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君武: 风篁成韵 贤德永馨——永怀先室陈韵篁女士
风篁成韵
贤德永馨
——永怀先室陈韵篁女士
作者：许君武
先室湖南宁乡陈氏，谱名敦本，以性爱竹字韵篁，盖父所命，取文选“风篁成韵”之义。自就保傅入小学即以字行。父汉元公讳家鼎，光绪末叶，愤于清政不纲，外侮洊至，乃东渡扶桑习政法之学，又加入中国革命同盟会，一见 国父，倾盖若平生欢。国父喜其刚直热诚，委以湖南支部长，于是每岁必返国，且与黄克强（兴）宋钝初（教仁）诸先生相左右。革命诗抄中有克强先生“晓发汉口寄汉元”五律一章即寄公者也。公既致力湘省军政界交游，且主《洞庭波》笔政，以文字牖启群心，影响深钜。韵篁诞于清德宗光绪三十三年丁未六月，汉元公时适在日本东京，得家报，初命以乳名曰“日生”，嗣乃锡以韵篁二字，可谓嘉名。
韵篁无昆弟姐妹，汉元公于此独生女特钟爱，以夫人李氏虽勤俭有德而鲜亲书史，且多旧妇女惯习，欲养成韵篁自幼习于独立生活，乃于民国元年其六岁时，即令入长沙周南女校之初级小学部为寄宿生。周南为长沙最负盛名之女校，中小学各部皆教学优良，管理严谨，韵篁入斯校，以慧敏端重为师长及高年级学姐所喜爱。一夕中夜，校舍不戒于火，幼稚诸生在酣睡中，为长十余龄之同舍生抱置操场广院中，多醒而大哭。韵篁亦寤，见红光烛天，询抱持之罗姓女，既告之故，则答曰：“姐可速往救火，我无需姐伴也。”传之全校，莫不叹异。二十五年在金陵寓中，以偶一因缘承罗女士枉过寒舍餐叙，历道往事如绘，时罗已四十余，与良人顾君调琴瑟，育子女多有成，其所述当非虚构也。
初民国肇建汉元公获选入国会，为众议院议员。及民国四年，衔 国父中华革命党之使命讨袁，移家沪上，韵篁乃转入上海夙以艺文优异知名之博文女学，盖楚北女诗人黄绍兰所创设，自任校长而躬兼授课，韵篁得益甚多，尤与皖北革命先烈范鸿仙（光启）之女公子雪筠及吾湘浏阳革命前辈刘人熙先生之外孙女欧阳立徵为莫逆交。范与欧阳均富才华，年皆略长于韵篁，而月夕花晨，相邀弄翰，胥谢韵篁之捷敏。汉元公故交醴陵傅屯艮（熊湘）先生，夙有才子之誉，时过其沪寓，为讲诗文韵律风格，韵篁悉心默识，傅喜而录为弟子，于是所得益晋焉。
汉元公为策划讨袁之便，所居在法租界吴兴里，与陈士英（其美）先生毗邻，袁世凯阴遣刺客狙击英士先生获逞，枪声震破邻屋玻窗，汉元公急逸去而令家人他徙。翌年，袁以举国申讨羞愤死，国会恢复，汉元公挈家入旧京，仍就众议院议员任，而以病肺养疴于日华同仁医院，挈韵篁随侍，便于躬亲督教，而饮食服御皆严令隔离以防病染焉。
汉元公道貌岸然而诚心内热，处旧京十丈缁尘之地而不乐与寅僚酬酢，独对耆儒硕学则曲致礼敬，遇英才俊士则备加奖掖，殆其天性与习养合一以致之。故门无杂宾而闺范尤肃。平日不宴一客，而或则大会朝士；平居不谈诗文而或则吟咏终日。命韵篁习汉张迁碑，及张黑女志，又令读楚辞及汉魏诗赋，然后习六朝文以至唐诗而止，五代以后诗概不寓目。民国十年辛酉上已，汉元公邀集北京朝野名流三百余人觞于中央公园（后改名中山公园），挈韵篁从。韵篁即席作擘窠书“风雅中兴”四字横额张于两古柏间。其父执周仲玉先生为诗志其事，有“十五闺中女，能书一座称。壶觞开上已；风雅记中兴”之句，都下新闻报纸亦争载是事，传为佳话。
时韵篁就学于英国基督教安立甘教会所设之培华女子中学，为此时故都之贵族学校，校址在宣武门内石驸马大街。是为西城繁衢之地。汉元公寓日华同仁医院，则在东城。是时北京全城居民有自用汽车者甚少，而汉元公则有美国道奇牌轿车。公默计不以此车供韵篁乘坐，则必使其过劳而费时；欲令其日乘此车往还，又必启其骄奢之习。爰毅然移寓石驸马大街之太平湖饭店，与培华女中望衡对宇，在家中闻上课预备钟，即可越街至课室而不愆时；散课后五分钟即可抵家。公于爱女关切之深至与计虑之周详，于斯具见一斑。
汉元公既笃爱韵篁，爰谋相攸。民国十一年壬戌，十二年癸亥，皆以春秋佳日或上已重阳诸令节分别柬邀北京各大学中国文学系同学聚餐，酌酒命题，赋诗分韵。未能即席成篇者则约以期日，请其寄回。但当筵醉饱，皆曳白而去；寄回之诗不及什一，且多有不成句法不合平仄者，公大失望。 先君仲期公以清戊戌翰林大隐北都，齿长于公十余岁，虽同乡邻邑平素殊少往还。十二年癸亥冬，公忽投刺以后学礼谒先君，先君命武款接。公喜曰：“吾正欲见公子也。”因询向日所学，知武曾毕十三经，读资治通鉴两过，涉猎楚骚汉赋唐宋诗，且与同志结诗社，但今在上庠习英美文学。乃叹前者专访国文系而不访外文学系之误。复问武国学既有根底，且入门甚正，何以不专精研习而旁鹜外文？武对曰：“今日不习外文，则无世界知识眼光，不足以应天下之变；非先有国学基础，则必随波逐流，沿断港绝潢而不返，未足以奠国本之安。”公深然而许其是。嗣则每周休沐必来枉过，且出诗命和，武一一应之。
十三年甲子正月初一立春，初七日公在寓中作家集，成七律一先韵，腹联押有“千”字，武次其韵云：“立春元日符纔七，名世中兴起半千。”公读而惊叹，来书奖勉云：“君以英岁，写作均优，名世半千，尤见身份。湘乡旗鼓，重整中原，来日勋名，是在健者。”自是与武益亲，且邀武至其太平湖饭店寓中。公所居有大庭院，环以回廊，遍植花木，丁香海棠，尤极馨丽。因顾武笑曰：“坐此间吟哦，应增诗兴否？”然武凡四往公始介韵篁与武相见。韵篁即出其和武诗稿十余章有以示，且属武亦次其所作诗韵。嗣虽于校课休沐之余闲往谒公，顾迄未得偕韵篁出游。某日傍晚，公挈韵篁赴宣武门南之崇效寺，属武同行，至则品茗，以“诗清都为饮茶多”句中之平声字分韵各拈绝句。公得“茶”字，诗先成云：“黄尘如雨扑京华，灯火城南十万家，惜取忙中闲岁月，寻诗来试上林茶。”韵篁得“诗”字云：“宣南城畔今宵月，半入秋怀半入诗；一片晚凉浑不觉，白云深处立多时。”武此时意绪不属，得“清”字而诗久不成，韵篁乃微语曰：“子素才捷，吾父屡加称道，今何濡滞耶？”武瞿然以惊，急挥成二十八字曰：“又来古寺听钟声，静看浮云扫太清；笑与老僧谈旧事，如来金粟傥前生？”公读而大加赏叹，指为格韵均高。其后遂任武偕韵篁外出，盖许我为馆甥之意由是而定。是年双十节国庆日，武与韵篁遂行订婚礼于北京中央公园之“来今雨轩”，汉元公老友山西革命耆宿景太昭丈（耀月）为证盟焉。
时直奉两军构兵，冯玉祥受张作霖赂，叛吴佩孚而倒戈入北京，囚曹锟于延庆楼，是为所谓“首都革命”，吴系直军因而蹶败。汉元公夙恶冯玉祥，又曾与其部将张之江鹿钟麟有诟詈事，闻变仓皇出京，但亟欲见武与韵篁完成嘉礼，乃留书致先君仲期公，请饬武偕韵篁南下广州成婚，先君许之。
时民国十三年十一月，武方肄业北京中国大学英文学系，以谷正鼎、萧训两同志之介，与同学王维英（来台后为行政院设计委员，已故）同乡廖维藩（立法委员，在台病故）等共二十人加入中国国民党。适 国父抵京，闻有青年学生二十人入党，在当时尚属半公开时代自属难得，遂以本党总理身份一次召见于铁狮子胡同行馆。 国父精神奕奕，兴奋异常，训勉再三，然后握手各三云：“诸君如悉心研究我所创之三民主义，不仅从大处讲可以救国救民；即从小处讲，亦可以立身处世。”武迪听此言，憬然有省，因而立定誓以终身研究主义之宏愿，而近五十年来，思潮毫无阻滞，方向决无乖舛，此差堪自信而可告慰各方知好者。
武聆总理训后，十四年一月二十六日（正月初三日）偕韵篁赴天津 ` 乘英商太古轮南下。二月二日（夏历乙丑年正月初十日），武与韵篁行婚礼于广州市爱群大酒店，证婚人乃党国元勋非常政府代大元帅胡展堂先生（汉民）。介绍人二，一为大元帅秘书杨少炯，一为大元帅府参军黎树伦（纪）。展堂先生及杨、黎二公皆汉元公故交，而展堂先生之交谊远溯同盟会时代，因以故人子弟视吾夫妇。而其训勉之词曰：“夫妇以承先启后宜室宜家为唯一之使命。故凡民族主义所揭櫫之目标，如求独立求自由求平等之类，皆不适用。盖夫妇各谋独立，则不能承先启后；而欲实现宜家宜室，则夫妇彼此间应俱存一不向对方求自由平等之心。”剀切深至，使我永铭，真颠扑不破之名言也。
婚礼后两日，武等仍返北京就学。暑假后，韵篁考入国立北京女子大学中国文学系，校课皆所素习，学而不困，是时颇有德甫易安赌书泼茗之乐。惟韵篁涵濡汉元公之庭训甚深，论诗每尊唐绌宋，与武相左。十五年丙寅春正月，长儿出生，时 先考妣均在堂，喜初得大孙，按家谱“诒”字，命曰诒博，字以潞英，盖取于宋名相文彦博，崇秩长年，为潞国耆英之义，乳名於菟，则为乳虎，以丙寅肖虎也。武以身犹在学，而以妻子累老亲为愧疚，乃于课暇报考中华平民教育促进会干事，参加者二百七十余人，录取六名，倖获首选，月薪银元（俗呼大洋）四十。时每元可易鸡卵百二十枚，以是生活稍免拮据；韵篁则料量家务，事亲育儿，备极劳苦。武在平教会中兼主编农民旬刊，以会中在河北定县有实验区，每十日印赠一册，教农民以科学改良农业之技术，兼告以十日来之国内外大事，藉以启发知识，增广见闻。每期复附短评，使乡农明是非，端趋向。时张作霖据北京，其宪兵司令王琦尤残暴，滥杀以为常，人称屠伯。武睹张以津浦铁路列车车厢供日本运兵赴济南乃愤而草一短评，标题“谁是军阀？”大意谓凡私人拥兵自雄，甘为帝国主义列强之鹰犬而残民以逞者，是为军阀。今之张作霖，实即其人。吾儕既识其真面目，宜联合同胞，一致声讨云云。校印既成，照例于夜间堆置武办公桌旁，备次晨分别邮寄发出。此一期亦如是。但次晨赴平教会服勤，行至距会所二百公尺左右，遥见同寅黄卢隐女士摇手止武停步，旋急奔而前曰：“我在此候君已十分钟，现大批宪警在会中，此期旬刊已被扣。彼等正在查询君寓址，君急宜走避，切勿返家。”卢隐为二十年代知名女作家，当时已声华腾上，虽同寅共事，并无深谊，而热心救我，使我永志不忘。当即谢之而东行，因平教会在西城，而我家在南城。东行则赴表兄彭椒荪（虞卿）家。椒荪为四舅闇仲公之长子，四舅即世甚早，先君先母保育椒荪，令其毕业上海复旦大学，精通法英两国文字，长于武二十岁。武习英法文，皆由其启蒙。然椒荪为一恂谨畏事之公务员，平居以仰事老母俯畜妻孥且治事趋公不逾矩度为职志，素不以武高谈革命，敢撄军阀逆鳞为然，此际睹武入门，畏避如见蛇蝎，惟恐祸及，急探囊取叁拾元为武离京旅费，且不留晚餐，趣令即行。武受其馈赆即别，遂买车赴归绥。因绥远都统商起予将军（震）为晋军大将，与汉元公在清末滦州起义时曾共患难，有金兰之契，而商公亦娴翰墨，故公赠商公诗，有“谁识威名震海内，将军原是一诗人”之句。商公且闻公时誉其爱女；故虽未曾见韵篁，而早识其名；复笑语汉元公，谓“吾固无女，为我义女何如？”汉元公欣然允之。及公择婿得武，复以函告商将军。是时晋军已加入国民革命军，阎公锡山为北方总司令，嗣依序列为第三集团军，商将军按平时序列，则以都统兼第三十二军军长；按战时出征序列，则为本集团军前敌总指挥。武抵归绥晋谒，将军立予接见，谈次颇蒙青眼，并即以手令派充军部中校秘书，随营服务。
北平奉军捕武不得，即派十人小队至寓所捕韵篁，挟枪露刀，先君坐视而勿能阻，乃急往求援于民初之国务总理熊秉三丈（希龄）。秉丈以先君翰苑尊宿夙所礼敬，爰向军事当局具保得释，然已居囚室三日。初，一上校军官执问：“尔尔是否国民党员？”韵篁坦然答曰：“我父我夫均国民党员，我非是。”“尔何以独不入党？”答：“凡优秀高尚有志救国之国民均应为国民党员，我自审尚不及格。”讯问者无以难，乃优待之，丰其膳而使女禁卒去其衣物中之绳带，防其自裁。及得释返家，立取诸绳带焚之曰：“我不欲使女禁卒之气习污染吾家也。”嗣即裁书寄武归绥以为常。幸当时军方未行书信检扣之制，通函得以无阻。
十六年六月，商总指挥率师讨张，自归绥南下，东南出河北易县紫荆关，令武随侍其侧，跬步不离，终日弛马或以军用电话指示前线官兵，武为书命令，遣信兵，忙至手腕几脱。总指挥每日易其驻地，防为敌窥。一日，登一山寺高阁，正忙迫间，忽来巨炮轰去阁顶，武双耳如受锥刺，与商公均昏晕仆地，担架兵抬往军医处救治，半日始苏，武右耳由是全废，而商公无恙。韵篁因是深怨军医处，商公为撤斥其处长以谢焉。
十七年夏，国民政府完成北伐，统一全国，商将军率先麾军入京，遂膺河北主席之命。武随其旌节，首入大学交毕业论文，以《中西文学批评之比较研究》英文稿获学士学位，承商公邀入幕府任机要秘书，又谬谓武“文笔优长，中西兼擅”（此八字乃商公亲函其老友程起陆先生语），又称武“品性极醇良，世家子弟，尤长于词章”（此三句乃商公亲函其最亲信属僚李晓沧参谋长竟容先生语。程李二公皆曾私以原函见示，勉武继续努力，无负恩知。武谨记遵行，未敢或忘）。未几，商公又代阎公兼平津卫戌总司令，命武兼总部机要科上校科长。旋复成立河北剿匪总司令部，商公以首府主席兼总司令，再命武兼该总部少将密电处长。时武甫二十四岁，自陈年少资浅，不敢膺此高位。商公不许，面谕谓“密电即纯属机要之事，尔驾轻就熟，并无困难。我亦不愿随意用人。但事较辛劳，编阶高乃所以酬之，国家定制不可辞，亦不必辞也。”
于时家计稍裕，次儿诒光三儿诒弼相继诞生，仍由先考以宋名相司马光、富弼之名，分别字之为“温乐”、“郑穆”。韵篁上事舅姑，下育儿辈，接待亲朋，指挥佣仆昕夕鲜暇，均素日亲琴书翰墨所未曾习者，而皆井井有条，为戚邻所称道。
十八年秋，商公移主晋政，武也随行，至甫两月，阎公渐与中央乖异。商公独矢志如昔，不改忠忱，而邮电皆为阎控制，乃命武离晋赴平，托老友新闻记者毕元祉以中央社电讯与国民政府通款曲。自是武即不再返晋，而商公动止悉受羁勒矣。
十九年春，中央以训政开始，须整理全国基层组织，乃举行县长考试，武报考获雋分发闽省，遂至福州谒方声涛主席，承派任闽南之惠安县长。时 先君先母均在堂，韵篁得武函，乃禀明堂上尽室南行。先君以昔久官两浙，乐西湖山水，决定偕先母居杭州且躬先赴杭僦屋，不欲就养闽南。韵篁自信体健，乃奉 先母彭太夫人及 先外姑李太夫人并挈儿女四雏且携行李四十余件，首获奉 先母至杭，勾留二日即奉 先外姑等至上海，乘招商局轮赴厦门，拟转惠安。先是，闽南有土匪魁首陈国辉率众盘踞泉州各县，闽省府予以招抚，编为福建省防军第一混成旅，实质人数由于啸聚，超过一加强师之兵力。所属分驻晋江、南安、永春、惠安、安溪、同安、德化诸县，并派兼永德安南警备司令。武奉檄赴惠安任，为其所拒，方踧踖于厦门逆旅中，而韵篁挈儿辈来，正议动止间，适遇故人戴世棠，盖大学同班毕业而籍隶南安，今任其县立中学校长，闻而邀我暂至该校任教国文英文，且聘我为校务主任，在教务训导总务三处主任之上，等于副校长。盖戴在其故乡，欲多与里中父老昆季周旋而苦无暇晷，欲武为其分劳也。感其意诚，遂偕韵篁居南安校舍，地在乡间，新建两大楼皆为客室及办公所用，而教职员宿舍颇湫隘，新建者尚未完工。戴校长夫人在校任课，即居校长宇，而特择办公大楼二楼之爽塏者二间供愚夫妇居住。韵篁谓此举破例违众，不可为训，坚决辞谢，自携行李入旧宿舍，处之恬然。又以不谙闽南语，日必随校工至墟集市膳食，深为同寅诸君伉俪所乐助，相处无间言焉。
某日武方在教室授课，讲苏子瞻“潮州韩文公庙碑”，忽一衣中将阶级之军官入，随侍弁兵五六人，立学生后座静听。武如未见，宣阐如故。戴校长亦随入，目注讲堂，似欲为武介绍者，军官略摇手止之，侧耳谛听良久始出。及课毕至教员办公室，军官赫然在座，戴君极趋前告武：“此陈旅长，本校多蒙其关拂。”乃知其即陈国辉，起立出巨掌与武相握，操闽南腔之生硬国语而笑曰：“我未曾读书，对君等读书人实深敬佩。顷闻先生讲解一个普通老百姓可以作万代的老师，一句话可以使普天之下都遵守效法（即‘匹夫而为百世师，一言而为天下法。’），更可见大学者的了不起。”武极与周旋，告以“东坡此文全赖此首二句立全篇纲领。”言至此，忽韵篁来室呼武进午餐，陈喜而谓之曰：“诸位老师均有宝眷在旁照拂，使地方教育蒸蒸日上，我本地人首应感谢。尤其许老师，本系惠安县长，被我强留任教，感歉交深。今拟仍请许先生赴惠安任，免使人骂我陈国辉破坏地方政治，明日即请赴惠履新。”韵篁惊喜谢之，即偕武出而低笑云：“莽夫而居数县尊，一言而决吾家运，斯之谓矣。君能以此纲领成一全篇乎？”武喜其语隽且峭，可称雅虐，终身未或忘之。
越二日，果得以军用车携眷之惠安就任。是邑山多田少，地瘠农贫，米粮不敷，率以甘薯（俗呼地瓜）充民食，和米煮粥，闽南诸县皆然，而惠安尤甚，故多称为地瓜县。韵篁常微服出市日用品。一日归告武曰：“顷见某街一宅，门榜一联云：吃地瓜淡中有味，安天命分外无求。斯殆有道之士，不可不物色之也。”于是极往访之，则邑绅王蔼星（炯），四十二岁，长于武十六龄。博学好古，儒素自甘，遂缔交而时有唱和，然从不入公廨，可见其品。岁时令节，韵篁馈以果菜示敬，辄获诗为谢。及武解组离惠，蔼星竟送我夫妇至思明，畅游厦门公园及鼓浪屿而别，且曰：“炯以信手拈来之一联蒙夫人谬赏，斯文未丧，知己感深。今后天涯比邻，至祈时锡渔雁。”韵篁之留意词章，礼敬寒士类如此。
陈国辉所部一团驻惠安，军纪荡然，而日遣副官率兵来县府索粮索物，喧豗暴乱，员工不仅公务被阻，且保命不遑，遂纷纷请辞，武力勉其镇静忍耐。韵篁独谓乱邦不居，且先圣戒与鸟兽同群，君毋竭蹶僨事，首宜辞职让贤。武以为然。既得请，即日行；众谓武瘁心力且损宦囊为难得，绅民五十余人徒步送越三十里，复经武力辞乃别。抵厦门留五日，乘海轮至沪，即经南京转津浦车北上，拟至故都重谒商公。抵天津，适于车站遇老友王镂冰，时方主持天津《商报》，坚留任总主笔并主采访事务。韵篁以商公丈人行，且于吾辈有恩，独代武至北平省候之，旋即留居平市旧宅，武寓津报社中。
时汪精卫突自欧洲返国，与冯玉祥、阎锡山勾结，密谋叛乱，反抗中央；乘轮抵津之日，武初于码头面折其主张召集国民会议之非，汪语塞而急登车赴平。武旋撰文以四事相质，标“请问汪精卫先生”之题刊布《商报》报端，邮寄于汪，汪自不愿答，亦不能答也。嗣彼辈勾结成熟，决在北平成立伪国民政府，由汪、阎、冯分任党政军要职（汪任伪中政会主席，阎任伪国府主席，冯任伪军委会委员长），且定十九年九月九日阎就伪职之日为“九九节”。武连撰《商报》社论多篇斥之，且以劝阎逃遁为谐谑之辞曰：“谚有三十六计走为上计之语，彼热中于九九者实不如速谋三六，否则有噬脐之悔矣”云云，盖其时张学良甫输诚易帜，倾向中央，如遣兵入关讨阎冯，则如汤沃雪、阎之败亡立见。然阎执迷不悟，见当时平津各报均噤无一言，独天津《商报》频加笔讨，深表愤恨。继探知主笔政者为武，乃其昔日之旧属，则大怒。然当时津沪各地均有英法及日本各国租界，天津《商报》在法租界二十四号路，中国军警不能进入搜查拘捕，至多祗能封锁报纸，禁其销出租界，但界外人士纷纷进租界，直向报社购买携出，又无从禁，于是《商报》之言论愈张，而销路愈畅。阎氏盛怒之下，乃手令天津警备司令袁庆增设法诱捕武而杀之，且有“就地正法，格杀勿论”等语。袁本系商公直属旧部，与武夙有寅谊，且识韵篁，奉阎命大惊。某夜十时后，武正在报社挥毫撰稿，忽一便衣迳入，近身低语，表明身份为袁贴身亲信副官，按旧规呼武为处长，谓“今晚二时左右将派人来报社挟持处长，此系奉令办理，无从免除，请处长即刻化装暂避，最好迳往京沪，不要回北平公馆。”言毕即匆匆去。武立呼报社中本党忠实同志任电务员之王文华为我化装为一老人，因其有舞台演剧化装经验，又借集同仁川资七十余元，书便条于文华，嘱其向韵篁取偿。并由文华作伴，同出二十四号路口，即为海滨码头，外洋空客货轮鳞次停泊。武仓促间登一英轮，茶房索船票无有，笑而颔首，引入船内下层统仓间。又见武须发皓然而步履矫健，注视甚疑。武急偃卧被褥中，迨夜半三时余开船，至七时天色大明，轮出大沽口已久，船中人皆起就餐，武始脱去白须发，告邻客以真相，全仓中人遂皆知我为反阎而拥中央之分子。武初意此船至沪，我即可转车入京。不料此船乃逕赴香港，稍停即转赴英京伦敦，询同乘诸客，皆系往香港九龙澳门之人，乃深自咎孟浪。默计阮囊虽羞涩，到港尚无问题，返京即恐竭蹶。且至京惟有晋谒国府行政院谭院长畏公，因畏公素敬先君，视为翰苑乡前辈，又与先外舅为革命老友，曾闻其齿及贱名。今以反阎而拥中央入都，稻梁谋自不必虑，然此终非我所愿。踌躇久之未能决。越日抵港，居小逆旅中，决心赴英读书求深造，乃长函详陈始末于畏公，并函禀 堂上二老述此意。未及旬日，邮局送来 先君复谕，斥武不守固穷之道。方踧踖愧咎间，而行政院秘书方君之函亦至，盖奉畏公命赠武八百元（此数合今日新台币至少当在二十万元以上），因得以从容赴英。所痛武甫抵伦敦，而畏公已骑箕天上，恩私未报，为终身撼也。
武至英京，得韵篁寄来中国大学毕业证书，入伦敦大学研究院（政治经济学院），且补修数科目，课程严迫少暇。韵篁则挈三儿女移居小会馆，食贫自甘，先外姑佐之。二十二年春，武获文学硕士学位以归。时汪、阎早败，朝野粗宁，中央一心以安内（剿江西境内之共党）攘外（拒侵据我东北之倭寇）为职志，各省大吏多励精图治。
武返国入京，遇第九路军总指挥谭逸如（道源）将军，盖同邑里而谊又外兄，其先祖妣乃武祖姑母也。逸如喜武归，急电介于鲁咏安（涤平）将军，入浙省府为秘书，因得朝夕侍庭闱，而韵篁亦奉先外姑挈儿女南来杭州，间或游览西湖，极家庭融融洩洩之乐。惜为时极促，二十三年甲戌夏，先君忽以暴疾弃养，鲁咏公移节入京，武未往从，杜门读礼而已。
翌岁乙亥，甫逾先君小祥，突得商公急电召赴北平，立束装赴之。盖商公重主冀政，仍令武掌机要。此际倭氛侵逼，省府倨处于清苑（保定），而商公每星期必往返平津与敌樽俎周旋，备尝辛苦，时盛传有“平津保，来回跑，商起予，好烦恼”之谚，情事可见，而武之职责亦日重。韵篁顾虑武之生活，只身自杭州至北平，寄居故人刘蕙兰女士宅中，以长途电话抵首府，谓欲来保定视我，止之不得，留逆旅三日，见武居府内高楼中，公厨饮食粗劣，又乏人照料，拟就地僦民屋伴我。武以国难方殷，敌在眉睫，既不遑计口腹，亦不能庇妻孥。郑重婉劝其归以谋助我，我临变自知应付，必策安全，乃去。已而冀察政委会成立，商公调任豫省主席，武随即至开封，事较清简。
二十五年开春，军事委员会政训处贺处长君山兄（衷寒）忽连来两急电促武赴京，乃向商公乞假两星期，到京晤贺，始知有重要任务相诿諈，且必须即日开始办理。爰电商公辞去现职，商公初颇不谅，嗣得武快邮密函详陈，冰释如故。于是武移家南京。韵篁操持家务，并护奉先母返湘乡故里定居，回京督率儿女分别就学，劳苦尤加于昔。武以政训处重视宣传，乃就任《中国日报》总主笔，日以文字警勉国民自立自强，并防东邻日本于九一八事变后扩大侵略，为日人经营之通讯机要同盟社所忌恶，乃诬指《中国日报》为兰衣社机关报，每见武文，不曰：“兰衣社报今日指摘某事，殊影响中日邦交”，即曰：“兰衣社报无中生有，横加挑剔。”久而读者均知其所指为《中国日报》，纷纷购阅，报纸销数反而大增。铁道部时办有《扶轮日报》，随全国铁路线分销，风行颇广，亦聘武为总主笔兼总编辑。武座前列，有相对坐之案四，为记者席。每日受武指，出访新闻而归写成专稿刊出。其中二人，一为其后创办《新闻天地》名满中外今在立委之卜少夫，一为历任司法行政部长总统府国策顾问今在任国家安全会议秘书长之汪守一（道渊），深以此自豪焉
当时天津之《大公报》，自诩言论为国人南箴，而倡中日协和之论，意在缓日本之攻势。武乃连续撰文六七篇，逐日列为社论，匡斥其谬，读者多投书赞誉，而《大公报》不能强颜以驳辩也。七七卢沟桥事变起，首都文化新闻界组联合抗敌后援会，武竟被公推为常务委员会主席，坚辞不获，每日主持开会，奔走联系，而仍须主扶轮笔政编务（《中国日报》已于去年除夕奉蒋委员长令停刊），倦极则眠于编辑部长案台上，往往数日不得宁家。韵篁每于深夜或侵晨提人参浓汤一罐至报社，亲睹武饮毕仍携罐而去，且叹曰：“爱国必先爱身，过劳岂能办事！”武甚愧其言也。
嗣日寇凶焰益张，淞沪撤守，韵篁奉外姑挈儿女乘江轮返湘。国民政府令军事委员会成立六个部，其第六部主管组训全国民众，收训流亡学生，促成普遍动员，协助国军作战，由陈立夫先生出任部长，召集文化教育界人士参加，以武为上校秘书。又由本部设置青年战地服务训练班，以黄仲翔为班主任，阶叙中将，收容平津各地流亡南下之大专及中学生，得三百人，编为一大队，大队长李上校，纯采军事制式训练，分六中队，每队派一中校训育教官与同起居，便辅导。武乐与青年共生活，请于黄主任，自愿降军阶，任第三中队训育教官。本班旋奉令移驻湖南南岳训练，武率第三中队全队学员五十人自京徒步启程，初日行百四十里，旋冒风雪减半，或又百里，经安徽之芜湖、南陵、贵池、秋浦入江西之浮梁（景德镇）以达南昌，始改乘浙赣路车西行。二十七年一月三十日，抵长沙时，适为夏历丁丑年除夕，万家灯火中与韵篁重晤，真有少陵“相对如梦寐”之感焉。
戊寅元旦甫过，方拟于初五日（国历二十七年二月四日）促装赴南岳报到，而突得军委会别动总队康总队长兆民（泽）自武汉来电，谓“战训班决定结束，兄请迳来武汉，另有假重。”兆民出身黄埔三期，为昔日之《中国日报》董事长，亦即日寇指目之兰衣社首领之一。武得电，即于二月二日驰往武昌晤兆民，始知军委会新设政治部，兆民任第二厅长，属武任主任秘书。武就职后，韵篁于是年四月自长沙来，僦汉口旧德租界民房以居。未几而倭寇侵及武汉，我军四集抗御，政治部移湘之衡山县办公，武夫妇卜居于该县西乡之宋家塘。武此即以绝句赠韵篁云：“渡江天马竟南来，眼底经纶尽可哀；且傍青山学偕隐，闺中亦有不凡才。”
第二厅无眷同僚闵季连、陈大维、杨仲璞三君皆寄食宿于吾家，韵篁竭诚安其寝处，洁其饮食，盛荷诸君之称誉，且播扬于同官，谓“不凡才”诚非虚名浪者。于是休沐之辰，宾友云集，赌綦呼卢，各适其适，丙夜始散，而韵篁疲矣。武每叹当时同僚中罕才人雅士，否则裁笺分韵，竟吐新声，韵篁必不居殿军，而亦不至疲困如是也。
军委会政治部欲动员敌前各省民众支援军队抗敌，乃按各省行政专员辖区，成立民众动员指导专员区，每县派指导员助理员各一人，均以本地人士熟谙当地语言乡土风习而冒险犯难与敌周旋者充任为原则。二十七年秋，武与闵、陈、杨诸君皆派充区指导专员。武为湖南第二区，辖常德、澧县、临澧、石门等十一县，境域较广而距敌最近，必当全力以赴。因奉准自行考选指导员及助理员，亟在长沙招考得二十二人，集合训勉授印，分别刻期出任后，武乃偕韵篁率儿女赴常德履任。该行政区冯专员天柱及常德县长郑君（江苏人，偶忘其单名与别字）皆至德山河畔渡口迎迓，询知驻军为唐孟萧（生智）胞弟季澧（生明）以兵力两师兼警备司令，军纪平平，而其夫人乃赫赫知名之上海影星“标准美人”徐来，武五年前自英返国至杭州即与之相识者。次日，得季澧柬，邀吾夫妇晚宴，徐来女士欢然道故，明璫翠羽，衣饰灿然，韵篁较之，殆如村妇。而季澧豪奢成性，名酒皆从舶来，所储英制三炮台烟，据其见告有二万条（每条十包，每包十支），当寇氛正炽之际，处民生极困之时，乃不惜浪掷巨金以餍口唇吞吐之一快。武因而即席默然，未加赞谢，不顾主人之有慊于怀也。次日武以当地肴果设筵作答，季澧颇不懌，惟韵篁独以夙藏之巴黎金制胸饰及宝石发插各一赠徐来，得其娇笑为谢，解我窘困。其后数月，彼此均少往还，然关于动员公务，每周均有会报；警备部日供情报电讯，且与我交换地方各县及重庆政治部通报参考消息，亦不无裨助云。
二十九年春，政治部撤消民众动员制度，武偕韵篁返湘乡原籍省视 先母后，即同至澧县，经津市北达公安沙市，乘民生轮赴重庆本部报到。部长陈辞修上将时方调任第六战区司令长官，正待启节赴恩施新任，见武返渝晋谒，即欲命武为长官部主任秘书，武以久在前方，愿稍休憩辞不应命。留滞渝市月余，适值行政院新设社会部，谷叔常先生（正纲）出任部长。陈彦及先生（布雷）门墙夙峻，不轻致荐剡，闻武在渝，电约晤面，独向谷公先容，承聘为专员，未三日，改兼部长办公室主任，旋又改本职为社会行政计划委员，自是由巴渝而至白下，与谷公共晨夕者阅十年；谷公以愤与共党谋和而辞职，声震天下，武随之同退，与有荣焉。
武既解官，复为新闻记者，任南京《扫荡报》（时已改名《和平日报》）总社主笔，旋调上海分社仍主笔政，又兼复旦大学及中国新闻专科学校教授。寄寓先从叔鲁生公寓楼，韵篁常自京来沪相晤。
三十八年四月二十日，政府与共党和谈破裂，韵篁适在沪，闻而急嘱武赴京，促诸儿女同至沪以便转往台湾。武当晚抵京寓，惟见长儿诒博在。次儿诒光、长女诒琰已外出数日未归，次女诒曜、五儿诒殊则均在其肄业之中学中，为共党“职业学生”所羁禁，不令与家人接触。武至诒殊校中，果大门严闭，不获与晤。诒博时供职美国联合新闻社南京分社采访记者，谓共党不敢开罪美国，即共军过江，其职务必安全，惟力促武即刻离京。因于四月二十三日（已丑三月二十五日）乘飞机往沪，约当晚以长途电话联系。及抵沪，傍晚电话即中断。武与韵篁相对长叹，无以遣悲。韵篁谓“君为共党必欲得而甘心之人；局势严重至此，我惟有不顾儿女，护君赴台湾耳。”于是以一个月时间结束在沪公私诸事，摒当行李乘中兴轮启程。中国新专女生俞渊若、何景玲以吾女诒琰、诒曜之名随行，今皆为港台名记者，渊若成就尤卓。船以五月三十一日抵基隆，适为已丑端阳节前一日，得东南军政长官公署办公厅郭主任外川兄（骥）之照料，得以顺利入境。
台湾《扫荡报》先已聘武为总编辑，至是亦派员来轮埠相迎，同乘车至台北报社下榻。北市仲夏酷热，社在衡阳路，高楼栉比，密不透风。幸东行二十步即达台北公园，每夕，韵篁必偕武步至公园纳凉，中夜始返。惟报社庖人临俎不洁，同人多就外食；韵篁乃觅得菜市，日亲烹爨，重温闽南故事。
明岁，报社改组，武膺台湾省立法商学院聘为教授，得分配宿舍，移居金华街。屋虽敞陋而隔绝俗尘，韵篁不惮辛劳，对日式叠席日加濯洗，亲友来寓者皆羡其整洁有过于华厦。竟居数载。四十四年乙未春，正月初十日，为吾夫妇结缡三十年纪念，西方称为珠婚，遂觞师友故旧于健乐园，到于院长右任丈，贾煜如先生，溥王孙心畲，及梁均默、郎静山、王壮为、陈定山、张百成、张糓年、阮毅成诸君，静山为摄影，右任丈题其端云：“时为羊岁，节近上元，花同人好，月共珠圆，祥开百世，会集群贤，齐眉福泽，合证诗篇，留此鸿雪，佳话永传”。及今思之，肠回万折矣。
是年秋，教育部甄选教授赴菲律宾任教华侨师范专科学校，一为主讲中华文化及经史子集四部兼通者，一为主讲教育理论心理哲学及教学与教导方法者，校方为控制预算，不能聘请多人，故祗限二位。换言之，即此二教授每人均必须能开七、八种甚至十余种科目之课，以符校方“使学生多获益而使学校少付赀”之原则。经教育部再三郑重甄选之后，武与宗亮东教授膺选。是时菲国虽未与我断交，但极嫉视侨教，故以公务考察研究之名，持官方护照，而许携眷同往。宗夫人旋以事未能出国，武夫妇至菲僦近校之屋，而邀亮东共舍。亮东任教一年即返台北，而武以侨众苦留不得归，遂滞于马尼拉者三载。四十七年春，韵篁遘疾，久治不痊。医者断曰，“离菲自愈。”武因函恳于右任丈为言于驻菲大使普告侨团侨领，始获辞所在，护之返国。抵台北翌日，往谢右任丈，右丈宴之而以监院参事召武，到职未及一旬而韵篁之宿疾果瘳，韵篁乃以武在菲都讲课节余之俸美金千余元在金华街扩建厅事一间，以接宾客焉。
武生性迂慵，不谙料量家务，童幼惟文翰是亲，夏岁以后，从政讲学，更不习衣食经营。自成婚后，数十年中一切米盐计会琐屑之务皆委之于韵篁，在家娇女，苦于爨臼哺育之劳，而其自立卓坚，井然有序。故武三十三年秋在渝州诗，有“梦怜身许国，贫幸妇能家”之句，盖纪实也。
自菲返国，韵篁偶从亲友购台糖公司股票，历兼旬而颇有所获，遂日日从事于股市。时有前青年服务团员继入法商学院毕业之及门弟子河南袁某，面貌酷肖我已在大陆亡故之三儿诒弼，时已入台湾银行任经济调查处一等专员兼科长，因曾见韵篁数为学院作擘窠书匾额，常来请益。韵篁思子情切，覩貌即亲，又见其任职银行，熟谙金融业务，而袁某小忠小信，深得其欢，韵篁忽性情大变，遂竟以辛苦经营之家财悉数委于其手，甚至个人之身份证与印鍳章亦交其保管，而别赠金饰珍宝手表等与其妻女，且为之购买房屋于重庆南路三段，吾家时早已迁仁爱路四段，至是与之对宇而后户通连如一家。武至迁居之日始知之，拒不同往，而亦无以纠正，独居仁爱路，每日外出授课购食或就食亲友以为常。友人或言谓“夫人富可敌国而足下贫无立锥，异哉怪事！”韵篁是时确有“天夺其魄”，随人播弄之实。盖袁某对外扬言“许老师不养师母，我故代为奉养”，闻之使人发指。而袁又贿瞩医师以神经病针为韵篁注射多次，且住各大医院，由甲迁乙，荏苒日久。本无病者，亦因而病。六十七年春，同乡数人忽热心集会多次，欲声讨袁某，实则觊觎吾产图染指，彼此互诟互閧，武悟其奸。徐与五女诒英（字经文）决心往迎韵篁，排闼直入，扶之登车而返吾寓。旋迁居而召袁某令呈代管吾家二十周年财务帐册（武当时已请老友某名律师代为估算吾家动产及不动产，自四十七年至六十五年约为新台币捌仟壹百万元，六十六年至六十七年春，以土地增值故，约为新台币贰仟贰百万元，合计为新台币壹亿零叁百万元以上），而袁某踧踖，身摇手颤，仅用白纸书列六十五、六两年中经手款项，谓“某月日，师母交下新台币若干万元，为某事用去若干，购某物用去若干。”但并无任何单据，更坚不承认其他十八年代管吾家家务财务之事。武以素未过问家计，又无袁某亲笔收据，事逾十五年以上，依法无由追诉索偿，祗得听其逍遥法外。韵篁旋悉颠末，始痛悔且怒斥袁某，饬其缴还昔赐其妻若女之金珠手表诸物以示诀绝。讵意袁某竟腼颜低笑，谓“既已见赐，何必取还！”闻者皆叹其卑鄙无耻之尤。韵篁于是返家，又复清贫之旧，仅以台北景美南势角土地及其上所建房屋数幢标售，得新台币千余万元，又为其同参礼佛之郭某夫妇及亡友曹君之后妻钱某所诈骗，巧取贰百余万元，五女诒英察觉，与郭、钱两妇閧，武呼警挥两妇出，而韵篁惫甚，神经之病益深矣。
六十八年购得青岛东路房屋，武与诒英决定令韵篁一事不问，惟图静养，韵篁居之颇安。自四十七年由菲返国后，即断荤腥，茹素长斋达二十载，而日常多食面包，饮牛乳果汁，间或应亲友邀宴，仅用果汁一杯。七十一年尚能构思作诗，题老友周次长庆光居士故山别母图云：“周郎章贡源头住，早岁龙头天下闻；锡类推仁知不匮，殷勤南望故山云。”虽短句，颇扼要。盖庆光老居士云都人，为国府定都南京高考榜首。云都在赣南，出至洪都则在北，故不言北望而南望也。惜韵篁当时匆匆写出，原稿因待武同作，尚未寄出，而武衍诺至今，韵篁所书也不见，良深疚憾。及近两年，则韵篁执笔竟不能成字。见宾客来致礼亦不答，武屡怪其傲。三军总医院民众诊疗处日前记其病状，始知患老年性痴呆症，其不与人为礼者，盖呆痴而自不觉也。伤哉痛哉！
本（七十四）年元月十三日（星期日）韵篁晨起觉不豫。武率诒英送其至《三德民诊处》就医住院，韵篁必欲返家，武慰而劝其勿躁，留院五日，医谓回府休息也可，遂取药而归。至元月三十日午间，病势突变，不能言语。外孙媳李秀娟服务中山医院，急令其以救护车来，武与诒英护随登车，抵院舁至急诊处，医师验其脉搏已绝，心脏停止，盖在车行中途已逝，时为下午一时三十五分左右。以夏历言，是日为甲子十二月初十日，上距民国十四年乙丑正月初十日，吾二人结婚时，则六十周年金刚钻婚纪念日，适欠一个月。若以国历言，则十四年胡展堂先生为吾等证婚在二月二日，仅差三日而已。呜呼！武之不德薄祐，乃至此乎！
综韵篁一生，少为娇女，笃奉庭诰，涵濡艺文。与武婚后，为佳妇，为贤母。儿女自幼受其绳督，罔敢怠慢荒嬉；今隔越三十五年，每来禀函，必用文言，必书正字，一扫共党鄙薄粗简之病，亲朋竟夸家学，吾则推其母教。中岁随我奔走南朔，艰苦备尝，亦尽知民之情伪，而增理家处事之经验。惟禀父质而性刚，往往面折人过。武及门弟子多人每来舍，值武外出则留言，而留言必斟酌再三，始敢下笔，恐句舛字误，他日不至受老师指责，但必遭师母严斥也。迨遭衣冠禽兽之巧取豪夺，而生气奄奄濒尽，终不获再见隔海之儿女与孙曾辈，尔可痛伤也已。绮年中岁，弄翰颇多而留稿殊少，仅有对倭战胜还都在《南京人报》所撰“琅玕室漫笔”之剪报贴本，皆系记述师友交游之诗话。祥符靳仲云年丈（志），为先君光绪戊戌翰林同榜中最年少者，三十六年在南都为之作序，谓其“早成家学，性非外奖，年未及笄，时誉斯归”；又称其所作“斧藻群言，妙谐钟律，激扬所在，雅俗攸分。”虽椽笔之过情，亦寒家之容光也。武拟今岁夏秋间蒐其遗稿刊布，用质正于海内外亲知君子；尤望 赐阅兹篇之后，于本年国历七月一日以前，宠锡诗词铭诔，俾阐幽光，武与世世子孙，铭篆当无既极也。
杖期生 湘乡许君武筠庐甫谨述
2005 年 7 月 18 日重新改简体字排印
感谢许进先生送来稿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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