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葛文:一个初中生的大跃进年代

1989-06-04 作者: 诸葛文 原文 #这样走过 的其它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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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初中生的大跃进年代

--作者:诸葛文

我国 1958 1959 年左右的大跃进,相信 60 岁以上的人都会印象深刻、记忆犹新,这场给中国经济与社会都带来了重大影响的运动,波及到了社会的各个阶层各个角落各个层面,连当时我们这些不谙世事的中小学生也未能幸免。

1958 年考到我们县第二初级中学。这本应是我中学学习的基础阶段,理该坐下来好好念书,为今后一生的知识吸纳奠定基础,没想到却赶上已经开始而且风起云涌的大跃进浪潮 ,偌大的校园放不下一张平静的书桌,我们全都不由自主地被卷了进去。记得当时叫得最响的口号就是“超英越美”、“十五年赶上英国”、“二十年赶上美国”、“一天等于二十年”等等。这些今天看来荒唐透顶天方夜谭式的口号,当时给我们这些少不更事刚刚踏进中学校门的 12 13 岁少年最直接的感觉,就是不要多长时间,中国人就可以进入共产主义天堂,过上神仙般的日子,因此开始还是很振奋的。

最早的印象是大炼钢铁。我们入学不久,学校就在学生食堂外面的小树林里召开誓师大会,记得当时的会标就是“ x 县二中钢铁元帅升帐誓师大会”,校长兼书记,一个白白胖胖的矮个子中年人作动员报告,他的口才很好,应该说这是一个比较有水平的知识分子。幸运的是,可能是由于我们年龄太小,大炼钢铁没让我们低年级的学生参与,高年级的同学自然必须积极踊跃。没过几天,就在刚刚开过誓师大会的小树林里,出现了很多各式各样形形色色不伦不类的小高炉,晚上也是灯火通明,炉火熊熊。我们这些初一学生不太懂也不太关心,到底这些师兄师姐炼出了多少“钢铁”,估计结果也是可想而知。好在没有多久,这些小高炉都销声匿迹了,应该是教育线上还是有比较实事求是的人,及时停止了这种劳民伤财的瞎胡闹。后来才知道,我们学校的这些大炼钢铁与全省的相比,真是小巫见大巫了。当时是遍地高炉遍地烟,全民发动全民炼。我们家里农村把铁锅铁洗脸盆都收缴炼钢了,结果当然是怨声载道。史载 80 年代中期的河北省第一书记高扬当时是工业部的副部长,奉命到河南考察河南钢铁元帅升帐的大好形势,看到的是这样的瞎胡闹,严厉批评了河南的某些领导,结果当时河南省委第一书记吴芝圃等人恶人先告状,“欺君罔上”,实事求是直正的高扬倒挨了批评,还被逼着给吴芝圃等河南省委领导道歉。

我们星期天回到农村,农村的大跃进景象更是“雷人”。全大队 9 个自然村,劳动力统一调配。记得当时叫“组织军事化,行动战斗化,生活集体化”。我们村也不叫几队了,而是叫几连几排了。除了哥哥去外面参加工作不说,嫂子也不在村里干活了,而是集中到大队青年突击队了。今天在这个自然村,明天在那个自然村,后天在大队办的试验田里。村里人干活当然是男人在一起,女人在一起,男人女人里又按年龄分成组,一家人干活多少天也不会在一起,只差分开住了。当时时兴“争红旗”“插白旗”,就是那个劳动小组活干得快,哪里就插红旗,反之,哪里就插白旗。一旦被插了白旗,负责人就要挨“辩论”。星期日回家,曾经看到被“辩论”的景象:就是被批斗,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一群人把被辩论者围在中间,一边喊着,一边推推搡搡,乃至拳打脚踢。谁愿意被插白旗,谁又敢被插白旗?!

初中刚开始上课时,没有课本 ( 后来知道我们的教材正在按大跃进的精神在重新编写,来不及如期发放 ) ,老师让我们借高年级的,记得我就向我们村的一个初二年级的同学借了书,印象最深的是语文教学用的课本,不像小学叫《语文》,而是叫《文学》,特别厚,像一本长篇小说,关键是里面的文章特吸引人,有唐诗宋词,还有不少文言文,大都是古典文学的名篇,最有意思的是里面竟有一些名家如茅盾、巴金的长篇小说以及一些四大古典文学名著的选载,比如《水浒传》里的《智取生辰纲》等等,这是小学课本里绝对没有的,五彩斑斓,丰富多彩,不像教科书,倒像课外读物。这对于喜欢看些乱七八糟的文学书籍的我来说,真是喜出望外,所以我十分急切地盼望早点把新书发下来。

可是真的新书一拿到手,却大失所望,改版后的,不叫《文学》,仍叫《语文》,也薄多了,充其量有《文学》的三分之一,里面许多文章都没有了,尤其是古典文学类的,许多唐诗宋词都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现代诗。

开篇就是歌颂大跃进的诗歌,有一篇是“我来了”,写道:

天上没有玉皇,地上没有龙王,我就是玉皇!我就是龙王!喝令三山五岳开道,我来了!

还有一首题目忘记了,内容是:

铁镢头,二斤半,一筑筑到水晶殿,龙王见了直打颤,缴水缴水我照办!

另外,就是歌颂领袖的,好像也是新民歌,如:

雨后天晴太阳红,中国出了个毛泽东。

这是其中的开头一段,每段两句。还有一首好像是“挑着茶叶上北京”,等等。

后来知道,我们课本上的这些诗歌,只是当时大跃进诗歌的一个缩影。那个时候,大跃进的诗歌铺天盖地,河南城乡各个建筑物的墙上,诗歌以及按照内容配绘的漫画,特别吸引人们的眼球。这些诗歌说是体现了人民群众大无畏改天换地、战胜大自然的革命精神,这个观点现在看来,已经与大跃进一样,被严酷的后果以及清醒的后人否定了。

诗歌内容另一方面就是歌颂毛泽东的,如上面说到的两句,被诠释为表达了人民群众对领袖的无限热爱。人民群众热爱自己的领袖是无可非议的,但是如果把这种热爱用诗歌等艺术形式极度炒作与夸张,就不免走上崇拜的歧路。况且,两年前中共“八大”在接受苏联斯大林个人崇拜教训的基础上,刚刚提出在党内反对个人崇拜之后不久,就出现了如此狂热的对毛泽东的崇拜,几年之后中国的个人崇拜达到顶峰,就不出人意料了。

应该是在初一后半学期,伴随着社会上的大跃进运动,学校里也开始搞所谓教育革命,强调为无产阶级政治服务,让我们这些涉世不深刚进中学校门的学生参与数学教材的编写,先是每个同学都编,然后选择一些编的好的同学再专门编写,主要是认为我们的数学教材上的文字题内容不太“革命”,让我们再来。这对于我来说,可以说是易如反掌,只要把题意理解准确就行了。所以我编的题最多,质量也最高,被上面选中编入新版教材的也最多。教育战线的大跃进还表现在经常举办各种教育成就展览,进行多种规模的联合统一考试。我们所在的地区举行县办初中优秀学生作业展览,我的作文簿被老师选定为为数不多的参展者之一,不过也把我累坏了--语文老师按照学校的要求,给我一个新本子,让把旧作文簿上的写过老师批改过的作文重抄一遍,不得有涂改的痕迹。作文已经写了半本子,我不愿意再抄,所以第一遍字写得比较潦草,语文老师把我说了一顿。原来我想,作文簿优秀与否应该只看作文如何,老师评语是否中肯或有的放矢就行了,何必弄虚作假搞假整洁呢 ? 当然这不是语文老师的责任。我的数学作业也曾被选中,好像是因为敷衍了事重新抄写不合格,没有进入下一轮。回忆到这里我心里想,难怪现在大学的硕士点、博士点和等级的申报和评估,几乎没有不造假的呢。地区举行中学统考,我们学校早就作了安排。表面上监考老师不是任课老师,但是考试当中一旦发现出现学生可能不会做的题,学校就会马上让任课老师做出答案,传递到学生手中。记得这场考试的结果,我与另一个班的同学考试成绩拔尖而获得了学校成绩优良的奖励,奖品是一个绿色的硬皮笔记本,扉页上什么内容记不清了,反正有一个奖字,扣了学校一个印章。虽然我在考试中并没有从学校的集体作弊中得到什么好处,因为题都会做。但想起来,这个奖总是“胜之不武”,让人心有不甘。现在回想起来,这时候河南省正是极“左”而又野心勃勃的吴芝圃取代了所谓右倾机会主义的代表人物潘复生,如愿以偿当上省委第一书记以后,在大跃进的浪潮中,把极“左”路线推向极致的时候。河南的极“左”与严重的弄虚作假是一对孪生兄弟。地区这次中学统考正是在此种背景下应运而生的。

我们还参加了不少“讲卫生,除四害”运动。最初,年龄大一些的同学被派去干别的了,比如去厕所里消灭蛆虫,我的任务是打苍蝇,打死的苍蝇要收起来上缴,多了可以受到表扬。刚开始我只在教室里打,收获不大。记得我们教室西边是教职员工的食堂,这天我忽然发现,老师们吃饭用的小餐桌就在院子里放着,上面的油渍饭渣多去了,大师傅也不擦,吸引的苍蝇数目可谓洋洋大观,黑压压的,使劲用蝇拍一打,便有比在教室打的许多倍斩获。我清楚地记得,有一天,我打了一会儿就闹了一大包,回教室一数, 600 多个,我知道,那里的苍蝇我一个人是消灭不完的,既然已经打死这么多,我就不干了。毕竟看见这些令人生厌的东西,把它们打死,再收起来数一遍,不是一件愉快的事。即使这样,我还是得到了老师的表扬。“除四害”运动越闹越大,我们都给分派了任务,每人限时要缴纳多少只老鼠尾巴、多少只麻雀爪子等等,弄得我们除了上课做作业以外,光琢磨着在在哪里怎么逮着老鼠和麻雀。放假回了家,农村折腾的更厉害:农民们都不干活了,都拿着竹竿,扛着红旗,背着鸟枪,敲着锣鼓,到地里赶麻雀。有些地方夜里都不让社员休息,连轴转着赶麻雀,不让麻雀喘气,以便把他们累死。庄稼地里到处都是追赶麻雀的人群,以及吓唬麻雀的假人以及其它物件。有的是棍子上面绑一个破草帽,有的是用草把绑编成人形,还有的是竹竿头上缠着一件破衣服或宽布条。我们则一天都弄一个筛子用棍支着,下面撒些吃的,拉一根绑在棍子上的绳子在远处躲着,看麻雀们什么时候上钩。印象中麻雀比人还狡猾,常常是吃几口,还没有来得及拉绳,就飞走了,气得我七窍生烟而又无可奈何。后来一段时间,学校经常停课,配合当地“除四害,搞卫生”。最荒唐的是,为了迎接县里的检查,把我们同学们分开派到学校所在地公社的各个大队去。有一次我们班是到一个挨着公路的大队,扫大街,清理垃圾,往墙上、树上刷白灰浆,我年龄小受照顾,给我的任务是拿着苍蝇拍,守着公共厕所,有苍蝇打苍蝇,没苍蝇就看着厕所门,不允许人们到里面解手 ( 那个时候好像社员们自己家里只能解小手,大便都要到生产队的公共厕所去 ) ,里面的茅坑都用石灰撒在上面再用木盖盖好了。何时解禁,听候通知,可能是要等到上面的检查团检查结束以后。至于厕所封锁期间人们到哪里大便,那就不得而知了。当时天已经很冷了,根本没有苍蝇,让我们拿着蝇拍纯粹是走形式,光在厕所门口把门,是真没意思,我就坚决要求与大部队一起干活。吃饭都是当地生产队供给,一般都是糊涂面条,没有干粮。这个同学们倒挺高兴,可以省自己几顿粮票。

由于上面卫生检查团还没来,晚上还不让回学校,让我们在生产队一个放农具的库房里休息待命,随时听候调遣。女同学在一头,男同学在一头。活虽然不累,但是起来得早,耗了大长一天,年龄不大的同学们还是很疲劳的。或坐或倚,很快都进入了梦乡。突然,女同学那头一声惊叫,把大家都搞醒了,带队老师过去一看,回来说“没事”“没事”,让大家继续休息。惊魂未定的我们这时都没有了睡意,纷纷悄声打听怎么回事。后来才知道,原来是一个男同学睡得迷迷瞪瞪的,憋了一泡尿,梦中好不容易找着了厕所,解开裤子就撒,没想到根本就没出屋,而是撒到了屋子另一头一个女同学的身上。老师还比较开明,没怎么严厉批评这个男同学,只是那个女同学只得自认倒霉。

还搞过深翻土地。在学校西边的一块空白菜地里,把土地足足挖了一米深, 大家边聊边翻,年龄大一些的同学说,这纯粹是瞎胡闹,这样翻,把下面的生土都翻出来了,它变成熟土是有一个过程的,怎么这样搞就能高产丰产?有的说:让咱翻,咱就翻,管那么多干嘛,丰产不丰产咱就不管了……

兴修水利是大跃进的一个重头戏,而戏的重要内容就是大修水库。当时,在中央的号召下,各级都修水库成风。我们家附近,我知道就修了好几个水库,全县更是星罗棋布,遍地都是,凡是有河沟的地方都建了水库,甚至一条河上上下下会建几个,因为流经地分属不同的公社。当时修水库这样的浩大土方工程,没有推土机、吊车这样大型的先进生产工具,全都是靠镐头、铁锹、小推车、石夯等相对原始落后的农具来完成,低下的劳动生产率就必须投入大量的劳动力,农村整壮劳力都上了水库工地,以至农村青壮劳动力匮乏。

1958 年秋季是风调雨顺,农业是个大丰收,但是由于都忙于所谓的大跃进,大炼钢铁或是上了水库工地,没有人手收获,结果是丰产而没有丰收。记得放秋假我们回去干活,村里没有劳动力,出红薯没有像往年那样一棵一棵地用铁叉剜,而是把红薯秧一割,就开始用犁犁,我们这些青少年学生跟在后边拾。走几步就是一篮子,可把我们累坏了。这样闹法,快是快,可是把大量的红薯都犁烂了,还有相当数量的都埋到了地里,烂掉了。

再回来说水库工地,人海战术需要的劳动力太多了,怎么也满足不了,有关部门就把我们这些 12 15 岁的初中生拉上工地。最初,我们一些个子小、力气弱的同学没让去,留在学校里护校并参加一些校内劳动。后来,可能是人还不够,我们小弱病残也被征用了。记不清是公社的一个什么水库工地了,一开始让我们几个年龄小的同学当拉拉队,在现场根据同学们的表现编写诗歌,表扬干劲大推土装得多的好人好事,然后一个同学打着竹板,我们一块喊诵,为同学们加油。老师和班干部把我们的岗位安排在一个土坡上面,刚开始大家觉得新鲜,也发挥了一些作用,渐渐地,一些同学开始不满起来,说,你们说的好听,你们也来推推试试!后来我们就不干这个了,推不动,就装土或者拉坡。有时 6 个人一起抬夯砸夯, 8 人一组, 2 人休息,轮流替换,替换下来时,就喊号子。

那段时间,两件事印象特深:一是由于劳动量大,同学们饭量大增,大得吓人。不知为什么,如此重的活,没有干粮,只有糊涂面条, 4 小两粮票一碗。有的同学一气能吃 6 碗,要花 1 斤半粮票。当然面条里除了一些菜或盐以外,不会有什么油水。那一段时间,同学们不分男女个大个小都成了饭量惊人的大肚汉。

还有一个是,我们的驻地距工地还有一段距离,是几个当地老百姓废弃的破窑洞。天不明就起来,三顿饭都在工地吃,吃完就干活,晚上经常加班挑灯夜战,之后,老师和班干部又评讲,夜深了才能回去休息,真是累得大家没有歌声,也没有笑声,甚至话都很少,到了驻地,倒头就睡,第二天老师或班干部喊起时,大家实在是不愿意起来,但是又不能不起。同学们都在背地里骂叫起的是“周扒皮”。当时好像是深秋,天已经很凉了,同学们都是一人一床被子,晚上为了睡得暖和一些,都是两个人合伙,两人睡两头,盖一床被子,搭一床。班上一个同学主动提出同我合伙,我不假思索就答应了。他提议盖我的被子,上面搭他的。结果睡过几宿以后,发现被子里非常潮湿,原来我以为是窑洞太潮弄的,可是问别人都没有这样,后来发现被子不但潮湿还骚气扑鼻,仔细一看,原来是中间一大片都被尿湿了,两面都湿漉漉的,我连着晒了好几天才晒干。原来同学们都知道他尿床,越是累了越严重,没人愿意与他搭伙睡觉。我不明就里,当了一回冤大头。

假期里,我还出过一次民工,那是和一个堂哥一块到离家 7 8 里地的水库拆水坝。那个年头,我感觉修拆水库就像现在城市里修拆马路一样随意,说修就修,说拆就拆。这个水库就在我去二中上学的路上。水坝很长,我们上学就走上面。不知道费那么大的劲儿修起来好好的水坝为什么又要拆掉。我们俩住在一个很浅的破窑洞里,干活是在夜里,用铁锨铲土,大跃进中经过这样的劳动多了,都知道活应该怎么干:官来了,就紧干,走了,就磨洋工。深夜里,官来的时候不多,所以我们干得很“潇洒”。也记不清为什么,好像干得时间不长,我们就撤下来了。这与我们在学校里参加修水库,劳动强度可谓天壤之别。

初中生时代大跃进的事多了。 1959 年冬天,天寒地冻,手几乎都伸不出来,我们突然停课,拉到学校北面几里地的一个村南面,修一条水渠。地已经冻了,镐头下去只是砸个白印。而我们又不是每个人都有镐头,只能等着有镐头的同学刨开一点挖一点,大部分同学们都冻得直打哆嗦。但是老师按照上面的要求,为了表现同学们干劲冲天,要求同学们都把衣服脱掉,甚至赤膊上阵最好。为了制造这样的假象,不知是谁还从供销社买来白酒,让同学们喝,然后趁着酒劲,好脱掉衣服干活。即使这样,同学们也不干,响应者寥寥。大部分同学说不会喝酒。有一个叫姓孙的同学,胆子大,喝了好几口,然后脱了棉袄,抡了几下镐头,觉得顶不住,赶紧又把棉袄穿上,为了应付来检查的再脱方便,棉衣不系扣了,外面就找了一根铁丝勒住棉袄,样子怪怪的,至今记忆犹新。不一会,检查的人来了,他就迅速脱去棉衣,光着上身干几下,走了马上穿上。那个时候,我们这些小孩子在大人的“教唆” ( 实际是保护 ) 下,就学会了弄虚作假,糊弄上级。当然这也都是被逼的。

其实,这也是当时农村刮得正猛烈的“浮夸风”在学校里的反映。农村的“浮夸风”主要表现在粮食产量的瞎说八道上。那时全国的粮食亩产经常放“卫星”,开始是 2000 3000 斤,后来是 1 万斤,再到几万斤,最后到亩产 13 万斤。报纸整天套红,数字不断刷新。谁也知道是弄虚作假,胡说八道,可谁也不敢说实话,不然就是右倾,就要被“辩论”。 这就是后来被称为要纠正的“五风” ( 共产风、浮夸风、瞎指挥风、强迫命令风、干部特殊风 ) 之一的浮夸风。

大跃进中的荒唐事太多了,罄竹难书。

还有一天晚上,学校突然让我们紧急集合,由老师带着沿着学校所在村一路北上,任务就是到沿途不远的坟地里,一旦发现有石碑一类的东西,立即刨出来,拉到这条大路上,修路用。原来,不知那位“牛人”突发奇想,要把我们学校所在村也是公社驻地所在村,到北面通往县城的公路这一段土路修成一定宽度的石板路,以便此路能做到风雨无阻快捷高速。石板从哪里来 ? 就从老百姓的坟地扒墓碑。上面有令,刨谁家的墓碑,不用征求本人的意见,只管刨就是。让我们中学生干这个活,是觉得学生比较单纯,较好利用,丢了墓碑老百姓也找不着。晚上去,也是为了避免看到老百姓,减少麻烦与冲突。在路上,月光下,我们见到这样的石板路已经修了一段样板路,好是好,可是整条路修下来,石板材用量可就大了。光靠老百姓坟地里的墓碑,哪猴年马月才能凑齐 ? 再说,不经允许,就刨人家的墓碑,本身就是一件缺德事,农村把此事看得尤为严重,有关领导怎么能让这么干?那天晚上,我们小同学只是跟着大同学跑,折腾了一晚上也没有发现一块墓碑,无功而返。是大同学故意的还是怎么回事,不得而知。庆幸的是,这个不得人心的做法和异想天开的工程,很快就下马了。我看到的这个石板路,使我把它同我后来看到的石家庄西面井陉县保存的秦始皇颁布天下“道同轨”的国道遗迹联系了起来,也是石面路,全部由青石砌成,肯定也耗费了大量的人力、物力和财力,不知道那个时候修这种国道让没让挖老百姓的墓碑。

大跃进派生出来的种种恶果,特别是基层干部的横行霸道专横野蛮胡作非为的恶劣作风,使老百姓深受其害,我的家人和我就受到了严重的伤害。

首先是我母亲的死。母亲是被当时村里的生产队长逼迫自缢身亡的。那是 1959 年夏天,河南的大跃进运动方兴未艾,农村也是一样。具体起因是,生产队长听别人说母亲说了几句影响他威信的话 ( 说他曾批评带领母亲一帮人在菜园干活的大爷管理不力,消极怠工,那个时候干活不积极,是对大跃进的态度问题,大爷认为不实事求是,不服气,凭着年纪大辈份老,找到他说了他几句,使他恼羞成怒 ) ,早上公共食堂开饭时,干了一早晨活的父母亲嫂子端着锅碗去食堂打饭事,却被食堂里的人告知:队长有话,不得打给我们家里人饭,这等于停了我们一家人的伙食,活了几十年的父母亲何曾受过这等欺辱!这还不算,趁全体村民吃早饭时,生产队长召开社员大会,责令母亲在大会上坦白交代她破坏生产破坏大跃进的罪行。一辈子温良恭俭让一向与人为善的母亲,在这光天化日之下颜面尽失,听说她气得也怕得脸都变色了。性格急躁的父亲不明就里,认为母亲给全家人带来了奇耻大辱,大庭广众之下,还要动手打她,幸被乡亲们拦住。生产队长见母亲不肯“认罪”,宣布中午或者晚上再开会“辩论”母亲。结果自尊心很强而且已经被羞辱过一次的母亲,不肯再次接受凌辱,忍无可忍,就上午在家里上吊自尽了。

我们村里原来的生产队长 1958 年上半年由于“思想右倾”,跟不上大跃进的形势,被送往 80 里地以外的一个水库建设工地,一直累得奄奄一息,才让人给接了回来。而逼死我母亲的生产队长,还是我一个远房堂哥,旧社会跟着本村的一名恶霸当过狗腿子,由于能说会道,心狠手毒,敢对老百姓动嘴动手,被任命为队长。逼死母亲就是他的政绩之一。

母亲的死对于年龄不大的我心灵上的打击几乎是毁灭性的。哥哥长期在外面工作,父亲胆小怕官,嫂子年轻,所以这一段时间我们家是最难过的。对于我来说,那真是不堪回首的最可赌咒的年月。

不知道为什么,我们家在生产队里地位极其低下,不但队干部欺负,那些队干部的打手、新生的狗腿子更是变本加厉。嫂子已经有了两个孩子,大的 2 岁,小的 1 岁,还派她到大炼钢铁、水库工地上出民工,那时候虽然村里有所谓的幼儿园,但是当天必须接回,嫂子去了工地,晚上不可能再回来,那么孩子怎么办?父亲当爷爷的,看这么大的孩子显然是难为他。没办法,年过花甲的父亲只好替嫂子出民工。即使不是顶替嫂子,他也经常被指派出民工。

那个年头,学校也在“大跃进”,我们每星期回家一次改成两星期一次,而且回家的时间从下午 4 点推迟到 6 点干完活以后,到家就很晚了,生产队的食堂早关了门。最多是吃一点家里预先买下的干粮。母亲去世不久,有一次,我从学校回到了家,恐怕得有下午 8 点左右,天已经黑了。开开门,父亲看见是我,轻易不动感情的他凄声地说:你大爷也不在了!我很吃惊,大爷一直好好的,怎么就也走了?父亲说,那天,他与往常一样,要去菜园照看大家干活,走到二门,摔了一跤,就再也没有站起来。他的葬礼,按说应该通知我们这些近门的晚辈参加,可那个年代,一切都要“破除迷信”,后事办的十分简单,我们当学生的在学校根本就不知道。

有一段时间,我从学校里回来,家里经常没人。父亲嫂子都被派到外面或者工地干活去了,名副其实的有家难归!多亏了近门一个婶子,她是母亲生前的好友。每逢遇到这种情况,她就把我接到他们家里,给我饭吃,嘘寒问暖,千方百计哄我高兴,让我跟她睡在一起,就像自己的亲生儿子一样。我当然非常感谢也终生不忘这位婶子的善良,但是这样回家总是怅然若失。回到学校,看到同学们刚从家里回来兴高采烈精神焕发的劲头,看到他们从家里带来这样那样的好吃的东西,我不眼馋,却无限感伤!

我在学校里上学,每星期或两个星期必须回家背一次口粮,原先很正常,可一个时期,当司务长的一个近门的堂哥,却说你们学生必须参加生产队的劳动,才能给口粮,参加一天,就给一天,不然就没有。我们回家,通常都是星期六下午到家,天已晚了,第二天我们参加半天劳动,下午就要回学校,那样只能给半天口粮。学生学生,大部分时间都在学校学习或劳动,怎么会总是参加生产队的劳动?不知道这是他的规定,还是生产队的规定。我一个小孩子跟他争辩说,我在学校也参加劳动,他说哪不算。人小言轻,他根本不听,父亲找他据理力争,也不行。眼看到星期天下午很晚了,口粮还没有着落。如果父亲不在家,我就更无可奈何了,不到学校去,学校老师也不干啊!难为的只好在家里哭,这时想起母亲如果活着,她还会去找这位堂哥说说,可是母亲不在了,想到这里,心里就更难受了,哭声更大了。哭声甚至惊动了西院 70 多岁的大娘,她颤巍巍地过来问,我向她哭诉,她也情不自禁地骂他的儿子不讲理。这个堂哥原来是一个很和善很幽默的人,不知道这时候变得那么固执,那么不通人性。现在想来,一定是变幻莫测而又“左”得出奇的氛围,使他的心理遭受到极大的扭曲,简直是铁石心肠!

有一件事我一辈子记忆犹新:那也是一个星期天,大清早我与父亲和村民们一起到地里干活,在棉花地里锄草。好像几十个人在一块,不分男女老少,说锄一垅都是一垅,说两垅都是两垅,没有生产队的干部,人们在两个队干部指定的人带领下,象打仗一样,锄得飞快。干活的人中,恐怕就是我父亲年龄最大,我年龄最小。我们爷俩拼尽力气,也追不上其他的青壮年,他们总是先到头,而我们总是落后一些,但是不多,到头后,别人都稍微站一站,两个堂哥哥就帮忙接一下我们爷俩,特别是我。除了这一点,活一点也没有比他们少干。干了两个来回,不知父亲怎样,我反正累的够呛。不料想,吃早饭时,食堂里送来了饭,却先不让大家吃饭,分成两组,让人们评选干活中的落后分子,而这两个人,则不允许吃早饭。两个组,一个组长是一个惯偷盗窃犯,社员们叫他“死狗”,一个是姓李的单身汉 ( 他与“死狗”一样,也是个单身汉。他四、五十了还娶不上媳妇,打了一辈子光棍。这些人,表面上“铁面无私”,“热爱集体”,敢于检举揭发“坏人坏事”,其实,他怀着扭曲的心态看待一般社员的行为,上纲上线,动不动就向队长打社员的小报告,以博得队长的信任、重用,闹个小头目当当,免得与社员一样下死力气。社员们都鄙视、嘲讽甚至仇恨他们,对他们的不齿行为,人们大多敢怒不敢言,表面上还要奉承几句。实际上,生产队干部也看不上他们,只是把他们当作控制社员的工具。他们就是不正常社会形态中统治者的爪牙与走狗 ) ,结果讨论中谁也不说话,最后,这两个组长异口同声地说,落后分子是我们郑家父子爷俩。我气坏了,这不是昧着良心瞪着眼睛胡说八道吗 ? 数我们爷俩年龄最大最小,干活一点也没有照顾,除堂兄弟接我们一下外,我们一点也没有比大家少干,凭什么说我们爷俩是落后分子 ? 难道就是我们晚一点点到地头吗 ? 明明是欺负人!我气得满脸通红,含着眼泪质问他们,一开始他们无人应答,后来这两个人辩驳说:这是大家评选的。我气得破口大骂:你们胡说八道,大家根本就没有说话!你们俩坏良心!老子不干了!我锄也不要了,扔下它就走。一边走,一边哭,一边骂……到了家里,父亲也背着我的锄追回来了,劝我回去干活,我哭着说:他们这么欺负人,我死也不回去!父亲说,你不回去,他们不给你粮食怎么办?我对父亲的逆来顺受非常不满,抢白他说:不给不要了,饿死拉倒!父亲不吭声了,默默地看着我哭着拿了上学用的东西,送我出村。

当然,大跃进绝不只是给我们一家带来灾难,我们家我个人只不过是一个缩影而已。 1958 年底到 1959 年初,由于人们疲于奔命于大跃进之中,不仅大人精疲力尽,小孩也得不到照顾,加上营养不良,我们村一条胡同中就有 10 个小孩夭折;我的东邻一个外姓哥哥,解放初期是个种地能手,劳动模范,兴修水利被派往工地,人高马大身体强壮的他,最后累得吐血身亡,给老婆留下了 2 个年幼的孩子,度日艰难,村里人无不同情怜悯;一个 17 岁的外姓叔叔,因为家里与村干部有过节,被派往水库工地, 3 年不让人换他,一直到脚脖断了,才让回来。

大跃进与人民公社是不可分割的孪生兄弟。我们老家的公社是 1958 年下半年成立的,印象中我们还参加了成立大会。记得那天召开成立大会的村子里,人山人海,锣鼓喧天,红旗满天,标语满墙,我们这些 12 13 岁的小孩,虽然不知其意义所在,却被这轰轰烈烈花花绿绿的氛围所感染,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激动与振奋。当然,也是相信了大跃进迎来人民公社,共产主义社会就在眼前的宣传。参加成立大会不久,就听说大队建了澡堂,人民公社社员可以免费前往洗澡。我们一帮小伙伴就结伴前往,兴冲冲快走到时,却看到先前也要去洗澡的一队人扫兴地回来了,一问,说是今天不开门。什么时候开门,不知道。实际上,这个所谓澡堂永远也没有开过门。它只是大队干部不得不吹的一个大话而已。

洗不洗澡还无关紧要,严重的是肚子问题。 1958 年夏季,河南省农村开始大打所谓粮食翻身仗,吴芝圃瞎说全省小麦平均已经达到了亩产 400 斤。后来听说,吴芝圃的吹牛得到中央主要领导的首肯,他首先站起来为吴芝圃鼓掌。“楚王爱细腰,宫中多饿死”,中央支持瞎吹,下面就肆无忌惮。我们县说小麦亩产已达到 400 斤,而实际上也就 100 多斤,差的很多。上面干部就认为下面瞒产,规定小麦收到场里以后,过称时必须有县乡的干部在场,否则一律不许动。我们村也是如此,那时候公共食堂已经成立了,麦子已经打出来,食堂原来的粮食已经吃完,等着麦子磨成面下锅,因为县乡干部迟迟不到,社员下午还要干活,经当时的生产队长批准,弄了几十斤麦子当午饭,结果闯下大祸。县乡干部立即把村干部集中到乡里,让他们交代图谋瞒产的事。不承认,就辩论,实际就是批斗。结果就是被逼着说是瞒产了,愣是把亩产谎报到上面满意的水平。既然多产了,就要多缴,所以农村的粮食农民的口粮一下子就变得异常紧张起来。加上农村公共食堂这个与大跃进一样的畸形怪胎的诞生,人们的肚子便开始倒霉了。最初,听说公共食堂“吃饭不要钱”,大米白面随便吃,对于我们这些在国家实行统购统销的农村孩子来说,不啻是一个莫大的喜讯。谁知这个美梦很快就像一个个肥皂泡一样迅速破灭了。印象中,随便吃的丰盛午餐只吃过两天,那就是 1958 年的除夕和 1959 年的大年初一。其它时间都是半饥半饱。不说 1959 年下半年以后进入三年困难时期以后,即使在这以前,由于粮食产量的浮夸和食堂的体制机制,公共食堂不可能让农民们吃饱吃好。最初每个人的口粮指标现在看来不算太低,每个壮劳力每天 1.25 斤,其他的按年龄不同递减,可是一是没有副食没有油水,二是干部们及有关人员多吃多占,老百姓吃到嘴里的肯定到不了这个数,也肯定吃不饱。我进入中学前, 12 岁,定量好像是 12 小两,当时食堂的馒头是 4 小两一个,就是一顿一个馒头,没有其它,怎么会吃饱 ? 别的小孩也是一样。上了初中,道理是一样的,光是粮食,又不够数,都是正长身体装饭的年龄,这样的口粮指标就是吃个半饱。所以,从吃食堂开始到 1959 年下半年这也正是大跃进红红火火的时期,我一次丢干粮,一次丢口粮,一次丢饭票。丢干粮是六年级快毕业时,每天带到学校两个 4 小两的馒头,一个是早饭,一个是午饭,每顿我都是用茶缸打来多半缸子开水,泡半个馒头,连汤带水倒进肚里,再仔细品嚼剩下的半个馒头。结果有一天,早晨我出操回来,发现放在抽屉里的两个馒头不见了,大惊失色:这是我今天的两顿饭啊!没有了,我吃什么 ? 赶紧报告老师,老师马上集合全班同学,让拿了我的干粮的“坦白自首”,当然没有,没有办法,他就责成当天早晨 3 个没有出操待在教室的 3 个同学负责包赔我的两顿伙食。弄得我很不好意思,哪 3 个同学也倍感委屈。丢口粮是到初中读书不久,我们村除了我还有 3 个师兄师姐都在这个学校,从生产队一块领了半个月的玉米糁口粮,到学校伙房换饭票时,司务长认为玉米糁太湿,让晒一晒再换。我们 4 个人就委托其中一个人办这件事,结果当天晚上,这位被委托的人急急忙忙来找我,说我的口粮丢失了,急的我第二天早饭也没吃,上课光掉眼泪了,后来告诉老师,老师也很怵头处理此事,给我找了一些饭票,结果到食堂买饭,说是过期的。记不清后来怎么处理的了。为此父亲还特地来到学校,找那个司务长理论了一次,当然没有结果。因为他找错了人,后来那个师兄承认,是他们 3 个把我的那半个月的口粮給分了。这个人从此在村里无颜见我。丢饭票是 1959 年下半年母亲去世后的一天早晨,我起床起来准备去吃早餐时,一摸口袋,发现我省吃俭用剩下的 15 16 斤饭票不翼而飞了,当时真是像天塌了一样。欲哭无泪,特别无助。一年级时曾经丢过口粮,直到这时还没弄清怎么回事,所以同学们都用异样的眼光看我,怎么总是你丢吃的 ? 甚至回家告诉父亲,连他也误认为我是自己多吃了,然后骗说粮票丢了,让我委屈得在被窝里暗自垂泪,久久难眠。这几次丢失,给学校的老师们、父母亲、同学们都带来了不少的麻烦,因为那个时候每个人都只有那么一点有限的粮食定量,谁有了缺失,都不好补救,让人为难。关键是谁没了或少了吃的,肚子都不好受,切实体会到了“民以食为天”的深刻。

那时候我还没有意识到,这只是刚刚开始,大跃进给人们带来的饥饿从 1959 年年底开始到 1962 年,这 3 年困难时期才是真正灾难性的。

事情已经过去半个多世纪,我也从一个 10 几岁的少年变成了年近古稀的老人。令人担忧的是,数十年前的这些荒唐与教训,似乎没有给今人留下多少印记,变相的与原味的大跃进时不时就像魔鬼一样会灵光乍现,在我们的心头闪现一道道梦魇。失忆的民族是没有希望的,我希望国家千万不要再重蹈覆辙。

转自《共识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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