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征:后人难以想象的经历(上)

1989-06-04 作者: 袁征 原文 #这样走过 的其它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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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人难以想象的经历(上)

----作者:袁征

(一)

翟格用自行车载着妹妹,拼命蹬。他气喘吁吁,汗水流进眼睛,也顾不上擦,只想着赶快把父亲抢出来。

他父亲的名字跟他的相像,或者说,他父亲给他起的名字跟自己的相像,叫翟克。翟克1933年从中山大学毕业,留在学校当助教,出过厚厚一本《中国农村问题之研究》,后来成为农业经济系教授、系主任。

1952年,政府学着苏联的样子,搞院系调整,把翟克弄到湖南大学,接着又弄去中央财经学院、山西大学。1959年,广州办中南林学院,又把他请回来。

林学院在白云山边上,当时是广州的远郊。

夜深了,路上一个人都没有。天气闷热,翟格骑了四五十分钟车,衬衫让汗水湿透了,贴在身上。远远望到林学院的大门,他的心砰砰乱跳。

“文化革命”开始的时候,省里定一批“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翟克榜上有名。

这场运动里,中南林学院的学生特别冲,在广州家喻户晓。那天下午,翟教授被揪到市中心的永汉路和大南路游街。当时正是盛夏,他头上戴着纸糊的高帽,脖子上挂着重重的木牌,顶着毒辣的太阳,让年轻人又踢又打。

翟格兄妹没法忍受。父亲五十九了,这样下去,不死也残。

晚上,他们耐着性子,等到十一点半,就推出自行车,像两只疯狂的小兽,冲向林学院。

(二)

当时还没有打派仗,学生们不觉得有威胁。教学大楼居然没有人站岗。

翟格叫妹妹在门口把风,自己轻手轻脚摸到楼上。他顺着走廊找。课早就不上了,多数教室都是空的,桌子板凳扔得乱七八糟。接着他看到一些教室里住着学生。那些年轻人折腾了一天,个个睡得呼呼响。后面是关押“牛鬼蛇神”的屋子。

翟格走进去。并在一起的桌子上躺着五六个人。这些挨整的教授和学校官员心事重重,都睡不着,用惊惶的眼睛望着他。其实教室没上锁,学生看得不很严,他们大可以逃跑。多年的高压使挨整的人不但失去了反抗的胆量,甚至失去了逃生的本能。

翟格找到爸爸。他把一只手指按在嘴唇上,示意别作声,另一只手把父亲扶起来。

俩人小心翼翼地往外走。出了大楼,翟格让妹妹坐在自行车的前杠,父亲坐在后架。他跨上车座,左脚在地上撑了几下,就拼命蹬起来。

校园里空荡荡,他们没碰到一个人。

回头这一程,翟格觉得累了。但他不敢放松。三个人一辆自行车,很显眼,而且很容易被追上。他用尽所有力气,心里不断对自己喊:“快,快,快!”

整件事顺利得让人难以置信。

翟格将爸爸藏在一个老同学家里,后来又转移过两次。但溥天之下,莫非王土,躲避只能一时。到当局着手恢复秩序的时候,翟克教授自己回林学院投案,随即被赶到农村干校,留住了一条老命。

(三)

翟格1962年高中毕业,进广东文史馆老学人办的夜学院,在英语专业读书。过了两年,广州文史夜学院办不下去,解散了。翟格先在街道服务社干杂活,然后到广州氧化铁厂当合同工。

“文化革命”在学校闹起来以后,工厂受影响。工人跟着学生分成两派。

翟格的老爸是“反动学术权威”。工作组领导的革命派打压翟格,所以他成了对立的造反派,还当上小头目。两派傻乎乎地斗来斗去,发动“革命”的人渔翁得利,搞掉对手,接着着手稳定自己的统治。

1967年底,工厂里掌权的将翟格当反动分子抓起来,开大会小会批斗。这回轮到他挨拳打脚踢了。关了两三个月,他被放出来。

后来党政机关和工商企业不断“清理阶级队伍”,1970年秋天,工厂要把翟格踢回梅县老家。

梅县在广东的东北部。翟格要求去东南部的惠阳。他说女朋友在马安公社,要跟她在一起。领导想,反正是下乡,惠阳就惠阳吧,给他的报告盖了章。

那时候的宣传说,国外人民都活在水深火热之中,盼望咱们去解放。广东挨着香港和澳门,好多家庭在那里有亲戚。外头是怎么回事,广东人心里有数。所以,从五十年代开始,一旦这头情况太糟,广东人就往那边跑。

政治运动闹得乱哄哄。从1969年开始,偷渡香港的人明显增加。“督卒”成了广州话里的流行讲法。这是借象棋里卒子过河,比喻游泳去香港。

经过“文革”头几年的狂热和变故,翟格心里已经一清二楚:这样下去绝对没有希望。他不肯北上,闹着要南下,就因为惠阳靠近香港。

当时许多满怀失望的广州青年都在谈论“督卒”偷渡,互称“卒友”。还有人翻印了边界一带的地图。离开广州之前,翟格经常上茶馆听人讲“督卒”的门道,花两块钱买了张号称是日本鬼子留下的军用地图,上面画着边境一带的山岭、河溪和主要道路。

(资料图:1955年台风之后,香港市民为逃港者送粥。)

(四)

把青年学生赶到农村,一年累到头,还养不活自己,要城里的父母补贴,这是很荒唐的做法。马安公社的知识青年,一百个里有九十八个准备逃港,常年下地干活的,顶多只有一两位。

翟格到惠东,大部分时间是跟女朋友爬山游泳。“卒友”们管这叫“操兵”。不久,一对广州来的兄弟也跟他们一块练。

大清早,四个人一出村子,就扯开嗓门唱:“愉快定眼望远方,碧水茫茫。一片轻波没风浪,楼宇密佈在四方。Hong Kong,Hong Kong,真美丽,心向往!”

当时每个广东知青都会唱好多这样的歌。香港绝对没有歌词讲的那么好。但在艰难的日子里,那些歌曲给年轻人一点幻想,使他们不至于完全绝望。

但“操兵”是准备拼死逃命,不是闹着玩。到傍晚,翟格他们从急流游到岸边,或者从悬崖回到山下,几乎没有力气走回村子。

有时狂风暴雨,打得眼睛睁不开,四个人会在河里一起唱:“做知青,哪里有希望,就要奋起奔前方……做知青,要努力,学游泳!遥望世界那一边,灯火撩人乱……曙光迟早会出现,青山背后,跨过浪头K城见!”

密集的雨水直接把歌声冲进河里,周围没有半点回响。但他们不肯停下来。闪电刺眼,雷声震耳,他们还在拼命唱。

1971年7月,他们“起锚”了。

(五)

那天大家去赶集,在粤语里叫“趁墟”,熙熙攘攘,上路不容易被发现。

四个知青用自行车把他们载到虾沖。他们给每个帮忙的朋友十五块钱,另外约定,如果跑成了,自行车就送给那些弟兄。当时自行车跟现在的汽车差不多值钱。

虾沖已经挺靠边界,再走四天就能下海。他们当然不能在公路上大摇大摆,一下自行车就钻进山林。操了接近一年兵,爬山不算大事。但晚上很黑,攀山崖,下陡坡,穿过树丛竹林,比白天艰难得多。

第二天半夜,他们被一大片稠密的灌木包围了,小树的枝桠纵横交错,混乱的野藤纠缠不清。翟格的女友按着手电筒,四个人挣扎了很久才杀出重围。

他们站在那里喘气,然后往前走,过了没多久,突然之间,几道强光把他们的眼睛照得什么都看不见,七八个民兵大吼:“站住!”

翟格女朋友的手电筒把他们出卖了。

民兵是有枪的,四个可怜虫立在那里不敢动。

(六)

他们被押到惠阳收容站。

那时知青没有别的路可走,“督卒”偷渡的特别多。翟格他们被塞进一间大屋子,一百多平方,竟然关了两百多号人。大家缩着腿坐在水泥地上,白天晚上都一样, 根本没地方躺下睡觉。

每天早上放一次风。“卒友”们老是缩成一团,几乎连路都不会走。整个收容站有五六个那样的大房,恐怕关了上千人。

最要命的是肚子问题。一天吃两顿,每餐只有二两米饭。“卒友”个个十几二十几岁,正是最能吃的年纪,全都饿得眼珠子发绿。

一天下午,房门咔哒咔哒地开了锁,收容站的人在那里喊:“死人了。谁去抬,多开一餐饭。”

全屋人都举起手,个个争着去抬死尸。翟格和另外几个不但举手,还蹦地站起来,所以他被选上了。

三个民兵手执步枪盯着。两个“卒友”将硬梆梆的尸体搬上担架,扛到收容站后头的山坡,刨个坑埋掉,回头多吃了二两米饭。

大屋里每天念语录。那是应付差事,根本不入脑。最实际的是“卒友”们交流经验,一块分析失败的教训。

进一回收容站胜过学一轮补习班。

翟格现在已经年过七十,他说,那些古古怪怪的经历要是不记下来,以后就不会有人知道了。


转自《腾讯》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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