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斌:断崖夜斗杨人楩

1989-06-04 作者: 郝斌 原文 #这样走过 的其它文章
分类:

断崖夜斗杨人楩

--作者:郝斌

在我们被押解到太平庄的第二天,住处门旁的砖墙上,贴了一副对联。上联是“横扫一切牛鬼蛇神”,下联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横批是“何去何从”。字写得涂鸦不说,更不讲对仗,大概上下都是八个字的缘故吧,就凑上一个横批,把本来两句鲜明、响亮的口号,弄成了一副不三不四的对联。这是为什么呢?原来三院门上贴出那副对联之后,满校园中,一时口耳相传,蔚为风气,对联成了表现革命热情的方式和手段。校长陆平家门的那副是:“奋起千钧棒,澄清万里埃”,这是从毛泽东的律诗改写而来,不仅工整,读来也铿锵有声。(1) 中文系一位青年教师,跟我同住19楼,他的门上也有一副,倒是相当工整,可惜,我只记得两个前半句:“说你臭,你真臭……”,“要多蠢,有多蠢……”;横批是“一头蠢驴”。不愧是中文系的学生,工则工矣,辱骂自己的老师也骂出了水平!相比之下,倒是历史系不伦不类的这副,用今天的话说,更“讲政治”。

门联之风劲吹,“庙小神灵大,池深王八多”一语,也就常见于大字报和批判发言之中。以聂元梓为主任的北京大学文化革命委员会有一个机关报,叫《新北大》。1967年11月9日,该报发表题为《砸烂旧北大,创建新北大》的社论。其中说道:“旧北大是一个‘池深王八多’的地方,也是‘王八’思想十分顽固,帝资封修百货俱全的黑店。” “王八”这个词儿入诗、入文,成为一种“雅咏”,以至两年以后的1968年,一位军宣队的负责人,原在某军政治部担任宣传处处长、派到北大担任“领导小组副组长”的杨某,在全校教职工大会上讲“斗、批、改”的必要性时,他把这副对联,演绎得更为通俗和生动。杨处长这样说:“进了北大,才知道王八多得绊腿!”听他的口音,应当是冀中人氏。当他说到最后一个“腿”字,用他的乡音,拖个长腔,唸做tèi—éi,给的我印象,尤其深刻。读者朋友,“芳草萋萋碍行路”,斗、批、改的大道上,到处都是我们“牛鬼蛇神”一辈,说来真是任重而道远!

我们到来之后,这里的“牛气”大增。次日,听得监管学生一声哨响,我们列队集合,由果树技术员老鲍下达劳动任务:每人每天挖一个树坑。生土刨出来,见风见晒,来春栽树时回填。一个树坑的规格是深、长、宽各一米,也就是说,一天要挖一个土方。可太平庄这个鬼地方,土少石头多,碰上大石块,就算白干了,得换个地方重来。“燕山雪花大如席”,这是李白的夸张,可燕山的北风真是刺得人骨头缝生疼。才进入十二月,地表已经见冻,一镐下去,只见一个白点,刨不动了。一天下来,只能完成二十公分。进度日减,骂声日高。

一天上午,我们正在座谈“认罪心得”,从“二百号”方向走来一个人,模样不像当地农民。这是一个开阔的河滩,来人从进入我们的视线,直到走近,总要一刻钟左右。走近了,我看清楚是一位中年妇女,人很清瘦,戴一副深度近视眼镜。她要穿过我们座谈的地方,径直走向后面的一排房子。监管学生高海林正在这里坐地为王,哪能容得她擅行擅入?当场把她喝住,问她何干。来人说,她是北京市委的干部,此来是为取回彭珮云存留在这里的文件。高海林一听要取文件,不仅不许,反而令她交出钥匙。来人说,那是北京市委的文件,要交,只能交给北京市委,语气也是软中有硬。高海林听了大怒,说:“你真是个死硬保皇派!到现在还给黑市委卖命!钥匙不交出来,你休想离开太平庄!你叫什么名字?”来人说了她的名字。 1.jpg

右图 :黄晞像

原在太平庄参加半工半读的徐天新、范达仁后来告诉我,她叫黄晞。黄晞仍然不交钥匙,与高海林相持了足有一个小时。看那样子,瘦弱的对方如果是个男性,高海林早就动手了。这时的我们,只是木木地站在那里,高海林可能觉得有伤他的威严,于是不再让我们奉陪,分配我们到山上去干活儿。

我们走出好远,还听见他在跟“黑市委的死硬保皇分子”单打独斗。果然,午饭、晚饭的时候,都看见了黄晞。她被扣了下来,当天夜里,睡在工具房。工具房本不是住人的地方,四面透风,又没行李又没床,既不得站,更不得卧,十月深秋,这一宿不知她是怎么度过的。

跨过上个世纪,到了2003年,我又见到黄晞。那是在西南联大65周年的纪念会上,联大的老学长们化妆登台,演唱当年的校园歌曲,黄晞即在其中。她的头发花白了,背有点驼,行动也明显迟缓下来。不过,在我的脑海里,当年太平庄头的那个黄晞形象,一点没有消退。

1966年国庆节后,又有20多位历史系教师来到太平庄。

秋季将过,地里有一些该收获的东西,如蓖麻之类的小作物,活儿不重,可耽误不得季节,很需要人手。我们是一些干重活、累活的人,属劳动改造;来干轻活儿的人,身上多少也都有点碴有点砟,今天虽属“人民”范畴,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跌到我们的队伍里来。活计有轻重,问题论大小。他们呢,凡有机会劳动,都会抢着去干——干活儿劳动,无非是卖点儿体力,但可以躲开是非。他们因有“瑕疵”在身,常常弄得举手投足,都找不到地方。文革过后,其中一位告诉我,他总把换洗衣物和必备药品,装在一个包包里,准备随时被揪,三年下来,过的是忐忑日夜、魂梦常惊的日子。他跟我说:“还不如你们,索性进了“牛棚”,反倒那个了!”在文革中,这种人哪个单位都有几位。

“小秋收”的活儿本来不多,以劳动换取苟安的人们,只在太平庄干了两、三天,再没什么可干的,就被打发回校了,可独独一个人被留下:杨人楩的妻子张蓉初。

张蓉初是历史系的副教授,生在常州,长在苏州,讲话细声细气,大家闺秀出身。她讲授的苏联史,只有坐在前排的学生才听得见。参加“小秋收”的队伍,本同我们“黑帮”分开劳动,可在出发、收工的时候,免不了在工具房前,同我们擦肩而过。张先生到太平庄来,固然也躲是非,主要的是放心不下夫君杨人楩。这个时候我发现,张蓉初的眼角,既要从我们当中扫到杨人楩,又要极力避开我们。现在,夫君是看到了,不想自己又被扣留下来。她一位女性,一个人住在那间空荡荡的大房子里,夜里山风一吼,她是什么感受呢?还没到夜里,留下她就有分教:让她参加杨人楩的批斗会。 2.jpg

左图:杨人楩像

杨人楩先生,湖南醴陵人氏。北伐之时,国民革命军第二路军从广东出发,进入江西,矛头直指东南五省联军总司令孙传芳部。杨先生当时二十二、三岁,担任第二路军指挥部秘书,随军行动。此后,形势逆转,他改在中学教了几年书,后来赴英国,进入牛津大学学习。抗战初他回国,积极参加抗日救亡运动,此后一直在大学里教书,论职业,当然是一位教授。1949年1月,解放军将北平团团围住,蒋介石打算让傅作义为他火中取栗。这时的傅作义,实力丧失大半,有意放弃武力。1949年1月16日,傅在中南海邀集北平各大学的教授、名流聚会。傅作义说:“局势如何,想听各位意见。”在傅作义来说,固然成竹在胸,邀集座谈,意在放风,可这是他葫芦里的药,非贴身的僚属,无从猜测。受邀的杨先生在会上说:“内战已经给人民造成很大灾难,仗,不能再打了。希望傅先生效法意大利建国三杰,流芳百世。如果傅先生顺应民意,采取和平行动,我作为一个历史学家,对此义举,一定要大书特书,列入历史篇章。” (2) 3.jpg

右图:杨人楩《非洲通史简编》封面。杨人楩是我国非洲史研究的开山始祖。他本来专攻法国史,1959年,以法国史的功底转而去开垦原属法国殖民地的非洲国家的历史。仅五、六年功夫,开始招收第一批研究生,讲授基础课,并在教材的基础上写出了《非洲通史简编》。

杨先生在国内研究世界史的学者中,著译皆丰,是数一数二的人物。他讲课,有声有色,法国大革命一节尤其拿手。唯此之故,杨先生以“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罪名打入“牛棚”,实是在劫之数,可当时执掌太平庄监改大权的学生高海林要他交代的,偏偏是一个“历史问题”。高海林没有指明什么范围,如党派、军警、还是特务?我们只能听,不能问。

那天,晚点名提前,批斗会在我们宿舍开场。高海林一个人主斗,我们一干“黑帮”也都在场。在这个场合,我们的身份算什么呢,是奉陪批斗?还是奉陪挨斗?批来斗去一个月了,我们这些老运动员如今也遇到了新问题!我们成为尴尬的一群。张蓉初呢,这个时候的她,要同杨先生当面锣对面鼓,她比我们更尴尬。

张蓉初与杨人楩结婚很晚,这是我们都知道的事。此时,她一看在场的这帮都是熟人,倒是反应很快,她面对杨先生,以从来没听过的高分贝、手指杨先生说:“原来这件事你也瞒了我!你今天要痛快交代,才能求得人民的谅解!”意思是说给杨先生,高海林没从我口里掏去什么东西 。杨先生完全会意,一口咬定绝无此事。斗了一个多小时,没有战果,高海林一怒之下说:“走!到外面去!”他把杨氏夫妇,加上我们一起带出屋,上了山,来到一个断崖边缘(图4)。高海林让杨先生背朝外,面向里,说:“你交代了,我放你回去;你咀硬,我就把你推下去!”崖是土崖,虽不算深也有十几米。杨先生的一把骨头经得起一推么?他素有哮喘毛病,上得山来,一呼一吸,已是两肩耸动。不想,此刻的杨先生气喘吁吁,没有别的话,只是以手指心、将心托月,“一口供”,绝对没有这样的事。杨先生对答高海林的那个神情,简直像在课堂上给我们讲雅各宾党的壮烈事迹一般。

4.jpg

上图:太平庄山头断崖。这是2008年补拍的一张照片,距我们被关押的年代已经远去四十年之久了。这种断崖在当地很多,此处就是杨先生被斗的地方吗?如今已不敢确认了。这是现今北京人民警察学院旁边的一个土崖。

高海林自从监管我们以来,断断续续也有个把月了,喝骂动手是常事不说,与别的监管者又有不同,做起事来,实在没深没浅,用北京话来说,他是个“二百五”——半疯儿。您想想,在这旷野荒郊,“牛鬼蛇神”如此众多的地方,他一个人就敢开个批斗会,还让众“黑帮”作陪,这本身不就是一件常人做不出来的事吗?来太平庄小秋收的人群中,有位历史系的团总支书记,说起来,他刚毕业一年,只因高某看他不像“革命群众”,就喝令他搬上自己的行李,住到我们这一伙里来。小秋收的带队人是位教师,不赞成高海林的蛮干,可拗不过他。这位副书记与我们为伍,觉得很是不堪,但也只能忍气吞声,将就着与我们一干“牛鬼蛇神”同吃、同住、同请罪,半个月过后,还是“系文革”打来电话,高海林才算捏着鼻子,把他放了回去。

话说那晚的悬崖之上,攻之者说有,辩之者曰无,双方僵住,收不了场。那高海林说的“你咀硬,我就把推你下去!”这话我们听着是威吓,可谁也保不准他真的把手一伸,那么,燕山脚下、太平庄头,就会骨折魂销,成为杨人楩先生的大归之地。

有道是“狼众食人,人众食狼”。此刻偏是“牛鬼蛇神”十万户、革命小将只一家的地方。直等到高海林喊得口干舌燥,我们一个人开了头,大家七嘴八舌齐声帮腔说:“杨人楩! 红卫兵小将的话,是挽救你,你应当端正态度,老实做出交代!”尔后高呼:“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连呼三遍,山谷回应,弄出一个可以终场的局面。至此,高海林悻悻然,也只好借坡下驴,默认了事,放了杨先生和张蓉初。这个时候,斗人的、挨斗的、以及我们一伙,只有小心脚下,齐回宿舍,彼此之间的界限也模糊不清了。一路之上谁都没有话,也说不出什么话,高海林难免有几分尴尬。抬头只见缺月衔山,才觉得清凉入骨,回到宿舍,已近午夜时分。

我顺便告诉您,转过年来,1967年,北大校园里的学生、教师三五成群,纷纷成立“战斗队”,战斗队各有名字,大都是从毛主席的诗词里挑出一个词儿,贴大字报的时候,就用它落款。比如“不争春”、“漫天雪”、“看今朝”、“慨而慷”、“缚苍龙”、“虎踞龙盘”、“浪遏飞舟”等等,不乏革命浪漫情趣。唯独这个高海林,不知是旁人不与他搭伴,还是他不肯与人为伍,寡人孤家,他自己成立了一个“战斗队”,名叫“炮兵营”,干了不少隔山打横炮的事。周一良先生是高海林动手打过的人,文革结束之后,有人在周先生面前提到了高海林这个名字,周先生直口便说:

“这个红卫兵在运动当中对我的迫害和折磨,其态度之凶恶、手段之粗暴,我是至今难忘。尤其奇怪的是,到1968年的下半年,炮兵营营长还带着他的军师——一名历史系的教师,来到劳改大院(即季羡林先生在《牛棚杂忆》中所写的那个‘牛棚’——引者),一再强迫我承认《乞活考》的反革命意图,说我是为国民党出谋划策,我当然坚决予以否认。请你告诉他,我至今不能谅解。” (3)

时隔两个月之后,周一良先生改变了想法。不知道周先生是严于律己,还是首先反省自己的惯性发生了作用。他说:“‘文革’这场灾难开始之后,几乎人人受害,我信了‘神’,上当受骗”,“年轻的孩子们也同样信‘神’,上当受骗。”接下来,周先生这样说:

我与红卫兵的情况只是上当受骗的程度不同,又有什么理由坚持不肯谅解呢?因此,我在这里向原新北大公社炮兵营战斗队的高海林营长喊话:让我们学习鲁迅所说的‘相逢一笑泯恩仇’吧!” (4)

这是一位86岁老人的话,一位宽厚长者的话,多么理性的话!无奈高海林同他的军师两个人,一位在河南,一位在北大,谁都没给周先生一点回应,直到老人家离开这个世界!

高海林真的心如顽石么?听说,高海林在他执教的学校教书很受学生欢迎,口碑不错。我遇到他的一位学生,说起高海林来,也证实了我的耳闻。行文至此,忽听一位同事说,高海林因心脏病突发,遽尔作古了!这位同事还说,高海林曾向他表示过,对自己在文革中的所作所为有悔恨,当时是真心相信他们是“反革命”。高海林说这个话的时候,已是耳顺之年了。君子之过有如日月之蚀,他为什么不能向周一良先生,坦坦荡荡,做一个同样的表示呢?

朋友!窥一斑而见全豹,原来这不是一个人的事,而是一种社会现象。我们不妨用心思索一下,或许可以得出有益的启示。

道歉原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有了悔恨,想去道歉,这只是当事者要做的第一步,除此之外,还需要相应的条件作配合,才得完成。例如社会舆情、环境和气氛就是一个必不可少的台阶,有了它,当事者才好迈出第一步,还要让他迈得迈得自然而顺利,而当事者的另一方,也能受得顺利而自然,双方合拍,才能形成一个和谐局面。可由谁来搭建这个平台呢?谁该是这个平台的搭建者呢?我以为,社会舆情机构,如报纸、电视、出版社、学校以及他们的上级机构,责有攸归。社会舆情机构负有引导、创建社会和谐气氛的责任。四十多年了,这个台阶,非但没建,原有的几阶,好像还拆去了!这是不是社会舆情领导机构失职的地方呢!?高海林固然勇气不足,没有把悔恨变为解脱,最后带着他的遗憾走了!可当年,他受社会舆情的蛊惑,伸手打了人:后来,又没有得到社会舆情应有的帮助,求得临终前的最后解脱。我们要问,他该负的责任有多大呢?

正是:
山月几随杨公坠,
顽石而今难点头。

注:
(1) 毛泽东:《七律.和郭沫若同志.1961年11月17日》有“金猴奋起千钧棒,玉宇澄清万里埃”之句。

(2) 见《北平和谈记实》,240页。董世桂、张彦之著。文化艺术出版社,1991年。又见《傅作义将军与北平和谈》,145页,王宗仁、史庆冉著。华艺出版社,1991年。

(3)  见《郊叟曝言》(周一良自选集),92页。新世界出版社,2001年,北京

(4) 同上,93页。


转自《万象》


转自《民间历史》网( www.mjlsh.usc.cuhk.edu.hk ),文章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二维码分享本站