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求知:东沟回忆三篇

1989-06-04 作者: 薛求知 原文 #这样走过 的其它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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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薛求知

传达文件

在中国人的生活词汇里,传达文件, 是一个出现频率挺高的词,即使我们当年在那穷乡僻壤之处,也时不时会有“传达文件”。印象深的有那么几次。

1971 10 月某一日晚上,大队郎书记来到集体户,神秘兮兮地对我低语,“明天早上在村口集合,到南山上地质队去开会”。我听了不禁好奇,开会就开会罢了,为何要到山上去开。那年,都传闻在东沟的南山山岗上,发现了铜矿。延边地质大队派了一支二十来人的小分队,在南山上挖槽子取矿样。他们就在南山顶上搭了活动板房,在山上安营扎寨。第二天,大队的几位党员,民兵连长,团支书记,再加上我这位知青代表,就结伴缓缓向山上走去。到了地质队的营地一看,还挺有意境的,几棵高大的松树下,坐落了三栋墨绿色的板房,有点别有洞天的味道。其中一栋是地质队的伙房加食堂,会议便在食堂召开,参会的除了东沟的干部,还有地质队的一些骨干。

大家坐定下来,就由地质队队长传达中央文件,文件的内容是中央关于林彪叛国事件的通报。大家一听都难以相信自己的耳朵,面面相觑。当年大搞领袖人物的绝对权威,形象工程,林彪是一人之下,亿人之上的人物,是被呼“永远健康”的副统帅,是写进党章的接班人。平时言语,对他都不敢有半点不敬,搞不好都会惹祸上身。他怎么会和“叛国”两字连起来,还葬身蒙古温都尔汗。当年,我自己,还有那拨朴实的农民,政治上都是很幼稚的,听了这事,绝对是对我们价值判断标准的一个颠覆。大家想不明白,也不敢问,只是竖起耳朵听,生怕听漏听错一个字。中午,地质队招待我们在山上食堂吃了饭。下午还安排了讨论,大家都不敢说什么,主持会议者也是小心翼翼作些引导,大家只是在心里打鼓 : 中国出大事了。后来, 1976 年我听到四人帮倒台的消息,是作为延边财校的新留校的老师去延吉市郊区帮忙,在田间收割大白菜时听到的。想想作为平头百姓,听到 70 年代中国政坛的两件大事的地点都是挺奇特的。 1977 年我参加停止十年后恢复的高考,吉林省的作文考题是《伟大的胜利——难忘的一九七六年十月》,我就写了后一场景的所感所想,结果得了高分,助我进了武汉大学。

又一次在山上地质队食堂听传达文件, 是一份关于刘少奇“大叛徒、大工贼、大内奸”的中央文件。那时刘少奇已打倒多年,所以听了以后没太大的震惊。只记得那份中央文件很厚,有不少照片和交待记录稿的影印件。记得文件中提到,刘少奇历史上有三次“叛变”,据交待, 30 年代,他作为华北局书记曾被捕,当时中央为保持实力,让部分在狱中的中共高干假认罪,假悔过,以求释放,听后感觉到政治之复杂。还有文件中提到刘少奇先后五次结婚,对受共产党多年纯洁教育的年轻人来说,听后也觉得不可思议 , 心想高级领导人原来是这样的啊。

再有一次 , 是传达中央关于批林批孔文件 , 这时我已入了党 , 并当了大队党支部的宣传委员 . 因为这一文件涉及到儒家法家之类 , 还有一些关乎古汉语的知识 , 要传达给整天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 , 让他们听得明白 , 确实很有难度。我和郎书记先到公社集中培训了两天 , 也是听得云里雾里,我问老郎搞明白了没有,他也是光抽烟,不言语,最后说:照本念呗。

回到大队,为表示重视,全大队专门放了一天假,大伙不出工,在大队的礼堂里,由我给老乡传达宣讲中央文件。开始,社员们觉得新鲜,也来了不少人,哩哩啦啦坐了半礼堂,还有些孩子以为有什么新鲜事,也跑来凑热闹。当年传达文件,没有麦克风,也没投影,大家手里也没个文本,就凭我一个人,声嘶力竭地在台上讲那干涩的内容。不多时,平时辛苦劳作的老乡们便开始趁这难得的机会,开始打瞌睡,也有溜号的。孩子们一听无趣,便在场子里追逐打闹。因为肩负重任,我也不敢怠慢,还得逐字逐句念念,时不时还解释一下。一个多小时后,我看众人实在进入不了角色,便开始偷工减料,时不时跳过一段,舍去一页,两个小时后,总算把那文件传达完了,实在是一次艰辛任务。不过,那一次我倒是记住了一些林彪引用古人的条幅和词句,如“悠悠万事,唯此为大”,“ 世无英雄,遂使竖子成名”等,也对中国历史上儒家和法家代表人物的观点有了些了解,对于基础教育残缺的我们,这倒是意外的收获。

记得有一年将要召开全国人民代表大会,要选当届的吉林省的全国人大代表,发下来一本候选人的全名单和他们的基本情况介绍(单位、年龄、职位、出身等),让基层酝酿讨论,现在回想来,我就记住了三个人,一位是时任吉林省革委会主任王淮湘,初中文化程度(和我们当时一样),一位是吉林大学的唐敖庆教授,化学家,出身地主(哦,地主家庭出身的也可当选人大代表,有盼头了),另一位是长春光机研究所的王大衍研究员(不知为何记住了他)。文革后这后两位都是大名人,成了院士,唐当了吉林大学的校长,王当了 中国科学院技术科学部主任 王淮湘则没那么幸运, 1977 年他因“四人帮”案被免职,后来还被开除了党籍。 话说回来 尽管当时也是走走形式,但不管怎么说,那年头,连这么底层的农村农民都能看到省代表的全部名单和基本情况,应该说民主还算是实行得可以的。时隔 40 年之后,我作为一位教授,在上海,中国著名的高校工作,每次上海市参加全国人大的代表是哪些人,什么情况,我们是不得而知的。也不知中国的民主进程是进步还是退步了。

“传达文件”是中国政治生活中特有的现象,而对当年东沟“传达文件”点滴的回顾,也折射出那个年代中国政治的乡间映像。

2012.3.2

夜查户口

我们到东沟插队不久, 1969 4 月, 中苏之间因为交界河中的一个小岛(珍宝岛)发生了军事冲突,形势一下便紧张了起来,据说军队进入一级战备状态。而整个东三省因与苏联交界,自然更有剑拔弩张之势,各种谣传四起。知青也处于惶惶不安之中,也有人觉得与其在这穷地方过艰苦劳作的日子,还不如参军上前线,光荣一把。当时年轻气盛,无知幼稚,不少事情都有点想当然。

但是有些事情,却是实实在在发生着。我们一到东沟,就被编入了民兵,这似乎是理所当然的,只要是适龄青年,无一遗漏,都是民兵。那时民兵连长是马保山,瘦瘦的,个头不高,但很干练,一脸严肃。他讲授的动作要领给人感觉还是训练有素,很到位的。后来,在 69 年冬天,他也确实参军当兵了。由于边境有了情况,民兵这边便加紧了训练,除了走队形,还会有些真刀真枪的训练,如枪上肩,枪上刺刀,拚刺刀,大吼一声“杀”。还有一些战术练习,记得有一次,被拉到河滩边上,就在河卵石上练冲锋,卧倒,滚爬,一个下午,就把裤子磨破了,手也磨出了血。

最让人受不了的就是半夜拉练查夜。

夏季的一天半夜,大约两点钟,突然民兵排长冲进了我们集体户,招呼大家赶紧起床,说有紧急情况,马上集合。因为是在备战阶段,大家不知是真是假,也不敢怠慢,马上就穿衣跑到了集合位置。马连长一脸严肃说,接上级命令,有苏修特务潜入,命我部马上急行军到平岗大队搜查。于是一大帮人,便摸黑沿着公路向平岗大队急行军,一路黑灯瞎火,只见山岗的轮廓。记得当时队列中还有孙喜燕,用山东话说了一两句开玩笑的话,边上马上传来训斥声:安静,跟上。

东沟到平岗有十来里地,快走也得一个小时。待到了平岗, 连长便布置了任务,三人一小组,按一趟趟房挨家查验户口和人数。于是便一家家查了起来。只听一阵阵敲门声,黑黑的窗户一家家亮起了灯,村中的狗也在不断地吼叫,仿佛战争片中鬼子进村了一般。

我也随他人敲进了一家人家,东北人男女都习惯不穿衣服光膀子睡觉,所以生人一进屋,大家都有点狼狈,看进屋的人手中有枪,人家也紧张,慌乱之中找出证件,我们也是随意清点一下屋里的人,马上便撤了出来。

民兵们陆陆续续查完了分配的人家,结果自然是一无所获。马连长也不像开始时那么有精神头了,清点了一下人数,草草讲了几句就往回走了。现在想来这整个可能就是一个演习,可演习也不该扰民啊,再说私闯民宅这可是犯法啊,可那时候都没这些意识。

回来的路上,天还黑着,大家迷迷糊糊,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走,太困了,我这才相信,人能一边走路一边睡觉。等到了东沟,天已蒙蒙亮,天边翻出了鱼肚白,又一天辛苦的铲大地的活还等着大家呢。

2012 2.

八道赶考

那是 1973 年。过完年了,苏衡突然请假,说要回上海两个月。我们纳闷,要回上海,应该是年前回去呀,这都过完年了,怎么想起要回去了。后来才知,那时人们在纷传,当年高校要恢复正常招生了,并且要恢复文化考试。苏衡大概是听到风声,开始悄悄行动,回沪复习去了。

三个月后,苏衡回来,人确实变了样,不仅比我们这些天天下大地的白净了不少,更主要的已是“满腹经纶”,文化学识长了不少,并带回来一些数理化的复习书。他也略有炫耀,时不时会提出一两道三角或几何题目,考考我们。我也是个想读书之人,但苦于被耽误了,被他这一撩拨,学习之心大动,也就加入了复习的行列,开始奋起直追。苏衡也很大度,不吝赐教,会时常分享他那比我们早学了三个月的知识。

既然落后了,就要找捷径,我发现“小朋友”(胡云强)有一本简明数学公式汇编,薄薄一本,蝇头小字,便苦苦相求向他借阅,他倒也慷慨,借了给我。我便开始囫囵吞枣,强背公式。记得夏天铲完地,我还和苏衡一起请了几天假,在户里复习。那时小朴挨着我们集体户西面盖了一栋新房,主体结构已完成,还没装门窗,我俩便到他新屋去学习,一来安静,二来也凉快,四面通风。我俩有时各背各的,有时也你问我答,有点互帮互学的意思,也偷得几日浮闲。

记得报名似乎没费多大的劲,和老郎一说,他吧嗒抽了几口烟,便答应了,说之前还有些忐忑,担心老郎以冠冕堂皇的理由搪塞我们,结果倒没有,这点也是我们最敬重老郎的地方,通情达理。我们的名字报到公社去,几天后,便来了通知,太阳、八道、三道报考的青年都汇集到八道公社进行集中学习。因为,从我们东沟到八道公社也有四五十里路,所以写这篇忆文时,我就把其戏称为“赶考”。

三个公社的报名者确实不少,其中有不少是上海知青。招待所是住不下了,活动组织者把我们安排到附近的朝鲜族老乡家里,一家安排四五个人,朝族住屋一般有个可独立的偏屋,我们便被安排在这里。一伙人脱鞋进屋,大家自来熟,天南地北就聊开了。几个小时候后出来去吃饭,我发现我那双平时还舍不得穿的九成新的松紧鞋不见了。问房东,他也说不知,那些年东北人喜欢上海的“懒汉鞋”,大概成色还不错,被人顺手牵羊了。无奈中只得向房东借了一双破球鞋,才得以出行。真是出师不利啊。

集中学习的第一环节自然是革命教育,新形势下,高校教育改革(自然包括招生改革)的重要性、必要性等等。接下来是出个主题,开展大批判,要求大家发言,旁边也有几位老师模样的人在观察记录,有点像现在公司招聘时常用的无领导讨论环节。大家都知道这是表现的关键时候了,便硬着头皮进行即兴发言了,个个义正词严,慷慨激昂,我当时也动脑琢磨,怎么讲得和别人不一样。会后一位来自通辽煤校的监考老师悄悄对我说,讲得不错。

第二天学习时,老师念了辽宁省考生张铁生在没答题的空白考卷上写的一封信,大致意思,就是他忙于领着社员抗旱,没时间复习,而有的人则请假复习,这种考试的导向是错误的,是旧体制的复辟。我们当时经过几年文革的磨炼,政治敏感性都很强,一句最高指示,一篇首长批示的文章和信件,一听就能听出其中的政治意涵和可能的政策走向。我当时一听,心里咯噔一下,心想完了,我们的复习白忙活了,这次考核也是走过场了。

第三天,文化考核还是进行了,一张考卷,数理化样样有一点,比我们复习的都要简单些。我们都尽己所能把能答的题都答了。考试大概进行了两个小时,我是考试型的学生,考试时总能比平时发挥得更好,一考总是处于兴奋状态。但这一切,后来看来都成了无用功。

记得在此期间还进行了体检,当然是很简单的那种。我有神经性血压高,即只要见到身穿白大褂医生,见到血压计,心跳便会加快,血压也会升高,这一毛病,在这之前我就知道,所以体检的前一天晚上,我就紧张得睡不着,老想着这事。可见当年,还是挺把这次考核当回事的。可干着急也没法子。听说喝点醋可以降点血压,第二天,我问了一下房东,他家也没有醋,便作罢了,硬着头皮去做了体检。

三天折腾完了,总算松了口气。人就是这样,过程走完了,结果就听其自然了。在八道遇到了我在上海的邻居秦清正,他也来赶考。秦在太阳公社插队,邀请我们到他们队里去玩,紧张了一阵子后正好放松一下,我俩就随他到他们队里去玩了两天。在那里认识了他们户里的孙坚和杨莲珠,两年后这两人都成了我在延边财校的同学,杨后来还成了同事。人们之间的联系就会这么偶然又必然地连接了起来。

这次赶考之后,便无任何下文,我和苏衡俩企盼了一段时间后,见杳无音信,便也放下了,投入了秋收。后来听说那年南张芝的两位上海知青获得了上大学的机会,原因也很简单,南张芝有位女知青在三道中学当老师,那段时间被借调到公社,帮老隋的忙,张罗此事。有人自然就不一样了,可惜那时东沟的哥们在这方面还未开窍。辽宁的“白卷英雄”张铁生自然被录取了,后来成了政治红人,再后来成了阶下囚。

这就是在那扭曲的时代,我俩一段赶考经历。多年后我俩都获得了在欧洲名校读博士的正规教育深造的机会。

2012.8.6

注: 本文地点:吉林省延吉县三道公社东沟大队

(作者薛求知现为复旦大学管理学院国际商务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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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责由作者自负。


转自《民间历史》网( www.mjlsh.usc.cuhk.edu.hk ),文章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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