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自生:尖山子纪亊

1989-06-04 作者: 谢自生 原文 #这样走过 的其它文章
分类:

尖山子纪亊

--作者:谢自生

尖山子在家乡没啥名气,那时沱江河上还没修大桥,从南城郊火车货站下码头,坐船过河爬上山就到了。说是尖山,其实山顶并不尖,而是一溜青翠山湾三四里,竹柏苍然,纤秀深碧。上世纪五十年代初,我七伯从重庆美孚银行退职归来,见县城百废待兴,人民政府正在建厂修房,急需大批砖瓦,便买下整座山,在山上筑窑造屋,建了一座在当时颇具规模的手工砖瓦厂。我父亲从中央军校毕业后,到抗日远征军中当过通讯参谋,抗战胜利后不愿打内战,解甲归田回到四川,在合川田务办事处当主任。土改时办事处撤销,他因这个历史问题不好找工作,到尖山子瓦厂帮七伯,做了一名制瓦工人。这个精通英,法,德三国外语的无线电专业人材,只得委身同冷泥巴火窑子打交道了。谁知因而得福,躲避开了山外历次暴风骤雨般的运动。

家里我们四弟兄,加上外婆六姨七舅共九口人,母亲当会计只有二十多元月工资,全靠父亲制瓦做计件工资维持生计。学校放寒暑假, 我都要去帮父亲做瓦。沱江河边无路可走,要一步步走过遍地鹅卵石和烂泥沙的河滩,再坐船渡过沱江河。上尖山子那道坡又陡又烂,我左脚有残疾, 瘸着脚爬山,那里是最难的一关。尤其是下雨天,山路又烂又滑, 我已记不清跌过多少回筋斗,可想到父亲的艰辛,父亲的慈爱,再苦再难也咬紧牙关往山上爬。后来父亲晓得了,约了几个工友,去烧砖瓦的窑里挑了几十担炭花,把那条坡道铺成了炭花路,我爬山下山就好走多了。

手工做瓦是很辛苦的。父亲来回几十趟,从山上把泥巴挑回工棚,踩柔泥巴、垒成泥墙、 剔出杂物、抹平泥面,推开泥片,瓦桶打抹、 阴干揭帽、折叠成瓦,垒成一层层瓦胚。开窑时,再扛进窑里煅烧。烧成青瓦熄窑火后,瓦工要冒着高温蒸气钻进瓦窑,将自个制作的热气腾腾的青瓦扛出窑洞堆码好,才算完成了整个制瓦工序。每匹瓦的加工费当时只有人民币一厘六毫钱,父亲一个月能做三万多近四万匹瓦,拿到五十多六十元的工资,多不容易啊!

我帮父亲的工序,就是用双手剔出混杂在泥巴中的小石子,碎玻璃等杂物。有一次,我没用心剔除干净,父亲握拳侧手去抹泥面时,双手被一块尖石子划得鲜血直流, 我心痛老爸,泪流满面。父亲用工棚备存的酒精和蓝药水消毒搽手,轻声安慰我,语重心长地说:

“娃儿呀,一个人做人做事,不可粗枝大叶,大咧咧的。要从小事细节入手,用心细致做好,才可能取得成功。如名手作画,不可使一笔不灵,若名流作文,不可使一语不韵。否则会一事无成,成了事也会千里长堤溃于蚁穴。”

我将父亲这次血的教训,深刻铭记心中。对后来我在商海搏击,起到了深深的警示作用,一辈子没再犯这种忽视细节小事的低级错误。

我三个弟弟相继长大后,也常常去帮父亲做活。他们双手是好的,就比我多做一道工序,除了剔石子玻璃,还要捧着双拳侧面去抹平泥面。

父亲一边做活,一边给儿子们讲历史,讲做人。给我们讲鸦片战争以来,国家民族遭受奇耻大辱的百年历史。讲到戊戌政变时,谭嗣同本有充足时间同康有为一起出走避难,却临危不惧凜然说道:

“各国变法,无不从流血而成,今中国未闻有因变法而流血者,此国之所以不昌也。有之,请自嗣同始!”同五君子慷慨就义临刑时,朗声吟道:“有心杀贼,无力回天,死得其所,快哉快哉!”

父亲一口气背诵出他的话、激越怆然,眼里闪着泪光。“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让我们明白了,中国有多少仁人志士,为救国兴邦前赴后继,不怕断头流血。讲他为什么一辈子渴求天下太平,讲战乱劫难中老百姓饥寒交迫,尸横遍野,生不如死的悲惨境地。他那满腔横溢的爱国热忱和对受难百姓深深的同情,潜移默化在我们的灵魂中!虽然个人不能发挥所学所长为国出力,但他作为一个中国的知识份子,有生以来最深切的感受是民族屈辱,最大的心愿是国家统一、民族兴旺。这一愿望高于个人名誉、地位、利益和任何荣辱。而且新中国领袖的威望魅力、革命战争中的英雄事迹、新政权励精图治的蓬勃精神,与溃败前的旧政权形成的鲜明对比,对他产生了巨大的吸引力,令他升起无限希望,使他对中国共产党有了真诚的、发自内心的无比敬重。他对儿子们盛赞共产党让中国统一起来,让社会安稳下来,对国家民主富强,百姓安居乐业有着巨大的历史推动作用。

转瞬十年过去,他常年与冷水冷泥巴打交道,寒冬腊月,工棚四面通风,己是朔风凛冽,还要光着脚板,去踩剌骨的冷水和泥巴,用冻得红肿生疮的双手,泼冷水制瓦。慢性气管炎使他不停地剧烈咳嗽,喘息吁吁。他提着瓦桶,光着双脚,急匆匆在工棚炭灰地上来回奔走,“沙沙沙”的脚步声,仿佛他当年随大军翻越高黎贡山的步伐声,听了令人格外心酸。

瓦桶阴干后揭去泥帽,折迭成干瓦后与砖胚一起,送进火窑煅烧。守火窑的老头五十多岁了,是一个孤老头,光光头,瘪瘪嘴,得了肿病,脸肿得泡泡的,好象戴着过年那种娃娃纸脸壳,他大约晓得自己来日不多,见人都裂眦着嘴巴,笑涩涩的。每当他看到我,就嘴里弹着琵琶,要我唱川戏小调。冬天夜晚,燃着熊熊大火的砖瓦窑前搭的竹棚里,暖融融热乎乎。工友们夜来无事,饿着肚子睡不落觉,都围聚在这里烤火醒磕睡。逮到的麻雀、耗子、山蛇、甚至野螳螂叫唧子,都串起来烤得糊香糊香的,下烧酒哄嘴巴。一伙人吹骚龙门阵,唱川戏哼小曲,打金钱板,甩莲花闹,苦中作乐,窑棚内外不时爆响起一片笑声。七伯也是个读书人,平时除了记帐联糸销售砖瓦生意外,回厂就吆牛踩泥巴,垒砖胚,修工棚,运砖瓦。他一肚子墨水,平常好看一些评书唱本,也挤在工友中,风趣地甩开竹板打金钱板。我记得有个段子叫“桌州城”,开头几句是:

四方城中传大令,

幺妹要来桌州城。

灶房厨倌洗耳听,

九碗十盘带清蒸。

鲢鱼拿来烧蒜子,

鸡腿切烂炒花生。

魔芋烧鸭火要稳,

小煎肚头脆生生……。

唱的都是桌上摆的鸡鸭鱼肉 , 每道菜如何色鲜味美,吃到嘴巴里,安逸到肚皮头。当时饥荒已开始蔓延,桌子上哪儿看得到啥子鸡鸭鱼肉,平常为一根红苕一根包谷还要争呢。七伯一个人唱得律津有味,大伙听了直吞清口水。

“文革” 中,造反派知道父亲在远征军当过通讯参谋,见他同宿舍工友有一个半导体收音机,就诬告他藏有一台无线电收发报机,与敌台有联络。成立专案组,揪出来七批八斗,刑讯逼供要他认罪。这无中生有之罪从何认起呢?父亲坚不认罪。菲利普·津巴多的“斯坦福监狱实验” 证明:“某些制度和环境的力量对个人的良心有严重的限制、窒息和扭曲作用。”专案组头目整人成性,求功心切,公然支使造反派头头,用板凳将父亲毒打成严重肾挫伤,尿血不止, 59 岁英年早逝。最后经上级组织审查做出结论:此案完完全全就是一桩假案。

父亲壮烈悲惨的结局,对我们一家人心灵创伤是沉重而难以弥合的。他老人家当年高中毕业,学业优异,已考上重庆大学。因立志外争独立,内争民主,投笔从戎,委身抗日救国热潮。军校毕业,随军抗日参加过淞沪会战、徐州会战、武汉会战、长沙会战等十余次浴血战斗,直至随远征军奔赴云南翻越高黎贡山,血战腾冲城,将倭寇赶出国境。抗战胜利后,父亲不愿中国人打中国人,以草根智慧,假借传染上了肺结核,毅然辞去上校机要室主任职务,退伍回到地方,劳苦终生,无怨无悔。父亲崇高的爱国情愫和甘为孺子牛的清扬人品,我们子孙后代将深铭五内,永世缅怀。

九曲黄河终归大海。我同父亲一样深信:一百多年来,中国无数革命先烈和一代又一代优秀儿女追求强国富民的中国梦,一定会像鲜艳之花,香远益清,在神州大地灿然绽放。

转自《共识网》


转自《民间历史》网( www.mjlsh.usc.cuhk.edu.hk ),文章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二维码分享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