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信:再见阿爷
再见阿爷
--作者:贺信
昨夜,注定不眠。昨夜,我、父亲和奶奶一起将阿爷推出了重症监护室,我们送他最后一程。
在医院送别了爷爷,去爷爷家陪伴了一下奶奶,一路上如同灵魂出窍,不知道几个小时里哭了几次,表弟说:“以后再也听不到他骂你了。”眼泪又一次忍不住倾泻下来。
我的手机里存着一张照片,这是你与孙儿唯一一张轻松快乐的照片, 1988 年,你去北京中央美院任教,把我带在你的身边,可没过三天就因为我爬了人家的宿舍楼屋顶而挨了你的打。打得梳子都断了。现在我真想让你再打我一百回,可是……
确实,一路走来他对我是很严厉的。有段时间我十分困惑,把他比作冬日里的晨光。阿爷是新民晚报的作者,我入职新民晚报后,我到爷爷家报喜讯,他直接给我来了句:“你往后要夹着尾巴做人!”当时很不理解他怎么老是爱给人泼冷水,现在明白了原因。
但他老人家终究是欣慰的,尤其是知道我进行了搞艺术创作和摄影创作。今年大年初一家庭聚餐时,他关照我:“贺信,侬帮我记牢,要用心灵去按这个快门,不是用手去按。”我当时心里面想,这种道理我早就懂了,用不着你多说的。爷爷在我心里就是个倔老头,不苟言笑,老是严肃的一张脸,不服老,生气起来脸红红的,脑袋两边稀疏的头发微微翘起,但我总是看着他耳朵孔里长出的长毛偷偷地发笑。现在想想这种教诲,再也听不到阿爷对我说了。阿爷虽然没有表扬过我的作品,但我看得出,他为孙儿在做了和自己不一样的艺术创作而感到高兴。
爷爷从来不对自己不了解的东西发表意见,之前学画,他经常说我,反正一百次给他看作品,一百次要挨骂,有时候骂得厉害了,奶奶都要上来解围两句,然后奶奶也被一起批评。后来我做了导演,时常会拿一些自己的作品给他看,他总是认真地看完,然后来一句:“这个我不懂,我不发表意见。”但慢慢地,他也会和家里人说起我做影视的事,别人跟他聊摄影聊影像的时候,他会说:“阿拉贺信也在搞这个东西。”朋友告诉我,当时他的口吻感觉很为我骄傲。
其实我很怕在别人面前提起他,以前有很多好心的朋友给我出主意:“贺信,你应该站在巨人的肩膀上,你爷爷是贺友直,你做艺术一定能出来……”
的确他是巨人,高耸入云,我能看到他,但我知道我与他之间的距离,是他靠自己的双脚,一步一步走出来。他是我的目标,他的肩膀没人能踩,我也永远不会去踩。
贺友直在新民晚报夜光杯上开设专栏。有一次,他突然问我,侬在晚报画一张插图稿费多少?不等我回答。他就像个老顽童地说:“你知道伐?夜报开给我的稿费是最多额,一张 800 元。哈哈哈哈。”我也哭笑不得。要轮身价,阿爷的作品在拍卖市场上是十几万几十万的追捧对象,但他却根本不屑为金钱去创作“捣糨糊”作品,却为自己在晚报上发表了好作品,得到一点稿费而“沾沾自喜”,这种个性,外人看不明白的。
他对待自己的作品也是没有二话,要将所有的作品全部捐赠给国家的博物馆、美术馆。阿爷这么说的,生前就也是这样做的。他的脾气家人都知道,所以我从没想过问阿爷要画。结婚前,我从来没有收藏到过他的作品,直到我婚礼,阿爷才给我画了两张,一张落了上款,祝孙儿孙媳婚姻幸福,还有一张没有落款,当给我们夫妇的贺礼。我是既兴奋又意外。
今天回想了很多很多,曾经模糊了的记忆都清晰起来。
小时候父母在外地工作,我住在爷爷家,我记得爷爷每天早上要下面条,他下的牛肉面软硬正好,苏式红汤面,不用葱,用大蒜叶,每天早上他下一大碗,给我下一小碗,然后再放两片他自己做的酱牛肉,有时候我想多要两片,他会冷酷地拒绝我,来一句:“阿拉计划供应!”
他每天早上起床就要做早操,深蹲、扩胸,练得气喘吁吁,面下肚后就开始泡杯茶,摊开画笔画纸开始画画,他画画的时候需要绝对的安静,仿佛他伏案的地方是个神圣的祭坛,我如果敢伸手去抓桌上的东西,非被他用尺子教训两下子,所以每每他开始作画,我只能与奶奶相伴在灶披间,帮奶奶摘菜。
70 岁之前,他还有抽烟的习惯,只是在每天晚上睡觉前,站在阳台上,抽一支,牌子是中南海。
在爷爷家规矩很多,小时候吃饭前摆碗筷,排椅子,开饭了夹菜,吃菜都有规矩,手要扶碗,嘴巴不许吧唧,吃鱼要先吃尾巴,不许狼吞牛饮,不许跷二郎腿,稍微不留神爷爷就用筷子请我吃“麻栗子”,如果表现好,爷爷就请你边吃饭边看新闻联播。
说起新闻联播,他好像脑子里有个芯片一样,一天两次,中午晚上就是新闻联播,看完了不管后面是什么别的节目,也不管我们要不要看米老鼠唐老鸭,直接关电视。
爷爷曾经在我面前哭过一次,那时候父母闹矛盾,分居了。有一次他来看我,推开门,看见我踩着一个小板凳在煎带鱼,他立即把东西一放,掩面哭泣,我记得那天他几乎是逃走的,边哭边走。当时我还小,没有理解,现在我知道了,他心中最柔软的那部分是什么。
以前,阿爷外出喜欢搭乘公交车,我陪他坐公交,帮他占了个位子,扶他去坐好。他拒绝我,说不要扶他,不要座位,不要搞得他像走不动路的老头。他就是这样倔!今年年夜饭时说好,他非常高兴,还请我们孙辈一起出去玩一次,他来请客。
今夜与阿爷辞别。我想对他说,我要好好地工作,好好地生活,这是你最想看到的。
再见,认真的男人,再见,阿爷。
转自《新民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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