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纪霖:77级大学生大概每个人都是知识分子
77
级大学生大概每个人都是知识分子
--作者:许纪霖
许纪霖,华东师范大学教授,中国现代思想文化研究所常务副所长。华东师范大学政治教育系 77 级。
今年是文革以后恢复高考 40 年。我自己是一个 77 级的大学生,不久我们大学同班同学聚会,我们班里大概 40 多个同学,后来一算到今年大部分都退休了,只剩下 4 个现在还在岗,主要都是大学里的老师。岁月如梭,真是太快了。这 40 年对我们来说,这差不多就是一个小半生,但是我想说的是,恰恰 40 年前它改变了中国的命运,也改变了我们每个人的命运。
在高考之前,我是下过三年乡。我 1975 年中学毕业,上海当时政策是家里有两个孩子,一个可以留在城市,一个必须下乡,我姐姐留在城市,我是必须下乡的。我在农场,一开始做建筑材料的预制板,每天要扛水泥,放进混凝土搅拌机里面搅拌,但是因为有一些小才气,会写一些小文章,那个时候工厂需要有人做宣传,然后就抽调到工厂里面管宣传,顺便也管图书,还可以有机会回上海采购图书,借这个小小的方便读了很多书,实际上是给学习打下了很多的基础。
青年时期的许纪霖
我当时是在上海郊区一个农场,但是上海人特别希望回城,不要说上海和外地,市区和郊区的差别都太大了。回城,那个时候叫上调,起码得五年,在没有恢复高考之前,我们唯一的希望就在农村里面熬五年,然后回城。 1977 年的秋天,我母亲那时在重庆工作,我和我一个同学一起坐船从上海到重庆,我们就在江轮上突然听到广播说要恢复高考,你要知道那个时候人多兴奋,突然感觉到有希望了,可以回城,你的前途突然展开了,一片辉煌。
对我们个人来说,大概最切切实实的就是突然我们有了希望,让我们个人有了前途,现在回过头来看,这个前途不仅是我们个人的,也是整个国家的,实际上高考制度的改变会改变一个国家的命运。 1905 年把科举给废了,那时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才有了 21 世纪以后中国的很多变化,但是 1977 年恢复高考,这也是对(国家产生了重大影响)。如果没有恢复高考,我想就没有后面的改革开放,为什么?现在大家都明白,最重要的是人才。过去毛时代是讲“又红又专”,结果是突出“红”,张铁生这些“白卷英雄”以工农兵大学生的名义进了大学,真正有才华的青年很少有机会,但是恢复高考的决策就要尊重知识,尊重人才。当时有句话叫知识是第一生产力。像我们这些人大概只会读书吧,从小是在一个知识分子的家庭长大,又喜欢读书,读书是我当时唯一的娱乐。那个时候中学不像今天,读书是不太难的,在中学我是门门考一百分的,算是一个学霸。
许纪霖 1978 年在华东师大
我所在的农场里喜欢读书的人不算太少,特别是我所在的这个单位算读书风气比较好的,当时参加高考的同事起码有七八个,人们见面就说“您高考了吗?”。很多知青就觉得,这是我们唯一的离开农村的途径。
从我们知道恢复高考的消息到高考,大概也就三个月,复习的时间是很有限的, 77 级(复习)时间太短了,凭的是你原来在中学里面打的底子。因为我当时中学毕业时间也不算太长,底子打得比较好,所以当时是蛮自信的。后来我才知道,那年录取率只有 4% ,但那个时候没想这么多,就是凭着一种自信就去考,也考取了。
我们参加高考在南汇县,南汇县现在已经成为浦东新区的一部分了,考四门课。那个时候考试,家长也不管,人是很成熟的,这是你个人的事,家里人没这么多的担忧。我和公社同事一块坐着农场的拖拉机去的,路上大概半个多小时吧。当时这也是个大事,所以各个单位也蛮重视的,都开着拖拉机进城。我们在南汇中学考,一个教室大概坐了 40 个人,一人一个位子,重新回到中学的课堂,感觉非常亲切。
放榜是通过单位发给你的。录取的时候单位必须同意,通过单位把录取通知书给你。我当时考的也算是高分,但第一批没有录取,至今不知道为什么,可能我语文考的不算太理想,报的第一志愿又是中文。当时录取可不像现在从高分到低分(录取),那是靠抢,校长带了一帮人到里面去抢档案。幸好后来有个老师李春光给邓小平写了封信,说第一届高考学生实在是太优秀了,能不能扩招,小平同志又批了,我就作为第二批扩招的学生进去的。
1977 年底高考,我们到了 1978 年初才正式入学。我们这一代人很多人都是文学青年,觉得文学是最神圣的。当时高考的时候,最优秀的一批人都在考理科,因为文革以后大家吓怕了,觉得搞文科很可怕,那时候有一句话叫“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虽然我的理科成绩也很好,由于我从小生长环境的缘故,就特别想做一个文学青年,觉得作家才是至高无上的,所以特别想进中文系、新闻系。那个时候最红的,最难考的文科专业,可不是今天的经济,而是中文、历史、新闻。我进了华东师范大学的政治教育系,这是学政治的,很多人就很怕,一个,学政治的被人看不起,第二个,好像它又是一个高危专业,和政治沾边当时是觉得有点恐惧的,所以当时我到大学报道的时候很失落。第一件事就是找系主任说:“老师,我想转系,我想去中文系。”我们系主任也蛮同情我的,皱着眉头说:“如果我答应你,大概我们这里一半人都得走。”那也没办法,就既来之则安之,只能就读呗。
1980 年代的许纪霖
但是,天生我材必有用。 1978 年,大学校园里非常流行演话剧。上海当时有一个话剧叫《于无声处》,是控诉文革的,这个话剧突然爆红,连带把话剧都带红了,所以那个时候最流行的就是学生自己创作,自己演,全校话剧汇演,然后又全市话剧汇演。我就自告奋勇写一个,真没想到我们系用了我这个本子,我们演了以后还打败了中文系,拿了全校第一名,代表华东师范大学参加上海的汇演。我觉得,人恐怕一生未必完全是按照自己的计划来安排的,有时候就是有偶然的机遇,所以我经常对学生说,天生我材必有用,关键你不要有太具体的那些小目标,要有大的理想,等到机会来了你都抓得住。
《于无声处》在上世纪 70 年代末如一声震荡夜空的惊雷
我自己从 1982 年大学毕业就留校,差不多到今天已经在大学工作了 34 年,但我深切感受到,那个时候我们的大学校园和今天的大学风格、氛围,可以说是天壤之别。今天是物质极大丰富的时代,那个时候文革结束不久,属于物质短缺的时代,对知识来说也是这样,今天是知识爆炸,太多的书,太多的知识,太多的资讯让你无法选择,而那个时候是一个知识非常匮乏的时代,第一届学生每一个人都很珍惜学习的机会,真可以说是叫如饥似渴。
我们大学有一个小新华书店,就在河边。下午通常是这个小书店进新书的时候,它的新书售卖在今天叫秒杀,那个时候要去抢,可能就卖个十分钟、半小时就没了。那些国外名著和中国经典都开始重印出版了,都要抢,课间休息也就十分钟时间,赶紧飞跑到书店,看看今天有什么新书,有的话赶紧抢,否则等到你一回头,那肯定卖完了。
说实话,上课学到的东西我个人觉得是很有限的。当时有一批民国的老教授,那是很有学问的,但是这些老教授年龄比较大了,能上课的机会不多,我们那时候刚刚经历过文革,也不太懂。我到现在还记得,那时候给我们上课有徐怀启老先生。老先生是上海圣约翰大学毕业,到哈佛大学读神学,拿了博士学位回来以后还在圣约翰大学做教授,他是研究中国基督教史的第一人。那个时候他 70 多岁,身体不太好,每周给我们开一次讲座,讲基督教史,但我们这些人文革过来的,我们是喝狼奶长大的,马克思说不是说基督教是人民的鸦片嘛,没什么兴趣。他的拉丁文非常好,用拉丁文写了一串字符在黑板上,我们下面都没什么反应,现在想想很后悔,那个时候真是无知。有些上课的老师是 1949 年以后的老师,这些老师脑子里还有些“左”的东西,能学到的东西是有限的。那个时候学生还有点红卫兵的脾气,曾经有一个老师在讲中共党史中的某一段,突然我们一个同学跳上台说:“老师,你讲的不对。”他就一把把老师推开,就在那里演说,讲他的观点。你想今天不大会出现这种情形,但那个时候同学还有点红卫兵的遗风,所以有不少老师看到我们学生还蛮怕的。
至少对我来说,大量的知识是图书馆来的。那个时候图书馆也是要靠抢。现在很多学校图书馆听说是考试的时候才坐满人,平时门可罗雀,那个时候不一样,图书馆还没开门,学生都挤在那,门一开就百米冲刺一样,去看杂志。那个时候最新的知识都是在杂志上。我现在还记得,中国社会科学杂志社当年办了一份内部刊物,叫《未定稿》,登的都是一些不适合公开出版,但思想非常解放的新观点的文章。那是要抢的,如果你晚一步,(杂志)被别人借去了,那你就等吧。有时候下午没看完,那时候复印也没有,你抄都来不及,要把这个刊物悄悄地藏在一个角落,然后晚上过来再继续看。那个时候对知识的虔诚是今天学生难以想象和比拟的。
除了看书学习以外, 80 年代的大学有一个我们称为公共讨论的氛围。学生自己组织起来讨论问题,讨论国家大事,中国现代化发展方向、民主的问题。那时候还流行辩论,和前几年大学流行的辩论赛是不一样的。现在辩论赛是有一个题目,然后正方反方要看抽签,抽到什么就是什么,不是代表你真实的想法,只是锻炼辩论的技巧,而那个时候的辩论是自然形成的,你有什么想法就可以在会上谈,那是一种非常活跃的氛围。 77 级那一代人,他们个人的命运和国家的命运是紧紧的绑在一起的,都有一种今天已经稀缺的家国天下关怀,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大概 77 级几乎每一个学生都是知识分子。知识分子如果按照一种精神的定义上来说,它就是有情怀的人。当时毕竟是文革刚刚结束不久,文革当中毛泽东就说,你们要关心国家大事,要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文革虽然结束了,但是“要关心国家大事”就成为我们这代人的一个精神的印记,这是义不容辞的责任。
1990 年代的许纪霖
我们学生那个时候都很自豪, 77 级的大学生在社会上被视为天之骄子,每个人都会戴白底红字的校徽,走在街上那种得意是今天开宝马的人都比不上的,邻居、街坊、亲戚、路人都会投来非常羡慕的眼光。觉得自己既是天之骄子,同时又责任感特别大,似乎天下重任系于一身。 77 级还有个特点,大部分都是老三届,就是文化大革命当中的初中生和高中生,他们经历过文革、下乡,现在又重新成为了第一代的大学生,可以说他们既是红卫兵一代,也是知青一代,又是 77 级,所以他们身上有一种很强的红卫兵和知青的精神特征。我算红小兵这代,也算后期知青,只下过三年乡,在班级里边像我这种年龄在 20 岁左右的就没几个,基本上都不是主流。
那个时候毕竟离革命年代不远,公共生活很丰富,但私人生活还是很封闭的。今天你看大学里边,公共空间倒不那么活跃,是萎缩的,但是私人生活很丰富,学生爱怎么样就怎么样。我记得入学的那一年秋天,来了一位新的党委书记叫施平,他原来是民国时期浙江大学学生会主席,领导过学生运动,还作为学生代表和老蒋当面谈判过, 1949 年后,担任过农业大学党委书记。他有一种理想主义情怀,思想非常解放,给我们大学带来一个新气象。我举一个例子,他来了以后, 1978 年国庆的晚会上,他和夫人首先带领我们跳集体舞,现在看上去好像特傻,但你要知道那个时候男女之大妨,男女学生在一起跳舞,那可是惊天动地的大事。但那个时候书记就觉得,大学要有一种理想的氛围,青春的氛围,这种氛围有点像回到《青春之歌》那个时代,洋溢的一种集体生活的激情。
那个时候大学毕业还是国家统一分配工作,不像今天,你是面对市场自己去找工作。当时就面临一个问题,华东师范大学是全国重点高校,必须把一部分学生分到外地去,那个时候上海和外地的差距可比今天要大得多,所以上海同学就非常怕离开上海到外地,外地就像地狱一样。当时为了照顾那些上海知青,华东师范在外地招的又全部是上海人,这些老三届已经有了家庭,甚至有了孩子,他们已经不可能离开上海了,所以到毕业的时候要到外地去工作的,一定是我们这些还没有家庭的小孩子。按理说应该有很多担心,但是那个时候,人和氛围就很奇怪,觉得天生我材必有用,觉得谁担心这个事谁傻,境界低。所以大一大二大三没人在讨论这个问题,谁提这个就是谁很俗。这不是说我们那代人是天之骄子,就没有个人前途的担忧,是有的,但的确是有点豪气,有一种英雄气概。
一开始我准备考研究生,但是很不幸,我的导师在我毕业的时候,因为名额有限,他就放弃了招生,按理说我本来应该毕业就去外地工作了,但是命运有时候就是这样,往往就是一个机遇。我大四的时候,我们的党委书记施平,他是一个理想主义者,那个时候强调对大学生要进行思想教育,他说应该让学生自己教育自己,不要满堂灌,应该让他们自己组织起来,自己编自己拍思想教育电视片。负责的是我们系的组织书记,我会写剧本,他当然第一个想到我了,然后就抽我去到井冈山、遵义、延安去拍思想教育电视片,等到毕业的时候还没拍完,我自然而然就留校了。留下来以后系里就要我教中国民族党派史,我对民族党派历史倒没那么大兴趣,但民族党派大部分都是知识分子,我因为自己是知识分子家庭出生长大的,所以对知识分子很有兴趣,后来就自己开始从知识分子的角度研究那一代人。一不小心,一个完全是自己的兴趣的研究突然就红了,发的文章引起了很大的关注。你看我的人生学术道路都是被安排的,大家不要以为“被”一定是很悲惨的,只要你有足够的自信,你自己有能力,人的可塑性很强的,你还是会给自己找到一条路的。
前几年流行怀念 80 年代,我不是说 80 年代一切都是玫瑰色的,都是好的,但是 80 年代之所以得到怀念,是因为它有一些我们今天这个时代比较稀缺的东西,我把它称为理想主义。理想主义今天是被一些很功利主义的东西所笼罩了,不是说功利不合理,而是说功利主义和理想主义必须有一个平衡,而 80 年代的那种理想主义它可以平衡今天校园所弥漫的那种功利主义,所以从这点而言, 77 级所代表的八十年代的校园文化,是留下了一些正面精神遗产的。
转自《我的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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