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越勝:獄卒囚徒兩徬徨——記沈公

1989-06-04 作者: 趙越勝 原文 #这样走过 的其它文章
分类: 《读书》杂志社, 1980年代至2000年代, 出版界, 三联书店


獄卒囚徒兩徬徨 —— 記沈公


--作者:趙越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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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昌文


第一次見沈公,是在 87 年初春。我被甘陽拉去參加《文化:中國與世界》編委會與三聯書店的一次業務洽談,地點在朝內大街人民出版社大樓。那時三聯書店已經恢復建制,但還沒有自己獨立的辦公地點。沈公是以三聯書店總經理的身份和我們見面,編委會方面出席的人有甘陽、蘇國勛大哥、王煒和我,三聯方面則是沈公和董秀玉女士。當時編委會已經和三聯開始合作,出版《現代西方學術文庫》、《新知文庫》兩大譯叢,同時也籌備出版《文化:中國與世界》研究集刊。 86 12 10 日,編委會在《光明日報》上打出整版廣告,列舉自己的大部分選題,出版方就是三聯書店。和三聯合作,用甘陽的話說「找對地方了」,因為叢書籌備伊始,合作者是工人出版社,和甘陽聯繫的人是何家棟先生。何先生是個思想開放的改革派,人也極誠懇敦厚。但甘陽對叢書的設想,從氣質上就和他不合拍,況且何先生還是按老習慣辦事兒,要找個什麼名人來給叢書當個掛名主編。甘陽惱了,說「他媽豈有此理,誰能給咱們當主編?!」當然,在甘陽心裡,能當這套叢書的主編,除了他也就只有上帝了。


隨後,經王焱介紹,甘陽和沈公談妥,由三聯書店和編委會合作。沈公後來回憶這段合作因緣時說:「那時聽說一些青年學者組織了這樣一個編委會,趕緊尋求合作。他們已經同有的出版社有聯繫,我們表現了極大誠懇,終於拉過來了」。記得甘陽和沈公見面談定合作之後,打電話叫我立刻到他家去,他那會兒住在小黃莊。王煒借給了他兩間小屋,屋裡到處都放著稿件。甘陽高興得不得了,根本坐不下來,手拿著煙捲在屋裡走來走去,滔滔不絕地跟我講與三聯合作的好處與前景。他強調的幾個重點是,一,三聯書店是民國時代的大牌子,有文脈相承。二,沈公是最懂文化的商人,他懂得我們選題的前瞻性,對叢書的商業前景也頗看好。三,他明白甘陽對編委會的構想,承諾完全不干涉編委會的工作,一切選題、編輯,全由編委會負責,他只管印書和付錢。這在當時可謂是破天荒,因為這打破了出版界多年層層審查的慣例,由我們這些青年人自主決定出什麼書。與三聯合作,讓甘陽有雙重的滿足,首先,他可以自主實現他宏大的文化設想,其次,沈公的這個做法等於承認了編委會的學術水準。甘陽後來說:「這幫人都是很狂妄的,就是說海德格爾是我們譯的,還有誰有資格來審我們的稿」。


那天討論的主題和編輯費有關。因為編委會有人覺得,編輯費的標準和書的印數,也就是和三聯的收益相比,有點吃虧。像《存在與時間》這樣艱深的書,居然印到 7 萬冊。《存在與虛無》竟然印到 10 萬冊。似乎當時的青年人若不懂「詩意的棲居」,說不上幾句「存在先於本質」,都不好意思談戀愛。甘陽似乎提出了一個編輯費按印數比例提取的建議。當時王煒負責編委會的財務,我對算賬這種事兒本來就不大關心,只是為了一睹沈公風采,才被甘陽說動去參加會談。


我們先到會客室坐下等待,董秀玉女士到了,和大家一一握手,很誠懇的樣子。不經意間一位中等身材的男子進來了,他走路很輕又很快,讓我覺得他好像是「飄」進來的。因為甘陽他們已和沈公很熟,所以根本沒作介紹,我猜這就是沈先生。他比我想像的年輕得多,戴著厚厚的眼鏡兒,說話很客氣,看不出是位領導,倒像一位中學教師。那時大家還稱他沈先生,何時改稱沈公的?怕是在他年高以後吧。沈公坐下就開口講話,誇讚了一通編委會的工作成績,還提到了編輯的質量,也是表揚為主。《現代西方學術文庫》在三聯印的第一部書,是周國平譯的《尼采美學文選:悲劇的誕生》。我是這部書的責任編委,自認為對文字還算認真,所以聽沈公表揚,心中多少有點得意。沈先生洋洋灑灑講了一通,和那天要討論的主題全無關係。我正琢磨著何時能入主題,沈公的話卻戛然而止。他起身雙手一揖,說抱歉,他還有個要緊的會要開,先告辭了。至於具體事項,由董秀玉女士和我們細談。隨後,又輕快地「飄」出了會議室。我頓時想起甘陽對他的評語「最懂文化的商人」。但這會兒,懂不懂文化還沒看出來,一個狡猾的商人形象已然確立。我記不起來那天編委會從三聯那裡是不是爭到更多權益,但以沈公這種「避實就虛」的功夫,怕也難。


以後再見沈公,大多是在《讀書》服務日。他總是一副謙謙君子的樣子,可我卻見他發過脾氣,那天在服務日,我正和麗雅閒聊,沈公過來了。不像往日滿臉堆笑,倒是繃著臉,厲聲對麗雅說話,好像是嫌新書展示台佈置得不好,有些書擺放的位置不對之類的事兒。事情不大,但他那副較真兒的樣子挺嚇人。麗雅乖,立即起身隨他到了展書台,我遠遠看見沈公拿起幾本書重新擺放,似乎在教麗雅如何展示新書。這讓我見到了他「暴躁」的一面。但後來再見面,他又恢復了溫和寬厚的樣子,不但沒脾氣,還挺愛「自曝其短」,從不避諱他銀樓學徒出身,沒讀過名牌大學。當初走進出版界,也沒想追求什麼偉大理想,只是想「找個吃飯的地方」。但言談話語中,不自覺地流露出他對書的「痴愛」,讓我對他有了親近感。在一個愚蠢充滿自信的時代,你碰到一位愛書的人,好像遇難的水手在孤島上碰到了同伴。人之愛書,就是知道自己無知,而想豐富自己,變得聰明。一個人知道什麼是好書,並且願意盡一己之力,讓更多的人都能讀到,必是善根深植,秉性良厚。所以見到沈公談起一本好書便眉飛色舞,而且總想辦法把它出出來,讓更多的人分享,我便敬意油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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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昌文和《讀書》吳彬楊麗華趙麗雅等


與沈公熟悉的人,都知道他愛搞「工作餐」。 88 年春天,他在「小馬克西姆餐廳」有一次簡單的工作餐,忘記為什麼他要我一起去。這個餐廳在崇文門老新僑飯店前面,似乎是皮爾卡丹的馬克西姆餐廳的通俗版。那天上午我正巧陪麗雅女史去外文書店淘唱片,頗有斬獲。到餐廳時,沈公已在等候,是《讀書》編輯部的一個活動,楊麗華和吳彬都在。去這個餐廳的人不多,所以裡面相當清淨,柔美的音樂伴著淡淡的奶油味兒,瀰散在高大敞亮的廳堂中。吃飯前麗雅給大家展示剛覓到的唱片,我一時技癢,說了些聽不同演奏版本的心得。大家談得很熱烈,唯有沈公沒有加入談話,坐在那裡有點落寞的樣子。我不知好歹地問他一句,您聽這些東西嗎?他一句話懟回來,我只愛聽鄧麗君!我一時無語,心裡翻上幾句不恭的話,沒敢說出來。後來讀沈公的書才明白,他不聽貝多芬是階級鬥爭惹的禍。他說:「以後上了北京,天天是無休止的鬥爭--階級鬥爭,加上為自己的生存而鬥爭,實在顧不上去學習欣賞什麼貝多芬」。而他後來聽鄧麗君卻悟出「這位鄧小姐的尋求孤獨的極境是她的生命的終結,可以說此人是以身殉個性,殉孤獨的」。這個感覺有些奇特,我不記得鄧小姐曾有過裂帛之聲。她的歌只是一味地似水柔情,而沈公能從這纏綿悱惻中聽出剛烈的孤魂,我猜是鄧小姐的歌聲,唱出了沈公每日歡顏下深藏的寂寥吧,「冠蓋滿京華,斯人獨憔悴」。是歟?非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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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昌文和陳原(木木攝影)


我第一次給《讀書》投稿,就被沈公退了,這其中的緣由,我在別處講過。不過,我去國前與沈公最後一次見面,竟又和他退稿的事兒沾上了邊兒。那天我本是去東四街道辦事處看望《讀書》的姐們兒,正巧遇上獨坐愁城的沈公。在那「落葉滿長安」的肅殺時節,我們漠然相對,他沒忍住,給我展示了某公手澤,我卻不知輕重地出言譏諷他,完全不體會他惶惶不可終日的心境,每一回想,都痛悔不已。沈公他們這一代人,在出版界幹事兒不容易啊。在我看來,國朝的出版界就是一座沒有圍牆的大監獄,裡面只有兩種人,獄卒和囚徒。而且他們的身份依需要隨時變換,鮮有人不一身而兩兼,今日做獄卒,明日當囚徒。譬如沈公,在他負責審查書目,在字裡行間尋找犯禁言論時,他擔負著獄卒之責,他得好好看著作者得言論,不可曰雷池一步。如此一來,作者就成了由他監管的囚徒。於是,他刪《寬容》,刪《情愛論》,刪《第三次浪潮》等等,用他自己的話,叫做「用不寬容的辦法做出版」,「不寬容作者多說多話,尤其是不讓外國作者不說不得體的話」。我有一位「髮小兒」是國朝中主掌意識形態的首腦之一,他曾很真誠地對我說,他的主要工作就是不讓人「思想越界」。他一臉嚴肅地正告我「守土有責啊!」所以你能想象得出沈公枕戈待旦的樣子。但是,他之盡獄卒之責,實在因為他也是個囚徒,頭上,身邊,背後還有獄卒在看著他。因為他發表了荒蕪的詩,就讓人給上了《內參》,所以他要不停地「拜山門」、「作檢討」,也著實練就了一身獄中輾轉騰挪的功夫,免得成了胡風,想監外執行而不可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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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刪節的《寬容》


可是,對沈公而言,還有一層難處與人不同,他從小養成用功學習的習慣,又碰巧遇上幾位飽讀詩書,歷經磨難仍不辱斯文的老先生,沈公隨他們浸淫書海,親炙學行,便有了分妍媸、知良莠的眼力,一遇好書便生「魚色之心」,不過縱然色膽包天,頭上仍戴著緊箍,只好「為了愛的不愛和為了不愛的愛」,而委曲求全。可惜低眉順目幾十載,自認「一輩子做牛式出版,聽話、恭順」,仍是「跋前躓後、動輒得咎」。他曾說,麗雅「腦後有反骨」,孰不知他自己那根反骨比誰都大,因為有了這根反骨,他就既不願當獄卒,又不甘做囚徒,落得個「獄卒囚徒兩徬徨」。此情此景,殊堪玩味,總讓人想起施溫德的名畫《囚徒之夢》。所以,他看到新版《寬容》恢復了被他刪掉的文字,便歡呼雀躍,好像看到自己監管的囚犯越了獄,有種報復的快感。報復誰呢?報復自己。因為要跟黨談戀愛,非練成受虐狂才有快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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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溫德的名畫《囚徒之夢》


去國之後,我與沈公仍時常通點消息。 97 年初秋,沈公來巴黎了。我陪他到 Bistro Romain 吃飯,席間聽他談些我走後的奇聞逸事,也談及他個人的出入際遇,語多娓娓,顯出置身事外的平和。飯後接沈公回家,他告我中午定要小憩片刻,我請他到客房小睡,他堅不允,只是要一把能靠的椅子,於是便在一把扶手椅上入定,片刻便有輕輕鼾聲。巴黎的初秋氣候宜人,輕風拂帷,小鳥啁啾,沈公就在這異國的寧靜中安睡著。


下午,洛朗來,他也是我在北京的熟人,沈公跟他談些版權方面的業務。晚上我給沈公做了頓飯,想我竟敢給他這麼個大美食家做飯,膽子也忒大了點兒。沈公走了,帶走了我的地址,隨後就常有航郵包裹寄來,先是《萬象》,後又有一疊疊的《生活週刊》,每個郵件上的地址都是沈公手澤,想著郵寄的瑣事都是他親自打點,心中的感激無以言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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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昌文和趙越勝


2006 年底,去國 17 年後,我回國探親。到京就請於奇幫我約沈公,並不是為了要當面謝他這些年為我寄的書刊,只是想要見到他,聽他說說這些年他所經歷的那些事情。這些經歷都已凝結成歷史,構成我們生活的一部分。沈公約我們去三聯大樓的咖啡廳,建這座大樓的故事已聽他講過,但走進這座大樓,仍讓我吃驚。想想我與沈公分手是在東四街道辦事處,那裡水泥地面粗粗拉拉,牆上油漆斑駁陸離,窗戶上釘的鐵柵欄鏽跡斑斑,而眼前這大廳高敞豁亮,滿目書籍琳琅,兩相比較,所差何止天壤。那天吳彬、麗雅都來了,我們坐在咖啡廳閒聊,見兩位女史仍像從前一樣和沈公開玩笑,時不時擠兌他兩句,沈公一副受用的樣子。看《讀書》老班底仍舊親密無間,心中不知幾多感慨。後來每次回國,沈公總要呼朋喚友,來一起吃飯。每次都是他買單,他說這是遼教出版社給他的待遇,他為遼教工作不取報酬,遼教為他報銷「談情說愛」的費用。話是這麼說,結賬時,他總要找出飯店的優惠券算清楚,我說何必這麼仔細,他說不是為了自己省錢,是為遼教出版社節省費用。一次在哇哈哈飯店分手,沈公與大家道別,背上他的雙肩挎包,與麗雅一起登上自行車,在滾滾車流中翩然而去,我想沈公如何不老呢?


今年 3 月回京,又請于奇約沈公,他選定西總部胡同 77 咖啡室見面。東單北大街變化太大,西總部胡同,這條從前閉著眼睛都走不錯的地方,我竟一時找不到,徘徊良久,直到看見于奇冠中來了,才知道沒走錯。沈公已在咖啡室落座,見我們高興地起身招呼,又要啤酒又要小菜,忙個不停。我拉他坐下,知他幾年來聽力下降,便靠近他說話。我與沈公已 6 年未見,不忍說沈公老了,只是身上又多了歲月流逝的痕跡。沈公早已是泉間林下之人,話題當然多虛無飄渺之事。其實朋友們見面本不為什麼具體事由,只為相坐相望。在友誼的藴藉中,充實彼此的生命。只有片刻,沈公說起自己雖平生蕭瑟,但退休金不薄,以至沒地方花。他不斷要我們添酒添菜,說「退休金花不完吶」。好像我們多吃多喝,能幫他消耗點兒退休金。而我卻在想,何來平生蕭瑟呢?想沈公自 80 年代初起,復三聯,主《讀書》,編《萬有》,業績煌煌,莫不正應了老杜所吟「庾信平生最蕭瑟,暮年詩賦動江關」嗎?平生蕭瑟,正是憶舊的悵惘。當我們老去,在清冷的黃昏,吹起追憶的洞簫,那裹挾而來,一並湧現的,便是我們全部生命的在場。


走出咖啡室與沈公告別時,已是日瘦暮薄。胡同西口,東單北大街上,市聲沸天,而記憶中的舊市井一鶴杳然。眼前的沈公,要東行返家,我見街上快遞電動單車無聲地倏忽往來,很不安全,便執意要陪沈公回家,沈公堅拒。站在街上僵持了一會兒,善解人意的於奇說「你走吧,老人家不願你看他走路緩慢的樣子,我們會跟著他,看著他回家」。於是,與沈公擁別,道一聲珍重再見,便掉頭西去。到胡同口,我駐足回望,見沈公背著雙肩挎包的背影,緩慢卻堅實地漸漸遠去。噢,沈公,不知何時才能再見?



转自《照亮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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