专营,小桃源不得染指,经营难以为继,只能为新华书店代销部分年画和连环画,收取一点代销费。至1956年,小桃源帐面资产仅800元,连公私合营的资格也没有。经请示同意,打公私合营招牌,实则为合作性质。此后又曾一度有了起色,有分店4个,员工十余人。即打铁巷口的老店而外,协和商店旁有一个分店专收旧书,大巷口附近的两个则出租连环画……

1964年秋,我高中毕业,即去了安宁河边插队当农民。“四清”运动紧跟而至,小桃源书店厄运来临--连给新华书店代销年画收取一点代销费也被称为贪污剥削。“四清”工作组查收后营巷熊氏老宅藏书,认为有用的,以架子车拉走。先后拉走5车。认为无用的或“毒草”,则就地焚烧,由工作组守着,直烧了3天3夜。

1966年1月小桃源书店的缔造者熊励修先生病逝。半年后,小桃源书店被摘牌取缔,就此从西昌的历史上消失了。

“幸好,那些被拉走的书保存了下来。”熊毓政先生说。“它们就存在市图书馆里,成为社会财富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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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2013年5月15日在大通楼上作者采访熊毓政先生。

熊毓政先生记得小桃源铺面的门枋上曾挂有两副很气派的楹联,绿底白字,内容记不起了。上世纪五六十年代之交的大饥馑中,二姨婆饿死了,以这两副楹联钉了个火匣子,送老人家去了另一个世界。

11、小桃源长存我心中

人永远这样:从幽暗的历史中走来,并生活在喧嚣的现实里。

人同时还做着另一桩事情:用记忆将这两端连接。

小桃源书店在西昌浩浩荡荡又小家八十的历史上存在了36年。前面说过,旧书和旧书店一般都与读书人的穷愁潦倒有关,不过,我那时虽在读书,却称不上“读书人”,虽然穷,却没有资格“穷愁潦倒”,我不过是一个在校的高中学生,于自己的某一个成长阶段上,偶然地,与一个叫小桃源的旧书店邂逅,并跟它有过一番至今想来仍值得留恋的耳鬓厮磨。

剧作家萧伯纳曾对香港大学的学生宣传“共产主义”:假如你在二十岁时成不了赤色革命家,你在五十岁时将成为一块僵石;假如你在二十岁时有过成为赤色革命家的努力,则你到四十岁时仍有可能不被社会抛弃。我在二十岁时没有成为赤色革命家(尽管为诸如此类的宣传和信仰燃烧过),但这之前盲目又短暂的一点阅读经历,却为我指认了一生的精神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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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昔日的小桃源书店已变身为日杂店,经营煤油、桐油和杠炭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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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小桃源书店印章和用剩的便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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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责由作者自负


转自《民间历史》网( www.mjlsh.usc.cuhk.edu.hk ),文章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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