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瑜:惊心

1989-06-04 作者: 赵瑜 原文 #这样走过 的其它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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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心

--作者:赵瑜

最初,长治 14 所中学和一所大学的红卫兵造反,包括中专、师范的运动同盟军,少年人并不觉得可怕,只觉得风光好玩。及至我慈眉善目的富农奶奶和市内七百多名同类老人,被勒令驱逐返乡,紧接着,成年人亮相造反组织,红卫兵概念迅猛外延,开始批斗老干部。我老爸虽然官儿小,却常常出现在台上“陪斗”,这时,才从直觉上感到了不满,觉得他们分不清好坏人,对带头闹事儿的头目生出了反感。

批斗先从宣传部和文教界开始。地委宣传部长杨俊峰等人罪名大得吓人。我老爸名头不大不小,是个“黑干将”。

真正感到运动的惊心,应是 1966 年的寒冬。那天上午,我和一群小伙伴们游荡到地委大楼门前,见乱哄哄一大圈人在那里看什么热闹。我从人缝里挤到前头去看,赫然发现几十个成年男子,一律不穿上衣,光着膀子坐在地上挨冻。看上去肉乎乎一片。说是强烈要求地委出面,解决某项切身问题。或是“六二压”(指 1962 年压缩城镇人口的政策--编者注),或是“四清”,或是受工作组打击,或是两派争端。天空阴霾无光,过了一会儿飘起雪花来。开始时,这伙儿人还在相互交谈,雪一下来,渐渐无人说话。他们的脸色渐渐趋于紫青色,周围也不再嘈杂。他们静静地冻着,人们静静地看着,雪静静地下着。后来四周变成白色,中间一圈肉色人团,牙关紧咬着,也变成了灰青色的石样雕塑。说是有代表正在楼里谈判……

猛然间,传来了地委第一书记王尚志死在南郊深井的冰水中、潞安中学书记王如保死在厕所粪坑中的可怕消息。更使少年人不敢联想的死法,是长治市市长王一浩从办公高楼纵身跳下,自杀身亡。

长治地面一下子死了王尚志、王一浩、王如保三位要人,我们由此知道了运动的厉害。怎么都姓王?好像一个什么集团似的。

我妈对我说:这几天,你不要去东招待所那里玩,千万别去。我问为什么,她吞吞吐吐不告诉我。这使我很好奇。小孩儿都这样,你越不让他上哪儿,他越是心向往之,要去看个究竟。

地委东招待所是一座排房大院。运动之初,著名作家赵树理暂住此地苦写检讨,他把招待所叫做“交待所”。趁左右无人,我溜了进去。

天色将晚。我往里边走,院子里几个人,正交谈着往外走。院内安静下来。看过一排又一排,处处败落荒疏,啥也没发现。到了后一排,见有不少纸扎的花圈落地堆在墙边。

我感到了异常,有些害怕。脚步却还在向前挪动。鬼拉着我,立在了花圈旁,看上面写着王尚志的名字。左右看时,见一间房门大开着。站定门口向里探望,我倒抽一口凉气,地委书记王尚志的尸体,平展展停放在大房间正中央。离地面半米高,两条板凳摆开,支着一个单人床板,他脸朝上平躺在床板中央。

我猛吃一惊,已被吓得魂飞魄散。

想拔腿跑时,腿拔不动。我定在门口,大个子尸体躺在里头。我意识到这是同学王权他爸,住在天主堂前院排房,平时见了我们小孩儿很和蔼。王权平时和他爸也不拘束。王权养一条长毛宽嘴壮硕黑狗,特别吃逗,你扑它,它就善意地扑你。同学高民宪,总是戴着棉手套没完没了地逗它,我还曾经跨在它宽阔的脊背上头……

现在,王权他爸躺在房间里头一架干床板上,死了。我至今不明白他的大面庞为什么红彤彤的,像戏院里高唱上党梆子的大红脸那样红。

恐惧袭击了我的全身。我觉得那个片刻极其漫长。如梦如幻中,吵嚷嚷那几个人又回来了。并无一人理睬我。他们进进出出,搬来几坨大冰块,屋里屋外洒药水。看样子是要长期摆放展览尸体。

这是我生来第一次见到死人,是一名中国共产党的地委书记。

不久我知道了,这些同情老干部、反感造反派的人们要为王尚志喊冤,人们不相信他会自杀,而认定一准是被坏人害死的。

这个谜团很快成为晋东南分裂成两大派的斗争焦点。我后来写了一篇《王尚志之死》,详以专章揭秘。

那天回家后,我没敢告诉我妈这件事儿。草草吃点东西,上床躺着。就是不敢闭眼睛,一闭眼就看见了王权他爸的大红脸。一连多日,夜夜如此。弟弟妹妹年龄尚小,自打屈从勒令送走奶奶后,家里冷冷清清,三间大平房显得寂寥空荡。父亲挨批斗总不在家,更添加了夜晚的恐怖。

我老爸平时很爱逗乐,极少抽烟,这阵子完全变了。偶尔回家来,衣衫不整,闷头抽烟中,简略地问一下我妈所在单位的情况。或在火口旁慢慢地烧掉一些纸片材料。那时的干部家庭,很少过细关心你的学习和生活,他们顾不上。过一阵子,约你很正式地谈一次话,简问简答,教育你要听党的话,不要贪图享乐怕吃苦,长大了一心干革命,倒也好对付。当社会生活的重要性和迫切性大于家庭亲情时,便只能是这个样子。单有一样好处,就是家里存有不少书籍画册时时可看,并且从不限制你找哪类书来看,什么毒草不毒草的,能读书爱看报就是好孩子。他们是古老传统里成长的干部,因而并不排斥传统文化。他们认为一个年轻人,首先要有知识。所以不管啥书都是可以读的。

眼下的干部们,夜夜抽烟,沉思,怅叹,苦苦分析局势,都想在尽量减少伤及别人情况下,设法自己过关。过不了关时,只好煎熬着,等待着。所有干部都在思考,任何情况下首先要保存自己不被灭掉。省里边,卫恒这班老领导们不服气,甚至反抗,被整死了,王尚志、王一浩、王如保也被整死了,死亡的消息不断传来。

我一发小,叫常二毛,以胆大妄为著称。我们在少年运动队练游泳,夜半饥饿难耐时,他胆敢与我相跟上,到大灶攀窗而入,端上一脸盆炒好的肉块,大嚼一顿。当时体委无冰箱,炒好的肉块要保存,必多放盐。饥饿中我和二毛正长身体,练得又苦,动不动为纪念毛主席畅游长江而跳入漳泽水库搞表演,半夜准会饥饿。这时见到熟肉,已是饿虎扑食。饱餐之后,攀窗而出,悄然回到铺位,先是满足中睡死过去,天快亮时,二人皆因焦干口渴而猛醒。我俩心照不宣,光着膀子跑到院中,对着自来水笼头轮番抢喝一气,解去梦中焦渴,复回寝室栽倒而眠。刚睡着,哨笛号声乱响,起身跑操。但见队友们少气无力,而我和二毛则格外精神。二毛曾获山西少年自由泳冠军,创造过全省新纪录。我的强项是蛙泳,也战胜过省队冠军邓敏山。说时迟那时快,我夺取了 100 米蛙泳这块金牌,陶正国教练把个少年邓敏山骂了个狗血喷头,说他吃饱了白练了。我和二毛偷笑,认为小邓其实没有吃饱。

常二毛小时候住在和平医院,爸妈全是名医。“文革”爆发时,医专、医院、卫校乱哄哄的,人无宁日。晋东南人家,秋菜冬藏,家家户户有一菜窖。房前屋后,向下深挖取土成坑,然后搭上椽木,将原土覆盖其上,留一小口呈洞状,内储白菜萝卜土豆大葱,三两日攀洞而下,取食鲜菜。这一日,我去二毛家叫他出街玩耍,二毛姥姥拦住,逼他,说不取出菜来不准去。二毛便让我稍等,要下趟菜窖去。几分钟后,但听菜窖那厢二毛嘶声凄厉惨叫,万分惊人。急急跑去看时,见二毛横躺在菜窖口上,面如土色,语不成句,头脑身上已是大汗淋漓。这是咋啦?二毛手指窖口,带着哆嗦: 万不能想到,二毛匆匆奔菜窖取菜,揭开盖子,从洞口纵身跳下。洞口到洞底将近两米,洞内黑乎乎一片,气味发霉。二毛蹲下来慢慢喘息,让眼睛逐渐适应暗中光线。待他眼睛管用时,看清了。洞里竟有一男性吊死者,面对面半坐于二毛眼前,那厮瞪着大眼,吐着血舌!--天啊,二毛条件反射厉声惨叫,两腿陡发原地弹跳力,“噌”的一下蹿上两米洞口来,兀自横躺在那里喘气。这一吓,比我乍见王尚志尸体的情节严重多了。

情况是这样:附近卫生学校一位老师,平时举止儒雅,连日来惨遭红卫兵苦打。他受挨不过,盲目中恍惚间,游走到医院家属院内,急于寻死,再不留恋人间。晃到了二毛家菜窖,他径自钻下去,掏出一条医用绷带,拴在窖盖椽子上,往颈间一套,半坐在窖中就吊死了。待二毛发现时,人已经死去一日一夜,面对面冲着二毛吐舌龇牙,是不到一尺的近距离。

二毛倒在姥姥怀中,吓得不停哆嗦,数日难平。姥姥泪水涟涟。

二毛家的菜窖倒了霉,被一伙造反派揭去了土盖子露出横木椽子来,阳日泄入窖内,那位半坐尸身兀自吊着,造反派从上头往下拍照之后,随意定为反革命畏罪自杀无疑。

当时我磨磨蹭蹭过到跟前观望,混充胆大。其实什么也没看到,返回来跟二毛说,我看见了,也没啥可怕的,借此安慰老弟宽心放松。其实我是想知道一下,看二毛是否往窖内藏了什么私货没有,如军鞋军帽香烟铜器之类。铜器可以到废品站换钱用。二毛说,藏过是藏过,但那次没货。他和董老大常拧医院里的铜水龙头卖钱,都是神偷高手。

常二毛后从北京体大毕业,又在北京队做了十几年教练,现在转到国家队任教,成绩亦好。我们时常在京饮酒,二毛一喝多,扯着个地包天嘴型,动不动就向人提起:人能坐着吊死,你信不信?朋友们浑然不知他要说什么。我不敢接话茬,赶紧扯别的。我知道,他小时候受过刺激,比我遭遇王尚志尸体更刺激得深刻。

从那以后,太行山上两大派, 武斗战火熊熊燃烧,见到的尸体就越来越多了。

转自《南方周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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