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应律:命脉(下)

1989-06-04 作者: 蔡应律 原文 #这样走过 的其它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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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脉(下)

--作者:蔡应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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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来写这篇文字,弄不好,会有意无意地把笔下人物的思想境界拔高了。这是我所不愿意的。不是吝惜几个褒扬的词句,而是那样一来,既不合乎当年的实际,也把修成这样一条大堰看得太简单了。

事实是:大堰是以当年那种说服动员加强迫命令干成的。没有这一点,大堰修不成。

野牛坪二队队长不带头上大堰,窝在家里修房子。最后是把他新立起来的房桶子给挖了,一家七口老小,才逶迤上了工地的。

那时候的口号是:党员干部带头上,贫下中农动员上,地主富农强迫上。地道的土政策却满是学问,也满有效力。总归都得上。

也搞“承包”,一些土方就划给一家一户来挖,丈给你几锄把,你得给我挖穿。好些半大娃儿挖得哭。

太苦狠了,一些民工也会找地方出气。上面下来个人,红不说白不说,半开玩笑半认真先抓把灰灰揉在他的白衬衣上再说。十天吃不上肉也叫拉来斗;县水电局长下来被撵得到处躲。

但大堰指挥部始终镇着堂子,修大堰铁了心。这里干部们的一句口头禅是:正确也正确不到哪里去,错也错不到哪里去。这可以使干部们面对诸多问题应付裕如,保证大的方向不错而毋须注重细节。比方毛主席说水利是农业的命脉,修大堰就不错,至于拿啥子方法修,杀猪杀脖颈杀屁眼还不兴各人有个刀法刀路?

当时光将所有的误解、怨尤乃至积恨都冲走后,只留下大堰,和大堰里的殷殷生命之泉,在洗除历史的尘埃,泽润新鲜的日子。

而那已经过去了的,便都成了温馨的回忆。到今天,人们最记得的是,水通拢干盐井,庆祝会上,把一个叫做刘宗海的社员找来,由区委书记陈克敏点着他的鼻子质问:“你不是打赌说,若把水修出来你手板心里煎鱼给人吃么?现在咋个说?”刘宗海垂头不语。

其实,刘宗海也没有为修大堰少出力气,包括他的女儿,那个在火烧坡连夜处理五具尸体的女卫生员刘启会。区委书记不是鸡肠狗肚硬要羞辱他,而是工程量还大,需要用这件事来给大家鼓劲。

人们还记得,水通拢野牛坪,摆“百鸡宴”,恰恰县革委主任那一桌的鸡没有剖肚腹,筷子一戳,屎就滮出来了……

事实是,这里的人民,对当年带领他们修大堰的人有说不出的感激。

还有一批令人起敬的普通共产党人。

岳万金,原官村公社社长。文革中受迫害,右臂被扭断,捆吊一宿从梁上放下来,拖着一只手,大汗如雨,严重虚脱,受不了这份屈辱,偷偷叫人舀瓢冷水吃,想一激激死算了。接过来的,却是一碗红糖开水。人没死成,右臂却就此干了,袖管一般垂在身子一侧随风飘着。来到大堰上,长年带人烧石灰,烧出来五百万斤石灰由大堰上用。在外面武斗风声最紧时节,工地上人心摇动,怕炸药雷管遭劫,突击性掏些牛鼻子洞放些“日山炮”以消耗炸药。剩下的,加上钢钎大锤,就藏在幺崖口子岩洞里,洞口砌石封住。他就在这里守着。还靠一只独手,在洞左侧的高处码一大壁石头正对了下面的路口,有人来犯,抬脚一蹬,少说也砸死他几个。

老社长后来退休了。听我哥说,他退休后就在崖坡上放羊;羊子不听话到处乱跑,老社长团不住,牛脾气一上来就跳起脚地乱骂,隔着一大匹梁子都听得见。又听说他无故地想吃荸荠,恰在季节上,我两弟兄就上街去选了几斤给他捎去。

还有干盐井支书陈朝明,病得吐血,还带着人测量,通水后,没吃上两天大米饭,就去世了。

还听说过一位妇女队长,从外公社带领民工来大堰上参战,人跪在崖子上,双臂展开如鹰翅,左右同时掌两根钢钎,其能耐敌过一般男子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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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乏欢乐的时候。

好多个夜晚,粗野响亮的哈哈从岩洞里打出去,直惊得崖下河滩上的老雁鹅们恶喊呐叫。而这个时候,多半是这些汉子们,一面啃着半生不熟绵扯扯的狗肉或者岩羊肉,一面在讲那些关于女人的粗俗的笑话了。这时,其中一个就说,白天,他看见某人在大石包背后屙屎,那屁股上竟长着肉肉一截美丽的尾巴。怕人不信,还赌咒说“哪个龟儿子哄你们”。于是尽皆愕然。愕然之后便一声呼啸,一面在屁股上揩满手的狗油,一面奔那某人而去。直到擒住那人,按翻在地且在他的愤怒而又屈辱的恶骂声中,气喘吁吁剥下他的裤子,拿赃物般找到那截可爱的返祖证据,方才满意地罢手。

回到洞穴,炖狗肉的火将熄未熄,人变得黑影幢幢却意犹未尽。有人将一只酒瓶在众人眼前一晃,舍不得舍不得地欲放回去,却被人一把夺走,仰头就灌。酒是这些人的命,但今天这瓶里……不过没容你去管,那瓶子已被第二个、第三个依次抓去,且全是嘴对嘴仰头就灌。人人都觉上当,又人人都不吱声或来不及吱声,直到一瓶“尿酒”喝完,才一哄而上,将它的泡制者按到胯下……

终于睡翻,横一条竖一条。骂一阵,人又新鲜了。却听见“隔壁”女卫生员细微的鼾声,于是精神大振,遂唤:“邓姑娘,邓姑娘唉,起来吃狗肉啊……”一声接一声,假嗓子憋出来百般的殷勤和恶作剧。邓姑娘被吵醒,困极,挣扎出一声:“喊你脑壳!”欲接着睡,却发觉那呼唤固执而不断,且伴着“枯枯枯”的笑声大股泥沙从“隔壁”梭下来,再骂声:“砍脑壳的些!”用铺盖把自己的脑壳一壅,再不管了。

这是大小两个岩洞,大的地势稍高,挤几个男人,小的在矮处,住邓姑娘一个。友善的战争自是经常在两隔壁,或者说在两性间爆发,并且总是由男人们首先挑起,却从没有翻过脸。邓姑娘在山坳里长大,下得毛,打得粗,人又质朴,气量能容群山。有一回踩在棺材口上翻尸体,脚踩空,一跤跌进棺材去,伸伸地压在死人身上,爬出来稍一镇定情绪又开始了工作。

林蔚如背着身子作记录那晚,给朱国礼的尸体作鉴定,往他炸空了的脑壳里填棉花的也是她。

任何时候,只要她在场,人们便断不了开她的玩笑。夜间带她出去巡诊,故意走到人多的地方了,才把手电筒捏燃。满眼里便全是横七竖八不穿不盖的男人的躯体,这才关照一句:邓姑娘,莫要把人家的蛋踩破了。爬崖子,有意让她骑在尖石包上擦。验尸时有那浑小子用树枝扒扒死者的生殖器,问:邓姑娘,这是啥子啊?她脸一红,答声:“人大筋。”

五名上海工科大学生,三男二女,从上海分到省城,省城分到地区(那个时候西昌地区尚未与凉山州合并),地区分到县上。县上不知道怎么用他们,便让他们来大堰上锻炼。可怜这些城里孩子,被拎着膀子捧着臀部送进岩洞,就没法动弹了。当地人笑他们连解溲都不敢出来,屎是屙在石板上后连石板扔下崖去。

是很狼狈。而他们敢于男女牵着手走路,也令这里的人大为惊奇。这里的人是玩笑尽可以开,手却不能上前。那么,总之他们算是经历过了。无论已经回到上海的,还是至今仍在县上任职的,可以相信,野牛坪大堰都一直婉蜒于他们青春的风景线,并由此缠绕出人生的雄浑与丰富。

也有文娱生活。十二名姑娘组成个宣传队,就是要她们唱来听要她们跳来看。田应苍顺手写篇表扬稿就叫你拿去背,背得背不得就喊上去演了,急得哭?那你就哭着演吧。好孬不论,民工们不就是要几件花衣裳在眼前晃么?

有天晚上在幺崖口子,才演两三个节目,就又是风又是雨的。风把人家云南二分公司送的幕布都扯去,还刮些石头下来。说不演,民工们不答应,水流水滴演完,湿衣裳裹在身上扭起来叽咕叽咕地响,民工们还说今晚的节目特别好看。

常常找不到一小块平地做舞台。民工们在崖坡上,呈阶梯剧场那样子,或蹲或坐或躺着看,她们则在下方的崖坎上跳,干部们就守在崖口沿上,防她们忘乎所以跳到崖下好扯一把。

有一回,那台子实在太窄了,砍些野蓖麻棵棵来拼接上,面上盖些土。不料一脚跳穿,腿被夹住,宣传队沮丧不已,民工们却比看戏还开心。

不演出时就自成一个施工小组,做活路。还偷着放炮,见田应苍艾玉泉来了就一屁股把炮眼坐住;人一走,炮就响了,领导闻声倒回来蒙头盖面一顿骂,她们却只晓得笑。

大堰这个舞台使她们的青春得到淋漓尽致的展示。

难得上头来放回电影,人背马驮盘来放映机发电机。但最眼红的,是那装汽油的加仑桶,“一夜到亮想的,是偷它一个来背水吃。”二十余年过去,老艾说起它来还两眼放光,神往不已,尽管,大堰管理所早几年就使上了大冰柜、大彩电、录放机等等一应现代化东西。

在这里,储水的工具是重要的。一个十六岁的大小伙子,有个葫芦装水,就老担心那葫芦的安全,就聪明地找老艾做他的保护神,他要老艾看紧点,存水两个人打伙喝。不料放炮时飞石不长眼睛,那葫芦被砸烂,小伙子大哭一场。

13

采访中,我注意理着牺牲者的名字走。全部二十九名死难者中,年龄最长的五十一岁,其余多是二十上下的年青后生。或死于大堰通水前,或死于通水后的大堰整治工程;或死于山的较量,或死于水的抗争。而每一位战死者,他的音容笑貌,他不幸捐躯时的壮烈场面,凡从大堰上过来的人,都能像刚发生在昨天的事情一样,说得细致入微。那些场景在人们心里经反复温习后,已经成为一份珍品,被好好地护佑在心龛里了。

就那么一个枯树桩,人人走那里过,都得伸手扳住它才能过去。碰上雷明安,终于给扳醒了,人和树桩一齐下去,先是仰起梭,头朝下,挣扎中转为翻筋斗,翻得只见一个模糊的影子,直到绊住一棵刺夜蒿。人下去,见嘴里直冒血泡,浑身没一处是好的,拿导火索又捆又拖又扶,弄上来气也就断了。但人们记得最清楚的,是他那天穿着件衣裳,那衣裳又小又短,补疤摞补疤摞得很厚。

唐金德,那天要派他过江去买东西的,活路太危险,他年龄稍大,让他留下来,看着点小的几个。拿钢钎撬石头,几万斤的散个个石头,左一撬右一撬,石头撬翻,人先掼下去丈多远,头朝上,躺在一窄旮旯里,来不及爬起来,上面的石头一个撵一个摧下来,便只见石头不见人。等石头停住烟雾散去,才在百米外找到他,只剩了一个人的大体轮廓,一身烂肉。

通水后,大堰有了水费收入,开始对大堰作不懈的整治,好多垮山地段,就改成隧洞和暗渠。这中间又死了几个外地包工队的人。

两个人在隧洞里点炮,六十米深处,九炮一齐点,有一炮会无故地先响,离洞口只有七米了,两个人同时被掀翻。等前面一个清醒过来,跑出洞,背后乒乒乓乓才响,十八岁的艾秀金未能跑出来,浑身炸得稀烂。

装殓入棺,却没柴来烧,派人到二十里外请来个道士先生,便依他指挥,在棺材小头底上打火柴匣大一个孔,又在大头横头上方打同样大一个孔,然后用炮杆把棺材架在圹坑上,从棺材大头倒一斤煤油进去,等那油从小孔渗出来了,才撕个烟盒引火进去,火“蓬”一声就燃了。却只见烟,闷在棺材里烧。到四缝喷火,尸已烧去大半,棺材板倒下来朋着烧,很快就烧完了。

八七年五月,巧家县包工队的杨顺友,从柜子崖青蛙石栽下去。下午两点过出的事,到午夜一点才找到人,夹在老鹰刺根根上,喊一阵还会哼一声。包工队队长、死者的舅舅背他上来,仍在抽气,绑个滑竿抬到“龙脑壳”,就死了。抱着脑壳摇能听见里面碎骨在响。杨顺友的老爹眼睁睁看着儿子栽崖,把人安葬好。

为了大堰,没有人能够历数人民的付出,本地人,外地人。

随着二十口白木棺材,一口一口,拥载着这些山野的精魂,回到大自然,仅有个毛样的大堰,它的外侧崖坎上,一个取名三棵桩的地方,便出现了一片小小的坟场。躺在那些圆形小土堆里面的人,有的得个全尸,有的零碎不全。还有一些被金沙江恶浪卷走后,成了万里之外那个升起太阳之处的、填海的精卫……

饮着大堰水,吃着白米饭,今天活着的人们在巴巴地策划着,要修一座大堰纪念碑了。碑上,将镌刻下死难者平凡的名字。蒙乡亲信赖,我十分有幸地受托请朋友设计、绘制了一份纪念碑图纸,捎给大堰,听说田应苍一拿到手,便宝爱得不行。他们的想法是,纪念碑下,要搞成一个漂亮的小花园。

14

野牛坪、干盐井、干田坝,三个受益大队,工程期间共投资六万元,投粮六万斤,三年没有分配。粮食随要随背,直到背完。家里分得三斤稀癞癫包谷棒棒,光核核,都背了去,实在不行了,国家又放返销粮。

那个时候,三个大队的人均年产值是七十七元。确实不能想象,一年到头都累得了什么。野牛坪工日值八分钱,李家村子才五分六厘,一个大劳力做一天还不敌老母鸡下个蛋。

有一年区供销社杀猪,一个人分得六两肉,还编歌骂这里的人:人又懒,嘴又馋,生产办得丑,嘴不得吃咋个办!人穷志短,还只能听着。都说生在野牛坪,算是霉倒灶,霉到顶了!

然而死啦活啦扳几年,水通过来了。

通水第一年,野牛坪大队的粮食就翻了两番。水拢哪里庄稼长拢哪里。直着往天上长!

天和地原本是一对情人。野牛坪沉默的土地在熬过千年万年焦灼而痛苦的等待之后,是这样激情难抑地扑向天空,扑向那个仰望已久的蔚蓝色怀抱,葱翠碧绿的庄稼,就是她铺写的对爱情忠贞不渝的表白。

那些日子,野牛坪人就那么彻日彻夜地守在地头上,不进屋去。静听土地痛饮生命之泉而发自灵魂深处的幸福低吟,同时静听庄稼直着劲儿往天上疯长的欢乐歌声,这对大堰建设者来说,当是再惬意不过的事了,他们全都像是憨了一般,一个人想着想着,便忍不住要笑;天上飘朵白云,也想招呼下来说几句话。

通水那天,连瘫在床上几十年的老人,也由儿孙们抬到大堰上。捧点水解个口渴,日后阎王老爷问起,也不口干舌硬啊。

以前的红苕只有花生大,一个大劳力挖一天,一大片地都翻转,才理得点苕儿筋筋。通水第一年,草墩大的红苕背过江去卖没人敢买,说那红苕都成精了,吃下去不怕肚子疼?就回答说,你长了几十年都没有成精,这红苕才长几个月哩。野牛坪的人出去,说话的口气都不一样了。

支书家十四口人,这一回就分得红苕七千斤,山一样堆在那里,好多天盘不完。罗汉甘蔗,手膀子这么粗,走到面前就想搂住摇一摇,落一滴蔗计在手背上,干了就是一小堆白糖。

但最切身的体会是屙屎。先前老茅老草塞一肚子,肚胀了,蹲下去,“噗”一声就完,掖裤子时扭过身子看,脚跟后好大一堆,不臭,只有些蔫草根的气味儿。这阵呢,那屎绵吊吊的,老屙不完;又屙不出好大点,却臭过云南贵州。说得满是骄傲。似乎,一下子,人们都不晓得这日子该咋过了。

这日子在人们的巴巴苦盼中如期而至,却又来得这般突然:一切都像是在梦里,又都实实在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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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这是第二次尾着大堰走。

上一次,在七五年,我姐姐带着她四岁半的小儿子,我和妻子带着我们不满四岁的大女儿,到野牛坪过年。年初三,嫂嫂娘家接我们去老旺山,来人先把两个娃儿背走,我们打空手走后面,却是硬了心肠才上的路。沟堤太窄,太悬,又不规整,一脚踩空便粉身碎骨,一路走得心惊肉跳。尤其是柜子崖那段,妻说至今想起,脚板心的一股筋还一抽一抽的。

但这次不同了,经过坚持不断的整治,沟堤已变成宽一米二、非常平整漂亮的道路。几个胆子特别大的冒日虫娃儿,甚至敢在上面骑自行车。

我这次来之前,一场降临金沙江河谷的大劫难才刚刚过去。那是一场由长六十里宽六里的狭长积雨云造成的罕见大暴雨和雹灾。鹅蛋大的冰雹砸垮一匹崖子后形成的特大泥石流,将华野公路一座在建的桥梁摧毁,一百七十五吨重一个的大岩块“漂”在泥石流上奔腾而下;在工程上负责的我哥也差一点被泥石流卷走。山梁上两匹驮苕藤的大骡子被打下大桥河去,找到尸体,只剩了光骨头架架。

很好。野牛坪大堰安然无恙。

暴雨和冰雹都只是擦着大堰的边边走;而泥石流就发生在离大堰二十多里远的地方!真的,我为老天的这一份仁慈而大为感动,深深鞠躬。

崖刷子花花在脑顶上招摇;昔日民工们用以洗碗(实则是“擦碗”,因为没有水)、擦手的酸浆草锦簇成团。堰沟里,两个流量的水流潺潺湲湲,不紧不慢。那些艳黄的鸡蛋花们本来长在沟口上的,蛋黄大的花朵却偏要弯下去,开在水皮儿上,是要嘬起芳唇吻那泉流?还是要借那水面映照倩影?我不知道。

但最迷人的是柜子崖。它被凿成一长溜穹窿形的崖腔后,沟面再覆以规整的大石板,遂成为暗渠,而整个柜子崖则成了纳山野、拥长风、含景致的优雅长廊。哪个走拢这儿,也要卸下负荷闲坐一阵。男人们拨出烟袋烧袋烟,女人们解散发髻梳个头。

滚过大崖的大堰建设者们,更是需要趁着尚走得动的当儿,不时地到这儿来,呆坐一晌,任仙人掌的尖刺把峥嵘的记忆挑开;让苍鹰的翅膀在鬓角边琤琮掠过;听宋家沱激越的涛声,吟唱生命的古歌。

大堰,是共产党领导下整一代人的杰作。

大堰从山半腰蜿蜒而过,将山体俨然划分为两个世界:

大堰以下,是青草、红花、绿树,是各色稼苗,是拍天的甘蔗林青纱帐,是生命意志的恣肆挥洒与铺陈。

大堰以上,则是焦土,是怨鬼一般的癞疤石,是拒绝生命插足的死寂和无奈。由于缺少生命的点染与歌吟,它看上去如虚假的、新安装的一般,与大堰以下部份毫无联系。

在挨近渠水的一些山体破损处,也能看见浓稠的半流质液体渗出,却不是血一般腥红的锈水,就是脓一般乳白的硝汁。真不知道,这大山的胸膛里怀抱了怎样一个苦命的梦魇,愿大堰水,能慢慢地冲淡这梦魇留下的阴影。

经人指点,我看到当年那些写在大山胸膛上的豪言壮语。因为这样一条造福现实又泽被后世的大堰修成了,无论其语法、书法或者语义怎样,也无论今天的人怀着怎样现代的心态甚至用挑剔的眼光去看它,它都不会成为对人类自身的嘲讽,而是对历史的诠释。

也许,在通向文明的艰难跋涉中,人类确实需要不时地喊几句豪言壮语激励自己,而人类的可贵的英雄主义精神,却正在这里闪光。

民工梁龙生,二十五岁,下午四点过歇息,他坐在水边上脚搓脚的洗脚。洗完站起身来,一阵晕眩栽下水去,就再没爬起来。民工们正是在这种入不敷出半饥半饱的状态下创业,热力交换始终在亏损,长期出现赤字,然而大堰在这些人的手上修成了,这就了不起。

还有那些楔死在崖缝里的青杠树桩子,当年的建设者们就是靠了它们,做扶手,做脚蹬,做拴保险索的固定物,在崖壁上腾挪、劳作、并叩开天门的。人的意志力与自然力在这里以如此精妙的形式咬合,我觉得建设者留在它们身上的脚迹手汗和体温,至今没有散去,二十余年过去,它们竟没有完全槽朽,只是变成崖石一样铁灰的颜色。它们如象形文字,昭示人类追求文明进步的执著精神。

由土秀才岳万苍,在提前打通“大垴包”的得意时,用龙胆紫即兴写在崖壁上的一首未竟诗作,在后来的大堰整治中被轰然一声炸成碎片后,豪迈的诗情就以大堰这存在于眼前的更为本质的形式和内容,完美而又滋润地吟唱于天地间了!

现在我才知道,前面写到的那些岩洞,我竟把它们的空间容量想象得太大了。其实它们大抵只是早先的野兽,比如獾、豪猪,再大一点比如豹子,为了给自己造一个栖身之所,而将某一块或几块大石下面的泥土刨走一部份后,形成的土洞或者巢穴。土洞里原先的主人被赶走以后,人们清扫完那些兽毛,于是,汩汩的泉流,便夜夜流淌在大堰建设者们的梦中了。

我理解了,为什么我哥的风湿会那么重,以至于无论走到哪里,一遇上打蛇,便扑上前去,不由分说抠出蛇胆来就一口吞下。生吃蛇胆能治风湿。同时,我也就知道了为什么邓姑娘砍来垫床铺的野蓖麻棵棵,一个月后,会在席子周围生出一片蓬蓬勃勃的青枝绿叶,这是山野的厚爱,是对她年轻生命的如诗如歌的赞美和呼应。当一圈饱绽生命浆汁的新绿簇拥着她,并在她的梦中泛起盈盈涟漪,她的美丽的青春就可作恣肆的舒展与摇曳了!

有一点遗憾:她这“闺房”只能趴着进出,空间高度严重不够,换衣裤只能平躺着进行。我甚至想到,倘若人在这里面长久住下去,没准会变得龟一般扁平,并在身上长出龟板鳖甲来的。当然这种想法转瞬即逝。

我在这“闺房”四周的崖缝里,发现了那些叶子菸骨头。这是“芳邻”们为防止随处可见的蛇蝎钻入她的精致的梦里而采取的措施。在县城,邓姑娘曾动情地向我细细描述,民工们怎样细心地为她攒菸骨头,攒好菸骨头,又怎样如汽车底盘保修工一般仰着粗壮的躯体细细地往崖缝里塞,直讲得眼圈红红的眼珠亮亮的。

16

我曾对野牛坪这名字作过一番考证,然而不得要领。比较一致的说法是,这里原是茂密的森林,农闲时,地主家就把耕牛放到林子里,任其繁殖;农忙了,又去找回来耕田地。

我不知道这说法有多大的可信性,但我确实在幺崖口子的岩洞里见到过诸多植物化石。可以想见,这地方确曾有过绿荫婆娑植被丰厚的时代。当然,化石的形成得好多万年,那时光离我们很远很远。但好多人又确实向我指示过,这里那里,早先都是一片片的树林子,松树林,青杠林,马桑林,说得一派清风绿意。但后来这些个林子,却在斧钺的蹂躏下,一个一个,慢慢地消失了,于是成为荒土,几欲不毛。

为什么要对给我们以养育之恩的大自然作这般残酷的“剃度”呢?

生在山区,却没有柴烧。这是来这里之前所没有想到的。好多年轻后生好多人,就是为捞金沙江里的浪渣柴,那种外表如鹅卵石内里却糟朽了的、既不冒火又不冒烟的东西,而葬身鱼腹的,二十二岁的民工李顺银,多壮实的一条汉子,为石灰窑去江里捞浪渣柴,一个漩涡就吞去了,连尸骨也没捞到。
那么,现在有了水,无论如何,该多栽些树木才是。

17

碰上一个倒霉蛋。是要将一摞椽子,从进水口盘到座落在水尾巴上的家中。为偷个懒,小伙子将它丢进堰沟里,顺水淌,自己则甩手甩脚尾着走。但是,不准借堰沟水运载任何东西的规定立在那儿,连三岁娃儿都知道,他却要犯。不是有恃无恐或存心对着干,而是心存侥幸,钻个小空子,讨个小便宜。

然而在这里,大堰是神圣不可侵犯的。大堰就是众人的命。任何时候,只要一说大堰出了事。无论是天灾,是人祸,人们便操锄头钉耙往那里奔,全是去为了拼命。有关大堰的规定条款,甚至比宪法还要深入人心。随着岁月的流逝。你能感觉到某种“大堰文化”的形成。大堰成为人们心目中新的宗教与神话;大堰管理规定便是宗教教义,触碰它便犯了众怒。经指出后,小伙子没作任何争辩,便将那摞椽子扛到管理所去了。

接下来的事:交罚款,向群众做检讨。

检讨很方便,家家安着有线广播,你一讲,众人都听着。当晚放电影,肇事者本人就是放映员,那么,还须来次深刻的,然后再按动机子。

这件事情,令我既高兴又吃惊。一个突然生出的念头——大堰在头顶上自在流淌,并且还将这样世世代代流淌下去,那么,久居山脚的人们,有一天,会不会在心理上生出某种类似头帕缠头的感觉来呢?我不知道。

大堰水遭受着严重污染,这是本文作者不能不痛心地提及的。

它浑浊。一桶水用完,桶底上便留下面粉状灰白的一层沉淀物。人们告诉我,是大桥河上游一些企业排污所致。

污染到何种程度?有份《云南省地质局实验室光谱分析结果报告书》的抄件,和一份对照国家生活饮用水卫生标准整理出的资料,上面写着大堰水中各种金属含量的超标情况:镉含量,超过国家规定标准五倍;锌,超十五倍;镍、铜超五十倍;铬(六价),超一百倍;锰,超四百倍!

情况严重。说整条大堰有可能毁于这种污染也不过分。十年前,铅锌矿管教人员带着犯人(该矿为省属劳改单位)到野牛坪调腊肉,也是自带饮用水而拒喝大堰水的。可见人们当年就对这种污染的危害性有着明确的认识。如今十年过去,该矿规模扩大,污染日甚,十年前那张化验报告的纸都变黄变脆了,问题却得不到解决。那么,这里的干部呢?人民代表呢?有关法律呢?

虽然,问题比较复杂,比较难。但总没有当年修大堰难吧?大堰可以六年修成,其中还有两年因武斗运不进炸药而停顿。解决污染问题,却用上两倍、三倍于修大堰的时间也不行?

又尤其是,投资数百万元的大堰扩建工程——增大流量,延长干渠,扩大灌面——已进入扫尾阶段,工程完成后,灌面将由六千亩增加到一万五千亩,制止这种污染,就更显迫切了。

会东县穷。早几年,听说县里放任这种污染,是因为县财政年年等人家碗里的米下锅。但现在不同了,改革开放,会东县努力发展地方经济,有了糖厂、丝厂、满银沟铁矿等纳税单位。

于是有消息说,铅锌矿面对县里愈来愈强硬的态度,已就降低污染危害问题,开始了种种努力,如向人口稠密地输送饮用泉水等。这种努力无疑应当受到褒扬,也希望当地群众能够予以积极的支持与配合。

那里的同志要我在他们动手修纪念碑时再来一趟,我想这事或者能够做到,便答应了。建纪念碑的资金早已备足,群众很多人也在磨拳擦掌,愿出钱出力。但愿到时候。大堰水污染问题,已经基本得到解决。

现在看来,这其实是比建纪念碑更需要优先考虑的事情——无论对生者、死者。

18

还想对田应苍说几句。

我给他总结:田应苍这大半辈子做了四桩事情--修野牛坪大堰,建会东糖厂,修华野公路,完成大堰扩建工程。金沙江河谷的优势是栽种热带作物,主要就是甘蔗。大堰通水,甘蔗铺天。田应苍参与了会东县第一家明星企业会东糖厂的建设,并留任该厂,分管原料,仍与江边农民打交道。每年榨季,一双眼睛熬成烂桃子,问题在道路太差,运力受限。农民们砍好甘蔗,置好酒席,抱了老母鸡在地边等汽车,汽车却在那毛路上一歪一扭拧着身子;好不容易装好上路了,爬个陡坡,甘蔗往后面一梭,汽车的两个前轮便鸡爪子一般翘起来对了天空。

糖厂苦。父老乡亲们更苦。

田应苍于是去改造这一百二十里沿江公路。还把我哥拉上,一搭一档,尽管这时我哥已调到县上,也愿意陪他在这里翻脚板皮,晒辣太阳。

几年过去,路弄好,糖厂扩建了,原料需要量更大了,田应苍回到大堰上,扩建大堰,让更多的人有水喝,让更多的土地长出甘蔗。现在,这一工程也快完了。

人生苦短,下一步,田应苍就该退休了。

退休也不离开野牛坪。为给“有水了的江边人”做个示范,他在这荒坡上苦心经营一个桔园,他就住在这桔园里。这一示范,我哥也费心费力在胶壳子石窖窖中刨出来十亩大一块地,种下桔子广柑,香蕉石榴,还有葡萄和茉莉花。我看他干得那样投入,休假时间就土拨鼠一般钻在那里头刨,总觉得有点那个。我哥说,你去过溜姑,知道那里有个石榴园,培植那个石榴园的一家人早不在了,可今天吃着石榴的人还一直在念他。

今年春天,全州经济工作会议召开,一支庞大的队伍从自治州首府西昌市开出来,沿十八个县市走了一圈。他们是州里和各县市的头头脑脑及经济界人士。这是个大的行动,预示凉山彝族自治州经济建设史上,将出现某种大的动作和变化。时间安排很紧,每个县市停留一天两天,只看在当地经济建设中举足重轻、能反映其经济建设发展水平的代表作。

会东县是个例外。为一睹野牛坪大堰的风采,多安排了一天。

于是我想象着,当“公仆”们不顾山高水远路途遥遥,翻山越岭来到这里时,抬头看山,低头看水,当是应有之举;而山和水和大堰,又都不会不是慷慨的。那么,我也就相信当他们离开大堰往回走时,留在他们心里的,将不只是一处风景,几声感慨而已。

19

来到老官村梁子上。

这里俨然一片圣土。赭色山体上,是缭绕的白云,是几星浅浅绿草,还有几个山猫或者花狐狸踩出的梅花形印迹。另有几处断墙,修大堰的决定原是从这儿做出的;我哥我嫂的恋情也最初发生在这里。后来,公社机关迁往野牛坪了,从高山迁往平坝,是开创那种红红火火的事业去了。现在,这里显得如此宁静;五棵大树的踪迹也已难寻。但是,我觉得,几年、几十年甚至几百年过后,某一个时辰,不定又会有什么大的事件发生。那么,在这多情的赭色土地上,又该有星星般的一簇簇生命诞生了。那或者是几棵云杉,或者是几棵山毛榉。它们不是为了让自己做成棺材,而是为了瞩望那一抹从远古飘扬至今,并且肯定会继续飘扬到那个时辰的五彩云霞。

原载《萌芽》1991年11月号,《西昌月》2000年第二期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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