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园:“都在可破之列”:“文革”中的私产与公物
“都在可破之列”:“文革”中的私产与公物
“文革”中的私人财产
据 说 欧洲有私人住宅“ 风 能 进 ,雨能 进 ,国王不能 进 ”的 说 法,直到“文革” 过 去了数十年我才听到。1954年通 过 的《中 华 人民共和国 宪 法》 总纲 第十一条,称“国家保 护 公民的合法收入、 储 蓄、房屋和各种生活 资 料的所有 权 ”。“文革” 兴 起,上述承 诺顿 成具文。被“横 扫 ”所及的家庭 门户 洞开,任由他人出入;私人物品任由他人 毁 坏、没收。尽管前于此,“私有 财产 ”之 为 “原罪”,早已深入人心, 这 一次 纵 容暴民明火 执 仗的侵犯、劫 夺 ,仍在多数人的意想之外。
对 私人 财产 的“打 砸抢 ”,“文革”初起 时 的“破四旧”,是一次集中的展演。所 谓 “四旧”, 见诸 “十六条”即《关于无 产阶级 文化大革命的决定》。在 该 文件中,“四旧”被表述 为 “旧思想、旧文化、旧 风 俗、旧 习惯 ”。1966年8月18日,毛 泽东 第一次在天安 门 城楼上接 见红卫 兵,林彪当日的 讲话 中就有“大破一切剥削 阶级 的旧思想、旧文化、旧 风 俗、旧 习惯 ”云云。此前已“抄家”成 风 ,任何 时间 ,以任何理由——甚至无需理由。凡此,均被宣称 为 “革命行 动 ”。[有所 谓 “ 经 租房”,即由国家 进 行 统 一租 赁 、 统 一分配使用和修 缮维护 的原属私人的房 产 。“ 经 租房”作 为 “ 历 史 遗 留 问题 ”至今未 获 解决。至于三 门 峡水利工程、新安江水 电 开 发 等大型 项 目中 对 私人 财产 的 处 置,或将永 远 湮没在 历 史 岁 月中。由此而被改写的家庭与个人的命运,是否 还 有回溯的可能?]
1950年代 农 村土地改革中的分田地、分“浮 财 ”与集体化,城市个体工商 业 的“公私合 营 ”,尚有政策(也即 规则 )可循,“破四旧” 则 犹如 战胜 方放任 军队 肆行抄掠,是不 设 限、无 约 束的。被侵占、抄没的,大如房 产 ,小如私人物品(由手表、 现 金、存折到 书 籍文物)。“私有 财产 制度”既 为 革命的 对 象, 红卫 兵的上述行 动 ,即有了正当性。2007年《中 华 人民共和国物 权 法》 艰难 出台,所 应对 的,既有近几十年来愈演愈烈的 强 征土地、暴力拆迁,更有 长 期意 识 形 态 宣 传 中与“私有 财产 ”有关的 观 念。此法的出台,本可成 为 解决 诸 种“ 历 史 遗 留 问题 ”的契机,却并未提上 议 事日程,很可能不在当局的考 虑 范 围 之内。
梁漱溟在“文革”后的回溯中, 说 到所 经历 的1966年8月24日的抄家, 说 中学的 红卫 兵“来 势 汹汹”,在其家“翻箱倒柜”,把除毛与 马 列著作外所有的 书 籍,“撕的撕, 烧 的 烧 ”,将其曾祖、祖父和父 亲 在清朝三代 为 官 购 置的 书 籍、字画,梁本人保存的从戊戌 维 新到 东 西文化 论战 的各家手札, 统统 付之一炬。把《辞源》、《辞海》扔 进 火堆 时 , 说 ,“我 们 ‘革命’的‘ 红卫 兵小将’,有《新 华 字典》就足 够 了,用不着 这 些封建老古董。”(《梁漱溟自述》 页 156—159,河南人民出版社,2004)《夏鼐日 记 》1966年8月26日, 记 考古所 红卫 兵 查 封其家 图书 、文件、存折、存 单 等(卷七, 页 238, 华东师 范大学出版社,2011)。 陈 白 尘 1966年9月的日 记 , 说张 光年被抄家 时 ,“宋、元版 书 籍和宋瓷都有 损 失。”(《牛棚日 记 》 页 7,三 联书 店,1995)。
顾颉刚 在1966年8月24日日 记 中, 记红卫 兵在其居住区抄家,“ 东邻 金荷清(溥 仪 之姑母)抄出不少金条,吴瑞燕家 扫 地出 门 ,西 邻 某家被抄后,其夫于夜中 杀 死其妻,而后自 缢 ”(《 顾颉刚 日 记 (1964—1967)》第十卷, 页 516,台北: 联经 出版事 业 股份有限公司,2007)。 顾 氏当年的日 记 ,一再 记 所 闻 因抄没 财产 (尤其房 产 )、断 绝 生 计导 致的自 杀 (参看同 书页 548、553)。10月22日, 记 侯外 庐 家 为 “学部” 历 史研究所 红卫 兵所封,侯“住入 门 房,而 电 影学院之学生竟撕封条, 毁 坏其古物,复搜括其 钱财 ,至于无吃 饭 之 资 ”(同 书 , 页 549)。 顾 氏本人似 较 幸运,其所在研究所的 红卫 兵, 闻 街道居委会将抄其家,急来封房(按即加封条。同 书 , 页 519); 这 种好意, 顾 氏后来才 领 会。由日 记 看, 顾颉刚虽 于1971年就被委以主持 标 点二十四史的重任,却直至1975年, 单 位才送 还 抄去的 书 画古物,且于送 还 前曾送至故 宫 ,未 为 接受(《 顾颉刚 日 记 (1968—1980)》第十一卷, 页 350—351)。
吴宓日 记则记 有其“目睹心 爱 之 书 物不得取回,不 胜伤 心 愤 恨”(《吴宓日 记续编 》第八册, 页 124,三 联书 店,2006)。 陈凯 歌以 为 “抄家的用意,不 仅 使被 难 者在 经济 上无立身之地,也因旧物的 毁灭 在精神上失了寄寓。 许 多老人在抄家之后故去,就是精神被摧 毁 的明 证 ”(《少年 凯 歌》 页 82,人民文学出版社,2001)。 陈 家也在被抄之列。当年的北京四中学生 陈凯 歌,一些年后回想那个日子, 说 自己眼看着被同学抄家, 烧书 ,“没有想到 说 理或抗 议 ,也没有想到怒斥或者索性用生命一搏”,他 问 自己:“如果那 样 ,会比 现 在更坏 吗 ?”(同 书 , 页 79)
“文革” 过 去几十年后,一些故事 渐 次浮出水面。 苏 州“ 过 云楼”主人的故事,因2012年此藏 书 楼流出的 书 籍在拍 卖 市 场 上拍出了高价,才 进 入了媒体与公众的 视 野。由此人 们 知 晓 了此楼主人 顾 公 硕 1959年、1960年 对 珍藏文物古籍的无 偿 捐献,1966年“破四旧”中藏品的被洗劫, 顾 的被当街批斗与自沉。也是在此前不久,人 们记 起了无 偿 捐献其无价藏品的 张 伯 驹 , 张 1957年与“文革”中的厄 难 。 较 之文物古籍的命运,更令人 动 心的,是人的命运,一代人文的命运。 这 种 毁灭 性的洗劫与1990年代商 业 大潮中猖狂至极的盗掘、走私,使 张 伯 驹 、 顾 公 硕 一流人物 终 于成 为 古人。
文物古籍之劫,四五十年代之交即一度 发 生。吴宓1952年作旧体 诗 ,有“旧文 荡灭难 藏壁”句,自注曰:“此 间 旧 书 , 车载 担挑,售与造 纸 厂作 浆 ,每斤一二千元。”(《吴宓 书 信集》 页 312、313,三 联书 店,2011。按其 时币值 ,“千元”即一角 钱 ) 时 吴宓在重 庆 。1951年2月吴宓出于文化信念与 职业 操守,写信 给 其高弟、 爱 徒李 赋 宁,殷殷叮嘱以耐心地“守 护 其所学”,珍 视 、保存 书 籍, 说 “中国旧 书 ,今方以 废纸 出售,大事 销毁 ”(同 书 , 页 370—371)。1949年后的“ 载 籍之厄”, 岂 不 值 得以一部大 书记 述?
“文革”爆 发 未久,就有关于 损毁 文物、抄家中没收私人 财 物(包括 现 金、存款、公 债 、黄金、金 银饰 品、 银 元、 图书 、字画、文物等)以至“没收私房”、没收其他 财产 ,“打死”、“赶走”人数的 统计 。因作 为红卫 兵运 动 的“ 战 果”,或 较为 可信(参看胡鞍 钢 《毛 泽东 与文革》 页 181—182所引材料,香港:大 风 出版社,2008)。据何立波《“文革”初期的破“四旧” 风 潮》一文,“在破‘四旧’ 过 程中,北京市有十一点四万多 户 被抄家,粗略 统计 , 仅 抄走古旧 图书 就达二百三十五万多册,瓷器、字画、古典家具三 项 近四百万件”,大批字画、古籍被焚 烧 ;“北京一九五八年第一次文物普 查 中保存下来的六千八百四十三 处 文物竟有四千九百二十二 处 被 毁 ”(《思想者》 杂 志2006年第3期, 页 109)。当然是 对 “部分地区或部 门 ”、“部分成果”的“不完全 统计 ”、“粗略 统计 ”。“据不完全 统计 ”是一种留有余地的 说 法,却未必意味着会有 较为 “完全”的 统计 。
1950年代的“公私合 营 ”演 变为 国 营 ,数十年后部分国 营 又演 变 回私 营 ,此“私人”已非彼“私人”。国有企 业 “改制”中的受益者,正无需知 晓谁 是那一企 业 曾 经 的主人。而“破四旧”的 红卫 兵小将不但仇富,仇商,而且仇及小商 贩 及其他个体 经营 者。 顾颉刚 1966年9月5日日 记 :“凡私人 营业 ,如磨刀、 补 鞋之微亦在制止之中”,“房租、定息、金 银 珠宝,皆不 许 私人有所沾濡”(《 顾颉刚 日 记 (1964—1967)》第十卷, 页 526),以此“杜 绝资 本主 义 及修正主 义 ”。 顾 氏 记 某牙医私人 营业 ,因技 术 高,曾 门 庭若市,“文革”中,“家 产 全部被抄,亦不 给 以医院位置,其生活遂困 顿 若乞丐,向人借数元以自存”, 顾 氏 说 “此 单 干者之下 场 也”(同上, 页 546)。
仇富所激 发 的既有破坏欲,又有占有欲——“革命行 动 ”由此而 变质 。1967年3月20日中共中央《关于在文化大革命运 动 中 处 理 红卫 兵抄家物 资 的几 项规 定》,就 针对 了 红卫 兵抄家物 资 不上交,抄家物 资 原物 遗 失或 损 坏, 贪污 、盗窃 查 抄 财 物、私自 查 抄 财 物等 现 象,大可相信有关 现 象的普遍性。将“抄家物 资 ”据 为 己有(即私有),无疑是 对 革命 纯洁 性的 败 坏。其 实 假借大 义 遂其私欲,亦古往今来“群众运 动 ”中的常 态 ,“文革”不 过 提供了近例而已。
违 反“一切 缴获 要 归 公”的“革命 纪 律”,侵吞抄家物 资 ,上下皆然。康生囤 积 大量文物即一例。“文革”中随 处 可 见 阿Q式的“革命”,以 证 阿Q的子 孙绵绵 不 绝 , 鲁 迅作品持久的生命力。当年的 红卫 兵徐友 渔 ,看到那些有 资 格去抄家的同学,“一般左右手腕上各戴一只手表,甚至戴上一排”,“女同学身上有 许 多 别 致的 绣 花手帕”(《我在一九六六年》,徐友 渔 主 编 《1966:我 们 那一代的回 忆 》 页 34,中国文 联 出版公司,1998)—— 较 之康生之 类 文物大 鳄 , 实 属小巫。“牛鬼蛇神”的 财 物、私人物品自然更不受保 护 。当 时 的北京四中学生刘 东 ,事后写被 该 校关押的“牛鬼蛇神”,“手中 仅 剩的 财 物,成 为红卫 兵巧取豪 夺 的 对 象,有的‘借’手表,有的‘借’自行 车 ”(《 亲历 者的 见证 》,北 岛 、曹一凡、 维 一主 编 《暴 风 雨的 记忆 ——1965-1970年的北京四中》 页 156,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1)。 陈 白 尘 在日 记 中 记 “×××之流在抄家 时 ,首先索取的 书则 是《金瓶梅》,在好多人家亦都如此”(《牛棚日 记 》 页 7)。想必 觊觎 已久,至此收入了囊中。
1984年7月6日,中共中央落 实 政策小 组 召开 扩 大会 议 ,要求清退“文革”中 查 抄的物 资 ,开放存有 查 抄物 资 的 仓库 (包括文物 仓库 ),物 归 原主;退 还 “文革”中 挤 占的房 产 。此前的6月14日,中央 统战 部、全国政 协 机关党 组 就起草制 订 了《关于妥善 处 理“文化大革命”中 查 抄 财 物 遗 留 问题 的意 见 》。此后落 实 政策,退 还 了抄家中被没收的部分私人 财 物——确也往往是“部分”。也如 历 次政治运 动 ,仍然有“ 遗 留 问题 ”。直至2012年,民国教育 总长 傅增湘之 孙 申 请 公开“文革”被 查 抄文物清 单 ,被有关部 门挡 在 门 外(参看《南方周末》2012年4月12日A8版《“ 为 什么我家的 财产 我不能知道”》)。有力的后人尚 难讨 得公道,何况不 拥 有特殊身分地位者。但也 较 少听 说 有追索不已者(“多么好的人民!”)。劫后余生,多半都没有了脾气,何况又有“身外之物”之 类 古 训 。劫 夺 据有他人 财 物,也如施暴致死致 伤 ,事后均 难 以追究,也不鼓励追究,有些甚至无从追究。
1950年代合作化中 对农 民“地 权 ”的 处 置,是近年来“土地流 转 ”必 须 面 对 的 难题 。城市土地的国有化,有其演 变过 程。1982年 宪 法第十条第一款“城市的土地属于国家所有”,此种表述不 见 于1954年 宪 法。法学界人士 认为 , 这 种增改源于“文革”中 红卫 兵的“革命行 动 ”。[参看程雪阳《重新理解“城市的土地属于国家所有”》一文,刊2013年7月18日《南方周末》E31版。 杨 俊 锋 《 现 行城市土地制度的来 龙 去脉》一文 说 ,“最早主 张 一次将城 镇 土地全部国有的,是‘文革’开始后1967年11月4日国家房 产 管理局、 财 政部税 务总 局关于‘答复关于城 镇 土地国有化 请 示提 纲 的 记录 。’”“ 亲历 者回 忆 ,当 时 ‘革命群众’高呼‘不交出土地 证 , 砸烂 你的狗 头 ’!并将收 缴 的地契上 缴 甚至直接付之一炬。不少人主 动 将土地 证 上交。”刊2012年7月12日《南方周末》E31版。]上述涉及 产权 的政策、条款,在近几十年的征地拆迁中,一再成 为 “群体事件”的 诱 因。半个多世 纪 以来,无 视 “恒 产 ”、“恒心”的古 训 ,以出 诸 “ 权 宜”的考量 为 大 经 大法, 对 公民 权 益造成了无可 补偿 的 损 害。近年来关涉“土地流 转 ”的政策 讨论 , 隐 含了有关“合作化”的反思。凡此,均 证 明了有关 话题 在“脱敏”中。 这 真的是好消息。
“文革”中的公物破坏
红卫 兵运 动兴 起后的“造反行 动 ”,首当其冲的,就有中小学的教学 设 施,与城市的市政 设 施。事后看来不免令人 诧 异的,是在持 续 十几年的“ 爱护 国家 财产 ”、“ 爱护 公物”的宣 传 教育之后,青少年竟如此 轻 松地越 过 了 这 条底 线 。
有人写到所 见 “破四旧”冲 击 下的国 营 商店,“ 丝绸 被扔在地上,踏在脚下;各种化 妆 品,被 丢 在大街上,甚至 连 痱子粉都成了 资产阶级 的奢侈品”(穆静《坐“革命 车 ”所 见 》,者永平等 编 《那个年代中的我 们 》 页 382, 远 方出版社,1998)。在当年, 这 更是道德的清 洁 运 动 。将奢侈品 倾 倒在 马 路上恣意践踏,所践踏的,是被 认为 “不正当”(即不道德)的生活方式——抄家者据 为 己有的,却正有高档消 费 品。
“文革”初期曾一度在“中央文革 办 公室”的王广宇 说 ,外地 红卫 兵 发给 “中央文革”的 电报 ,有“ 长 达几米的 电报纸 ”(《中央文化革命小 组 的 办 事机构》, 阎长贵 、王广宇著《 问 史求信集》 页 5, 红 旗出版社,2009)。所 谓 “慷国家之慨”,此之 谓 也。超常的 电 文或被 认为 足以彰 显 “小将”的气概。
“慷国家之慨”的,更是最高当局。到1966年11月底,毛 泽东连续 八次接 见 全国各地 师 生与 红卫 兵,人数累 计 达1100多万人次, 财 政支出之大, 仅 凭常 识 也不 难 想象。金大 陆 《非常与正常——上海“文革” 时 期的社会生活》据上海市关于“大串 联 ”期 间钱 、粮出入的清理情况 认为 ,“借 东 西要 还 ”的正常的道德判断和社会情感 还 存在,而“ 迟还 ”、“不 还 ”也 证实 了“社会集体心理已 发 生的 蜕变 和扭曲”(上册, 页 154,上海辞 书 出版社,2011)。[与“大串 联 ”有关的 账单 ,免 费 交通、提供食宿、 发 放衣被,不 过 是大 项 ,其他 杂项 支出尚多。据金大 陆 同 书 ,大串 联 期 间 ,上海方面向外省市接待 单 位所借“ 预计 粮食一千万斤以上, 现 款也有几百万元”;同 时 ,上海市向外省市 师 生借出粮食二千万斤, 现 款五百万元。一向 务实 高效的上海,于1967年7月曾由市革委会启 动 “清理大串 联钱 粮物往来工作”。“据当 时 的 统计 数据,上海已收到各地 转 来的 单 据‘ 计 有粮五百万斤,款三百余万元’。后 现 金 单 据又增至‘四百万元’”(上册, 页 150—151)。至于由“革命串 联 ”演 变为 免 费 旅游,或旅游并 购 物,由 该书 所引上海一地的有关文献,不 难 推知其他(参看同 书 , 页 68)。] 对 “大串 联 ”由物 质 方面考察,金大 陆该书 提供了一个 样 本。 陈 徒手依据档案,考察当 时 北京的市政机构 应对 此种非常情 势 的 诸项举 措,也涉及了丰富的物 质细节 (《 红卫 兵大串 联 北京接待 记 》,刊《炎黄春秋》 杂 志2013年第12期)。当年的工人 陈 益南在其回 忆 文字中,写到了京城 邮电 招待所“文革接待站”的慷慨:借 钱 手 续 “非常 简单 ”,无需 证 件,“你要借多少,他 们 就 发 你多少”,而与他同行的工人 则 尚能 诚 信,即如不填假名字, 过 后 还 款(《青春无痕——一个造反派工人的十年文革》 页 79,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2005)——由此亦可 觇 世 风 。 这类 物 质层 面的事 实 ,或将被 继续 披露,以 还 原 这 段 历 史的 样 貌。
至于“大批判”的物 资 消耗,至今尚被忽略不 计 。金光耀 说 , 仅 1966年6月份,复旦大学 仅贴 大字 报 即用 糨 糊七千斤、白 报纸 五百令,墨汁 则 是成桶成桶 购买 的(《一份重要的 历 史 资 料》,《 书 城》 杂 志2014年3月号, 页 84)。 顾颉刚 在1967年5月18日的日 记 中提到,由儿 辈处 得知,有人 统计 ,由运 动 开始到当 时 , 仅 北京一地,“所用于大字 报 之 浆 糊 纸张 ,已达十二 亿 (元)”(《 顾颉刚 日 记 (1964—1967)》第十卷, 页 673)。其 时 尚没有“公共 财 政”的概念,只知有“国家 财 政”,而“国家”略等于党和政府。如若想到“文革” 时 期 农 村地区的 贫穷 ,那种一 掷 千金的气概,不能不令人慨 叹 。“文革”随 处 可 见 的 对 “公共 财 物”的 挥 霍,也是一种“教育”,足以抵 销 此前“ 爱护 公共 财 物”的教育而有余。
至于派仗中工 矿 企 业 停工停 产 ,大 规 模武斗中 军 工企 业为 “群众 组织 ”提供武器装 备 , 军 用物 资 (包括“援越”物 资 )被哄 抢 、“征用”, 损 失尚未 见统计 数字。“文革”的“ 经济账 ”也如“政治 账 ”,迄今未得到充分的清理。
私人收藏既如上文所 说 ,“国家文物”也在劫 难 逃。最引人注目的事件,是北京 师 范大学群众 组织对 孔府的“造反行 动 ”。由此开启的盗掘、走私,“文革”后愈演愈烈。文物的破坏与流失, 损 失之 钜 , 较 “破四旧”更有 过 之。
横遭洗劫的,尚有各地各 级图书馆 。“文革”中在成都的解全, 说 武斗逐 渐 升 级时 , 该 城的某 处 竟出 现 了一个“自由旧 书 籍市 场 ”,其中出售的,就有 红卫 兵抄家抄来的 书 ,从各种 图书馆偷 来的 书 (《我在文化大革命中的 经历 》,《1966:我 们 那一代的回 忆 》 页 154)。 张 戎的《 鸿 ——三代中国女人的故事》关于 这 个“ 书 籍黑市”及其 间进 行的交易,有更 细 致的描写(参看 该书 中 译 本 页 298—299,台湾中 华书 局股份有限公司,1992)。 顾颉刚 1967年3月19日, 见 北京 图书馆 、中国 书 店、故 宫 博物院、科学院 图书馆 、 历 史博物 馆诸 文化机关造反派共同署名之大字 报 ,“ 劝 人 们 保 护 古 书 及字画,勿事 毁 坏,俾得留存精 华 ,批判糟粕”(《 顾颉刚 日 记 (1964—1967)》第十卷, 页 640)。可惜的是, 这 种清醒、理性的声音,在“革命”狂潮中 总显 得 过 于微弱。
有趣的是“文革”回 忆 者叙述当年 偷书经历时 的 轻 松坦然,似乎一致如孔乙己似的以 为 “窃 书 不能算 偷 ”,至多不 过 “雅 贼 ”的行径。“文革”中北京四中的学生曹一凡回 忆说 ,当 时 自己所 拥 有的 书 ,有些是同学由 图书馆 “ 顺 ”来的;“到 别 人家看到如意的, 顺 手 牵 羊,没有 偷 与被 偷 的概念”(《留在北京》,《暴 风 雨的 记忆 ——1965-1970年的北京四中》 页 352)。当 时 武 汉 的大学生 鲁 礼安,也 说 自己“文革”中不止一次扮演 过 “梁上君子”的角色;除因 买 不到、借不到 书 外,也因 认 可了孔乙己的那套“歪理”(《仰天 长啸 ——一个 单监 十一年的 红卫 兵 狱 中吁天 录 》 页 228)。 这应 当是 鲁 迅写作《孔乙己》 时 始料未及的。
游 戏态 度不止在 偷书 之 时 。上文提到的曹一凡的回 忆 , 还 写到 为进 北京 图书馆 而涂改介 绍 信, 为 “逃避上山下 乡 ”制造疾病 对 付体 检 ,画假月票乘公交 车 等,均如 顽 童的 恶 作 剧 。插 队 期 间 我也曾跟了几个知青无票乘火 车 , 还记 得被 检 票 员 抓 获时 的狼 狈 。“文革”中的上述“青少年 亚 文化”中的破坏性,“后文革” 时 期 继续发 酵,也 值 得作 为 考察的 题 目。 对规则 的蔑 视 、 对 界限的逾越,多少出于玩世心 态 :以乱世 为 不 值 得 郑 重 对 待、不妨和光同 尘 的那种 态 度。
有当年的 红卫 兵 说 ,“我 们砸毁 了除思想以外的几乎所有的 东 西”(《流在心中的眼泪》,《那个年代中的我 们 》 页 443)。另一位也 说 ,“那会儿好像除了思想,其余都在可破之列”(《剃 过 光 头 》,同 书页 440)。“其余”,就包括了公德。 说 “ 砸毁 了除思想以外……”也并不准确。 对 于“文革” 这 一运 动 而言,最要“ 砸毁 ”、破除的,不正是除某种思想外的“思想”?
这 一 时 期演成 风 气的公物私用、私有, 远 不止此。有人 说 他所知“文革”中的逍遥派,“养 鱼 的从工厂 偷 回角 铁 、玻璃、 腻 子等物做 鱼 缸;养 鸟 的从 单 位 偷 回 铜丝铜 条制作精美的 鸟笼 子;养花的花盆不是从 单 位拿回来的,就是直接去公园看哪盆花好就将它搬回家中。”(关圣力《屠 鸽 》,《那个年代中的我 们 》 页 20)。另有人写自己所 见 本厂工人盗窃“国家 财产 ”,“开始 时还仅仅 是小打小 闹 地 偷 着干,比如,把 车间 的墩布的木把卸掉,把布拿回家扎个墩布自家用;比如当 时车间 里 报 失的工具基本上是 钳 子、改 锥 和 钢锯 。工人 们 一上班便开始忙乎,有人用有机玻璃做香烟盒,有人用不 锈钢 做勾 针讨 好女人,有人做各种 样 式的 带 小孩用的自行 车 座,有人 则为 安 乐 小屋做台灯。”“后来,工人 们 的胆子更大了,开始做菜刀、宝 剑 ,做木工工具,做大型 鱼 缸,做自行 车 ,做家具,做 门 窗,做沙 发 ,更有甚者, 连 厂里的暖气片和 钢 板、 盘 条大宗大宗地往外搬。开始 还偷偷 摸摸地掖着藏着,后来就 顺 着 围墙 往外扔,再后来就公开地搬运。有的 单 位,司机、 库 房管理 员 、 门卫 、搬运工串通一气,明目 张 胆地从工厂大 门 向外运 货 ,成吨成包的 钢 板、木材、水泥流到黑市上,流到了地上,流到了自己的 钱 包里。”(方 继红 《公物 还 家》,同 书页 462—463)“文革”前 严 于公私之辨的 风 气中,上述“公共 财 物”即使不能 说 “神圣”,亦 绝 非普通百姓所敢 觊觎 。“工人是工厂的主人”的宣 传 ,“文革”中竟以此种方式落到了 实处 。匈牙利 经济 学家雅 诺 什·科 尔 奈 说 ,“所 谓 ‘全体人民的 财产 ’在本 质 上 仅仅 是意 识 形 态 上的一种 说 法而已,它根本没有 说 明 经 典社会主 义 的国有企 业 的 实际产权 关系”(《社会主 义 体制——共 产 主 义 政治 经济 学》中 译 本, 页 69,中央 编译 出版社,2008)。 说 穿 这 一点,在中国至今仍然需要勇气。
农 民 对 于“集体 财产 ”的 态 度与此相似。 杨绛 《干校六 记 》写到干校所种粮、菜及其他物品 为 当地 农 民劫 夺 。我所在村子里的村民,收甘蔗吃甘蔗,收芝麻 则连 吃 带 拿,大把大把的芝麻粒儿往嘴里填往衣袋里塞;甚至生吃茄子,凡能“入口”的无不吃,公然坦然,集体/个体界限几不存在。窃 钩 者 诛 ,窃国者侯,自古已然。想到当 权 的大奸大 恶 ,眼 见 得 乡 村的 贫穷 , 这类损 公肥私的行 为 ,确也只能算是小小不言。
1967年3月16日中共中央、国 务 院、中央 军 委 发 布《关于保 护 国家 财产 、 节约闹 革命的通知》,盗窃、破坏“国家 财产 ”已滔滔者天下皆是,无从遏制。日本学者沟口雄三援引其他人的研究, 说 “中国型的个体与公共的特点”,在“被 认 做‘公’的 这 个‘关系’的基 础 ,在于各个人的‘私’的 实 利、 实 益,而在建立 这 种关系的 时 候,个个 竞 相表 现 著很 强 的自我意 识 ”(沟口雄三《公私》,《重新思考中国革命》 页 60,台湾社会研究 杂 志出版,2010)。“文革”中的上述 现 象,是否可以 为这 一种 论 述提供注脚——尽管是太 过 极端的注脚?
舆论 稍稍放开, 尘 封已久的某些往事开始浮出水面。有人写到了1976年唐山大地震 废 墟上的 抢 劫 风 潮(参看2011年第11期《文史博 览 》 钱钢 所撰文),是那种 惯 将 丧 事当喜事 办 的官方“ 舆论 ”刻意 规 避的。由 该 文看, 抢 劫者公私通吃,无所不敢 抢 。 该 文 还 引用了有关的 统计 材料:关于地震期 间 唐山民兵 查获 的被哄 抢 的物 资 ,包括粮食、衣服、布匹、手表、干 贝 、 现 金等等。
“文革”期 间 的上述乱局,“文革”后的一段 时间 里仍在延 续 :由盗窃城市街道的 窨 井盖、 护栏 、 电缆电线 ,到 铁 路、公路沿 线对 运 输 物 资 有 组织 的哄 抢 ,到 输 油、 输 气管道上的油耗子、气耗子,到国企“改制”中 对 国有 资产 的 鲸 吞。至于公然当街兜售可供 报销 的“ 发 票”及其他 单 据,商 场为购买 私人物品者开具“ 办 公用品” 报销 凭 证 ,更是司空 见惯 ,人 们 也恬不 为 怪。城市居民的 偷 水 偷电 , 则 防不 胜 防。由此看上去, 发 生在“文革”中工厂 农 村的公物私用、化公 为 私,其意 义 之 严 重,更在某种价 值观 、普遍道德 规 范的崩解;而那种价 值观 、道德 规 范,是1949年之后辛辛苦苦 营 建起来的。 应 当 说 ,“文革”中一再批判“ 经济 主 义 ”、“物 质 刺激”,不 涨 工 资 ,取消 奖 金,“ 顺 ”一点“公物”,不失 为 自我 补偿 、救 济 。用了“文革”中流行的“大批判” 话语 ,此之 谓 “反其道而行之”。但 这 种逆行是破坏性的,破坏的种子就埋藏在“无私”、“ 灭 私”的极端道德化的水土中。一旦遭遇另一种空气、湿度, 顿时 萌生以至 疯长 , 溃败 到不可收拾。由“ 灭 私”,到直截了当地将“公物”、“国有 财产 ”据 为 己有,其 间 几无 过 渡。回 头 想起上个世 纪 五六十年代流行的儿歌,“我在 马 路 边拣 到一分 钱 ,送到警察叔叔手里 边 ”,“路 边 有个螺 丝 帽……”,你不能不惊 叹 短 时间 内世 风 之 转 移。当着盗 卖窨 井盖成 风 ,一分 钱 和螺 丝 帽的故事不能不令人失笑。
极端的道德化引 发 的反 弹 , 对 于社会 伦 理的破坏,是“文革”后尤其1990年代后“社会 溃败 ”、“道德失守”的 远缘 ——倘若将无序的“市 场 化” 视为 近 缘 的 话 。公私界域的 损毁 ,成 为 “文革”后的社会治理的 难题 ,亦属“‘文革’ 遗 留 问题 ”,至今并未得到解决。
公 权 、私 权 互 为 依存。抹 杀 私 权 ,公 权 亦将失据。侵犯私域、劫掠私人 财产 ,与破坏、占有公物,看起来更像是一体两面。有必要追 问 ,一个不尊重私域、任意侵 夺 私人 财 物的社会,有没有可能培养“ 爱护 公共 财 物”的“公民道德”?
我在其他 处 写到了“文革”后 对 珍 视 个体生命的意 识 的重建(或更是“新建”)。重建或曰新建的,也有关于个人 权 利的 观 念,包括个人的 隐 私 权 , 财产权 ,等等。重建(或曰新建)之 艰难 ,由一些年来 围绕 “物 权 法”、“刑 诉 法”有关条款的激烈争 论 、持 续 博弈,即可 约 略知道。 仅 由此一端,不也可 证 “文革”尾声之漫 长 ,走出“文革”之 艰难 ?
本文作者系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研究员赵园,
转自《悦读》杂志第3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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