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黄勉:1949回乡之路

1989-06-04 作者: 谢黄勉 原文 #这样走过 的其它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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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9 回乡之路

--作者:谢黄勉

嘈杂纷乱,狭小破旧的广州火车站,在安置我们坐在木条椅的绿皮火车上后,父亲突然很慎重地对母亲说:“你们还是先回家乡去吧。待我在香港的工作稳定后,我再来接你们。”

汽笛拉响,火车喘着粗重的雾气。随后父亲便消失在茫茫人海中,把我们交给了向往的新社会。

我们当然就是我们一家。离开了光怪陆离的香港,之后若干年,再也没有见到父亲的身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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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9 10 10 日,全家离开香港的当天拍的唯一一张照片,右二为本文作者。回到大陆后,因担心受牵连,家人剪去了失联的父亲在这张全家福中的影像。

一个大竹篮

当时我刚满四岁,我虽说是四姊妹中最笨的一个,但记忆依然犹新。我自认不傻,有好吃的东西,我仍然会垂涎。在列车上,我因肚子饿会带头去翻我母亲的行旅。现在,就是说半个多世纪后我都对我母亲唯一的行李感到异常奇怪--就是一个用网丝罩着的一个大竹篮。

不说现今旅行用的各式豪华的拖箱,那时也有皮箱木箱之类的,人家有。起码也要有个兜吧,我妈没有。我清晰的记得,从大孔的网丝里看去一览无余:篮子里有几只搪瓷碗,除木筷外还有更多的彩色的,是电胶木做的茶匙,当然不是喝茶用的,是我们几姊妹吃饭的用具。在两天两夜的漫长旅途中,它发挥过两次重大作用。也即是说一个白天用过一次。更准确地说一天只吃过一餐饭。那时火车上也出售一种用洋火盒之类的薄片做成的餐具,盛上米饭后夹上点菜。不知是贵是贱,我们总眼巴巴地望着母亲,生怕她舍不得买,每次买两盒。从中一分,正好四份,用搪瓷碗盛着,每人一份。

我自顾埋头地吃着,当噎着了的时候才会抬起头伸着脖子,这时才会注意到母亲灰白的脸上的大眼睛欣慰地望着我们,且柔声地说:“慢慢吃,慢慢吃。没有谁抢你的。”并轻轻地捶着我的背。我才发现母亲并没有吃饭。这时我七岁的姐姐会很乖巧地把自己余下的饭递给母亲:“妈妈吃,妈妈吃。”“我吃过了。”母亲指着已叠好的空盒子。我和脸上沾满饭粒的两岁弟弟用贪婪的眼光看着姐姐的碗。母亲只好一人又分一点。这时母亲会拿起小妹的小碗,往口里扒了一大口,我会确认母亲吃过了。在我们不经意中,她会把已嚼软带有唾沫的饭口对口地喂给我们的小妹妹。

这时就有一幅母鸟喂食的画面浮现在我眼前:一只母鸟站在窝边,窝里伸出几张大大的黄嘴,争先恐后地张着,母鸟把口中衔着的小虫正口对口地喂给小鸟。母亲凄惶踌躇的眼神,深深地镌刻在我心底。

但彼时年幼的我们体会不到的是,独自一人拖着四个子女返乡的母亲心中的愁云。过去的几个月里,父亲接连被香港的几家报馆解聘,失业后生活无以为继。于是他劝说母亲回大陆。“你听广播里天天在说‘回大陆,人人有工作,个个有饭吃’。”母亲虽不情愿,却拗不过倔强的父亲,一家人逆着蜂拥逃港的人群,踏上回乡的光明之路。不想刚到广州,父亲临时改变主意,要独自返港再谋工作,让母亲带我们先行返乡。

梦里的甘蔗

告别生活拮据和不安定的香港,回到号称鱼米之乡的故乡,在外祖父母家落脚。

回来后不久的一天,我偶然听见已是花白头发的外祖父压低声音在说:“你们回来干什么?”探头一望,只见母亲低着头在抽泣。“你看看,米缸已经见底了。一下子拖这么多孩子回来,日子怎么过得下去哦?”外祖父的声音近似在哀嚎。外祖母也在一边垂泪,戚戚地说:“菩萨保佑,菩萨保佑,天无绝人之路,总会有办法的。”说些我又听不懂的话,语气像是安抚所有人。

后来我母亲断断续续给我们讲了:外祖父父母双亡,从小讨饭。后来有人收留学徒,因为勤恳,渐渐成家立业。外祖母家几代都是清朝的运粮官。辛亥革命成功后就没落了,便未回到北京顺天府,留在江南落脚。外祖母有时数落外祖父时,总是带着很骄傲的口吻说:“我们家是书香门第,是跟皇上运粮的官儿。哪能跟你这样,上顿不济下餐的……”唠叨是唠叨,日子还是在结结巴巴地过。

让我们先走一步的父亲却从此断了音讯。万幸的是,在刚经战乱浩劫的家乡,母亲意外地找到一份教书工作,才弱弱地肩负起全家人的生活重担。一家人勉强地安顿下来。

这只在洞庭湖上风雨飘摇的小舟,经不起任何狂风巨浪颠簸。因贫病,三岁的小妹病故。三年苦日子,外祖父、外祖母相继离世。

消失了的父亲五八年突然从监狱出来,又因翻案,被夹在一堆劳教的右派队伍中去煤矿改造。后政法部门告知死于五九年,那年他四十一岁。

而对我们四姊妹而言,这次旅行可以说是一场盛大节日,在车上也是最活跃的了,四人相互打闹,姐姐有时去逗逗小妹。我口馋的天性又发作了,注意力又集中在那只大竹篮里面齐齐躺着由一根分成三小段的甘蔗。母亲已经说过好几次,这是回娘屋带给外祖父外祖母的礼物。我不时去摸摸,有时还抱出一根来用舌头舔舔断面。母亲又会睁大眼睛迅速抢回,回过头去放进竹篮里。当她再次转过身来时,眼睛已是湿润已发红,艰难地吐出一个字“乖”。我的自尊心得到了满足,暂时放弃了想吃甘蔗的念头。又去玩打闹游戏。但心里总是勾勾地想着那根甘蔗,不时又来一个鬼点子。带着弟弟去摸一摸那已是光亮漆红的甘蔗。想来母亲会网开一面,不想母亲像铁了心一样,又上演了前面的一幕。

现在看来,母亲使出了全身解数来保卫这份礼物,不知是想让自己的父母尝尝南国的物产,还是拖着我们这群儿女仅能买上一根甘蔗才能进得了门。不得而知。

为了转移我们的注意力。母亲把自己的娘家说成了天堂,洞庭湖畔的鱼米乡。我最感兴趣的还是眼前的那根甘蔗。母亲又转换话题,更靠近我们的思维:“我们那里有个地方叫麻塘,到了那里有吃不完的麻糖哩。”我们顿时兴奋极了,欢呼雀跃地嚷着:“一定要带我们去,好吧。”“还有个地方叫蒲圻 ( 音同荸荠 ) 车站。”我们的口水更是不停地在吞咽。

入夜,车厢里渐渐地安静下来。有节奏的火车轮声,慢慢地又使我们进入了梦乡,去回味那根甘蔗的甘甜。

三十年后的“查无实据”

六五年,还是属自愿下放农村的年代,弟弟为着居委会下达“二者必居其一”的指标,否则我俩兄弟的户口将有注销的可能,弟弟义无反顾自愿下放黄沙街茶场。我才得到许多人都不干的翻砂这工作。六八年清理阶级队伍,全场职工都清楚他有海外关系,而且是从香港过来的。在无情的批斗,在被多次暴打后,手被吊断,不堪羞辱,和强加的罪名,县公检法 ( 一个单位 ) 办案人员告知可判廿年徒刑而愤然自杀 ( 官方定论 ) 。享年二十一岁。

从旧社会过来的母亲唯一的“历史问题”是在抗日国共合作时期,曾逃难至湖南沅陵。听见一墙之隔的国民党伤兵医院,那些血肉模糊,甚至伤口生蛆断手断脚,的伤兵痛不欲生的,没日夜的惨叫,呼号,于心不忍怜其痛苦,自愿参加护理,仅只管粗茶淡饭。

后到抗日热情高涨的桂林,在舅舅工作的报社当文艺副刊的校对,也只管饭。后拿低微的工资,每天校对一些抗日激进青年,以及文化名人,田汉、茅盾、欧阳予倩等一些滞留桂林人员的抗日动员宣传文章。前后只三年左右,后困桂林沦陷而脱离出版界。因子女增多,成为家庭妇女。

文革开始,就开始被批斗,是为什么热心为党国服务等罪名。为这事母亲也不知为什么,只得一遍遍写反省,一次次挖根源,一件件事向毛主席请罪。

文革十年反反复复在毛泽东思想学习班中度过,接受审查,后有一次工宣队审查干部强行收缴口中的假牙,并逼问为什么在四九年十月从香港潜回大陆,又干了些什么勾当,才彻底明白。当退回没有发报机的假牙,嫌疑犹在。好在正义战胜邪恶。文革结束,父亲彻底平反,因父亲是回国抗战的印尼华侨。母亲被推举为是政协委员,市侨联委员和外语学校校长。

1986 5 10 日,我家收到柳州市中级人民法院刑事判决书中称:在中央政治大学学习期间被定的那些罪行“应予否定”。毕业后从事文化特务活动“查无实据,不能认定。”“对原审被告人,谢克欧宣告无罪。”我们感谢党和政府的英明,还了我父亲的清白。

此次审定距我父亲逝世 27 年,距我们一家从香港返回家乡已有 37 年,这样慎重漫长的审查,什么“坏事”也没找到。我们激动得不知怎样感谢党的英明和对人民的负责之心。

母亲告诉我,父亲儿时孤儿,在印尼长大,十四岁在当地华侨报纸当见习生,后在侨领的号召和带领下回国参加抗战。读了大学后,服务文化界,而又累招报业的排挤和打击。四九年后的事大家基本知道不在赘述。在旧社会,这样的一个人真是叫人费解。

近年在一次同事聚会上,酒三巡后,一位叫志军的同事对我说了以下酒话。

现在已不讲出身了,对你讲也没有关系。我就是当年外调你的当事人。在你家乡的市局,外调你父亲的历史问题。得到回答是档案里资料不多。有一点疑问。你们去市党史办问问。他们比我们了解得更清楚。也没有出具出证明材料。我们就产生很大疑惑:我们外调得是一个劳改释放犯,旧社会在国民党内做了什么坏事。却要我们到“市党史办”的共产党内去了解什么 ? 让我们犯疑了。为了取得外调资料。我们去了市党史办。接待人员翻了他的档案。告诉我们一个疑案:谢克欧 49 年前在香港搞地下工作,后来上线突然失踪 ( 什么原因不知 ) 。现在的一点是,没有人证明谢克欧,所以党史办也没办法开外调证明。当时我们 ( 一起去外调的是民兵营长 ) 存着一个心理,我们外调的任务是找证明他做了什么坏事。好给他儿子 ( ) 定案。当然结论是越坏越好。怎么能说他在共产党内干了革命这样的好事 ? 当然我们也不愿获取这样的证明材料,否则不是证明我们整错人吗 ? 为了挖他的罪行,我们去了公社,公社要我们去小队了解,得到的回答是,我们这里是侨乡,全小队是一个大家族,除谢克欧家是赤贫外,其余每家基本都有人是海外的资本家。我们无语,因为社会上出身不好的,普遍存在幸灾乐祸的思想。我们要是把这些讲出来,会有人批判我们,为你开脱罪责。当然空手回厂后,也没,汇报细节。我们凭良心,没有添油加醋说你家坏话。事情前后,就是这样。

有人说,这是命运捉弄人,这恶作剧给历史开了一个大玩笑,把本来严肃的历史涂成了一个三花脸。听了这番话,现实让你哭笑不得,我记起一句话:最不好玩的游戏是轮到你上场时,却改变了规则。他适合、不适合我并不重要。过去我鄙视血统论,寻求人人平等和个人的尊严,尊重生命,尊重历史,现在仍然坚持。

我的故事,和我家的故事,有兴趣的朋友去搜“巴陵愚公”的新浪博客,上写的家事国事的纪实文学,希望从头开始阅读,了解一个人,一个家庭,一个社会翻天覆地的变化。

转自《共识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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