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礼平:雾里看花说罗孚
雾里看花说罗孚
--作者:许礼平
罗公(孚)惠赐海雷力作《我的父亲罗孚》,披阅一两页,竟然停不了手,花两天读完。书中所述的人和事,大都熟识,正好重温旧梦。有些像浓雾般模糊的往事,翻翻几页也就稍稍清朗些。认 识海雷,没几年。与罗公交往,却有几十年。初相识岁月,约莫一九七八年吧,三中全会召开前,罗公给人的印象:温文尔雅,谦和谨慎,学养高#�# ��府深,从不疾 言厉色,永远微丝细眼,幽默笑谈。概而言之,是一介极具亲和力的书生,不是手无缚鸡之力、迂腐无能的臭老九,而是很有办法的文人,连些鸡毛蒜皮的琐屑事, 都能处理得好。记得港穗直通车开通不久,一票难求,但一託罗公,立即办妥。谢稚柳访问香港中文大学,有事需延期留港,那个年头,要邀请单位中大发函申述延 期理由,再向新华社(即今之中联办)申报,又要经谢公所属单位上海博物馆和上博的主管机构文化厅同意,还有人民入境事务处等等一连串麻烦事务,让谢公头 痛,但我领着谢公上《大公报》找到罗公,一切都好办。罗公又乐意助人。怪不得能交这么多朋友,端的是统战高手。
一九八二年春,罗公出事。一众友好,议论纷纷,莫衷一是,非常纳闷。当年十月一日,循例由新华社主办国庆酒会,学术界好些教授因罗案不肯出席,这些统战对象扬言,除非由罗公邀约,否则恕不奉陪。罗 公的罪名,全世界都知道是“美国间谍”。这个罪名够吓人。所以有些关系较密切而头脑单纯的人,长期受“听毛主席话,跟共产党走”的教诲,条件反射式与罗公 划清界线,可以理解。也有一些关系不那么深的人也视罗公如蛇蝎,避之惟恐不及。举个例,八十年代末到北京约罗公在王府饭店大堂碰头,正巧赵浩生也在现场, 罗跟赵打个招呼,赵勉强应一下,匆匆夺门而出。赵是四十年代《中央日报》记者,与罗公同行而又相熟,或者是怕惹麻烦,也就避之则吉。罗公为人敏感内向,其 心情如何,可想而知。罗案发生之后,许多现象,令人难以释疑。按理说,若果真是美国间谍,而且公开宣判,就要收监。但罗公一天监也未曾享用过,还 抛头露面,到处活动。不是说“不许反动派乱说乱动”吗?何况美帝间谍。还容许发表文章,不单在境内发,还可以寄文章来香港,在拙编《名家翰 墨》(台湾登记注册)刊载。还可以订阅《联合报》(原拟订《中央日报》后更改)等“反动报刊”(报刊派去友谊商店,罗本人去领取)。八十年代初在北京可以 订阅台湾报纸的,是级别相当高的干部,不是普通平民百姓所可问津,遑论被关押的囚犯。
罗案像雾又像花,朦朦胧胧,谁也看不清,就连罗公本人,相信也是蒙查查的。罗公所在单位《大公报》,当年就在八楼费彝民社长办公室开通报会,费公简短开场 白之后,由侠老(李侠文)宣佈罗公罪状。侠老受命而为,只能照本宣科,表述有这么一回事。其实侠老对罗案也是蒙查查的,多次私下交谈,以很疑惑的语气猜 度,“不同系统,到了中央应该都通啦,谂极都唔明。”罗公老上司吴老(南生)大概也不明白这个案件。吴老是中共广东省委兼管宣传口的,早年中共港 澳工委归广东省委领导,所以罗公说吴老是老上司。罗公被捕前,在广州与亲友游玩,准备返港那天,还登白云山,但停泊在山下汽车尾箱行李中,罗的回港证不翼 而飞。八十年代,没有回港证便回不了香港。罗公也不焦急,托吴老请公安帮忙寻找。吴老照办,还很热心叮嘱公安。吴老当时也觉得很怪异,罗公下榻的广东迎宾 馆(当年大门口有部队站岗,等閒人住不得也进不得),总经理态度异常,阴阳怪气,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幸好吴老贵为省委副书记,又不知情,不然也会惹麻烦 的。不久罗公接到通知,要上京开会。飞机起飞后,有人把回港证交还罗公,这已表明,是我们干的好事。剧情往后发展,海雷这本书写得很详尽,不必我噜苏。
罗公出事,北京一众友好哗然。久经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锻炼的人民,早已明白:尽信党不如无党,紧跟往往犯错。会独立思考的人,熟识罗公为人的人,会用常识 判断的人,打死也不信罗公会出卖党国,充当美帝走狗。八十年代北京讲正气的人还是有不少的,许多人为罗公说话,夏衍就力保罗公。(黄大刚述20120217)罗公老友苗公(黄苗子)也曾向廖公(承志)打听,廖说小罗大概多 喝几杯,怀疑系双面间谍,很複杂,他也搞不清楚,正在调查。隔三两个星期,苗公耐不住,再问廖公,廖公大声说“摆大乌龙,搞错了”。原来当时两个情报系统 互相保密,罗公又闭口不言。后来各方一对,发觉的确搞错了,最后由部队证明罗公清白。但没办法,已不是廖公所能处理的。(苗公述 20070818,20091118,20091125)苗公问完廖公回家,向郁风道及罗公案还是搞错了,郁风快人快语:“我们就觉得他不是那样的人。” (黄大刚述20120217)罗案如果没有捅破,让天下周知,完全可以当作罗公赴京开会学习,再返回香港,继续党的统战工作和情报工作,继续做 《新晚报》老总,甚或按上头原计划接费公的班,做《大公报》负责人。一九八二年,大公报陈凡在四海通银行虚白斋观画时曾告诉我,《大公报》准备交夹万锁匙 与罗公(意即接班)。
一九八二年六月十六日,《百姓》半月刊发了一篇文章〈新晚报总编辑罗孚被中共召回北京交代问题〉,事件曝光,无转圈馀地了。罗公回不了香港(当时无人能估 到十年后可以返港),软禁京华。难怪有人要问,是谁放料与《百姓》,表面上满足了有知情权的公众的好奇心,实质上却苦让罗公滞京十年,客观上严重破坏共产 党在香港的统战工作和情报工作。这幕后黑手是谁呢?若从轻处思考,是不是有人不想罗公重返香江,掌握《大公报》,所以向《百姓》放料,这个“谁”是美帝 吗?是国民党吗?抑或是《大公报》自己人?还是党内同志?《百姓》陆铿已然作古,《大公》费公也走了,整罗主谋廖--霭文(广东省公安厅)也患癌消失了,问谁?罗公一案,只是工作失误这么单纯吗?如果上纲上线,是不是可以这样思考,罗公被弄回北京,最大损失是谁?是革命阵营;最大伤害是谁?是党国。策划这个行动而毫无补救方案的人,“如果不是政治上的糊涂虫,就是披着羊皮的豺狼。”(列宁语)伟 大的、光荣的之后,还有正确的,死不认错,也就正确了。要保持党的一贯正确,只好委屈罗公,请罗公配合,假戏真做,彰显刚提倡的法治,公开审判,刑期十 年,虽然一天也未享用过。法治这玩意在八十年代的中国是新生事物,经验尚浅,难免发生这样那样的错误。所以这场戏由检控到审判诸多程序,漏洞百出,海雷在 书中有详细描述,可当作《笑林广记》观之。
一九九二年春节前,罗公总算安全返回香港,踏入新东方台寓所接到第一通电话,就是小弟打去的,向老人家道贺。罗公含冤十载,虽然处境较潘汉年好得多,但阴霾挥之不去,噩梦缠绕,夜里眠时,偶尔惨叫吓醒,令人不忍闻听。罗 公深具职业道德,从来不谈自己的案件,守口如瓶。友好也不便问,不敢问。互不沟通,更显得扑朔迷离。海雷撰写《我的父亲罗孚》时,罗公契女魏月媚来访,偶 道及苗公询问廖公一段,不久传到罗家,海雷向我查询,才发觉罗公压根儿不知廖公摆大乌龙一说。细心的月媚提醒,廖公已逝,赶紧请苗公写个证明。苗公长期住 院,怎么办,还有,说说无妨,白纸黑字,苗公愿意写吗?
二○一○年十一月,北京尚不太冷,苗公状态也好些,已经返回朝阳医院对面兴华公寓寓所静养。我立即上京,约好十七日早上,拜访苗公,开门见山,说明来意, 苗公二话不说,一口应承。已是九十八高龄老人,怕他不知如何下笔,我照其过去所述,先草一简短文字:“一九八二年吾友罗孚出事,询之廖公,答谓调查中。隔 一阵,再请教廖公,答谓摆大乌龙,搞错了。部队证明罗孚清白。”苗公头脑极度清醒,拿出一张 A4白纸,欣然命笔:“记得一九八二年”写到这里停一停,继续写罗孚名,然后郑重添上“同志”两字,一开始即表明罗系自己人,明确以同志相称。“罗孚同志 出事,我曾以此事询之廖承志同志,答谓在调查中。隔数週后,再和廖公谈及此事”,写到这里,又停一停,在我的初稿上删去原来“摆大乌龙,搞错了”,改为 “可能搞错了”,仍觉得不妥,此时苗公喃喃自语:“政府是不能错的”,再化含糊些,“他说:可能是误会,现正在设法中。”又把“部队证明罗孚清白”一句删 去,末尾添了句“记得夏衍同志亦知此事”。然后签名填写日期。苗公挥就,任务完成,我心中暗喜。捧着这份新鲜热辣的文件,赶赴金宝街香港马会,与海雷午饍,奉呈文件影本。但不知海雷何时返港,十二月中老友杨向杰花甲荣庆,假君悦酒店雅叙,罗公作为杨的老领导,也坐轮椅出席,我将这份算是还罗公清白的文 件,郑重的呈交到老人家手中,罗公微笑说:谢谢!
轻飘飘的一纸文件,让老人家像放下沉甸甸的一块大石,笑得很甜。遗憾的是,侠老到死也不知此案真相。有人要他宣读罗公罪状,但无人让他宣佈罗公平反。苗公说,侠老不是党内人士,所以不知罗案实质。岔开一句,多年前启老(功)问我,侠老是党员吗?我不能问,也不敢问,无以报命。后来有一次与侠老在陆羽茶叙 (习惯坐卡位一对一),侠老谈起些事,有点愤慨,爆出一句:(我)不是党员而领导《大公报》,是周总理授意的。老人家不打自招,我才可以向启老覆命。侠老 是老大公报人,晚岁挂《大公报》名誉董事长衔,十数年来,每年新闻界国庆酒会,侠老都是以筹委会主任的身份致辞,讲稿虽系侠老所拟,但例交新华社过目。所 以侠老在正式场合宣读的,代表官方,私下交谈的,才是他本人意见。二○一○年一月十二日侠老以九十七高龄辞世,追悼会在北角《大公报》举行,很巧,当夜罗 公哲嗣海星的追悼会在九龙举行。同一天,日夜我都有参加,两位都是值得尊敬的君子。
罗公自一九八二年滞京以来,二○一一年十一月十一日上午十一点钟第一次返回《大公报》。《大公报》的地理位置已由轩尼诗道东移至北角,比起从重庆迁来香 港,这点距离不算甚麽,但老人家与《大公报》的距离却一下子拉近了。对罗公私人感受而言,重返《大公》,意义很不一样,这也许算是非正式平反吧。接着,今 年一月六日,《大公报》、《新晚报》一众旧人、新人,与罗公各方友好一道,在铜锣湾广场为罗公庆祝九二华诞,各方友好踊跃参加,迫爆酒楼,有许多人几乎卅 年未见过罗公,纷纷与老人家打招呼,祝贺,寒暄,拍照,热闹非常,这种场面,对九二老人而言是十分疲累的。我有幸与罗公同席,正对面观察他,老人家整晚微 笑,看得出是发自内心的微笑。半场之后,怕他太累,问要不要提早离开返家休息,罗公忙答:“不累不累,挺好的挺好的。”参透人生的罗公,早已不计较名利得失,乐天知命,随遇而安,在人生如日中天之际,经历沉重打击,也能处变不惊,沉着应付过去。在身体健康备受各种病魔侵袭时,也有幸能处理得当,力挺过来,好好的活着。还是那句老话:活着就是胜利!
转自《苹果树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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