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进斌：我两次被剥夺的求学生涯
赵进斌：我两次被剥夺的求学生涯
－－作者：黄海潮涌
1963年，正是共和国农村在“十五年赶超英美”的黄梁美梦破灭后的满目疮痍中。我那时在沂蒙山区老家村里刚上小学，那时的我，据长大后生产队里熟悉的妇女们和我形容说，由于每天吃进去地瓜干、玉米等粗粮，大多数因消化不良、而又原状排出，营养不良导致身材又矮又小，头大、肚子大而鼓而屁股和双腿瘦细，身体虽因营养不良发育迟缓但大脑智力影响好象不大，从小学一年级开始，我天生就对语文课产生浓厚的兴趣，同时对连环画有更强烈的阅读爱好。经常的情况下，每学期新课本一发下来，我很快就无师自通地把它头到尾读完了，然后到学校图书室里去借少年文艺等文学读物看。由于识字不多，读这些文章便囫囵吞枣，碰到有些生字不认识，就看偏旁部首自己定义读下来，（这是造成后来直到目前我仍经常念错字的原因）每当老师上语文课的时候，我已经对课文内容没有多大兴趣，兴趣的转移是想方设法找兴趣。于是，就到处和同学们借连环画在课堂上看。这样做有一个我无法克服的弱点，由于身材矮小，老是被排在课堂最前边的一二排，处于老师讲台的虎视耽耽之下，做小动作的困难可想而知。为了看借到手的课外读物，在课堂上做种种隐藏手段掩盖自己的小动作是我那时每天上课时绞尽脑汁的任务之一，好在教我的老师是个近视眼，在村里人称“大老师”，他是教私塾的出身，深度近视，戴一幅近视眼镜，领我们念课文时看课本都贴近眼镜。这样的视力面对一群兴趣点极易转移的孩子们，弱点是显而易见的。上课后，课堂座在后边的同学们，做各种小动作是经常的事。我经常听到甚至扭头就能看到同学们在后边做的各种小动作而没被“大老师”看到而幸灾乐祸的表情，心里的羡慕之情无以言表。那时内心最强烈的渴望就是快快长高，但身体年复一年的没有半点增长（后来到十六岁了身高还是一米多一点，父母对我的身高开始担心）记得后来同班同学在多年以后见到我时，都不免有些惊讶我的身高。身材矮小的我，由于读的课外书籍多，语文课出奇地好，特别是作文课，更是我的强项。从一年级开始，我的作文就被老师做为范文在班上讲解，以后又被其他年级的老师拿出做范文。由于深受当时课本上少年英雄刘文学事迹的影响，脑子里老想着也和刘文学一样，碰上地主富农破坏生产队，勇敢地和他们做阶级斗争，作一名小英雄。但很长时间也没有这样的机会，我突发奇想，便在一次作文中凭想象和虚构了和刘文学一样的事迹场景，大意是我怎样在放学后剜野菜时忽然发现生产队里一个地主正在破坏绿油油的小麦，我和他先是斗智斗勇，最后要站起来扑过去后的一霎那，猛然想到我身材瘦小，根本无力气和地主斗，万一和刘文学那样被地主扔进池塘淹死后能不能追认为小英雄事小，我将永远看不到其他书了……想到这儿，我霍地从麦垅里站起来，大声呼喊抓坏人，地主仓惶逃窜，社员们赶到后是如何夸奖我云云。这篇作文在全联中各班级又一次被当作范文阅读，当看到其他年级同学向我投来羡慕的眼神时，我的内心为自己虚构想当英雄一事其实一直不安，很怕学校老师们找生产队的社员了解当时情况，那样我将面临怎样局面？一开始天天提心吊胆，好几次做梦都梦到被老师同学们追问我回答不出的窘境。好在老师们没有这样去做，才使我吊着的的心慢慢放下来。心想，以后再也不能这样虚构作文了。
二年级开始的暑假开学第一天，“大老师”带全班同学到村西一个大粟子树下，在讲了些日常学习应注意的事项后，又对全班40多名同学的大部分存在的优缺点做了点评，然后郑重其事地拿出一张名单宣布升级的同学，从全班50多名同学中念了20名同学名单，宣布升入三年级，我是其中之一。记得当时好多没被宣布升级的同学都哭了。我直到现在也不明白“大老师”为什么要采取这样的学生升级办法，后来可能是这个办法有些问题，被一些老师和家长反映到学校校长那儿去，以后又有一些同学陆续通过各种手段进入了三年级，但他们由此而产生的自卑心里是显而易见的。自此，我们这个班的同学就分成一二等阵营。在以后的一段时间内，这种等级隔阂一直存在班级中，特别是课外活动及一些结伴做的公益活动中，两个阵营泾渭分明。有一位女同学就是这样被搭配分到和我一桌，由于我瞧不起她，再加上她的自卑心理，我不断地用铅笔在桌子当中画一直线做为“三八线”分界，无论干什么，胳膊肘儿都不能越线，否则就遭到打击。记得有一次她在写作业时胳膊肘儿越线后被我用胳膊猛捣了一下后，她不服气，我又用手朝她的脸上打去，打得她的眼发出啪地一声响，她用手捂住眼睛后哭了，把我吓了一大跳，生怕把她的眼睛给打坏了。现在想来我当时是多么的蛮横不讲理。
我上小学时，课堂前方黑板的上方，先是张贴毛、朱、刘、周、董、陈、邓等八大伟人象，后来又逐渐减少只贴毛、刘两张象。我至今仍清晰地记得在三年级时学校同学们流传开来的一句话是“毛主席三天不学习，赶不上刘少奇” 我们天天这样喊来喊去，但不知是什么意思。我自己的理解是毛主席学习肯定不如刘主席好。现在想来，是“文革”前夕毛、刘之间的矛盾公开化的一种表现。又过了一年，我升入四年级，文革爆发了，大字报一夜间铺天盖地，学校里几个我平日爱戴的老师和校长一夜间都成了阶级敌人，被高年级造反有理的同学推搡着戴高帽反剪双手，低头弯腰被白天黑夜批斗得颜面扫地、惨不忍睹。有一位女老师竟然连宿舍里蚊帐钩上都要被贴上大字报不准放下蚊帐，一旦大字报被弄坏就是现行反革命，其生存惨状可想而知。接着全学校便停课闹革命，那些高年级平日学习不好的学生组成什么战斗队，整天把教室桌椅板凳砸得东倒西歪，满学校的大字报，教室里根本无法学习，学校从此后在无宁日。
我由于年龄小，根本不知文革是咋回事，只盼着这样的运动早一天过去，学校恢复正常教学秩序，我好恢复读更多少年读物的日子。但噩梦很快降临到我的身上，我清楚地记得有一天早上我到教室后，发现我的课桌坐位上和课桌上分别贴着一张白纸大字报，上面写着说我是刘少奇的孝子贤孙，必须彻底交待罪行，有几个同学告诉我要是把大字报弄坏了，就是现行反革命。我一下吓懵了，我怎么一下成为刘主席的孝子贤孙？是刘少奇的孝子贤孙肯定完了？因为每天在校园里看到凡被批斗的老师都是刘少奇的孝子贤孙，都是被揪着头发座喷气式飞机批斗的……我实在想不明白又实在怕极了，极度的恐惧使我手足无措，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手和胳膊也不敢再碰桌面，也无法放书包，在低着头脸色苍白流汗一会后，我便慢慢走出教室，跑到校园里角落里抽咽流泪。
回家后，我把这种情况告诉妈，问我妈应该怎么办？我妈当晚上就去找教我的老师打听情况，妈回家披头盖脸地数落了一通我爸然后俩人垂头丧气。我从此后才知道那时我爸是戴帽的右派，是地、富、反、坏、右坏人序列之一，由于生在坏人家庭，还不知有什么样的噩运降临，心中自此更加恐惧。
这样的情况过了几天，有一天班主任老师召集我们班五六个家庭出身上中家以上的同学，宣布我们是“黑五类子女”，从此开始不能再上学了，回生产队劳动改造。一想到我小小年纪就要告别学校，告别书包，告别读书日子，我又怕又无奈，虽然还弄不明白我爸为何成为右派，右派内涵到底是什么，但事实告诉我，我将从此和其他同龄孩子不一样，我对右派爸又气又恨，但又无可奈何。就这样，在我人生混沌初开还分不清是非的年龄时，就稀哩糊涂地被剥夺了我的小学生涯。
自此后，我开始了在生产队长达五年之久的劳动生涯，直到四五年之后的复课闹革命大队又恢复小学初中教学后，我才又费心周折央求母亲让我重回学校读书，重新圆我中断的读书梦。由于被早早中断小学学习进程，三年初中学习，我的数、理、化基础学的十分吃力，好在语文、地理、历史一直很好，经过一番努力，终于考上公社那所有名的高中。但令我想不到的是，公社中学在录取政审我时，因为父亲右派问题，我又一次被剥夺了上高中的资格。从此以后，我因“黑五类子女”的身份，在农村又开始长达十年之久的劳动改造生涯。期间辛酸苦辣，至今不堪回首！
就凭毛泽东时代盛行的血统论，导致我两次被剥夺求学的经历，和我目睹文革对知识分子和教育的肆意践踏，针对时下文革“两个不能否定”的言论和回溯思潮，我痛定思痛：文革这场中华民族的深重浩劫一天未得到彻底厘清、清算，这个民族就难以轻装上阵，一个背负沉重历史、步履蹒跚的民族，难道真的能复兴崛起？难道能圆富强民主之梦？
转自《共识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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