资中筠:怀念丈夫陈乐民

1989-06-04 作者: 资中筠 原文 #这样走过 的其它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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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念丈夫陈乐民

--作者:资中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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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对我最大的理解和支持就是对这“平等观”的尊重。是由衷的,不是迁就和被动,是出自他自己男女平等的理念,也贯穿在他对其他事物的态度中。他从来不要求我做传统意义上的“贤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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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大半年来我一直在逃避。用许多事塞满时间,塞满脑子,忘记自己余生将独处的前景。现在要整理他的书画集,我不能再逃避,应该有所交代。只是开过几个头,每一进入境界,就悲从中来,不能自已。

乐民去后,我和女儿一同整理他的遗物、遗稿,发现竟有那么多的未发表的文稿、笔记,还有那么多书画,大大小小随便卷起的宣纸算来起码有几百幅。书桌上随便放着一页笔记本上撕下来的纸,上面写着:“把一切麻烦之事都摆到理性的天平上,忍耐、坚持、抗争。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那时他已经身心衰竭,大约自己有所预感,所以写下这几行字,代表最后的自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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萨尔斯堡景色(陈乐民国画)

二十一世纪元年,我们有了一个外孙女,小名丫丫,从半岁开始,每年都回来与我们至少同住一两个月,成为我们晚年生活的亮点,更是乐民的“提神剂”,每当丫丫来时,精神为之一振,似乎病也减轻些。“丫丫一点一点长大”,兴趣越来越广,其中一项就是画画,随心所欲地涂抹,不讲比例,却讲故事,丰富多彩。于是祖孙二人可以共同作画为游戏,一共只有七个年头的断续相聚,小小的心灵中却已充满爱和眷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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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女儿说他们不得不把噩耗告诉她时,她始而表现得很理智,甚至说些有哲理的话,但到晚上伤心痛哭,无法接受再也见不到爷爷的事实。她不断地要求我讲有关爷爷的各种轶事,从如何生病到年轻时的情况,问得很细,我都认真地如实回答。但有的问题我回答不出来,例如她问:你们互相送过什么生日礼物?还有一次忽然问:你和爷爷是谁先说“我爱你”的?我为之语塞。我说奶奶这一代中国人不这样说话,我们也没有互相送过生日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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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乐民( 1930-2008 ,欧洲问题专家,中国社会科学院欧洲研究所研究员、前所长。是在中国首倡“欧洲学”观念的人。半个多世纪中长期从事“民间外交”、国际政治和中西历史文化的研究工作。

丫丫天真的追问引起我回顾半个世纪的相携相处,可以用“精神的”和“默契”两个词来概括。多少事,尽在不言中。我们的确从来不过生日,没有互送过礼物,包括结婚也无所谓定情的“信物”,唯一的就是上面提到的我母亲知道他喜欢写毛笔字,送过一块砚台。

那个年代,一切风花雪月、诗情画意都为“革命”所扫荡。送花之类更谈不上。除了时代背景外,与个性也有关。我们都特别怕繁文缛节、怕柴米油盐,直到七十年代从干校回京,才勉强安家。多少年在一起出入各种场合,他从来没有注意过我穿什么衣服,当然也从来没有给我买过任何衣物。“文革”初期,在“一锅端”下乡之前,我们单位先在京郊建立了临时“干校”,我属于第一批下放,他则暂时“留守”机关。天气开始转冷时,有同事回机关办事,难得乐民想到托她给我带寒衣,我打开包裹一看,竟是八岁女儿的小棉袄!此事传为笑柄,成为同事间的一个“段子”。

我们虽然在同一“界”,甚至在同一单位工作,只是长年奔忙于各自的领域,从维也纳回国后,出差都从无机会同行,所以也常是离多聚少。他写过一首欧阳“夜夜曲”,就是他在我一九九二年在美国作访问学者期间写的,以此寄托思念之情。这就是他的表达方式。桃李无言,下自成蹊。他知道我在关注什么问题时,常常会忽然拿一本书走到我书桌旁,指给我看某一段话可能对我有用。短短的午晚餐和喝下午茶的时间是我们交换心得的时候。不知从何时起,我们有了喝下午茶的习惯,那是一天中最惬意的时候,放下手头的工作,一杯红茶、几块小饼,融精神与物质享受于一体,似乎人生到此别无他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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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他被宣判为病人,我才开始关注起家里的起居饮食。尽管如此,他仍然尽量一切自理,不愿给别人添麻烦。我一向不赞成有些妻子把丈夫当孩子,无微不至地严加监管,不是限制饮食,就是整天追在后面给吃各种药。而我在长达二十年的与病人为伴中,没有陷入那种妻子的境地,是乐民对我最大的体谅和帮助。当然,我也与他一道“久病知医”,时或共同对他病情作科学的探讨,对最佳的生活安排达成共识。而同时,我的生活、事业基本不受影响,甚至还能短期出国。他基本上不把自己当病人,所以我们的日常生活并无压抑感,而是有许多正常的享受。

不需要鲜花,不需要礼物。几十年来从“误入尘网中”到祛魅到解惑到有所悟,我们几乎是同步走过来,很难说谁受谁的影响。在生也有涯知也无涯的历程中,这“同步”是我们的幸运,也是最大的幸福。二○○七年七月碰巧有电视台到家中采访,记者得知那一年那一月适逢我们金婚纪念,要他当场给我写几个字。他写下了“志同道合,相互提携”几个字,并题为“金婚纪念”,落款陈乐民。这是他送我的最后的礼物。这八个字包含了我们相伴一生的丰富内容,现在连同那幅欧阳的“夜夜曲”永远挂在我的卧室。夫复何求?

转自《京师读书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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