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蘅:NOVEMBER,一个伤痛又温暖的月份
NOVEMBER ,一个伤痛又温暖的月份
--文、画:赵蘅
年复一年的十一月,司空见惯的十一月,秋光褪去,寒冬临近的十一月。对我来说,十一月是让我既伤痛又温暖的月份!
先说第一件是在十年前, 2009 年 11 月 23 日,我亲爱的宪益舅舅与世长辞。那年的雪下得早,下得很大,通往煤炭总医院的河岸一片雪白。我们原想着,期盼着老人家怎么也能熬过年关的,可是连十一月他都没走出。他说过这一生最大的遗憾 “ 不是说好一起死的吗,她却先死了 ” 。他的她,我的舅母戴乃迭,这个来自英格兰的美丽而坚强的女子在她的第二个祖国去世,也同样是十一月,在 1999 年。他们夫妇俩留下的浩瀚的文库,被誉为 “ 翻译了整个中国 ” 。
宪益舅舅被采访的样子 - 油画棒 -2005 年
宪益舅舅 - 赵蘅摄于小金丝胡同
为纪念舅舅逝世十周年,妈妈在南京大学余斌教授的协助下,前日首次发表了杨苡自传口述历史其中一篇《他是天底下最好的哥哥》,回忆他们兄妹的童年往事。开篇第一张是约莫十岁杨宪益的照片,这个细长眼睛穿长袍的民国小少年,让百岁妈妈盯看了好久,她说这张就是好看。她又惋惜地说,要是用上哥哥拍的她抱小狗花花照片就好了,我说编辑可能没这张吧,没事,我再写文章时补上就可以了。花花冻饿死在海河边,他的小主人离开牠后越走越远,他志向远大,意气风发,日后成就为百年难逢的智者、刚直不阿纯粹的人。在我陪伴他最后的十年里,他更是鼓舞我前行的灯塔,慈爱不过的长辈,他的离世曾让我痛断肠,今天怀念他,仍感到冥冥中有股力量在支撑我!
妈妈抱着舅舅留下的宠物狗花花
和十一月有关的第二件是我爸爸赵瑞蕻,生于 1915 年 11 月 28 日,今年是他一百零四岁生日了。上个世纪三十年代,爸爸是朱自清先生曾经任教的温州第一中学的优等生,他的国文老师王季思先生给爸爸的诗集写序,说他上学时年纪最小,用功聪慧,被称为班上的龙尾。温州一中那首 “ 雁山云影,瓯海潮淙。看钟灵毓秀,桃李葱茏 ……” 的校歌由朱先生亲自撰写,是美丽故乡滋养了激情似火的诗人。
爸爸后来也走得很远, 1937 年辗转进入西南联大,成为中国教育史上最杰出大学外文系的毕业生,他的成就无不打上联大坚实的烙印。爸爸一生都师恩难忘,他是世界名著《红与黑》第一个中译本的译者,被他的法文老师吴达远先生称赞说 “ 你做了一件很不容易的事!在这炮火连天中,这本名著翻译过来,会给人一股清醒,振作我起来的力量。 ” ,爸爸还是一位治学严谨的学者,珍爱学生的好老师,更是我们姐弟的好爸爸。每每想起天上的他,他的孩童般的眼神,我的心总是疼痛又温暖。
爸爸在西南联大被同学们称为 “ 年轻的诗人 ”
我心中的父亲 - 圆珠笔 -2016 年
晚年父亲在南京北京西路 2 号新村寓所门前
爸爸最后的书桌
舅舅和爸爸这代知识分子都是从小立志为国家做贡献的人,他们经历过动荡,受过屈辱,却依然爱这片土地,爱这个国家,至死不渝。
我们家和十一月有关的第三件是我小弟赵苏的生日,他生于 1949 年百废待兴的新中国,舅舅的祭日和小弟生日在同一天,这样的巧合和缘分会将永远伴随着他。今年是小弟七十大寿,我祝他生日快乐,往后的日子过得有意义。
前几年我张罗一本大部头的杨宪益纪念文集,曾约小弟写舅舅,可惜这本书后来因责编的变故未能出版。小弟发来的却是一段陈年往事,让我了解了文革中他在江苏高淳插队时的情况。他这样写道: “ 那年是我在农村插队的第二年,二十岁的生日那天,我们村里一位对我特别好的周妈妈特地为我杀了一只小公鸡,她说, 20 岁是男人了,必须吃一只子公鸡。她擀了面条下了一碗面,再加两个鸡蛋,周妈妈一家人陪我吃了生日饭,大家还喝了一点乙种白酒。大约深夜一点多钟,天下着小雪,书记来敲我的门,我们两人站在雪地里,书记一脸严肃地对我说: ‘ 最近招兵工作快要结束,你来到农村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表现一直不错,根据你的要求,我们推荐你参军的报告已经送上去了。 ’ 我激动的一个劲地说: ‘ 感谢书记,感谢领导和贫下中农 ……’ 没想到书记马上打断我说: ’ 你不要太激动,一定要正确对待。上面经过政审,没有通过你要求参军的报告,公社还专门派人去了北京 ……’ ,一个令我意想不到的消息已经从他嘴里吐出来: ‘ 查出你的舅舅和舅母是特务,还是国际间谍,在我们国家已潜伏很多年了 ……’”
1968 年,小弟赵苏和来看他的爸爸合影在江苏高淳砖墙公社
动手能力超强的小弟 - 油画棒 -2019 年南京
现在的年轻人无法理解那个时代的事,可是在当年,此等频频发生的荒唐绝顶的冤案,扣到谁头上都犹如晴天霹雳,更何况还要让家人受到牵连。舅舅、舅母的不白之冤遭遇了长达四年的牢狱之灾,我的表哥表妹因受连累饱受煎熬,我姐姐丢了工作,也泯灭了小弟志愿当兵的梦想。
小弟经过生活的磨炼,后来学会了很多本领,成了一个很能干的男子汉。明天他生日这天,我们姐弟俩将作为西南联大的后代,出席在清华大学举行的闻一先生一百二十周年的纪念活动。
我和小弟赵苏参加纪念闻一多先生诞辰 120 周年展览
闻一多先生诞辰 120 周年纪念大会
西南联大后代座谈会
回北京临行前,我妈说她至今没忘闻先生殉难的地方, 1946 年昆明的西仓坡。七十三年过去,我们的国家发生了巨变。国门打开了,变得富强了,小弟可以自由地往返于国际航线上。虽然还有很多不尽人意的问题,我们依旧会为自己是一个中国人而自豪,依然常常会热泪盈眶。
姐姐赵苡读书 - 油画棒 -1998 年 1 月北京
姐姐年轻时弹琵琶背影 - 炭笔 -1961 年南京
最后我要讲的一件事也发生在十一月。 1988 年 11 月 11 日,在计划生育已成国策的情形下,在莫言的小说《蛙》里那个女结扎员为代表的大环境中,四十三岁的我走进海淀医院妇产科做了人流。于是,我这辈子怀的最后一个孩子,猜想定是个美丽绝伦的女孩,便被终止在萌芽中了 ……
终稿于 2019 年 11 月小雪当夜
转自《一群文画人》
转自《民间历史》网( www.mjlsh.usc.cuhk.edu.hk ),文章版权归原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