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应律:命脉(上)

1989-06-04 作者: 蔡应律 原文 #这样走过 的其它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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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脉(上)

--作者:蔡应律

《西昌月》编者按: 这篇报告文学,是作者受聘于巴金文学院期间深入金沙江河谷采访的产物,成稿于1991年四川作协、巴金文学院和上海《萌芽》杂志社联合举办的“青城山笔会”,并由《萌芽》杂志于是年11月号头条推出,8年后获第三届(1988-1998)四川省文学奖。

今天,我们正面临西部大开发的历史性机遇,而这部作品中所高扬的革命英雄主义和不屈服于命运安排的拼搏奋斗精神,正是我们这个伟大时代所特别需要的。鉴于当年能读到这部作品的人很少,本刊特于转载,以飨读者。

有一个小插曲:影视剧作家黄越勋先生曾与作者合作,将这部作品改编为电视连续剧,峨影导演张西河先生亦信心十足,摩拳擦掌,秣马厉兵。不料,临阵因故,未能投拍。

事情或者正是这样。

数百年前的某一个早春,早晨,干旱、赤红的老官村梁子上,星星般一下子冒出来五粒生命,就为着数百年后,这一方土地上注定要发生的一桩大事件,它们挣扎,历尽艰辛,不断成长,终于成为大山之上俯视百里昂首天外的五棵巨大云杉……

我觉得我必须从这五棵大树写起。二十四年前,我打数百里外的知青集体户翻山越岭到这儿来,我哥哥就是指着高远天穹下的这几棵大树不断对我说:快到了。可是时光和道路,都恍若凝固了一般,它们老离我很远,可望而不可即。我并不知道,这已是它们生命的最后阶段,野牛坪大堰修建工程就要开始了;工程开始第一桩要做的事情便是,把这五棵大树伐倒,做成二十副棺材,等着装殓为大堰捐躯者的尸骨。五棵大树,在公元一九六七年是这个方圆百里的偌大官村公社所能拿出的全部家当了。我的稍为诗意一点的想法是,五棵大树,原本就是为大堰而生,为大堰而死;那么,它们是如此壮美地以它们的伟岸之躯来报答这片土地的养育之恩,也圆了它们数百年的梦……

1

地点是四川省最南端会东县的金沙江死角。就连一条草封的毛毛公路,也敢于无视它的存在,而于百里之外就调头了。七三年大堰建成通水,县上三级干部会拉到这里来开,头头脑脑们竟不能直达自己的辖地;万般无奈之下,只好假道宁南县和云南省的巧家、会泽,两渡金沙江,行程七百里,路上还住了一夜,才冒险到达——翻越一架大山时天气突变,还把好些代表给冻病了。

于是才有“外面轰轰烈烈搞运动,这里轰轰烈烈搞建设”的特殊景观。

而这里的人却在饿肚皮。很饿。

很多人说起自己吃过野菜,但委委屈屈把人降到牲畜的份上了,总还要捡嫩心心吃吧。这里的人却穷到用苦马菜待客,还只能掐外叶的地步。那嫩心心要留着,盼它长出新叶来,以对付明天的日子。

那些分得地主房子的,过不出日子就揭瓦卖,就数椽子卖,就撬地上的砖卖……

穷啊——

穷,就因为缺水,山又太恶。六六年野牛坪两百多人下金沙江挑水上来救九亩地的包谷做种,婆娘娃儿把茶壶、尿罐都使上了,仍没抢过来。一挑水一颗不撒挑拢地也只有半挑,老太阳在上面烘烤,走两步就得把脸埋进桶去牛饮。肚子里逛荡响,嘴巴里仍是渴。水沾地一股青烟。金沙江干热河谷气候使这里的老年人的眼珠呈灰白状态。太阳之毒,爬过石头的红苕藤,眼睁睁看着就晒断了。

水当然有,金沙江,大桥河。千年万年,它们在陡崖下汇合后兀自望北流去。激流,把河槽愈刮愈深后,干焦的山岳,便被高高在上地剩在这里了,黑黝黝立地顶天,麻木不仁,绝少植被,存不住一颗水。暴雨一来,山洪从头到脚一泻无余;雨住,水也就干了。

穷山恶水是咋样一个概念,要到这儿来看看才知道。沮丧之下,你甚至会觉得造化是在异常恶劣的心境下,怀了某种阴冷的目的和恶作剧的动机,才摆布出这样一种令人无可奈何的自然格局的。

天昏昏,地沉沉,有女莫嫁野牛坪;上顿吃的苦马菜,下顿吃的山茅芹,雷在头上打,雨在团转淋……。这首长调古歌,在人们无盐无味的嘴里代代传唱,直唱得一个个的太阳还没有升起,即已经老去。

江心簸箕大的漩涡,是岁月幽咽的喇叭么?它把千年百年葬于江底的不平和坎坷,吹奏给狭长的天穹,然后任其撞碎在壁立的江岸,再落回江中,吞进肚里……

但后来——

就是这些昔日里穷得剐鬼的光杆杆山民们的家里,却相跟着,养起了帮工、长年。这,怕是连万能的上帝也没有想到的了!

尤其是,一些帮工,来自富庶的成都平原。

天翻地覆。确实不可思议。

是水,将这片土地点石成金。谁见过收红苕不使锄头挖倒用双手抱着摇的?这里就是。摇一个起来就是几斤十几斤,在地边上码砌成墙,然后慢慢砍了喂猪。

这片土地,是这样慷慨地把积蓄了千万年的感情,以暴发之势,回报给为它带来福泽的人民。

2

嵯峨的官村老包状如牛脑壳。整个官村公社缺水——靠牛鼻子上那点潮气,能存几颗露水? 民国时期,干盐井一户地主在庙子沟凿出点水来,立即修庙,膜拜在地。不料那水愈来愈少,庙子修成,水却没了,光景直如老天走到这背湾里捞起裤脚屙了泡尿。一气之下,那地主捣了庙子,空留下一个令人怅叹的地名。

这里的人得活命;想不透造化是出于何种考虑,生把总面积近四千亩的偌大一块干热的圆形台地野牛坪,不可理喻地安排在这河谷里。平地于山区是金贵的。那么,引水开发这块台地,全公社就能活出个人样来。

历朝历代,打过这块台地主意的不乏其人。但历史却只在这个时候,才将契机提供给了这里的天、地、人:公社化第七个年头,共产党调田应苍到官村公社当党委书记。

这位金沙江河谷土生土长的汉子只认一条:要让大堰在自己的手上修成。若是共产党领导都修不成,这大堰真就不该修了。他提出几条线路请县上来测。

因为工程大,灌面上了万亩,县上报到省里。第二年盛夏,省水利规划八队和县水电局的人便冒着酷暑来了。现在,这里的人时时念着毛中和、林蔚如这些亲切的名字,并不忘给他们捎去一点这里产的白糖。真是苦了他们啊!在岩羊也要杵拐棍的地方测量,白天翻崖子,钻仙人掌笼笼,晚上就在岩洞里打着电筒拈满身上下的仙人掌刺。

后来,造反派到大堰工地揪田应苍回公社批斗,他说你们哪个留下来修大堰,我就换他去挨斗,一句话就把自封的“革命份子们”的嘴巴打秃掉。他们看看被叫做工程处的低矮岩洞,看看人们干缩的嘴巴,以及精赤条条的炮手们被岩灰和汗水糊得只剩两个眼睛珠珠儿在转的躯体,脚就软了——那你们就八只脚(摆伸)地睡起等水吃吧!老田一撩眼皮,吹响放炮的哨子,回过头来还关照一句:把脚缩起点睡,飞起来的石头可是不长眼睛的哩。

3

山高月小。晚风轻柔。一块岩石被岩羊从崖顶上蹬落,带着啸叫,落入深涧。陡崖上的岩洞里,数十盘磨包谷的石磨却隆隆地响了。

这些磨子彻日彻夜转动,直到大堰修成,没有一天停止。不是要把面磨得很细,恰恰相反,为抗住胃功能强大的消化力,三瓣两块的就行,煮出的包谷渣子饭,抓一把能撒过河去。胃也是石磨,昼夜不停地转动。

没有油腥。没有蔬菜。口粮自己背来,不是包谷籽就是苕儿筋筋。上千民工,没有几个见过白米是咋样儿的。一个民工一天四毛钱的报酬。还只能兑现百分之三十做菜金。百分之三十是一毛二分钱,这一毛二分钱的作用便是:保证每天吃口很重的盐巴、辣子,再过江去买回一点起虫吊吊的干酸菜回来打汤。

一个月或者能省出钱来吃一回肉,但这是非受益队民工。受益队的民工一天的菜金只有五分钱。

可以挖野魔芋吃,十几斤重一个,按在癞疤石上来回地磨,粉就出来了。再用洗草木灰的碱水点出来魔芋豆腐,其工艺咋说也比原始人高明一筹。

肠子上的锈太厚,打着只岩羊,连肚里的崽崽都煮来吃了,偶尔打一回牙祭,便如过节又遇上个火烧天一般地心跳。分得一斤肉,煮熟有六七两,还舍不得吃,离着三十里路也拿小盅盅连夜端回家去,就为一家人尝得点肉味儿,工程上骂得再凶也止不住往家里跑。

做十天歇一天工,翻老梁子回到家里,守着家人连夜打好两双草鞋,不等天亮,撮点包谷或者红苕背上。又往工地上赶。走拢,就把草鞋脱下放在一边。两双草鞋对付十天,烂了,扯点草草织进去,还穿。

穷得甚至使人顾不上羞耻。山长树大一筒汉子,身上剥得只剩条裤衩,还惜疼汗水把它咬烂了,干脆脱得一丝不挂。这里是创世纪“亚当”的世界。就是打河对岸的梁子上挑粮食下来,他们也敢这样干。这些腰部连树叶也不挂一张的人,一个踩着一个的脑顶,大汗淋漓沿陡峭的江坡逶迤而下。这时,山野或者寂静;也或者有那种条声吆吆的山歌野调,在这高山峡谷间左缠右绕。

就不怕某位“夏娃”撞见?不怕。听见山口上有人山鸣谷应喊一声,再找裤头不迟。甚至可以不理碴:灰沙和着汗水,在他们身上胶出厚厚一层铠甲,跟山一个颜色,嘴皮又干缩进去,人变得龇牙咧嘴,就算是亲人,不走拢了辨不出来。

城里来的工作干部,人类几千年积累在身上的文明进步成果,经不住来这里几天的退化,很快就只剩腰间一块遮羞布了。实在热得不行,就用树棍撑在裤衩里,以使它跟肉拉开一点距离。

这些工作干部多属“流放”而来。但他们是大堰建设者。和这里的人民一道苦挣苦熬,度过了人生中最为难忘的一段。一对夫妇被弄到大堰上“改造”,天天见面却没有条件住在一起,有一天两人请假要“单独说会儿话”,大家便起哄:“老某(丈夫)要扯山茅草去了”;女的也不怕,干脆宣市:“这是身体需要!”遂一前一后往山拗而去。

他们跟这里的人没有感情界线,倒有点返朴归真了。一位学医的干部,到这里后更不论文武,啃狗肉一双油手就只管往屁股上擦。他学过点身手,高兴了就来个两手倒立爬坡,油光光的二马基裤被树棵子挂下来,屁股亮在天上,且根本就无视女卫生员走在身后。
一苗草一苗露水。

4

万寡悬崖,壁立千仞。先开毛路,后理沟平,再雕沟心。苍鹰的翅膀擦着腿肚子飞,不时掠起一阵凉风,直惹得扣死在崖缝里的脚趾头抽筋。叮在崖子上舞大锤,直如叩击天门。部队里打过硬仗的县革委主任齐国勇下来看着,眼睛就红了。回到县上,大会小会一切场合,第一句话就是:你们不说去做活路,就是去那里走一趟回来,也算是英雄!

于是县上的人能够知道,有一群赤贫的穷汉,在金沙江边的赤贫的山崖上,干着具体的事业。于是大堰上的人到县城办事,只要不被武斗队撞上,到哪里也畅通无阻。人们在这里感到一种不泯的社会良心。只可惜一个落后的农业穷县,既无工业,又没捏有物资,能体现这种良心的,无非盖个公章,转个条子。但仅此也令大堰上的人至今感恩不尽。

区供销社主任算是心硬的。大堰上的人肠子锈成一团,弄条猪来杀,还不给办手续。于是两个民工背他到崖子上晒太阳,晒他一天,上不去,下不来,从此告饶,表示“大堰就是我亲爹”。

没有人说得清一个民工一天的体力消耗有多大。一动不动坐在岩洞里脚梁杆上还要淌汗水,在辣太阳下做着活路呢?运输队出山背钢钎、炸药、水泥,往返一百六十里路,两头不见亮,当天打来回,一人一百斤,拿拢才得半斤补助包谷面。就这还算松活。

那些炮手们,拿根索子拦腰拴住,从崖顶上放下来,悠悠地抓住崖子,膝盖底下垫块生羊皮,跪着甩大锤。劲使得飘飘的。掌炮杆的受大刑一般在大锤下跪成一砣。炮杆拿肩膀扛住,后脑勺上响一声,拧一下炮杆。

有一对炮手,从崖脚爬上来,不拴保险索,甩大锤的一锤甩空,人站不住往崖下栽去,掌炮杆的反手一把抓去,从背脊抓到脚后跟直到扣着草鞋的后跟,才把人逮住。幸得那炮杆已深深地杀入崖子,扳住它如扳住了栓船的缆桩;幸得那小子“奢侈”了一回,没有一上工地就把草鞋脱掉。

另一些民工在江里推船,从石灰厂运石灰下干田坝,又拉船上来,一个冬春,半截身子泡在水里,上坎来老毛北风一刮,便皮开肉绽。但人皮也如树皮,晓得自我保护,一天一天,那皮子竟自变得很厚,糙乎乎的如穿了条紧身连袜裤。

所有的人都上去了,能刨能动的一个不留;瘫在屋里的就搓草索子。糊沟槽时妇女们用锅铲、瓜瓢,一身泥浆。捶三合土,浆一糊上就得使草砣砣昼夜不停地捶,风愈大愈要加紧捶,打火把点马灯,天晴捶三天四天,天阴捶六天七天,直到捶干捶硬,过二十年也不开裂破损。

光脚板在沟心里踩,脚板被石灰浆咬起凉僵大疱,绿寡寡的,三岁四岁会跑会跳的就塞个红苕锁在家里,任他哭够了睡,睡够了哭;还没断奶的毛娃娃儿就背上工地,奶嘴头儿一扯便塞在蓖麻子笼笼里。蚂蚁闻着奶香味牵成线线地来。听见被叮得恶喊呐叫了,丢下家什跑过去抱起来宝啊儿啊又是吹又是拍,一双脚板则朝那地上使劲跺、踏,嘴里不住地骂“砍脑壳的蚂蚁子”,咸味的奶嘴头儿则早塞进宝儿嘴里了。

抬起头来,看看天上烧得呼呼作响的太阳,再勾下身子,在宝儿红嫩的疤块上舔点口水,掐个十字。从母亲的奶嘴头儿上吮出的,有乳汁,也有汗水。它们都是生命之泉。吮着这种“强化营养液”长大的宝儿们的筋骨,应当更加强壮。

打进水口洞子,炮眼一打一筒水,先是把猪肠子吹胀,晒干,剪成节节装炸药,两头扎死如香肠往炮眼里塞。终于有人从这种多次重复的操作中爆出灵感,跑到县卫生局要来几箱避孕套,取代猪肠子。很合适。尤其是还不给钱,要多少拿多少。避孕套外表很涩,包上一层纸即成。

5

绰号小豹子的艾玉泉,一位布依族汉子。人生的全部荣耀,就凝结在他的那个绰号上。

平地打炮眼,一百锤能打进去七寸深。二十五岁时跟一个三十八岁的汉子打赌,一只手甩十八磅大锤,甩到八十八锤时打在扶钢钎者的手上;轮到三十八岁的汉子,第四十五锤就砸中了他的手。

大堰工程最多时上过一千七百多人,来自七个公社。艾玉泉只是甘海公社的带队干部。甘海公社在大桥河对面,大堰就是修到天上去,他那儿也是沾不上光的。重要的是修大堰本身,给他提供了一个充分展示生命的舞台。他从此叮在大堰上,至今没挪窝。

千军易买,良将难得。他就是这样的良将。包括艾玉泉本人,至今谁也说不清他在大堰上的职务是什么。只说他在管安全,又说施工或者什么的好像也在管。“名”这东西,在这里,在艾玉泉身上,就好像轻飘得没有内容。重要的是干。力气有的是,没地方出力气就骨头发烧发痒。那地方危险,能不能去人,他去了才是结论。他翻上崖子,见碗大一个石坑里有一小撮泥土,撒点尿把这土和上,点个“巴炮”,一丈五长的导火索才确定下来。

都说,大堰能修成,是因为有艾玉泉这类“大堰上的死硬分子”。他摸过大堰上的每一块石头,和石头一样的死难者。修不好大堰死不瞑目,他是相信这一点的。

二十二岁的炮手杨在富被飞石打下崖去,把一崖都梭红了。天下着雨。先用索子放个人下去把尸体拴住,免遭山洪冲走。老艾跟着下去了,见死者脑壳已空,找到两砣脑髓,用死者挂落的裤衩包上。但尸体弄不上来,天黑只好盘在崖壁下免遭雨淋;又拣个石头垫在屁股底下,不让它往下滚。这时尸体的左手一下打过来,打在他膀子上,空了的脑壳前面,一对眼睛突然大大睁开。第二天,放木板下去拴成独龙索往上抬,尸体放到木板上时,那眼睛竟又睁开一回……终于拽上沟面,这时已是上午九点过,那脑壳里竟突然鲜血大喷,直把前面一个人的背脊喷透后又顺脚往下淌。雨骤然下得很大,就扯把草草盖住,等雨小一点再来处理。

过一会儿,死者的三位堂兄来,揭开草,大哥一声“在富!”就扑到尸体上,尸体竟又七窃喷血,直把那崖头上的彩虹都喷得活了!那血和着雨水流下河去,顺崖脚这方的河水,都红出去好远……

科学也没法解释,一个人的躯体里,怎么会蓄着这样多的热血,会藏着这样强大的迸发力量。好多日子过去了,那天老艾在杨在富出事的地点眯了会眼,空着脑壳的杨在富竟突然站到面前,眼睁睁对着他说:艾书记,要把大堰修好啊!人一下子惊醒,发现上来一只岩羊,就在面前,却没有力气顺枪打了,一身都是软的。

就在死者忠骨埋进土里的誓师大会上,死者的叔伯大哥说:这是共产党带领我们办大事、搞建设,在富死了,还有我们几个叔伯兄弟,我们要把大堰修成,让兄弟的眼睛能闭得拢。死者未成为事实的岳父也登台发言,要把未婚的姑娘送来,完成死者未竟的事业。那姑娘叫陈宗芬,来到大堰上后一直干到大堰通水才回去。

通水那天,进水口野花灿烂。她掐了一小朵插在鬓边,一个人坐在杨在富滚崖的地方等水过来。临近中午,那水来了,一跳一跳的直往前扑,她看得好清楚……

杨在富和他的亲属们来自海拔更高的松坪公社,大堰水,是流不到他们地里的。

来自更远的黄坪公社的民工陈金万不幸遇难后,他的侄子范会义,于当晚十一点,和几个公社带队干部,打着火把,赶十二里路,来到死者捐躯处代表家属宣誓;又涉过河去,把本公社的民工叫起来开会,表示决心。

然而,第二天早上七点上工,七点半他就出事了。找来个土医生将一只活鸡的腿砸绒了包住他断了的左臂,再仔细检查,才发现肝子已破,却还在安慰艾玉泉:“艾书记,不怕得。”立即扎滑竿,往江对岸的云南省四级电站职工医院抬。在路上,还给老艾说:“不怕得,艾书记,只要不死,我还要修大堰……”

说完才转过一个山嘴,就咽气了。时年二十岁。

范会义结婚第六天就上了大堰。太穷。全家只有一床铺盖,女人叫他带上,他不肯,拖块烂毡片就走了。在工地上处理个个石这种最危险的事都是他干。

人们清楚地记得,范会义咽气时,东山头上有一朵彩云,花手帕一般晾在那儿,好半天不散。

艾玉泉命大,九死一生,充满惊险,却以他的半残之躯,在大堰二期工程上跳。七一年五月,水通拢小田沟,县委宣传部来人采访,他从江那面过来,在干盐井接到通知,叫上进水口去开闸放水。他一身大汗跑拢,系好安全索就下水。圈板式闸门一共五块,他一块一块地扳上来,扳起一块人被水甩出去好远。几年里睡岩洞攒下的风湿,劳伤,就此发作。大转骨疼,左腿萎缩,比右腿短了一拳头,大转骨错位,骨血黑了五毫米,且有骨裂。每进医院,腿上密密麻麻扎满银针,仙人球一般。臀部打针已无痛感。

6

实在说,我无力写出大堰工程的艰险和民工们的付出。这使我惭愧,也是采访材料在我抽屉里一放几年的原因。但若不写,我会背着一天重似一天的负罪感直至生命的终了。

我跟大堰结下这一缘分,全因我哥的关系。我哥十八岁高中毕业分到官村公社工作,从信用社会计干到公社党委书记,一干二十六年。一九七0年九月九日金沙江翻船,我哥淌下去十五里远才爬上坎来,人一下子变得毛长嘴尖。为给我哥解呛水,艾玉泉剥一把大蒜,捏出蒜汁兑了一碗烈酒让我哥喝下去。

大水天,两张木船过云南象鼻岭运水泥过来处理火烧坡垮方浆沟。按常规,该在“龙脑壳”下面把船推过去,然后把船拉到对岸上游,划过来空船,在“龙脑壳”上面载人过去,再装水泥过来,必须跑一趟空船,是因为要躲过“龙脑壳”把水抵出去形成的险恶水势。年轻船公赵代银仗恃体力好,头天硬把船撑上了“龙脑壳”,免跑那趟空船。另一张船的艄公殷基明体力差一点但撑船本领强,不服气也想把船撑上“龙脑壳”。

他把船靠在“龙脑壳”下面,打算等水瘪了一鼓作气撑上水筋,船里一共六人,包括我哥,掌舵或握桨,紧张地注视水情,等着他的命令。

不料爬着崖壁翻起来一饼护崖水,玩儿般就将船平掀出去,水紧处一个大漩涡如获至宝立即把船吸住,船头朝下被扳来立起,再一漩,便翻来底朝天。我哥不晓得落下去有多深但跟着即被旋上喇叭口,仍旋。幸得在家乡小河学得几把“狗刨骚”,伸手抓住一块仓板,想起头天领到的三十元薪水装在左胸兜里,一摸,还在,只是扣子被漩开,扣好。见四人扣住船底,少了一人,便大叫大喊;又问要不要仓板,没有人回答。他很纳闷,如做无声的梦。刚叫了声“前面浪大得很!”手里的仓板已被水硬扭了去,扣着船底的四人也被打散。全都在漩涡里搅。仓板轻一点被浪打上前去,船在后头。

这时赵代银那张船早已划出去抢人,一出去就被紧水带往下游,使劲划,但不抵水速,仍往下退。已经下去两公里了才把殷基明逮上船。又下去一公里,相继抓上三个,最后是我哥。

我哥伸手来抓船帮,差着三四寸又落入水底,能听见船上人瓮声瓮气说“蔡秘书喃蔡秘书喃?!”再冒出水来,幸得是擦着桡桩,稍进来一点,即在船底下;再出去一点,则被大桡刮昏。

十七岁的李立顺,船一翻,就没露过头。这江水第一口就将他吞了去,连眼睛也不眨一下。

在船上我哥冷得直磕牙,磕出白厉厉一片声响。见那船扑着淌下来,问能不能抢住,答能。终于用篙竿挑住纤索,拉来拴在小桡桩上。但拖不动,船犁一般往水底杀,两个船工跳上船底,扳转来,人落入水中,但手扣住船帮不放,还接瓢去戽那大半船水。

船就跟着走了,却已经进了凶险的大鼓包。

浪高八尺,船又被掀翻。

又跳过去扳正。

又被掀翻!我哥这时害怕得很,先前的勇武和镇定再也找不回来了,叫把那船放弃,赶快设法靠岸。

但被江水激怒起来的两名船工这时是止不住的,一面破口大骂那水,那浪,那阴险歹毒的漩涡,人已又跳到了那船背上。

终于在下游十几里处靠岸,且把自己四仰八叉扔在沙滩上,耳边是铺天盖地顺江边朝他们哭喊而来的人群。从古以来,大江边上这种独有的热闹悲剧,就一直在不时地上演着,无论此岸、彼岸。

殷基明女人跑上来抱住男人,放声大哭。李立顺的老爹老妈暴着对眼珠子虎凶凶问“我家那个喃?!我家那个喃?!”没有人敢回答,两老口转身就往江里扑,被我哥喊人拖转来。老两口遂在沙滩上一扑爬一扑爬地掼,宝啊儿啊地嚎,散了的头发大绺大绺地揪扯下来,白沙被疯狂地刨上天去,身子两侧被刨出好深的槽沟……

两个五保户拉住我哥的手不放,好像那水还会扑上来捉我哥去似的。

我哥六岁的儿子在学校里听说翻船,抓着个烧红苕就奔下江边去,见着人就问给见着我爸给见着我爸。这娃儿从小在岩洞里爬大,晓得山是咋样水是咋样。

我嫂嫂是公社赤脚医生,那时候年轻、美丽又能干,娃儿背在背上,一根小扁担,一头拗着药箱,一头挂着尿片,在官村老包的沟沟梁梁奔波;把崖上崖下的对节子花花崖刷子朵朵都催开了。我嫂嫂就是大堰进水口老旺山的女儿,她的年迈的母亲年轻时还为红军部队过大桥河、老旺山尽过力。那么,我哥他能把一生中最美好的年华送给这片土地,我觉得是无憾的。尽管,在那时代过去后的今天,为减轻我哥哥嫂嫂的腰疼腿疼,我不得不耗费一定的精力,去与本地一位小有名气的气功师联络感情。

7

柜子崖,大堰工程最死硬的部份。

柜子崖状如前仆欲倒入江心的巨大立柜,打远古时代就繁衍的仙人掌,在崖头上遮天蔽日,铺排成阵;纠缠于仙人掌上的蜘蛛网若云若雾,而打云雾里脱颖而出的仙桃花,则开得如火如荼,灿若晚霞。激流喧嚣于百丈崖下,原始蛮荒的气息森森逼人。大堰的十二里长一段要打这崖壁上通过。前面是大桥河与金沙江交汇的宋家沱,白茫茫一片飞溅的水雾。

测量时就差点死人。是个死拐。于是创造出一个会东县水利建设史上著名的“云南测四川”模式——先把点从柜子崖右侧转到大桥河对面的小米地,再转到金沙江对面小崖脚背后,再打回来落在柜子崖的左侧。从这面测视镜里望去,测量人员只是叮在崖子上的蚂蚱。大牯牛从崖上滚下来如滚草疙瘩。这是一个万般无奈、危险、然而可行的方案。

第一天船推出去就冲下滩口。扳死扳活扳回来,人已无力,痴人般在沙滩上呆坐一阵,江水滔滔,山岳庄严。望天,天已黑了。

第二天再闯。船是不合于这里人以往使用的那种,是上游漂下来干捡的,前面一张大桡,后面一张小桡、一张舵。

省测绘队的两个同志一上船就把大头翻毛皮鞋脱了,想的是翻船落水后可以少一点累赘多蹬达几下。县水电局的毛中和、林蔚如负责仪器,我哥拿三角架,二十年后当了县委书记的白面书生张玉生拿面小旗。水太大,船才推上水筋,桡扣皮便挣断了,船艰难退回来,几个船工跳出把船稳住。

大山耸峙。江水奔流。只这一个回合,人就感到自己是这般地渺小无比。

但是,重新结好桡扣皮,再推出去!

一阵扳命。船很顺利到了对岸。在下游远处靠到小崖脚,人跳出来,盘出仪器,测绘人员手中各有携带,望陡崖上爬去。剩下的事是把船拉到上游很远的地方,以便回来。

两个艄公,一个撑船头,一个撑船尾,三名船工拉纤。

崖脚水本来就很低,又遇一大石包形成门槛水,更难挣上去。恰遇一长毛哑巴捞浪渣柴,也来帮着拉。结果纤被拽断,人全部掼趴,哑巴脚梁杆掼得鲜血淋漓,双手使劲地抹,嘴里暴吼如兽。而纤一断,搭上石包的船头退下来,门槛水立即兜头灌进船头,船尾一下指天,船头撑篙竿的便灭了顶,但船尾上的一个纵步跳到石包上蛙一样趴着,居然反手扣住落水者,就这么指尖扣指尖地硬拖他上来。船只剩点尾尖在漩涡里一旋,便翻来底朝天。船上的衣物、食物、扯手背箩,两旋便不见了,田应苍在这面目睹翻船,死命叫喊,大跳大跃叫生产队到下游捞人捞船。他是在船第一次推出去又弯回来时跳上岸的,结好桡扣皮他就坚决不上船了。也许是突然地感到害怕;也许是想到假如翻船,也好有个人照应。

这时,下游石灰窑处正好有张船,马上划出去,逮住那截纤索。但水太大,拽不住,只好望下游尾着去。

到干田坝把船弄上坎,已下去三十几里远。幸好拴在桡桩上的一小口袋煮红苕还在,被水泡得又白又稀又淡,三口两口吃下肚去,人才站得起来往回走。

但测量人员完成任务后已没法过来,翻崖子艰难回到沙滩上,与这里隔江相望,太阳已落,又乏又饿。心一横便偷人家地里西瓜吃,斯文人那套也不要了。只可惜当年这江边上的西瓜并非供人解渴的水果型这种,而是收获其籽供闲人嗑的,因此整个瓜里尽是瓜籽儿绝少瓜瓤汁水,收获时往桶里一掼,捡除瓜皮留下籽。当晚他们各人吞一肚皮瓜籽儿装着,第二天屙出来还是瓜籽儿。这些瓜籽儿屙在地头,只要有水,便能长出满把瓜秧。

我哥那天穿一条短裤,光脚杆被司茅草割得稀烂。

在柜子崖上竖板尺的民工范国银,那天晚上却没能下来,左一翻右一翻都在崖顶上,只穿了条小裤衩的身子被老鹰刺、仙人掌刺挂得尽是血珠珠血条条。天黑了,崖顶上狂风呼啸。夜深了,他把半截身子塞在崖缝里,以避风刀割裂。岩羊彻夜地扳,角质的蹄壳在崖石上磕碰出一派不冒火星的钝响。

他居然做了一个梦,梦见崖缝里山洪般涌出来浓稠的流泉,伸舌头一舔,甜的,原来是些甘蔗汁。他觉得他都快被甘蔗汁漂走了,手里没抓没拿的……

范国银掼下崖子,是测柜子崖左侧的蹲蹲崖。

他抱着板尺站在崖口上,过山风把板尺一掀,人就被拗下去了。林蔚如在测视镜里眼睁睁看着他下去,却没办法。他在对面崖子上,嗓子都喊哑了,才见一牧羊老汉,大喊着出五块钱,请他下去看看是死是活。

结果是直着梭下去,肋巴骨上的肉皮被梭光,右手膀扳脱,人掼昏死,板尺掼成几块。

大堰先后测过五回,范国银是坚持到最后的一个。他那时十九岁,板尺一天拿到晚,喊上去点下去点就是死他也去。可惜,采访时没能见着他。他住在大堰顶上的马路梁子,并且情况很不好。他女人是个驼背,又严重超生遭了罚,日子过得很艰难。田应苍见着他一蹶一跛地爬那江坡,老远地也要喊回来,让他背些红苕去吃。早些年就劝他搬下野牛坪来开块荒地种,他又不来,才晓得他这样的老实人也有脾气。

攻打柜子崖的恶仗于六八年的阴历六月初一打响。动员会上,有一百八十个民工报名,当尖兵班炮手,最后选定三十六名。

第一天就滚一个下崖去。大暴雨,炸雷在崖顶上久久盘桓不去,使人感到大自然的震怒和柜子崖的神圣不可侵犯。激流在老崖下阴毒地嘲笑。山洪齐腰。

当晚开会,又选。剩下的三十五个汉子没有一个退缩。又加进来三个,组成十九把大锤,两侧各八把,中间留三把。中间三把六个人,打“品”字形三个炮眼,眼深一尺五寸,导火索六尺长。装好炸药,一切就绪。

五个相继吊上崖顶后,民工刘先义把火点燃。却发现拴在腰杆上的麻索,三股断了两股!

是甩大锤时在崖棱上磨损了。头上的人不敢往上拽。刘先义有那么一瞬望着崖顶上的天空不能思考,接着便反回来扯呼呼窜烟的导火索。

扯不动!

上面人吼,下面人吼,关键是在崖壁上贴着身子不好使劲。手板心一阵痛感传来,导火索已燃过手捏的部位并迅速朝前窜去!

幸而发现一崖缝,他一下子把自己夹进去,又扳菜板大一块崖石顶在头上,炮就响了!

摧肝裂胆如在胸膛里炸开。头两炮掀下一大网崖石,第三炮再把一大网崖石轧轧轧撕开巴掌宽一道缝。——若这一网下去,就没得人了。

这一惊吓后的好长日子里,刘先义的头发犹大绺大绺地落,直到一根不剩。

8

七年之后的大堰整治过程中,火烧坡塌方;一下埋了五个人,刘先义、范国银差不多又大“病”了一场。

那天艾玉泉带人过江去扛水泥,上面橄榄坪来人喊说死了十几个人,他连扑带爬跑上来,见几个民工果然趴在那里,在抓,在嚎。他眼珠子都快掉出了!

下午四点出的事,到夜里两点才刨着第一个人。一锄头挖下去,砰一声挖在藤帽上;顺着往下刨,见双手握锄,作挖土状的,是三十八岁的李自顺。第二个刨着李自献,三十二岁,肩上扛一撮箕土,撮箕压趴在肩膀上,屁眼里血流如注。第三个……

那天夜里,金沙江河谷的天空上满是星星,烂银一般。天地间墨黑如漆。只靠电筒,靠揪些山草拧成火把照着刨。刨出一个洗一个、包裹一个。女卫生员刘启会当助手。

太黑,太累;尤其是,太血腥了!烈性酒不断地往上面泼,血腥味还是顺风飘出去很远,直惹得野狗们在不可见的天边,在夜的底部,狂吠成一片。

到早五时把人刨完,一共五个。刘先义天亮回到家时进屋人已不会说话,只晓得洗手;好半天,“个”的一声吐出一口气来,才能发出一点类似猫哼的声音。

而这个时候,野牛坪全村子的人都哭出去了!有亲人在工地上的,手里抱着衣裳。干部和积极分子们全体出动阻拦不住。宣布只死哪几个人,没人相信,哭声更大,感天动地。李自顺李自献兄弟死,剩下个小兄弟,爹妈两老哭地碰天:“大牯牛都死了,守着个小病儿子咋个活啊!”搀起来齐扑扑就要去跳江……

上午九点过,尸体由两张木船放下来,在坟垴包沙滩上成几大筒地摆着,任亲属来碰,来嚎,来撕扯。

随着太阳升高,开始变得灼热起来的沙滩,很快被妇女们滚得面目全非。她们将身子在沙滩上掼过去摔过来。她们双手在刨双腿在蹬。她们的手脚全痉挛成鸡爪形。却只能任她们扳命,只能派积极分子们把水边守着。

哀声动地惊天。

那是五月,金沙江河谷最干热、最断不得水的时节。太阳一冒山就白炽如火;甘蔗三天见不着水便卷叶。但这时火烧坡塌方,沟有一截下了金沙江。民工们正是在开沟心并接近完工时,外面三丈六尺高薄薄一饼土倒进来被埋的。

而这一饼土,原打算水一抢通就来处理的。

工作组圈在公社上开会。安排守尸的范国银,头晚就在尸体堆里滚了一夜,神经已极度脆弱,沙滩上的这种场面更令他心胆俱裂。他钻在蓖麻子笼笼里不敢出来,精神和肉体都已近崩溃。天上烈日炎炎。但同胞们那些乌紫的尸体,这会儿却令他冷彻心骨。

装殓好五具尸体,已是夜里十点。五副棺材,排在呜咽的夜气里。

照例要火化。但柴不够。工作队长叫我哥走前面,逐一地把四类分子及其子女叫来,拿了炸药雷管,到水边上炸国家的漂木。那漂木是雅砻江木材水运处顺江水放下来的,沿江都是,横七竖八。四类分子们用凿子在粗大的木料上凿个孔,抖点炸药进去,塞个雷管炸成几大块地扛上来。

老区长刘先富,年轻时弄了一身伤病,听说没人去烧尸,柱根棍子到处找人。走进岳万和家,说没人,径直进了房间,见床下有只腿,一拐杖桶进去,骂声“这是啥东西!”“我呀!”人就出来了。被打两拐棍,去了江边上。江边上,见艾玉泉已倒在碑石上睡着,一脚踢醒,说,你们的人被我打了。问打的哪个,说岳万和。老艾一下跳起来:“你打错人啦!他是死里逃生的人,他怕死人啊!”老区长痛悔不迭,多久见着岳万和也还在提那事。

在柜子崖,一瞎炮被一个偶走那儿路过的民工点燃,响了。两个人,岳万和被抬上天,朱国礼被摧下崖。朱国礼当场死了,半夜找到尸体,脑壳被炸空,塞了一斤多药棉才鼓起来,身子断成三截只剩点筋连起。林蔚如作记录,背着身不敢看;手电筒光圈下笔在籁籁地抖。背后突然没了动静,忍不住调过头去,立即就被吓瘫了。岳万和从天上落下来,半边屁股搁在一个小崖坎上,人已昏迷,一旦醒来,稍一动,便掉下崖去。采访中我见到岳万和,发现他是个漂亮人物,皮肤是少有的白,络耳胡和眉眼则青幽幽的,只是满脸满脖的青绿色疤块看上去有些特别。当年那一炮,将无数的岩石碴子嵌进他的皮肉里,他的皮肉一概兼容并蓄,慢慢长来将它们包上。以后,大的陆续剜了一些,小的则随他,一颦一笑,能听见岩石在肉里错出的声响。

是夜,金沙江河滩上火光冲天,烈焰腾腾。五堆大火,把壁立的江峡都烧红了,直到第二天,太阳出,才烧完。

按风俗,两张运尸的木船,也烧给了江水。

五名捐躯者中,最年轻的是一位少女,才十六岁。洗尸体时发现,她正值经期,裆里垫着草纸,夹有一个装灶灰的小红布口袋,内裤糊成了血饼……

9

江对岸,云南省的二0一电厂,县团级单位,直属中央。听说这面的人在光着身子空着肠子开山,为教育新招收的一批青工,电厂来请人过去作报告。老田去了。末了又把八十几名青工送过来参观。毕竟都是人生父母养的,那些可爱的小青年们,看到自己的父兄原来是在这样地创业,都哭了。

从此往后,大江两岸进入“蜜月期”。电厂的大礼堂都腾出来给这面堆放水泥;又特设几十张床铺给这面做转运站用。这面的伤员送过去,随到随往医院派车。

彭光清,十六岁,挖煤烧石灰,上下两个洞子,他在下洞,出来捞起裤腿屙尿,尿没屙出来,上洞一撮箕石碴泼下来,人就下了崖子。人没死,大约二十分钟脖子上会扯一下。盘过江去,打电话要车,五分钟不到,车就来了,送到大闸职工医院。第二天叫准备棺材,人不行了。艾玉泉赶天黑渡过江去,见老远一辆卡车已经发动,飞奔过去,翻进车厢,半路上被司机从后视镜里发现,听说去看病人,直接就送他去了医院。人在输氧,老田已在这儿,求医院一定要把人救活。一实习医生试着问能不能打九十三块钱一针的战备药,院方研究后,用了三针。夜里三点,实习医生欢天喜地叫醒老艾去看,人已能够呼吸。

彭光清医好后至今人不甚清醒,几天几天地发呆,两个娃儿也都大了。

火烧坡山体破碎,时有塌方。去电厂借来一台水泵,打算用高压水龙头将散碎沙石扫下江去后,进行整治。后来那水泵被人掀下江去。为打捞它,死了两个人。电厂厂长听说这事后,把艾玉泉骂了个狗血淋头,一口一声“你混帐!那水泵不过值四千元,你却白丢我两个兄弟!”

建进水口水闸,电厂连夜加工六台闸门送来,连夜安装,从材料到安装全部免费。

这面的人珍视这份情义,有人过去捡了点电线回来,一经查出,都派人送去归还。那面肉食紧张,过来调猪,这面的人自己不吃也不让人家白跑。但这面最拿得出手的,还只有力气。于是派二十个民工,去给他们建在寡沙沙里的生活区栽树,一干一个月,几千棵树子看着它们长活了才回来,几年后,那片住宅楼渐渐隐人绿树,看不见了。

10

采访中,反差强烈的事实令我震惊。

这就是:人们在与自身命运的抗争中,是何等地勇敢坚强,又可怜无助。迷信,在这里随处可见;毕竟,环境太险恶,工程太艰巨,而死人也太多了!人们一面“向大自然宣战”,一面又摆脱不掉自祖先那里承袭下来的对大自然的敬畏情绪。就因为远离着科学,缺少现代科学的浸润,远离现代思想、技术的装备。

放炮吐烟圈圈,便认为两三天内必定死人。

回到岩洞里,见耗子把烂胶鞋嚼掉半截,便认为不吉利。

有猴子来工棚里抓饭吃,也反复告诫自己“要小心”。

在出水包包,一只岩羊来找水吃,没人去逮,认为送上门来的东西吃不得。有人不懂这规矩,逮了一只拴在那儿,大家围着看一阵,都在心里矛盾着。那岩羊怪可爱的兀自吃草,小尾巴精致的甩着。人却害怕了,任随牙腮里冒清口水,还是放它回了山野。

凶死者是一定要火化的,要不死者家里不清静,大堰上一直遵从这风习,凡来不及火化的,入殓时都记着在胸口上放几斤盐巴并用草纸包着,是以视同火化。

在茅椿林,两头到一个山夹夹就断了,有二十二米宽一个跨度不好对付。经反复讨论。采纳了艾玉泉的办法:从下面砌石埂上来找沟心。这事便由他负责。用汽灯试了三夜,见碗大的石头被风刮下来飞得呜呜响,使用木架支杆,从沟底呈“之”字拐架上来,顶上铺以木板,人在底下施工。

听石头在木板上砸得空空响,他心里也明白:这设施,无非是个样子,若掉个大点的石头下来,莫说木板,钢板也不顶事。但工程要进行,条件又这样,于是便“极有预见又不惜血本地”,以二十斤粮食换了条狗来拴在那里。“狗能避邪!”老艾向我强调。

拴了三天,把它擒上头顶的木板上杀了,且让血沿支架一路淋下来。当夜剐出来煮起。

次日早,他拎只桶去提狗肉,顺手将闸板提起一块,怕水去得大了出问题。这样,水就迟迟没有到位,浆泥和不成,施工未能按时,就是晚了这么二十分钟,结果,那支架就因山石滚动,哗喇喇被打垮,那阵仗,碗口粗的木料如拧麻秆,地动山摇,灰沙弥天,“却因为那条狗,十五个人的性命保全了。”他事后说。

这类的故事还听了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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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自《民间历史》网( www.mjlsh.usc.cuhk.edu.hk ),文章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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