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宗礼:鸣放积极分子何仁超

1989-06-04 作者: 赵宗礼 原文 #这样走过 的其它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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鸣放积极分子何仁超

--作者:赵宗礼

研究当年“整风”的事情,不能不涉及到当时的“鸣放”典型,名言曰:“无点难成面”。南阳的“鸣放典型”是谁 ? 我个人认为第二批整风运动时,当属南阳师范学校青年教师何仁超。

关于南师青年教师何仁超带头鸣放的事, 2012 7 16 日, 92 岁的南师退休教师阎君明是这样介绍的:

何仁超,宝丰籍人士, 1957 年底时刚满 25 岁。此人毕业于河南大学文史专科,上大学时就入了党,在河大就是优秀的班干部。由于出身贫农,“根红苗正”,学习成积又好,分到南师后旋即担任了学校党支部委员、校团委书记,是按校领导后备苗子培养使用的,也可以称之为学校的“储君”。第二批整风开始后,集训在南阳二高院内的南阳师范学校的 40 多个教师们分了三个小组,何仁超是第一小组,即文史小组的组长,原本是让他给别人送“右派”帽子的。可是不知怎的,据说是学校抓运动的王文献副校长反复地对他说,只有带头鸣放,才能促进别人鸣放,才能把所在小组的运动掀起来:也只有把本组的运动掀起来了,才是展现工作能力的试金石,运动后期才能得到提拔和重用等等,把他给弄迷糊了,真的带头鸣放起来,而且越鸣放越不可收拾,后来竟成了第二批运动中最年轻且“跳的很高”的“青年右派分子”。

阎君明说,我是第三组,即职工教育组长,高占钦是数学体育组组长。由于他的身先士卒,把所在的小组的“鸣放”掀起来后,学校主抓运动的校长王文献便叫他大会小会上介绍经验体会,吹的不得了,何仁超真的有点得意忘形,尾巴翘到天上去了。他多次踌躇满志地对高占钦和我说,就是要用毛主席青年时代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粪土当年万户侯的大无畏气派,来讨伐党内的“三大主义”,要通过反对“三大主义”正党风,正校风,起码改变全校师生的精神面貌。当时我们都说他有点狂,可是他却反唇相讥说,三国时弥衡不狂吗?不狂怎会在大庭广众之下裸体登大雅之堂,“击鼓骂曹”?明朝时的海刚峰不狂吗?不狂他咋会抬着棺材上金殿?古往今来,凡是忧国忧民?家国情结特别浓重的人都是“狂徒”,正所谓:“无士不疯狂”。我是共产党员,比别人又多了一些爱党情结,爱之深,情才真,所以我对党内的“三大主义”特别地深恶痛绝,就是要冲锋陷阵,献策献言。

阎君明老先生说,何仁超当时鸣放了许多,具体是什么我记不清楚了,好像还有批评毛主席和周总理的大字报,其中那首效仿毛主席诗词“雪”格调的词,在当时轰动一时,对我印象特别深。我即拿出《南阳右派言论集》中,何仁超仿毛主席“沁园春 . 雪”写的“农民怨”,念给他听,勾起了他的回忆,说,就是他它,就是它!我对这首词的共同看法是,这首词虽有点“关公门前耍大刀”和“狗尾”充“貂”般的滥竽充数、卖弄,却也有独辟蹊径,别开鸣放言论体例新颖之效果。这里献给大家:

农民怨--和毛泽东“沁园春 . 雪”

何仁超

宛域碗状,帝乡郡望,田如腴膏。

望“伏牛”内外,满目苍翠,白河两岸,

麦浪浩渺。

孤峰独秀,桐柏山俏,蜚声天下是玉雕。

曾记否?听街谈巷议,颂党赞毛。

南阳过去美好,现民有饥色怨声高。

昔秦皇汉武,喜功害民;唐宗宋祖,

国泰民饱。当代天骄,毛公泽东,

只会金殿听汇报。当务急,

应解民倒悬,严惩奸僚。

在“晋惠帝与今关书记”的大字报中,何仁超写道:昔晋惠帝无道,不知民间疾苦。一日,路遇一人,面有饥色,便问道:“何以至此?”答曰:“饿。”惠帝颇有不解地问:“何不食肉?”

现今南阳地委关廷秀副书记官僚主义的程度也让人吃惊:一天,关书记路遇一面黄肌瘦的农民,便觉得不可思议,问其为啥至此,答曰:“成年粮食不够吃所致。”关书记便质问道:“何不买北瓜干、薯干吃 ? ”他哪里知道红薯干,北瓜干早就也买不到了。

何仁超还有一首诗配漫画,题目叫:“十八娇娇配老哥”,说的是“指某中央主要领导”,明眼人一看便知道讽刺嘲弄的是谁。那时候人们的信息普遍不灵,许多“秘闻”误传,比如把已是 40 来岁的妇女说成是 20 岁的黄花姑娘等,所以何仁超的这篇诗配画表达的内容,应属于“风闻言事”,道听途说:

“十八娇娇配老哥,享尽人间美事多。

妻是人间颜如玉,国人嫉妒奈若何?”诗的下面是一副老夫少妻睡在一起的漫画。

另一首诗漫画题目叫:“赠官太太”:

“干部太太生活好,吃香的穿棉袄。面白口红美娇容,对镜嫩态弄风情。一天三遍衣裳换,无事也梳妆。这样的生活乐无穷,恰似一夜做美梦”。下面画了一幅干部夫妻手拉手逛公园的漫画,意在表明城里干部们生活幸福,能过星期天,能夫妻一起逛公园,轧马路等。在那个年代,乡里人不满和垂涎三尺的就是当时城里能享受到的这些优越条件。其实,何仁超分配到南师时,已经与一位有工作的姑娘结婚,过着在他看来就是天堂般的幸福生活,按照“屁股决定脑袋”的逻辑,他不应该鸣放这样的问题,可是何仁超的鸣放言论几乎都是针砭城乡差别、官民差距这一类社会问题的。他另一首以“渔歌子”格律写的干民差别的词,还是批评干部生活优越,农民生活困苦的:

1957 年春,我区粮荒严重,但政府却救灾不及时,以至于使饥民载道,路有饿殍,这促使我作《渔歌子》以示愤怒:

“干部骑着‘飞鸽’飞,饱食逍遥太太肥。戴斗笠,穿破衣,饥民踏雪讨饭吃。”

注:“飞鸽”,即当时天津自行车厂生产的名牌自行车,在当时的情况下,区委书记以上的干部和上流社会上的人群才有可能骑上这种自行车。

以当时的得志干部为“靶子”,在批评、讽刺挖苦他们的“三大主义”作风的同时,也对他们其它方面甚至私生活等优越条件进行嘲弄且借此卖弄才华,显摆自己,是整风时期基层知识分子一个极为普遍的社会现象。看!何仁超又仿照《红楼梦》中“女儿喜”、“女儿愁”、“女儿悲”、“女儿乐”的模式,讽刺了所谓的“干部的四种面孔”:

“干部喜:提薪升官娶美女;干部乐:周末回家睡老婆;

干部愁:完不成任务打屁股;干部悲:“右倾”、“下放”遭批驳。”

在一幅“荒唐的胡说”的漫画里,何仁超画的是,肚腩特别凸起的孙鼎副书记面前,跪着两个衣着褴褛不堪的农民,口里喊着:“孙书记,救救我们吧?我们缺衣少食,实在生活不下去了。”孙书记仰板着面孔说:“哼,装穷!”漫画有感而发曰:“孙书记我问你,说这话是否凭良心?你说逃荒要饭的农民是装穷,请问根据在哪里?”

何仁超漫画中所揭露的现实, 1956 年和 1957 年春夏之交青黄不接的当儿,南阳绝大多数农村确实就是这个样子,但是否有孙鼎副书记斥责逃荒农民的事 ? 笔者至今尚未找到文字根据。诗漫画采取的是形象思维,夸张比对的写作手法,按说是不符合有啥说啥原则的,但由于当时大家都反反复复重复这些问题,在“实无啥可放”的情况下,人们也只好变着法子卖弄了。当时此类作品很多,除顺口溜、诗歌、漫画、填词、打油诗外,还有什么坠子书、大调曲、小调曲、独幕话剧、答记者问等形式,那简直是“鸣放文化的大比拼”。几千名教师把鸣放阵地当文化平台,竞相通过自己的大字报显摆各自的鸣放角度、内容、辛辣程度和文字水平,那真是“比点子”,“比色彩”、“比浓度”,以至于在相互竟比中,不知不觉放出了一些出格或放肆的语言,这应是第二批整风运动中自发形成的的一种“文化怪象”。所以,南阳第二批整风鸣放高潮中,有的人施放的内容为啥越来越走样,这不仅有“引蛇出洞”的诱惑,也有基层知识分子“文人更相轻”的自身缺点,何仁超的有些鸣放作品当属于此。而这些正中了当时“抓右派越多越光荣”的政治需要。

当然,从根本上来说,存在决定意识还是第一性的,如果当时像现在这样的太平盛世,再让鸣放,无论如何也出现不了那么多的不满情绪和牢骚语言。所以说,后来对这些人实行“言者有罪”是非常错误的。这是因为,针砭时弊,仗义执言,替弱势群体代言,是知识分子应有的品德。古往今来,称得起“士”的群体高人之处就在于敢于为民鼓与呼。没有“士”人为民高呼的民族是没有希望的民族,只有进也忧,退也忧,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为乐的人成为时代的脊梁,这个民族或这个地方才有希望。在当时的南阳专区,行署秘书主任葛清轩,南阳中心银行会计、学者型“右派”刘耀南,省人大代表,南阳一高中名师李光涵、高级英语教师戴季豪等,他们的鸣放内容都和何仁超一样,属于“针砭时弊”型的,所以他们才是民间真正的“形象大使”和代言人。当然,这样的人在当时是不会得到什么“好果子吃的”,请看 1958 4 月南阳师范党支部呈报地委整风办公室的“关于请求将学校团支部书记、青年教师何仁超划为右派分子的报告”:

“何仁超,年龄 26 岁,大学专科毕业, 1955 8 月参加工作, 1956 年入党,学校团支部书记。平时和历次政治运动的表现:‘来我校后一贯骄傲自大,不接受群众批评,群众对他的印象普遍不好。他曾说过王校长作风不民主,廖秘书好扣政治大帽子’等不满领导的话。确定为右派的主要依据是:一是 1956 年秋,他曾给人民日报写信说工资档次制定的不合理,大学专科的工资定低了。人民日报社回复说工资档次拉的基本合理,大学专科工资接近合理,没支持他的意见,他心怀不满。学校党支部廖秘书批评他不该乱给党报写信,党员应该无条件服从组织,他竟顶撞道:‘党员服从组织难道就是只有服服贴贴当奴隶吗 ? ’二是,他曾说过‘农村党组织建设方面问题多,党员水平低,是拉夫式入党的,入了党也不教育或者不会教育。’建议对贪污腐化或说假话,欺上瞒下者轻者开除党籍,或留党查看,重者要杀头、坐牢。三是鸣放中恶毒攻击党。他在‘不朽的功勋’漫画中讽刺各级领导,说上级好大喜功,下级好捏造汇报,祸国殃民。’又套用毛主席‘沁园春—雪’诗词的格式,写了一首讽刺现实的诗“农民怨”攻击领袖,并斗胆称周恩来总理为‘恩来阁下’。元月四日,何还在小组会发言中说:‘地委不关心农民疾苦,南阳近年来连年遭灾,农业社又没搞好,在这种国贫民穷的情况下,却地委、专署却建大楼,建人民会场,修葺电影院,据说前后花费百万余元。’据此,他在大字报中公然质问地委:‘这是关心农民生活的具体表现吗?这是摆阔气,腐化堕落,大修衙门,大兴士木,不是贪图享受,高高在上是什么?’”

这个“报告”当属王文献老先生当年指令廖秘书的“杰作”, 2010 6 月,我在拜会王文献老先生时,专门核实过此事。他一再叮嘱我最好不要把这收录到书稿中去,为此,他说了三点;第一,你说报告理由苍白无力,其实当时的申报右派的报告都是强词夺理,牵强附会的,这不是个象。二是,这是当时任务观点的驱使,大势所趋,正所谓,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尔。三是,就全区各中等专科学校来说,南师所划的比例最低, 40 多位老师只划了 8 个,我已经很右倾了。我纠正说,不是 8 个是 10 个,如某某等,他感到很惊讶,我说这是从“右派言论集”里找到的。至于不要把何仁超打成右派的报告写进书稿的事,我直言不讳地告诉他,我一定会认真考虑此事的,不过有一点需要告诉你,这不是我们个人之间的私事,因为你是当时事件的亲历者,此材料对研究南阳“反右”来说很有价值,看来很难回避。我说,原地委宣传部长耿安中老先生,在他的《难忘的记忆》一书里有许多“被迫整人”的自责,而您赠给我的《往事如烟》的一书里,对把学校里那么多的老师打成“右派”的事,怎就没有一句自责的话?他说,此事没法自责和反思,因为党现在还没有彻底否定“反右”呢?!既然党认为“反右”有一定的“必要性”,那我跟风整人就有他一定的合理性,譬如文革中“造反派”们的问题,他们是响应毛主席的号召起来“造反”的,怎能是他们的个人责任 ? 我们当年也是响应“皇帝”号召,“引蛇出洞”抓右派的呀!何错之有 ? 王文献从他居住的四楼下来一直把我送出 100 多米远的家属区的北大门,然后又站在大门口目送我走远后才回转身回去,这让人很受感动。不久,即传来他病逝的消息,更是让我很是难过了一大阵子。

然而,最让我为他难过的是,王文献是带着“反右还是必要的”“阶级斗争思维”的脑袋去见上帝的。“反右”“改正面占 55 万多被划右派分子的 98% 以上 ( 中国共产党历史 . 第二卷 457 ) ,”,正确率仅 1% 点多,这样的政治运动我断定早晚有一天是要被彻底否定的。

转自《共识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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