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宗彪:乡村的孤独思考者——孙岩林

1989-06-04 作者: 赵宗彪 原文 #这样走过 的其它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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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的孤独思考者——孙岩林

作者:赵宗彪

以卵击石,你作什么选择?日本作家村上春树说,我永远站在鸡蛋一边。

能这样说的人,不多。能这样做的人,更少。孟子说,“道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老孟说话,总是气势汹汹,但是,即使有着强大的内心力量作支撑,依然得不到他人和全社会的认同,要得独往独来,这样的人,有吗?

有!

他就是孙岩林。

孙岩林,是我已知的,在中国大陆惟一一个公开对抗合作化和人民公社却没有进监狱的农民,是一辈子都坚持单干而从不觉得自己有罪的人。他的存在,是一个东方奇迹。

“孙岩林”,从我有记忆开始,伴随了四十多年的名字,但是,我一直将他讹成宋岩林。“老牌单干宋岩林,岩林月客鸡头灵”,是我们儿时的革命童谣之一。“月客”,即老婆。“鸡头灵”是一种野生果实,学名不详,果多刺瘦长,看上去很美,但无法食用,一般作贬义词用,多用以指小孩瘦弱。说成年人,仅此一例,似取其押韵吧,其他的意义,我至今无法理解。

这样一个名字在我记忆里埋藏了四十多年的人,我事实上从未与他交过一言。当年他挑着担子经过的时候,我和别的伙伴一道,都曾远远地对着他喊过这两个“童谣”,从来没有得到过他的回应。

我从高中毕业后离开家乡,外出上学和谋生,以后回家时间都来去匆匆,也没有注意他。让我重新想起,准备将他的事迹纪录下来的动因,是因为看了一本北京作家何建明写的书《台州农民风暴》。他写了台州的临海县黄坦乡农民,在三中全会以前,曾经分田到户单干,使农民能吃饱饭的事。我突然想起,对于一辈子单干的同乡宋岩林,我有责任将他写下来。

向哥哥打听,他说,不是宋岩林,是孙岩林。我奇怪,以前一直这么叫着,唱着儿歌,却从没有人来纠正。再打听,却是他已在 1992 年即已去世的消息。

为了复原儿时的记忆,我几次重回故乡,向了解他的当事人们,了解当年的孙岩林,企图复原那枚那个主动撞向石头并被砸碎的鸡蛋。

一,行将沉没的先行者

向别人打听孙岩林的时候,我才第一次痛切地感受到,一个人的逝去,真的如风吹过一样,能让人记住的东西,实在不多。

从他的邻居、亲戚、妹妹、女儿、外甥的零星回忆中,从村会计的帐册上,大体可以还原出孙岩林一生的大体轮廓:

孙岩林,字挺秀,浙江省天台县街头镇联丰行政村下利自然村人。这个自然村现在也只有 180 人,解放初,只有不到 100 的人口。根据村文书的登记,孙岩林出生于 1910 10 20 日,生肖属狗。按照我们的习惯,这个 10 20 日,当是农历。

下利村全都姓陈,但是,偏偏孙岩林姓另一个姓,而且在本村有田地。但他的祖上从哪里来,现在的人没有一个能讲得清了。大家推测,可能是外姓人来此买地安居。因为按风俗,如果是入赘女方,也是不能姓男方姓氏的。天台的村庄,大体是聚族而居,外姓人,都有不同程度的异己感或疏离感。

孙岩林或者小时家境不错,或者家长怕自己作为独姓人吃亏,总之是让他去念书,一直念到初中毕业。这个文凭,在当时的条件下,稀罕程度堪比现在的 211 名牌大学毕业生。

孙岩林哪年结婚已不可考。其妻金拾陆,是隔壁村金村人,是家中长女,她比孙小 7 岁,生于 1917 10 1 日。其妻如当年的一般农村妇女一样,不识字。当时的婚姻圈,也都不超过 20 里。娶邻村女,是非常正常的事。他现在最大的孩子是大女儿孙爱喜,生于 1949 年,在此以前,有几个小孩,都没有成年就夭折了。

1949 5 24 日,中共游击队进入县城,天台解放。那一年,孙岩林 39 岁。

1950 9 月开始土改,到次年 6 月全县结束。因为识字,又是中农身份,当时有文化又是出身好的人非常少,能写会算的孙岩林因此受到了重用。在当时区的土改队做过土地测量员,负责测量登记等关键工作,也当了村干部。孙岩林工作认真负责,很得区乡领导的欢心。在测量本村土地时,出于乡谊,,在丈量时有少报田亩的弄虚作假行为。当时的村里人得了便宜,都非常高兴,没有一个不说他好。

后来,他被人举报,说他破坏土改。县里专门来了人,将他用手铐铐走。他老娘和老婆哭哭啼啼,孙岩林反复劝慰:不会有事的,人民政府是替老百姓说话的,不会害人。邻居说,因为岩林的手腕粗,当时的手铐铐得很紧。

没有几天,岩林作为好人回来了。但是,他帮政府做事的身份,也永远丢失,村干部的身份也同时消失了。在当时,上下三村的人都公认,他是最有水平的人,无论是做文化,还是做农活。到底是谁举报了他,成了一个永远的谜。孙岩林继续当他的农民。因为他勤劳,爱琢磨,做农活又是好手,不论种田还是种地,他的收成总比人家好。

直到 1952 年开始的互助组、生产队、人民公社,他死活不愿加入。他的妻子、女儿以后都迫于压力加入了,他一个人就是不加入。

1958 10 月,天台全县 30 万人口,除了孙岩林一人,所有人都成为光荣的人民公社社员。但是,孙岩林还是不入社。

不论谁来劝说,不论如何批斗游街,他认定,入社不如单干好,入社养懒汉,没出路。大跃进、文革,历次政治运动中,他都是全县的名人。稍大的批斗会和游街,都会有他高大的身影。在游街中,在批斗中,别的地富反坏右们一个个低声下气,惟有他神态自若。他始终认为,自己无罪。

但是,社会认为他有罪,村里人认为他有罪。他自己种的粮食被生产队收割去,晒在外面的,被村里没收,没有粮票布票油票火柴票肥皂票白糖票等一切只有“社员”才有的东西,他仍然坚持:单干正确,公社错误。

他的家人奈何他不了,只能跟着他受罪。他的子女饱受歧视,上学也因此被影响。儿子因家庭贫困,有病无法医疗,落下了残疾。

但是,孙岩林依然衣着整洁,走路昂首挺胸,哪怕上山砍柴,也要将柴禾捆扎得整整齐齐。他从不向人低头。

1981 年,邓小平关于分田单干的政策落实了。历史证明,孙岩林是正确的。同时,天台仍有一些干部坚持认为集体化就是好,顶着政策不肯分田地,被免职。

1992 年正月初七,孙岩林妻子金拾陆去世。同年 10 15 日,孙岩林去世。

“老牌单干孙岩林”走完了 82 年的人生,在历史证明他的正确之后十多年,离开了这个世界。

二,自由的高昂代价

对孙岩林的采访,因为高中同学陈世炳 ( 也是孙的亲戚,其兄嫂系孙的二女儿 ) 的帮助,没费多少周折。能够了解孙岩林的人不多,除了同村的人,就是他的亲属。同村人中,与他年龄相仿、了解他情况的人已没有几个。孙的儿子也于 1997 年去世,没有留下孩子。两个女儿都已结婚成家,也都有了自己的第三代。但是,一提起自己的父亲,都两眼含泪,只反复说父亲苦。

孙岩林的妹妹叫孙凤仙, (2013 ) 也有 88 岁。我在她家意外地找到了孙岩林的照片。孙凤仙记忆力很好,讲话非常干脆利落,她说,我们孙家的风格都这样,直来直去,不会拐弯抹角。谈到自己的哥哥,她只说他苦,苦了一辈子。

为什么哥哥孙岩林不入社,妹妹认为,孙岩林的理由无非两条,一是不自由。“兄弟独造”,喜欢独往独来,自讲自听,看到入社之后,开会多,出工收工要统一,每天要干活,他不喜欢。二是效率低。孙岩林相信,入社后,大家都会出勤不出力,“做一阵,骑一阵”, ( 骑,即站之意--作者注 ) 做不出农活,不会有好收成,日子不会好,会影响家庭生活。他自己是个喜欢卖力干活的人,看不惯用那种懒散的样子。他相信,流多少汗,才会有多少粮食,喊口号讲大话不会有什么用。

在妹妹眼里,孙岩林是非常勤劳能干。妹妹出嫁到叶宅村,离哥哥家不到五里路,也是哥哥到集镇街头镇的必经之路。她说,她家烧饭用的柴,都是哥哥送的。

讲到去世十多年的哥哥,老太太还十分激动:“他们来抓人,问我有没有,我说没有,他们不相信,还要砸门。”因为当年经常有批斗活动,孙岩林是批斗台上的常客,他如果知道了,也会故意逃避,所以,本村的干部就要去捉人。

孙岩林的名声之所以大,是因为县区乡村四级几十年的批斗大会,数不清的各类游街。每次游街,简单的,是没有标志,只是地富反坏右分子列队行走,每人拿一份乐器:或锣或鼓或钹或响板,自唱身份,自损自贬。复杂的,则是每人高帽戴顶,上书罪行,有时人被捆绑。孙岩林人高一米八以上,总是衣服整洁,走在队伍的最前面。因为他能够唱,而且理直气壮,一点也没有负罪感。他喊的话通常是:我就是老牌单干孙岩林,我思想顽固不入社,大家不要学我样……他游街时穿的白衬衫上写了字:“老牌单干孙岩林”,他平时也照样穿着,照样生活,没有任何不适。

相对于所地主富农资本家坏分子右派,孙岩林的罪名,确实最难确定:在种种压力下,他家的老母亲、老婆、孩子全都入了社,他都没有阻挠,他家不入的,就只有他自己一人。按照当时的政策和官方说法,加入人民公社,是自觉自愿的行动,他不自愿自觉加入,应当不算罪。他也从没有觉得自己有罪。

但是,对于一元化思维下的人来说,全县三四十万人都实现了山河一片红,但是唯独你一人成为另类,是可忍,孰不可忍?当然是恨铁不成钢。无论哪个人当领导,总希望通过一次次的教育、批斗,来感化他、摧毁他,实现全面红。但是,他铁了心,就是单干。

单干不仅是与全社会的对抗,也是与所有亲属的对抗。尽管从理论上,属于他个人的田地、山林仍然属于孙岩林个人,但是,他一个人在上面种的庄稼,却常常遭受到革命分子的破坏,即使收成了,也常常被村干部没收充公,而无处可讨回公平。

为了自己有食物,他不得不放弃成片的田地,而去山头地角种,以免遭劫。

为了单干的自由,他付出了比他人更加辛勤的劳动。尽管他田地上的收成常常遭受不测,但是,同参加生产队的人相比,他收获的粮食依然比他人多。

在外甥杨善北的眼中,舅舅那里代表着希望。在那饥饿的年代,到舅舅那里去,是有吃的。因为他在山边地角都种了各种庄稼,都会有收获。

还有一个收入,就是砍柴卖钱。他的柴禾是镇上一景,因为他捆的柴角角尺尺,简直如艺术品。有人问他为什么会将柴捆得如此整齐,他说,他是放在“柴柜”里捆的。事实上,村里人说,是因为他捆得认真仔细,并不断修正而已。

他做农活是巧干,他甚至在秋天也种过蕃薯。卖柴也是如此。他会根据客户的需要,有时卖硬柴,有时卖柴株,有时卖松针,从来都是捆得整整齐齐,如刀切般干净。别人论斤两卖,他从来就是一担卖,一口价,从六十年代的几角到八十年代的一两块。因为他的东西货真价实,从不从中作假,物有所值,所以,从不愁销路。

三,“独格蒸笼”的孤独人生

孙岩林绰号“独格蒸笼”,意思是与人不一般,不一样。因为蒸笼都是十格几十格地叠加起来,才有效率。但是,孙岩林不愿意。

“各别样相”,“他自讲自”,“独头”,“不大与人来往”……这些,都是与他同时代者对孙岩林的一致评价。

他的特别,事实上有很多原因。

一是因为孙岩林是高个子。他超过一米八,比大部分人都高出一头。人家的对襟衫是五至七个布纽,他总是九个。他用的家具,如锄头、铁钯之类,木柄都要比别人的长。于他而言,是为了方便,在人家眼中,就是另类。即使在游斗的队伍里,他也是鹤立鸡群,非常显眼。

二是他有文化。他是解放前的初中毕业生,这是农村中的高级知识分子了。他确实也是村里文化最高的。农民对家具农具非常爱惜。村里人添置了稻桶、风车、竹簟、水桶、豆腐桶等农具或者买了笠帽,都有请人写字号上姓名、年月的习惯,如果是做了嫁妆,那更是大事,必须认真写上女儿姓名,成为到夫家后作为地位的资本。字好,当然更好。而孙岩林则是不二人选。按惯例,请人写字,必请他吃饭,并送一些礼物作为酬劳。写稻桶是大事,因为四方的稻桶有一米多高,每面只能写一个大字,每个字都有将近一米见方,所以要事先告知。孙岩林没有如此大的笔。他要先找来春天的笋壳,打捆制笔,然后醮墨挥毫。 ( 采访时,本来可以找到他写的稻桶上的大字,因为那家主人不在,只好作罢。后来,在孙岩林的女儿家,看到他的手迹:一是写在给女儿嫁妆上的竹制蒸笼上的字,另一处是他写在《康熙字典》封面上的字。非常严谨的颜体字,庄严而不失灵秀。 )

三是他的多才。不仅如此,农村中所有红白喜事的程序他都懂。孙岩林还会白莲,做法事,念经,当中医,一般人家中有了婚事丧事,有了头痛脑热,有了纠纷,都会找他帮忙。打官司、写上访信,也是他的工作内容之一。文革之时,地方上的大破四旧,和尚道士早已还俗,但是,村里人家死了人,对阴间的事,依然不放心,怕自己的亲人在那边吃亏,尽管白天里跟着领导慷慨激昂地喊口号,晚上还是悄悄地来到孙家,请他念经,烧给地下冥府的领导们。孙岩林尽管赌气地说:“经都烧掉了,怎么念?”但是,还是根据记忆,背诵经文,以解他人燃眉之急。

他平时喜欢看书写字,家中的砚台是不干的。《三国》、《水浒》他都精通。他的戴的草帽上写了四个字“乐安挺秀”,别人问他什么意思,他总笑而不答,事实上是他不屑于回答。因为乐安是孙氏的郡望,挺秀是孙岩林的字。也可能,他的回答,听者也不会理解。但是,这样的结果,是他的吃亏和被孤立。

解放初期,以孙岩林的知识水平,加上中农的身份,在那样人才紧缺的时期,当上村干部甚至区乡干部,成为脱产干部,应该没有任何问题。但是,他最终没能成为干部,甚至连村干部都没有当上。个中原因,因为当事人的不在,无法知道。但是,村里的几个老人都说,“他们六个加起来都不及他一半”。因为孙岩林水平太高,村里当时的另外六个干部非常忌讳他当上头头。所以,在土改结束后,一般人猜测,是村干部们去区里告了他的状:偷漏田亩,破坏土改。

孙岩林一生被关过两次,一次是为村里人谋利益,利用职权,偷漏田亩,少报田产,最后审查了,也不是什么大事,由于没有自己谋私,几天后也就放回家中。但是,在当时领导的眼里,知识分子本来就不可靠,何况他又不诚实,从此,孙岩林终于和区乡干部、村干部彻底地绝了缘。当然,本村干部的目的也就达到了。如果仅以巩固政权为目的,同识字多的人相比,领导当然更相信识字少的人,也更相信文盲。

第二次被关是大跃进中的拔白旗,他亦被关几天,这次是因为他坚决不入社,要单干。在反复教育、动员之后,他仍然坚持“反动立场”不变,最后得来的,是经常性的批斗。同全国别的地方不入社被判刑坐牢甚至枪决相比,孙岩林算是幸运者。这两次关的时间都不长,但究竟关了几天,现在已没有一个人能讲得清楚。据他女儿回忆,被关的后遗症之一,是他的手因为手铐太紧受了伤,以致影响了他以后的生活。只是不知是哪一次被铐的结果,她也说不清楚,也许是两次的叠加效应。

文革之中,他虽然屡屡受批斗,但是依然没有改变立场。那时候,他个人份下的田地,早已被公社没收,但是,他就是不肯到生产队去参加集体劳动,不管用什么方式都不行。即使将他押到田头,也不干。他以自己的行为,同整个社会进行无助而悲壮的反抗。

他绝不是一个懒惰者。尽管他的田地被没收,因为是山区,山间的荒地还是有的。为了生存,他事实上比小队的社员们还要起早贪黑。他的收成,经常被村里干部没收。人家劝他,何苦呢?他依然故我。他换来的唯一好处,是自由。他可以自己决定自己做什么。可以决定哪天休息,何处休息。他可以砍柴,也可以割草,也可以去挖野菜,也可以随时躺在山坡上抽烟。他没人来管束,除了被关的那几天,除了文革时期,被批斗的那几天。

四,孤独的清醒者

几天的采访,我一直想找一点他写的文字,但是,除了写在几本书上的名字、写在家具农具上的墨汁痕迹,一张 1 寸的黑白照片,其他的所有关于他的资料,都是非物质的口头传说。因为同他同时代的人大都已逝去,现在听到的,也常常传说的传说。哪怕曾经代表他身份的身份证,亦未能再找到。

关于他的传说,非常丰富。他会看风水,会择日子,会看相,相信迷信,同时,他会写字画画,会讲古,会看报,懂政策,他坚信党的政策是好的,毛主席非常英明。所以,他坚信,他的想法,同党和毛主席是相通的,对基层干部的“横操乱做”十分反感,于是,就一次次地向党中央毛主席反映,要讨回公道。但是,公道却一直没来,直到毛主席去世之后 6 年,事实证明他正确了。但是,没有人为他平反,也没有人认为他受到了不公。被判刑关过的人、被戴过帽子的人,都可以平反,多少有赔偿。但是,他没有。在邻居和同村人的眼里,一直是个异类。

他是一个非常孤独的人,他几乎没有朋友。因为他的不肯入社,同一个行政村、不同自然村的妻舅,同他家断绝了一切关系,虽近在咫尺,一生却从不往来。

看着他的照片,我想象着他的为人。感到非常不可思议。因为他的逆水行船,他将家庭也拖入了贫困的泥沼。他们生育有 11 个孩子,成活只有 3 个,大女儿、儿子、小女儿。其中有一双姐弟在长到 7 岁和 6 岁的时候,同时被倒塌的房屋压死。唯一成活的儿子, 14 岁那年跌伤,因为得不到治疗,终生残疾,上学需要人背着。而儿子的残疾,也是因为家庭贫困,还有就是村里不肯借钱给他们。为了照顾残疾的弟弟,大女儿直到 28 岁才出嫁。儿子后来尽管娶妻,但是其妻后来离家出走又离婚,也没有孩子。

现在能了解他当年生活的,只有他的两个女儿。他的妻子金拾陆早他 10 个月去世,终年 75 岁。而孙岩林则在他妻子去世后的同年秋天去世,终年 82 岁。那一年春天,恰好是邓小平南巡讲话发表,公元 1992 年,离合作化完成的 1952 年,已经整整 40 年。

如果说,孙岩林的与社会对抗,与他认识的所有人对抗,有他的思想和理念支撑,那么,他的妻子含辛茹苦地跟他一辈子,吃尽了苦头,靠的又是什么呢?可惜她俩都已不在,无法了解当年的心思。但孙岩林的两个女儿,提起父母,都两眼汪汪。

孙岩林非常聪明。按比他小十多岁的现在健在的老人介绍,孙岩林在解放初期时,比较倾向于国民党。但是,解放后,他又常常表示对毛泽东的崇敬和爱戴。从目前了解的情况看,他似乎没有出过县城,也没有同外面的“资产阶级思想”有过接触,他坚持不入社,坚持要单干,可能是出于他对人性的了解,对旁人的观察。同时,他可能受戏曲的影响,认定所有的坏主意,都是奸臣出的,而皇帝永远正确,并且因为皇帝对底下情况不了解,受奸臣蒙蔽,所以,他的坚持,肯定会得到皇帝的支持,最后平反昭雪的。这从他一直不断向上反映、写信可知。

一直坚持的原因,可能他是村里的异姓人,从小就同他人不一样,同他的住宅远离村里邻居有关,更由于他的独来独往。孙岩林家的屋子现在还在,离村子约有一百米,四周都是稻田,显得孤零零,也非常显眼。同村里的二层三层甚至四层楼不同,他只有一层。这在现在的天台农村,显得比较少见。他的女儿说,当年父亲一直想再盖一层,但是村干部就是不同意,尽管当时起屋的材料都已备好了。庸常之恶,甚于流氓。现在,这些砖瓦都已破旧,老屋也更破残,但是,早已没人居住。女儿都出嫁。孙岩林的儿子孙世权,在父亲死后 5 年的正月 14 去世,那一年,是 1997 年。从男性社会的传统上说,孙家从此绝户了。

五,子女的无奈与困惑

对父亲的固执,现在的两个女儿依然印象深刻。因为现在日子过得还不错,她们对过去的苦难叙述,显得有些淡漠。对她们影响最大的,除了贫穷,就是受歧视。

孙岩林三个长大成人的子女中,大女儿孙爱喜,生于 1949 年,儿子孙世权生于 1953 年,小女儿孙美玉生于 1958 年,他们成长的年代,正是政治斗争激烈的非常时期,家有单干父亲,他们受到的歧视和打击当然成为常事。

从理论上讲,单干不是罪恶,也不违法,更不是罪名。但是,单干可能定为破坏革命路线,也就是不是罪名的罪名。所以,三个孩子,孙爱喜只读了小学三年,孙美玉读了五年半小学,孙世权读完小学,就都没有再能上学。区乡两级的批斗不是很多,但是,村里的批斗会常常召开,每次召开,孙岩林都是不可缺少的批斗对象。而每一次的批斗,对小孩子来说,都是一次心灵的折磨。有时候,孙岩林不在家,就会拉他们的母亲去批斗。

孙岩林子女读书的钱,都是他们自己砍柴或割草卖钱所挣,一斤值一分钱。孙美玉读书成绩好,因为父亲不肯入社,她入不了少先队。一次,她得知学校又要发展一批少先队员,将到方山顶上举行仪式,她也跟上去。到了山上,班主任陈老师发现了她,十分生气,说:“你怎么也来了?”幸亏另一个校领导叫裴云的老师说:“这个学生读书好,怎么不行?”陈老师只好让她排队宣誓。但是,发红领巾时,因为她拿不出两角九分的红领巾费,不能领。后来,母亲金拾陆借钱去学校付了,才让女儿戴上了红领巾。所以,直到如今,年过五十的孙美玉一直念着裴云老师的好。

文革时,学校一度流行给老师贴大字报。偏僻的乡村小学生也不例外。但是打老师的事,却不会发生。既然外面流行大字报,老师也就鼓励学生写,事实上成了作文比赛。一个村干部的女儿给老师的大字报说:“为什么要逼我读书?”孙美玉给老师的大字报是:“向你开一炮:某某和某某 ( 系学生 ) ,树浆贴我脸,老师不帮我。”老师们说,小学生的大字报,就孙美玉的写得最好,言简意赅,也指出了老师的缺点。因为美玉父亲的不入社,同学总要欺负她,老师也无法帮助她讨公道。但是,孙岩林的公道,又有谁肯给呢?

孙岩林不知多少次向毛主席和党中央讨公道。受批斗了,写,家里粮食被生产队没收了,写,不让盖二层房子了,也写……他每次写给上面的信,都用小楷毛笔书写,但是,每一次都石沉大海,得到的,是更加严厉的批斗和羞辱。

孙岩林是孤独的。他没人可以交流。他也是痛苦的。他平时沉默寡言。村里人批斗他,但是,到了要写大字、写戏台的对联、春联时,又会想起他。他住一层的房子,为了有更多的空间,又在上面用木板隔了一个低矮的架空层,但是,他又没有将木板固定。在木板上面,他却铺了一张只他一个人睡的床,一张他一个人用的书桌,这个楼上,他不希望别人上去。也只有他可能非常轻松地在上面活动,而其他人都担心要掉下去。据他的六十多岁的外甥何善北老师说,他也只上去过一次,是在舅舅睡觉的情况下偷偷上去的,但是,木板的响声马上惊动了舅舅。外甥在床头坐了一下,看到桌上有书,有笔。别无长物。

我一直想了解孙岩林在分田单干后的生活。但是,他们说,因为儿子的残疾,他的年老,他生活也差不多,只是没有了批斗,心情比较好。他身体一直硬朗,加上自己会中医,所以,有了不适也能自己解决。他即使老了,出门依然衣衫整洁,走路腰板笔直,绝无龙钟之状。

六,历史究竟是什么

传说所罗门王的戒指上,铭刻着一句涵盖了人类所有智慧的名言:一切都会过去。

是的,如果没有灵魂,一切的生命,都会消失,一切的苦难,也会因为生命的消失而消失。时间会洗刷大地上的所有辉煌建筑、文明创造、草木万物乃至亿万生命,也将洗刷所有的悲伤、苦难、恩怨和罪恶。如果站在时间的长河上看一切成败得失,都会风轻云淡,所以佛陀说,放下即是。这些都没错。但是,作为短暂生命的承载者,如本文的主人公孙岩林先生,他能放下吗?他必须承受一切加于他身上的一切。

在采访中,我感到了人们的淡忘。除了他的亲属,已没有几个人能说得清他过去的事情。即使是同村的青年,也根本不知道他的故事。而他过去所做的一切,同我们现在享有自由,又是那么的密切相关。他所追求的,无非就是现在大家都在享受的平凡而庸常的生活。

孙岩林是个小人物,从历史的痕迹上说,他不会留下什么记忆。我采访中惟一有他的姓名“孙岩林”三字,仅仅是在村会计的名册上。再过几年,也许这本名册也将不存。而再过几十年,当他的女儿不在之后,又有谁还会提起“老牌单干孙岩林”呢?而在全国,如孙岩林这样被历史的车轮碾成肉饼的人又有多少?

那些“无产阶级革命家”们、右派们,可以平反昭雪,可以重新补发工资,重新工作,但是,身为农民的孙岩林们,同这些无关。采访中,我反复地思考:孙岩林的抗争和坚持,对这个社会有什么意义?也许他用小楷恭恭敬敬写的所有上诉信,最后都转回了当地,变成了对自己新一轮打击的邪恶动力,但是,他不知道。也许他知道了,也仍然会这么做。

不想做奴隶的人,肯定是痛苦的。他的痛苦,不是来自于奴隶主的压迫,更多的,是来自同类的打击。孙岩林争取的,是自己的自由,同样也是为了同类们的自由。但是,这个抗争,却以他自己的更加不自由,以他家庭的苦难作为代价。更为让人难以理解的是,在当今历史已经证明孙岩林是正确的时候,我所采访到所有与他相关的人,却没有一个认为孙岩林的抗争和坚持是值得的。这正是历史的荒谬和可笑所在。

整个采访结束,我一直迟迟无法动笔。我不知道该如何下笔,该如何评价孙岩林。但是,从一个人的立场上说,他值得钦佩。

孙岩林所在的行政村叫联丰,所在的自然村叫下利。他原有的房子,因为长年没人维修,已倒塌过半,无法再住人。

下利地处天台三角形河谷平原的西边顶端,位于方山的东坡下,地势由西北向东南倾斜。孙岩林老宅向南约三百米,就是常年有水的雷溪,雷溪从西向东,流到街头镇汇入始丰溪,再流经县城,出天台境后,在临海市境内的括苍镇石鼓与来自仙居县的永安溪合流,改名灵江,逶迤到黄岩境的三江口,再与永宁江合流,称椒江,奔流 12 公里后注入东海,汇入浩瀚的太平洋。这条浙江的第三大江,全长 197.7 里,因为它的流域面积占了台州土地的三分之二,故号称为台州的母亲河。站在浑浊的椒江边,你无法想象,在上游,在孙岩林的家门前,雷溪是清澈如泉水的。我们要知道真相,只有找它的源头,寻找它的起始地,从一个个具体的人开始。而为所谓大历史作牺牲的,往往是小人物。对他们,又常常为世人所忽视。让人一直犯难的是,组成历史的不是正确,更多的是大大小小的一系列错误。历史给我们最大的教训,又是人们从来不会接受教训。

真正的悲伤,是无处可说的。这是采访孙岩林后我最大的体会。

( 附记: 2013 8 8 日采访过的宋岩林妹妹孙仙凤因车祸在 2014 1 11 ( 腊月 11 ) 去世,终年 88 岁。 )

2013 5 月- 8 月采访于浙江天台

10 19 日完成初稿

2014 8 月修改于浙江台州日报社

转自《共识网》


转自《民间历史》网( www.mjlsh.usc.cuhk.edu.hk ),文章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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