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征:后人难以想象的经历(下)

1989-06-04 作者: 袁征 原文 #这样走过 的其它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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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人难以想象的经历(上)

----作者:袁征

(一)

关收容站不是蹲大狱,没有期限。一个地方偷渡的“卒友”凑够人数,就成批送走。

翟格他们关了七八天,马安有十几个“卒友”落网。于是收容站叫公社武装部来领人。回马安的路上,翟格对女朋友说:“咱们还算走运。如果不是旺季,或者一个地方的卒友不踊跃,关进收容站的家伙就在那里瘪了。”

公社干部把他们弄回去,臭骂了几句,就让他们自己回生产队。逃港的知青太多,公社的官员早就麻木了。

败兵们垂头丧气地往外走,刚到公社大楼门口,一大帮新老“卒友”迎上来,把他们吓了一跳。原来各大队的知青听到风声,早就在这里等着迎接。大家都知道,从收容站放出来的全是饿鬼。没有“起锚”的卒友已经凑好钱,带他们去饭店补一补。四辆自行车也骑来了,物归原主。

于是难兄难弟们互道珍重,跟着自己大队的知青直奔镇上的小饭馆。

翟格原来体重一百二十多,路过一个粮店,站上摆在门口的磅秤,足足短了二十斤。

在饭店,他们四个怎么吃都觉得不饱。一位卒友讲,听说饿久了不要吃得太猛,会水肿。

翟格没在意,心里想,吃不饱才水肿呢。1959年以后经济困难见多了。

谁知他大吃了两天,身上真的肿起来,用手指一摁,窝下去就弹不回来。

(二)

被逮着一次不算事,逃了七八回的大有人在。

翟格他们觉得自己火候不够,更加拼命“操兵”。寒冬腊月,四个人在河里冻得直打哆嗦;三伏盛夏,他们身上的皮蜕了一层又一层。

这样的劳累几乎不值一提,不知多少卒友摔下悬崖,或者让民兵开枪打中,被边防军的狼狗咬伤,叫海里的鲨鱼咬死,被大浪吞没。但“督卒”逃跑的知青越来越多,当局对卒友越堵越严。

1971年,拦截偷渡的防线在澳头,第二年向北推到永湖。警察还在广州的车站和码头抓人,看见可疑的青年就搜,找到下海游泳的东西,就把人送进收容站。

于是,靠近边界的知青又多了一桩差事:帮路途远的卒友准备物资,省得他们一上路就被逮住,出师未成关局子。帮人准备偷渡物资在粤语里叫“扔堆”,大概是帮人扎堆逃跑的意思。

装备是标准的:一个铝制的绿水壶、一双帆布解放鞋、一个帆布背包,里头是够吃十多天的花生油炒面粉。价钱也统一:三十块一份。帮忙的赚一些差价,留着自己上路用。

需要“扔堆”的卒友将鞋码和数量之类要求托人带过来。翟格那边的知青到县城去买水壶、军鞋和帆布包。粮店里的面粉和花生油要凭粮票和油票。知青跟农民一样,是农村户口,收成后分实物,没有粮油票。翟格他们只能到自由市场买高价面粉和食油,回住处用小火慢慢炒。弄得了,搁到路边相熟的农民家里,让订货的家伙自己去取。

农民同情知青,一般都肯帮忙。

(三)

经过一年的准备,翟格和三个朋友再次“起锚”。

因为当局加强了拦截,这回不能再用自行车,全程都靠两条腿。

又是赶集的日子,他们在镇上吃过晚饭,就趁黑上路。

准确地说,不是上路,而是上山。在公路上走不了多远就会被逮住。这次他们不敢用手电,山上的大树经常挡住所有的亮光,几步之外啥都看不见。几个家伙磕磕碰碰,狼狈不堪。

第四天夜里,他们决定停下来休息,等天亮再走。

一觉醒来,他们就迈开双腿。路过一个小水潭,四个人洗了把脸,但没有吃东西。积水没有流水干净,路上生病麻烦就大了。谁知走了一个多钟头还没有碰到河溪,肚子饿得咕咕叫,他们只好蹲在一个小水洼的边上吞炒面粉。

到下午五点多,他们已经很累很累,拖着两条沉重的腿向前挪。突然,六个民兵从两边窜出来,用步枪对准那些不幸的家伙。夜里打手电容易被看到,白天翻山也容易被看到。五天的苦全白吃了。

这次他们走得远一点,到了保安,先被关进那里的收容站,几天后转到樟木头收容站。那是落网卒友一大集散地,可怜的败兵们从这个站分拨回各市县。

(四)

象棋里的卒子过了河就不能回头。几乎没有任何卒友被抓住两次就收心养性,洗手不干。

翟格他们又操了一年兵,然后第三次“起锚”。

这次,他们下了死决心:白天绝不上路,夜里绝不用手电。四个人昼伏夜行。7月中下旬,天气很热,白天在山里打盹,蚊子叮,虫子咬,个个身上一块块红肿,又痒又疼,没有睡过一个好觉。晚上翻山越岭,不开手电,不走公路,跌跌撞撞,荆棘勾挂,人人脸上和手臂都是刮痕,脚底的水泡变成血泡。

四个人咬紧牙关,按指南针确定的方向往前走,遇到山就爬,碰到河就趟,一晚大概只能走地图上三公里的直线距离。但没有一个人后悔,没有一个人抱怨。

走了八个夜晚,到清晨,他们攀上一个山顶,突然眼前一亮:大鹏湾!

在悬崖上,可以轻轻楚楚地看到香港的东坪洲岛。他们千百次在地图上指点这个地方,眼前的小岛跟他们想象的一模一样。

大家都说望山跑死马,其实望海也跑死马。翟格他们又跋涉了三个晚上,才到海边最后一座山。那时已经接近拂晓。卒友们都知道,下了海还要游好几个钟头,必须在天亮之前到达香港。不然大白天浮在水面,非让巡逻艇逮住不可。四个家伙在山上躲起来。

第十二天晚上,他们在山上熬到半夜,猜想巡逻的也该打瞌睡了,才背起东西下山。谁知他们低估了距离,走了好久还不到海边,再迟时间就不够了。

还好,三个多钟头以后,他们到了大鹏湾。

不少“督卒”偷渡都是到最后一步失败的。四个人不敢大意,蹲在树丛里看了好一会。翟格对身边的患难伙伴说:“记住,到了沙滩,如果有人喊‘站住’,一定要停下来。”

在路途上,边防军和民兵一般不会开枪打死人。但卒友到了海边,就被认为是确定无疑的“叛国投敌”,喝令“站住”还不停,那就开枪往死里打。

四个人快快穿过海边的“国防公路”,提心吊胆地踏上沙滩。

月光明亮,开阔的海滩万物尽现,一览无遗。这对偷偷开溜的人绝不是好事。翟格他们的心砰砰乱跳。三男一女卯足了劲,拼命冲到海边,居然嘛事都没有。

(五)

原来四个人约好一起游,决不分开,要活一起活,要死一块死,下海之后发现不可能。浪潮很快就将他们冲开了,谁也看不见谁。

翟格一个人在望不到边的大海里艰难地爬行。

大概游了半小时,一条船直接朝他冲过来,白惨惨的探照灯光像长剑在海面上来回挥舞。

那时篮球是牛皮做的。翟格把它割开,掏出里头的橡胶内胆,在海里用绳子拖在身后,准备有抽筋之类意外,就作为依靠。看到边防军的巡逻艇,他连忙解开橡皮筋,把球胆的气放掉,整个人沉到水下。

冰冷的探照灯光把他头顶和周围的海水射得透亮。一次,两次,三次,四次。翟格在水里憋着气,一点也不动。接近三年,他不知已经练过多少次。灯光移开,马达的隆隆声越来越小。他浮出水面,急忙张口喘气,一个大浪劈头打来,嘴巴和鼻子呛满又咸又苦的海水。

游了四个多钟头,他到了东坪洲岛。当手指碰到岸边的礁石,翟格长长吐了一口气。当时只要踏上香港的土地,就能成为那里的居民。他爬到岸上,四处张望,很快就找到教堂高高的尖顶。翟格早就摸清了岛上的情况:教堂边上有个“差馆”,也就是警察局。警察会帮助偷渡过来的人。

警察挺热情。翟格在“差馆”等着。半个钟头之内,另外三个伙伴都到了,一个不缺。

警察用快艇把他们送到九龙警署。天亮不久,慈善组织的人就来了,问需要什么帮助,要不要找工作。

(资料图:1960年代,逃港难民集中居住的贫民窟)

(六)

翟格在香港的第一份差事是电器推销员,走街串巷劝人买卡式录音机之类货物,后来升到电器行的经理,收入挺好。但他不是安分的人,总有冒险的冲动。1983年,到港十载,他辞掉经理职务,用自己的积蓄开了一家公司。

香港没有官办企业与民争利,经济发展比较自由。翟格的生意越做越大。

他说,从五十年代开始,“督卒”逃港从来没断过。但过去跑过来的,多数没什么文化。“文革”时期溜进来的知青受过比较像样的教育,有本事,对香港的发展贡献很大。

这话大概有八分实情,两分自夸。

1995年,翟格开始给自己在广州念书的中学捐献,后来以他父亲的名义,设立“翟克教授奖学金”,到现在已经奖励了一百七十多学生。

(注:本文依据采访翟格先生的记录,校对其中歌词时参考了陈协光先生《记忆中的歌》,一并致谢!)


转自《腾讯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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