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国申:我的中学时代

1989-06-04 作者: 许国申 原文 #这样走过 的其它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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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中学时代

--作者:许国申

我是1954年出生的,1966年小学毕业正遇上文化大革命。67年10月14日中共中央、国务院、中央军委、“中央文革”小组联合发出《关于大、中、小学校复课闹革命的通知》之后,学校召我们回去读七年级。我的中学时代,可以说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

说是“复课闹革命”,其实也无所谓“复课”。唯一的课本是毛主席语录(当时叫红宝书),没有作业,没有考试,大部分时间都搞大批判,“破四旧”。大批判批的是封、资、修,“破四旧”破的是旧思想、旧文化、旧风俗、旧习惯。上午常常读报纸,写大字报,参加批斗会,下午常常戴着“红小兵”的袖章排起队伍打着红旗到大街小巷喊口号,晚上还要以行政村为单位集合一起环村绕宅呼口号。口号是统一印发的,就那么几句,其中很多是“万岁”,很简单。有时候还要叫几个地(主)、富(农)、反(革命)、坏(分子)(当时合称“四类分子”)来汇报,叫他们老实改造,重新做人。至于殴打,那是造反派的事,我们年纪小,没有参加。

这样的日子很无聊,大概过了一二个月,我就不去学校,在家参加生产劳动了。那是集体化时代,农村里的人都要靠挣工分生活。男子正劳力每天10分,妇女5分,像我这样的小孩2分。由于从小苦惯了,我没觉得苦。有时候看着青年男女打情骂俏,还觉得几分有趣。

在这段时间中,记忆最深的是一次抗旱,时间好像是67年秋天水稻抽穗、玉米出天花的季节。我们生产队总共20多户人家,那一次却集了六七架水车(那时候我们这里还没有电,没有抽水机、拖拉机以及粮食加工机械,生活相当原始),其中大半是三人水车,还有一架是四人水车,男女老小全出动,两班轮换,车了三天三夜,把水从溪滩的一个渗水潭里提到地势相当高的庄稼地里去。脚底踏肿了,这不用说。奇怪的是不知是第二个晚上还是第三个晚上,我竟然在车水的时候还能睡觉——那晚后半夜换班的时候,我被换班的人叫醒,发现自己的双脚还在机械地运动,而身边的伙伴已经换了一位。类似的事,我在书上也看到过两回——那是一边随着队伍走路一边睡觉。

抗旱那几天,是我们吃得最好、吃得最饱的日子。白米饭还有猪肉,都是送到地头的,可以尽吃,而且免费。

68年下半年,中学招生了,我们66、67、68三届小学毕业生分成两块:少数人到原来的老中学——画水中学就读,大部分在本地的五七中学(文革时期办的学校都带“五七”字样,是根据毛泽东的“五七指示”办的)就读。我被推荐到画水中学就读。

说是读书,却没有书,只有几张用薄薄的黄纸手工刻印的讲义。上课的时间不多,三天两头要开批斗会。批斗的对象有老师,也有学生。不但白天斗,晚上还要把他们抓到寝室里斗。最可怜的是一个学生,才十六七岁,他的罪名是现行反革命。听说他喜欢画画,有一次在玻璃上画毛泽东的油画像,不小心弄碎了玻璃,他很害怕,赶紧偷偷地把碎玻璃扫干净倒进厕所,结果被人告发,就成为“现行反革命”了。那时的我头脑简单但心地善良,总觉得这些被批斗的人与我无冤无仇,尤其是这?ldquo;现行反革命”,更是让我同情。更讨厌的是“三忠于”(忠于共产党领导、忠于毛泽东思想、忠于毛主席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每顿饭前都要肃立面向毛主席像手举红宝书三呼“(敬祝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寿无疆”、“(敬礼林副统帅)永远健康”。我觉得这样的日子实在没有意思,放农忙假(大约半个学期)后,我就不去上学了。直到年底看见同学放假回家从我们村边经过,我才匆匆跑到离家约4公里的学校挑回我的铺盖。

在画水中学那两个月,还与全校师生一起,到离校五六公里外的一个地方做水库,记忆中那个水库的名字叫里山。还有一次,是与同学一起徒步翻越山背岭(从画水通往东阳县城的一条山路)到东阳县城,当天往返,行程大概六七十里。至于去干什么,已经想不起来了。——那是我第一次到东阳县城。

69年正月,突然有一大群同村同学来叫我上学。这时候我才知道又有新的政策——“就近入学”出台了。我本来是喜欢读书的,成绩也不错,但是有过两段不愉快的读书经历以后,我却再也不想读书了。感谢当时的班主任吴立栋老师,亲自登门还带上同学来劝我,我终于拗不过老师与同学的盛情,加上家人及邻居的苦劝,重新回到学校。

学校设在彭山,宋时曾是著名的书院。山上有很多石刻,有诗文,有经文,其中一块叫墨庄岩,一块叫高士岩。我们小时候,那里已经只有一座寺庙了。寺庙四周,就是我们村里最著名的桃园。大概是58年,那里办了一所农中,造了六个教室。文革开始,农中不再招生,改名五七中学,就招我们这三届小学毕业的学生到那里读书了。

入学以后,课本好像是有的,但很简单,而且一个学期也上不了半本。做什么呢?学工,学农,学军。农中有几十亩土地,除了一个农民,全靠我们耕种。学校还大搞基建,造厨房,教工宿舍,养猪场,枕席厂。那几年,我们在校时间三分之二以上都是在教室以外的劳动中度过的。我们自己打炮眼炸石块,抬石块,夯泥墙,还有耕地,播种,管理,收获,既是工人,又是农民,大家都干得不亦乐乎。更荒唐的是挖防空洞。毛泽东说“深挖洞,广积粮,不称王”、“备战备荒为人民”以后,我们学校不但修建了两个储粮的土圆仓,还挖了两个防空洞。我们班挖的那个,就在教室东边。那里空旷的面积不大,而且底下就是岩石,我们挖的洞只能容几十个人,而且洞顶离地面才一米多。后来想想,不知道那时我们为什么那么傻,连老师也那么傻,——如果战争来了,我们躲进洞里,只一个炮弹落下,就全被活埋了:我们哪里是在挖防空洞,分明是在为自己挖坟墓么!

当然,挖防空洞只是我们的“家庭作业”,我们都是晚上点着灯挖的。每次从洞里出来,身上全是泥,脸也全被煤油烟熏烟了,两只鼻孔黑得像烟囱。可是我们这群孩子,还是觉得很好玩,很有成就感,尽管数年之后,这个洞已经自然坍塌了。

毛泽东说“学制要缩短”,原本三年制的初中、高中都改成了两年制。70年下半年,我就接着读高中了。还是那所学校(那时我们公社已经在离政府所在地更近的吴宅办了一所分校,初中生全到分校就读),还是那些老师,不同的是有了专业划分——有机电班、植保班、红医班(即农村赤脚医生班,办在分校)以及半工半读的枕席班等。印象中专业也不是自己挑的(除了半工半读班),我读的是植保。读初中时什么都干,读高中后干农活的时间就更多了。搞过九二0,以及小麦、水稻等不同品种的对比试验,还搞过种三季稻试验。种过蘑菇,移植成功了广东竹,试种了一大片薄荷,还蒸过薄荷油。此外,还用灯光捕虫,并到农村推广;养过长白猪的种猪,供周边的农户配种。总之,那几年真是忙得不得了,恨不得有分身术,就是读书没有静静地读,以致后来去考大学,连最基本的勾股定理、季风都不知道,更别说物理、化学、英语了。

学军也玩当真。军训是70年冬天,好像有一个月,地点在南江边一个叫黄大户的村子,教官是人武部派来的。冷风飕飕,早上要到溪边敲冰洗脸;寒星闪闪,晚上还要搞野营拉练。手榴弹虽是假的,也会爆炸。打靶实习的子弹却是真的,枪是三八大盖,带有闪着寒光的刺刀。那时候,教官确是把我们当作新兵来训练的。领队的教官叫毛参谋,很严肃,却喜欢讲笑话,“混帐”的笑话我是第一次从他嘴里听到的。军训期间,我们还访贫问苦,参加当地农村的劳动,说是“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

72年春节,离高中毕业还有半年,突然接到通知,要我去当民办教师。那一次,我们公社共选了6个民办教师,农村选了3个,我们学校去了3个。不过后来,农村里的3个一直教到退休,而我们学校去的3个却只剩下我了。

别看我读的在山沟沟里的中学交通不便,规模不大,设备简陋,办学条件极差,但在那时,却以落实“五七指示”红遍大江南北,《人民日报》曾以很大的版面专门介绍。那几年,全国各地前来参观“取经”的人们络绎不绝,总数或达数万。

时代弄人。我的中学时代是奇异的。这种奇异,是时代造成的。如果不是文革,我就不会有这样奇异的中学时代,我的命运也肯定不是现在这样。然而与现在每天10多个小时被关在教室里做作业、考试,连节假日也少有的中学生相比,我觉得还是他们可怜。如果只能在这两种教育模式中选择一种,我宁可选择我的中学时代。当然,我不希望我的中学时代在历史上重演,更不希望现在这样“中学时代”“万寿无疆”。我希望中国孩子应该有崭新的中学时代,我们应该让中学时代的孩子们过上充满梦幻色彩的愉快幸福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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