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毅然:恋爱政审

1989-06-04 作者: 裴毅然 原文 #这样走过 的其它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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恋爱政审

--作者:裴毅然

2006年饭后散步,拙荆随口一句“揭密”,抖出一节尘封23年的“恋爱暗坎”,惊愕之余,击键成文,以示世人。今天青年只能当“天宝遗事”了。

我们结识于1982年,本人28周岁,她25周岁。按今天眼光,也到了“怎么还不着急”的晚恋时节。我们的结识靠其母搭了一截桥,她托人拉我们见的面。当时没有网络、手机,连私宅都没有电话,更没有如今铺天盖地的“公共红娘”,找对象基本依赖人脉。首次见面,准岳娘一身职业装端坐主座,发炮连珠,攻势凌厉,从籍贯住址、家庭成员、职业经历,一路问到最令我张不开口的家庭出身,整一个“严密审查”,很伤本人自尊。其女与牵线人都甚感尴尬,担心我会承受不住。本人火气确实在一点点上窜,若非旁边坐着一位浓眉大眼的文静靓女,较有“感觉”,怕是早就按捺不住拂袖而去。也算缘分,那天本人克制力超强,一一礼貌回答了准岳娘的“查户口”。

岳母出身亦不佳

丈母娘属于那个时代典型的妇女干部。1949年5月3日杭州“解放”,16岁的她放弃报考大学,投身革命,加入新政权,上了十分荒僻的市郊五云山顶,接受机要员保密集训,长期担任《浙江日报》总编于冠西(后任浙江省委宣传部长)机要秘书,久浸红色染缸,全身一股掩饰不住的政治气息。幸好当时已不太讲究成分,我又是文革后第一批大学毕业生,省级机关青年干部(似乎有点前途),这才同意女儿与我这位“可教育好子弟”接触接触。饶是如此,当她听了本人父亲为国军少校,还是扔过来一句:“现在是不讲成份了,要是以前……那是不行的!”此时,我并不知道如此讲政治的准岳娘,其实出身也不佳,其父乃邮局高级职员(英文分拣)、留用人员,更黑色的是其祖父乃前清正二品侍郎,她也属于“可教育好子女”范围哩!

暗中政审

首晤后,以为“审查”结束,无论如何没想到“好戏还在后头”。见女儿与我走动日勤关系日近,大有“确定”之势,她暗中托人通过组织到我所在单位--浙江省政协--“了解情况”。知道我不是党员,便找团组织“了解一下”,岂料我连团员都不是。好在我已28岁,准岳娘推想有可能超龄退团,这才没有追根刨底。若知道我原本就没入过团,肯定会向女儿施压--“郑重考虑”,要她收回感情。最要命的是我的顶头上司与准岳娘熟稔,老同事 + 老邻居,准岳娘向他“交待任务”,他积极性很高地对我全方位考察。我当然知道这位领导的嘴唇悬着自己的爱情,但毕竟年轻,做不住筋骨,仍不时流露一二傲气。一次,这位脾气盛烈的领导为一点小事向我拍桌子,我竟本能地自卫反击--也拍了他的桌子。于是,他向准岳娘发出最高“橙色警报”--脑有反骨、顶抗上级,绝无前途,此婿不可选!准岳娘自然第一时间“据实转告”。好在其女纯洁,政治意识淡寡,坚信自己的考察,终于成就“国共合作”--共产党的女儿嫁了国民党的儿子。

也有正面表现

当然,我也有准岳娘认为非常好的正面表现:首次上门,下厨炒青菜(没炒坏),添了两次饭(其实至少要添三次),生活能力与身子板似乎较好。老泰山英年病逝(50岁),我认识拙妻三年前就“走了”,准岳娘为此特别关注我的身体。也巧,认识两三个月后,其女生了大半年的肝病,GPT居高不下,本人忠心不贰,持爱不退,多少有点“证明力”。

丈母娘有两位女儿,后来得知连襟也享受了“政审待遇”。连襟是小姨子的大学老师,丈母娘之兄正好任教江西冶金学院,十分方便“政审”。连襟也不是党员,却是团员,团组织反馈意见“群众关系不佳,不善于联系群众”,政治前途似乎也不妙。那年,二十岁的小姨决定带人回来见“母亲大人”,毛脚女婿也动足脑筋买好礼物,丈母娘飞驰电报,最重要的关键句 -- “不要带他来!” 可怜那位“毛脚”只好拆了礼物自己享用。幸好小姨爱情坚定,态度牢固,毕业后分配回杭,再带连襟进门,丈母娘终究吃勿消强行阻拦,我们两位先生才最终各抱恋人归,“甜蜜”至今。

出身的重要性

一位沪友,六六级初中生,1980年代毕业于上海外语学院,家住长宁区独门独户老房子,上下三楼,1947年十三根“大黄鱼”(每根大黄鱼五两赤金)顶下,其父为工商界统战对象,公私合营后月薪仍有380元(当时上海定不下来,由北京定的,柯庆施原定不得超过350元)。这么有铜钿人家,人又长得高大帅气,一米八四,1968年9月分配至上海国棉二十一厂,同天报到300余女工,男工仅20名,15∶1狼少肉多,不时有漂亮女工示好,还有主动约他“逛马路”。稍热络后,姑娘便问:“侬啥格家庭出身?”这最普通最应该的了解,偏偏戳到这位小伙子的最痛处,他总是挠挠头,很不好意思地放低声:“可不太好,我家里是‘资产’。”(按:资本家)“资产”两字一出口,姑娘立即转身,连声招呼都不打,也不过渡一下,一听出身就扭身,就这么直接、这么“阶级分明”。几次下来,这位资产阶级后代算是真正“触及灵魂深处”,彻底领教了出身的重要性,至今提及这一“阶级压迫”,仍怀“深仇大恨”。

拙妻二姨(中师生),1960年代杭州小学教师,娴静漂亮,1968年与杭州铁路局一青年干部相恋。这位青年干部乃单位重点培养苗苗,要打结婚证明(没有单位证明无法办理结婚登记),单位革委会领导断然拒绝:“根正苗红、大有前途的青年苗苗,怎么可以娶这种家庭出身的老婆?”其实,“高级职员”、“留用人员”,并不怎么“黑”,尚未列入“黑五类”。无奈,这对情侣只得分手。拙妻至今还清晰记得二姨坐在卫生间马桶上痛哭。当年,拙妻12岁,第一次亲身感受“失恋”。不久,“二姨”草草另嫁,三十多岁悒郁而死。

当代青年很难想象长辈人生中竟会有那么重要的“家庭出身”,政治细胞深入社会生活每一角落,一句“组织意见”,关天系地的大事--连着前途关乎命运,也决定爱情,一切的一切都离不开“组织鉴定”。“组织”从头管到脚,不仅“关心”你的爱情、决定你的工作,甚至干涉的性格、兴趣。,最可怕的是有权审读你的日记,严密检查你灵魂深处的一脉一跳。说来不信,学生分配工作都有政治级别,如分到上海西郊公园的俞华昶(1980年优秀纪录片《莫让年华付流水》主角之一),政治级别已经很高了--“市级保密”,即十分可靠,可担任市级保密工作,但还不是最可靠的“中央级保密”。俞华昶为何未去保密单位而去了西郊公园饲养动物,想来保密单位这种好地方,“名额已满”,轮不到只有“级别”没有门路的工农子弟,俞华昶才以“巿级保密”沦为动物饲养员。

孙道临也遭政审

孙道临、王文娟,一代名伶夫妇,1940~70年代红透寰内。这对红伶夫妇的结合竟也遭遇政审。2012年9月1日上海《文汇报》,越剧名旦王文娟撰文悼夫,忆及当年与孙道临恋爱,她三十五岁,孙道临四十岁,但因孙的政治问题,一波三折,差点难成姻缘。原来,青年时代的孙道临入学燕京哲学系,参加燕京剧社演出,任北京“民先”负责人,曾经被捕,但既未暴露身分亦未给组织造成任何损失,出狱后又积极寻找组织,然未果。就这么一段履历,拦住了这对大龄情侣。上海越剧院领导找新党员王文娟谈话:“孙道临过去的事,你知不知道?那是很严重的历史问题!”当王文娟为孙道临辩解,领导很不满意:“你是新党员,在政治上一定要站稳立场!”领导们轮番找王文娟谈话,暗示如果坚持结婚,就得考虑退党。最后,由老党员张瑞芳反映给老熟人周恩来,由邓颖超在家接待王文娟,告知孙没政治问题,可以结婚,“政审”才算真正结束。[1]全靠周恩来才成好事,但有多少人能得“总理过问”?

拙妻之所以守密多年,把牢嘴门整整23年半,倒不是为了照顾我与丈母娘的关系,而是她觉得此属“正常行情”,呒啥说头,“那时候不都这样么?” 再说,自己姆妈的“外调”也是为她好,否则丈母娘何以吃吃力力去搞什么政审?谁天生会有这样的“政治意识”?顺便交待一句,婚后丈母娘对我的认可度逐年增高,近年很积极将本人拙着分送亲友,不时流露“女有所归”。

写出这段恋爱政审,延宕至今才拿出来,当然有点顾忌冒犯丈母娘。不过意在提醒后人“千万不要忘记”!不远的往昔,我们这一代的情恋可是如此这般呢!我与连襟的“爱情政审”还算好,毕竟已入1980年代,红色政治处于强弩之末,1950~70年代,那才是真正“激情燃烧的岁月”,红色政治不仅毁了一代大陆情侣的幸福,还带给他们一系列难以尽述的终身悲剧。1949年后,亿万大陆人民可是生活在一个颠倒错乱的意识形态之下。如今,我们这代人已开始逐渐进入“历史皱褶”,我们必须留下自己的脚印(决不同意中共的“淡化”),更迫切要求被颠倒的意识形态必须颠倒回来,国家走上“普世价值”的大道,而不是什么“中国特色社会主义” -- 一个连中共自己都说不清楚内涵的方向。只有结束红色逻辑,中国才算真正走出“被颠倒的时代”,才能确保不会出现第二个“重庆唱红”,确保后代不再“吃二遍苦”、“受二茬罪”。

[1]王文娟:《我与道临:七条琴弦谁知音》,原载《文汇报》2012年9月1日,《文摘报》2012年9月27日摘转,第五版“文坛走笔”。


转自《共识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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